自沈惊鸿进京,便干了不少惊天动地的大事,语不惊人死不休,打的却都是别人的脸,但今日这话一出来,怕是要打他自己的脸了。他虽然是连中三元的大才子,但出身寒门,毫无根基,少不得要在朝中熬资历,即便官运亨通,想官拜一品,少说也要十年之后,那时他都三十有余了,而陈国男子普遍二十便已成婚,三十未婚,在世人口中便要落个身有隐疾的恶意揣测,就如同当今定王,只因不近女色,也落了个这般坏名声。
与沈惊鸿关系好的几人急忙打着哈哈转移话题,但这句话不免是要传扬开了。
“也别说沈公子了,你们可曾见过今科榜上的另一个奇人?”
“你难道是说那个排在十七位的慕灼华?”
“不错,那可是个女子啊,这可是自有女子参加科举以来最高的名次了,更别说这个女子才十八岁,还有……”说者瞥了沈惊鸿一眼,“这人的经义一科可是与沈公子齐名的。”
“呵。”一人冷笑了一声,不屑道,“经义一科,死记硬背便可,真正看一个人的才华,还得是诗赋与策问,这人的诗赋一般,策问也不过中上而已。”
“诸位昨日可买到今科题名卷的集子了?”
每一届会试揭榜后,贡院都会刊发当年上榜的会试卷子,以供所有读书人学习与评判,以免出现考场舞弊,判卷不公的现象。这会试题卷一共有八册,几乎是供不应求,因此许多学子都还没买到,而买到的,也还来不及看完。
此时听有人这么问,便也只有十几人说自己买到了。
先前发问的那个书生又说道:“在下第一日便买到了这八册题卷,几日不眠不休才算是看完了,便容在下厚颜说一说吧。今年的会试题卷,经义科,只印发了两份卷子,便是沈公子和这位慕姑娘的无错卷,那几道题题目委实是偏而巧,能答对,可见不但记性好,心思也巧,在下佩服。”
众人都对沈惊鸿拱手致意,沈惊鸿微笑回礼。
“而这第二科诗赋,我等上榜贡士的作品皆在其上,沈公子的大作位列第一,确实无虚名。那位慕姑娘的诗作,在下也看了,确实是平平无奇,但不写偏了题目,也是不易。”
这话说得中肯,众人也连连点头。
“再说第三科策问,在下详细了今年的所有文章,发现了一件事。”这人卖了个关子,见所有人都目光灼灼盯着他,他才清了清嗓子,故作神秘说道,“今年上榜者一百,一百份策问卷,有九十九份策问,皆言对蛮必战,答了平蛮策,却有一分乙中的卷子,立场主和,答的却是养蛮策。”
众人闻言大惊,不敢置信地议论起来:“主和?对北凉主和?北凉侵掠我陈国边境,贼心不死,怎么屈辱谈和!这样的卷子凭什么拿到乙中!”
沈惊鸿垂下眼睑,举杯掩住了微翘的唇畔。
他自然是听刘琛大骂慕灼华,也从刘琛那里知道了这篇策问卷的内容,只是他的看法却和刘琛不一样。
有意思,很有意思。有想法,很有想法。
可惜大多数人不这么想,尤其在知道主和的是一个女子后,他们的愤怒变成了轻蔑。
“这便能理解了,姑娘家贪生怕死也是人之常情,难怪会主和了。”
“女人就是女人,生性柔弱,这官场战场,本就不是她们该来的地方。”
众人说说笑笑,有了一个共同的攻击目标,顿时气氛十分融洽。
“那慕灼华今日怕是不敢来了吧。”
“她若敢现身,之前的诗会便该现身了。”
“以她的诗才,来了也是颜面扫地。”
众人说得正欢,忽然听到一阵悦耳的笑声传来:“今早出门便闻喜鹊啼叫,我就知道会有好事发生,果然远远便听到有人不断提我的名字。”
说话间那人已绕过假山来到园中,一张稍显稚嫩的小脸,两弯笑意盈盈的杏眼,并不十分张扬的五官,看起来却让人不由自主心生亲切,虽然穿着儒雅俊秀的儒生袍,但闻其声观其人,一眼便知是个少女。
少女向着众人拱手笑道:“慕灼华见过诸君了,在下不才,考了个十七名,不敢叫诸位如此惦记。”
背后说人被人逮了个正着,在场之人皆自诩君子,听慕灼华这么一说,脸上都有些讪讪。
慕灼华朝人群中最是显眼的沈惊鸿走近了两步,拱手笑道:“还未来得及恭喜沈兄荣登榜首。”
沈惊鸿面容俊美,目若琉璃,眸光自慕灼华面上一扫而过,微笑着点了点头:“侥幸而已。”
慕灼华叹道:“沈兄才名早已传遍定京,此事毋庸置疑,但在下最佩服的,却还不是沈兄的才华。”
不只是沈惊鸿,便是其他人也好奇转过头来看来,沈惊鸿眉梢微挑,笑着看慕灼华:“慕……姑娘有何高见?”
