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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玉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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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宝十五载的新年,在一片风雨飘摇中到来。战乱延续,人心惶惶,京师长安也失了往年的欢庆气象。大年初一安禄山在洛阳登基,自封大燕皇帝,正式与李唐皇室对立,争夺天下。

  皇帝因命郭子仪罢围云中郡,回军朔方,准备助朝廷对抗安禄山主力,收复洛阳。另外派一名将领东出井陉平定河北,郭子仪荐举部将李光弼。

  安禄山派次子安庆绪率兵寇击潼关。潼关守将李承光资历浅、无威信,难以服众。杨昭提议请哥舒翰出山,借其威名对抗安禄山。

  论当世武功堪比安禄山的名将,也唯有哥舒翰一人而已,后世留下盛名的郭子仪、李光弼等人此时还未能大放异彩。哥舒翰骤然上任,潼关守军内部散乱无序,若是安禄山亲自率军前来,哥舒翰未必能抵挡。但安禄山登基后以皇帝自居,不肯再离开洛阳宫室,安庆绪勇鲁无谋,被哥舒翰险险击退。

  安庆绪败退的消息传到长安,人心稍振,新年终于有了一点欢喜之气。恰逢上元佳节,朝廷为安抚民心,兴灯市、撤宵禁,使百姓出□□乐。正月十五这日,难得地与往年一般热闹喜庆。

  菡玉一早就答应了明珠陪她一同去逛灯会,十五这日天一断黑,两人便张罗着准备出门。

  刚走出小院,就见巷口一辆油壁车,富丽堂皇,杨昭坐在车辕上,一身鲜亮的雪青色圆领袍,玉带折腰倚着车厢,两腿凌空垂在辕下,百无聊赖地玩腰间的丝绦,满身的闲散郎当风流劲儿。

  菡玉收回脚就要退回,明珠却愣了一愣,迟了一步。

  那边杨昭已看见她们,快步走过来,手里还挥着那丝绦。见菡玉冷淡脸色,他收起脸上喜气,正色道:“菡玉,你们也是要去看元宵灯会吗?”

  菡玉不答,明珠却不卑不亢地回道:“是的相爷,少卿正准备和我一同前去。”

  杨昭斜睨明珠,冷笑道:“明珠,我记得你只是个服侍人的小小婢女,我问她话,要你来拿主意?看来在相府待这几年,还没教会你什么叫尊卑。”

  菡玉往前一步挡住明珠:“相爷,你莫怪她。”

  他将视线从明珠身上收回,转而看着菡玉:“那你是要跟她同去,还是跟我同去?”

  菡玉默默回头,对明珠道:“明珠,要不你自己……”

  明珠低下头:“灯市人多,少卿路上小心,早些回来。”

  菡玉欲言又止,轻叹一声,转身离去。

  杨昭终于露了笑容,走在她身侧,指着巷口马车道:“玉儿,许久不曾与你同乘一车了,上次似乎还是……”

  菡玉道:“此处临近西市,走过去便可。”

  他顿了一顿,柔声道:“好,你喜欢怎样便怎样,我陪你走就是。”命家奴原地等候,独与她二人缓步往西市去。

  崇化坊紧邻西市西南,不多时便到了。朝廷斥以巨资大张旗鼓,今年的灯会格外隆重绚丽,在西市门外便可看见数丈高的灯楼、灯树、灯轮,一幢接一幢,火树银花,满目灯火辉煌,密如繁星。西市内人潮汹涌熙来攘往,热闹不输往年。

  “以前都是骑马坐车过市,从不曾这样在人群里走,倒也别有一番趣味。”杨昭趁机握住菡玉的手,“玉儿,这里人多拥挤,你抓紧了我,千万别走散了。”

  菡玉被他握紧了手,抽不出来,只得随他去。

  走进西市大街,满街花灯琳琅满目,人声鼎沸一片欢腾。她却毫无游乐之意,任他牵着行走,闷声不响。

  “玉儿,我看街上女子人手提一盏花灯,你要不要也买一盏来?”杨昭在一家卖花灯的店铺前站住,“这琉璃莲花灯做得倒算精致,你可喜欢?”

  那盏莲花灯通体华光璀璨,晶莹剔透,花形栩栩如生,的确十分精美。他看在菡玉喜爱莲荷,故意选了莲花灯,她却只是扫了一眼,淡淡道:“琉璃价值不菲又易碎,街上如此拥挤,碎了岂不可惜。况且我扮作男子,若也学女儿提一盏花灯在手,可要叫人笑话了。”

  他想了一想,又问:“玉儿,今日你吃过面蚕没有?我特地问过杨昌,他说西市南街有一家‘锦贤记’,做的面蚕油锤十分有名。你要是不喜欢人群拥挤,我们去那里坐一坐,吃一点面蚕油锤,好不好?”

