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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莲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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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才那支曲子是你吹的?”

  菡玉点一点头。

  “这支笛子是从哪里得来的?”

  她微讶,不意他忽然问起笛子的出处:“是……友人所赠。”

  “我也有一支碧玉雕琢的短笛,和你这支十分相像,也是白色的穗子。”他伸过手来拿那支玉笛,她便松了手,任他拿去察看,“不过看上去要比你这支新,音色也要亮一些。”他翻转笛身,看到那道裂纹,“原来是裂了,怪不得声音低沉。好好的笛子怎么弄裂了呢?”

  “友人赠予我时已经裂了,我也不知。”

  他本想追问赠她笛子的友人是谁,终究还是忍住了,把笛子还给她:“方才你吹的那支小曲,再吹一遍给我听。”说着在石凳上坐了下来。

  她便在石凳另一头坐了,重新吹了一遍。曲调是极简单的,像孩童传唱的童谣,任何人听一遍就能哼唱出来;却又是那么与众不同,任何人只要听过一遍就再也不会忘记。简简单单的调子,仿佛率直得不带弯儿,又好似带了太多的弯儿,以致觉察不出来了。他一边听,一边用手在膝盖上轻轻地击着,只觉得心境豁然开朗起来,方才的一丝愁闷都烟消云散了。

  一曲终了,过了许久,他才开口问:“这曲子叫什么名儿?”

  她略一迟疑:“叫作……《镇魂调》。”

  “《镇魂调》?好奇怪的名字。”他想了一想,随即微微一笑,“不过,倒是很贴切。一听到它,心里头再多的烦躁愤怨全没了,整个人都平静下来,可不是有‘镇魂’之效。”

  她默默地坐着不说话。

  杨昭又道:“以前我也喜爱吹笛子,后来事情一多,就没那个闲情逸致了。我那管玉笛也不知在箱底压了多少年,许久不温习,只怕都吹不响了。”他轻轻地哼了一小段她刚刚吹奏的《镇魂调》,觉得自己记得差不多,向她伸手道:“笛子借我一用。”

  她依言把笛子递给他。碧玉微凉,吹孔处结了一排细小的水珠,是她吹奏时呼出的气凝结。他缓缓地把笛子抬到唇边,下唇贴着那温凉的玉,一时只想着,刚才她也是这样,触碰了这一块地方。

  太阳已经落下山去了,东边的天空暗沉沉的,西侧却是一片绚丽灿烂的晚霞。树冠投下的暗影将两人笼罩其中,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到悠扬的笛声从他指下一丝一缕地飘荡出来,宛如氤氲的薄雾。他吹得一手好笛子,比她这只学了点皮毛的半吊子要强上许多。那宛转的曲调由他演绎出来,格外动人心魂。

  刹那间仿佛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第一次听这曲子的时候。她看着他模糊昏暗的侧影,忽然觉得他吹笛的姿态,和这笛子的原主人竟有那么几分相像。

  那时……

  她悚然一惊,从迷思中回过神来,他的笛声也恰恰结束。

  “对了,昨日听相爷说哥舒将军攻破吐蕃城池,收服了九曲部落,不知此事可有后续进展?”

  他惨淡地一笑,恋恋不舍地放下笛子,愣怔片刻,才掏出汗巾来把那笛孔上的水珠细细擦拭干净了,递还给她:“菡玉,你可真会挑时候打岔。”

  她默默地把笛子收起,他接着道:“我已奏表陛下,请以哥舒翰兼任河西节度使。”语气恢复为谈论公事的肃然。

  菡玉便也收敛心神,道:“有了哥舒将军制约,安禄山便不至于横行无忌。”

  叛逃回漠北的阿布思被安禄山所破,其精锐骑兵尽归之,加上原先的范阳、平卢、河东三镇兵力,禄山精兵天下莫及。朝中不断有人进言安禄山有反状,但皇帝就像吃了迷魂汤似的,对这个贵妃的干儿子深信不疑、宠爱有加,根本听不进去。杨昭厚交哥舒翰,不仅是看中哥舒翰权宠日盛,手下兵力雄厚,也因为哥舒翰与安禄山有隙,正好可以相互制约。

  杨昭道:“哥舒翰此番大败吐蕃,陛下龙心大悦,有意要赐爵封王。”

  菡玉讶道:“封王?陛下要封哥舒将军什么爵位?”