慕灼华一脸诚恳道:“高见不敢当,沈兄才华盖世,更难得的是胸怀与气度。记得沈兄初入定京,崭露头角,不知引来多少嫉妒与非议,沈兄自岿然不动,笑傲群雄,丝毫不为小人言行动摇心志,着实叫人敬佩。”
慕灼华这一番指桑骂槐在场还有谁听不懂,众人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一人冷笑道:“沈兄真才实学,众所周知。”
慕灼华钦佩道:“不错不错,在下正该向沈兄学习,不该闭门治学,这点微末道学,如今也只有考官知晓,不怪其他人无知。”
“无知”二字说得众人面红耳赤,怒火中烧,明知道对方是在骂自己,却又找不出反驳之词。
慕灼华悠悠道:“昔日我曾闻寒山问拾得,世间有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该如何处之乎?拾得答曰:只须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沈兄,你以为如何?”
沈惊鸿笑而不答:“慕姑娘以为呢?”
慕灼华摇头晃脑道:“这拾得不是好人。”
沈惊鸿兴味盎然,问道:“何出此言?”
慕灼华认真问道:“世人欺辱我,轻贱我,是世人的错,还是我的错?”
沈惊鸿不假思索道:“世人傲慢无知,自然是他们的错。”
“沈兄高见。”慕灼华一脸赞同地拱拱手,“你我读圣贤书,当行圣贤事,若见旁人犯了错,难道能视而不见吗?忍耐,是退缩,避让,是纵容,郑伯克段于鄢,知其不义不暱,却由之任之,令其多行不义而自毙,这心性简直歹毒,非我辈读书人所为啊。”
慕灼华这一番引经据典,说得头头是道,众人也被她的思路带得情不自禁轻轻点头。
沈惊鸿勾着唇浅笑道:“言之有理,那你说该当如何?”
慕灼华肃然道:“大丈夫,路见不平血溅三尺,我们虽然只是文弱书生,但也该学习沈兄这般有血性,有气性,不能血溅三尺,也要当头棒喝。世人欺我、辱我、笑我、轻我,你便打他、骂他、贱他、恶他、身体力行教育他,让他知道什么叫做文武双全!”
“哧!”有几人登时笑出声来,又立刻面红耳赤地捂住了嘴。
场中最为难堪的一人,便是当初文铮楼上沈惊鸿送了“文武双全”四字的文士宗,他如今对这四个字可谓是极度敏感,一听到这四个字就觉得是在骂他,但今日慕灼华比沈惊鸿还毒,直接把园中一半以上的人给骂了。先前背后说人是非者,此刻脸皮都涨成了猪肝色,其他人问心无愧,都是笑意盈盈地看笑话。
沈惊鸿敷衍众人许久,到此刻才真心笑出声来,轻轻点头,拱手道:“阁下真知灼见,令我醍醐灌顶啊,难怪能被点为十七名,确实见解独到,在下十分佩服。”
慕灼华客气摆摆手道:“沈兄言重了,在下不过是死记硬背罢了,策论剑走偏锋,能得考官垂青也是侥幸,若说诗词,更是自愧不如。今日诗会,在下是抱着学习的心态来的,方才听谁说在下害怕颜面扫地不敢来,这话就错了。圣人都能不耻下问,何况我只是末学后进,闻道有先后,我本就该多向诸位兄台多学习,又有何可耻之处?”
慕灼华说得坦然磊落,不卑不亢地把自己放在极低的位置,反而先堵住了别人刁难她的嘴。更何况她本来就是榜上年纪最小的贡士,场上之人年纪大多比她多出了一轮,也是不好意思为难她了。
众人被慕灼华一番话说得正发怔,便听到不远处响起了清脆的掌声。
一个身着素色宫装的美貌女子在两名宫婢的簇拥下缓缓走来,她面上含笑,看着慕灼华轻轻鼓掌,道:“簪花诗会还没开始,本宫倒先听了一出好戏,想不到你年纪小小,胆子却大。”
宫婢脆声道:“柔嘉公主到,还不行礼?”
众人这才恍然回神,俯身作揖,齐声道:“参见公主。”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又不是属乌龟的,谁还没有点脾气啊!
怼他怼他怼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