  菡玉道:“锦贤记只是一家小铺子,市井粗陋饭食,相爷定然吃不惯。”

  杨昭道:“上元节都要吃面蚕的,我家里的厨子还不见得有这小铺子做得好。”

  菡玉道:“明珠都做好了,等着我晚上回去吃呢。”

  他不悦道:“原来你心不在焉,还是在惦念明珠。”

  菡玉立即改口:“没有,我只是……相爷想吃面蚕,这就去吧。锦贤记我认得,可以为相爷带路。”

  杨昭捏紧了她的手心,无奈叹道:“玉儿,非得我逼你,你才肯顺着我?咱们就不能好声好气的吗?”

  指下的手掌微微一颤,但她没有说话,只是低头走路。

  锦贤记在一条小巷中,一拐弯就闻到炸油锤的香气飘了满街,熙熙攘攘的人群都是奔着这香味而去。街道两侧摆满了各式小摊,摊贩们高声叫卖,嘈杂中是掩不住的欢喜热闹。

  杨昭跟着菡玉在人群中穿行,不经意间瞥见路边一个卖画的小摊,掩在各式花哨的新奇玩意儿中。卖的是灶君、钟馗、太上老君等神像,间杂一些山水花鸟。其中却有一幅水墨莲花,清荷晨雾,淡雅清新。

  他想方才那盏莲花灯,菡玉怕是不喜它奢华,这幅莲花她定然会喜欢了。他想上前去询问,画摊前却没有人,摊主不知去向。

  菡玉被他停步拉住,回头问:“相爷,怎么了?”

  他跟上来:“没事。”随她进铺子里,拣靠外窗边的位置坐下,点了两碗面蚕,一碟什锦油锤。

  菡玉从筷筒中抽出一双竹筷,见那筷子上下一般粗细,叫来小二问:“请问有尖头的筷子吗?”

  小二道:“对不起客官,小店只有这一种筷子。”

  杨昭问:“这筷子不是好好的,为何非要尖头?”

  菡玉微赧:“这种我不太会用……”

  待她费力地和圆滚滚滑溜溜的油锤作战,急得头上冒汗也夹不起来一个时,他才明白她为何要尖头筷子,忍不住大笑:“玉儿,你这双手握笔握剑都得心应手,居然被两根小小的筷子难倒。别人使筷子都是大拇指朝上,你怎么是手背朝上?”

  菡玉好不容易用两支筷子托起一枚油锤,被他一笑分了心,那油锤又滑回碟子里,她不由懊恼地鼓起腮帮子。

  杨昭伸手绕过她肩膀,握住她的手:“我来教你。喏,你看,下面这根架在虎口上,另一头用无名指和小指撑住,这根是基本不动的;上面那根拇指按住作支点,食指和中指拨动。夹的时候中指在两根筷子之间……”

  他的手掌几乎把她完全包住,手指被他控制着,还真的夹起一枚油锤来,颤巍巍地送到她嘴边。她正要张嘴接,他突然飞快地探过身,一口将油锤咬走,险险蹭过她的脸,三下五除二将油锤吞下,眼角挑衅而作弄地看着她。

  她的脸腾地红了,这才意识到自己几乎是被他拥在怀中,当众做这么亲密暧昧的动作。她心虚地低下头不敢张望,觉得大家好像都在看着他们。

  “看清楚了吗?要不要再来……”

  菡玉连忙抓紧筷子:“看清楚了,看清楚了,我自己练习一下……”闷头捧着那碟油锤开始奋战。

  杨昭还记挂着刚刚那幅画,思忖着摊主何时回来,忍不住翘首探望。从窗户里正能看到画摊,远远望去,那幅莲花图比近处更模糊,仿佛画上雾浓了,莲花都看不真切,只见氤氲的雾气。

  他忽然放下筷子站起身来:“玉儿,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我去去就来。”

  菡玉未及询问,他便匆匆步出店外,混入人群中。她心生疑惑,连忙付了账追过去。

  杨昭在画摊前站定。这么近地看去,那些轻微的笔触只是晨雾;但退后到三丈以外,那些缥缈的丝缕聚成了隐约的人形,自莲花中逸出,仿若花中仙灵。

  他眯起眼,画上似有还无的面容在他眼中越来越清楚,终成一张明晰的容颜。

  “客官,要买画吗?”邻近的小贩热心问道,见他点头,转身向画摊背后喊道:“先生,有人要买画!”

  一人分开垂挂的画幅走出来。

  那是一名白衣青年,眉目远淡,看来似乎未及而立,但那神态气韵隐有仙风,又不像三十岁的人,让他一时竟分辨不出年岁。杨昭眼光一扫,看出那青年身上的白衣样式十分眼熟。

  他一手提了一盏未完成的莲花灯,另一手执画笔,正往花瓣上染色,看了杨昭一眼,笑容轻浅,问道:“您要哪一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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