  “草拟为西平郡王。”

  “西平……郡王……”菡玉缓缓念出那四个字。安禄山爵东平郡王,这回封哥舒翰一个西平郡王,便是明着把他俩放到同等的地位上去了,两人的争夺对峙也由暗处转到明处。

  让哥舒翰去和安禄山正面硬碰硬,总比让……菡玉瞥了杨昭一眼。天色已暗,他的脸在几尺之外也看不真切了,只有一个黑黢黢的剪影。

  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说到底,还是有一些私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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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月,皇帝再次驾幸骊山华清宫,杨氏众人自然也随行。杨昭此时身为右相,今非昔比,其余五家都以他马首是瞻。出发前,三夫人及杨铦、杨锜都先到宣阳坊相府前会合。

  杨氏素来豪奢,此次出行必定也极尽奢华,菡玉早料到了,但当她随杨昭走出大门时,还是被门外的阵仗吓了一跳。

  相府前足以四马并辔行走的宽阔大街,此时挤挤攘攘塞满了车马仆从,两边都望不到尽头。杨昭以剑南节度使旌节仪仗领于五家之前,其余五家家奴各穿一种颜色的锦绣衣袍,灿若云霞光华夺目,五色合成一队绵延数十丈。远远看去,犹如天际虹霓一般绚丽,当真是炙手可热的富贵盛势。

  到了朱雀大街,百官多已集齐,待皇帝乘舆从承天门出来,再过皇城朱雀门,便浩浩荡荡地出发了。一路向东,从东边的春明门出长安,骊山就在五六十里之外。如此绵长的队伍,用不着半日也就能到了。

  城内沿路都有百姓夹道,杨氏五家经过时引起了一阵骚动。本是在路旁围观的百姓竟然围拢过来,有些胆子大的还猫腰钻进队伍的空隙里。

  菡玉听到后头有骚乱之声,回头去看,只见一名少妇和一中年妇人各执一片锦缎的两段,互不相让地拉扯。再往后不时有几个人一拥而上,弯腰去捡地上的东西,为此争抢相斗的也不在少数。

  原来是杨氏家奴身上带的锦绣珠玉掉落在地,队伍前行又不得停下去拾捡,围观的百姓看到这些值钱的东西掉在路上,便纷纷争抢。

  菡玉看这样的情形不由皱眉。队伍行过都能掉落一地的珠玉锦绣,竟奢靡到如此地步。

  杨昭看她策马回头,也转过头去看,见两旁百姓争抢遗落财物,忍不住玩心大起,对身边扈从道:“叫后面的人把身上带的值钱物什都扔下去,人人有份,免得他们抢个头破血流。”

  菡玉忍怒劝道:“相爷此举非但不能止住争夺,反而会造成更大的骚乱。望相爷三思,否则就真要抢得头破血流了。”

  杨昭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头破血流也心甘哪。”

  菡玉恼道:“贪财好利之心人人皆有,相爷以此取笑玩弄,令他人丑态毕露,觉得很好玩吗?相爷今日富贵腾达,自然可以视钱财如土,倘若换作为衣食所累的普通百姓,不也像这些庶民一般汲汲营营?”

  杨昭道:“人与人本就不同。菡玉,不是人人都会像你这样设身处地以己度人。”

  菡玉反驳道:“相爷也曾窘困落魄,倚仗他人接济度日,如今发达富贵就忘记旧日困境了?君不见李林甫、王鉷、杨慎矜等都是以满盈招祸,前车之鉴,相爷一点也不惧吗?”

  杨昭脸色微变,旋即又笑道:“没错,我本寒家,缘椒房之亲而有今日地位,不知以后会有什么结果,终究也不会留下什么好名声,说不定还会遗臭万年。还不如今朝有酒今朝醉,及时行乐。”

  菡玉听他如此自嘲,也觉得刚才的话说得太重,无礼至极,略感后悔,轻声道:“相爷何出此言……”

  杨昭道:“菡玉,不是你说的吗,我活不过四十岁,下场也不怎么好。”

  她心中一落,抬头只见他侧脸看着自己,神色冷漠淡定。

  这已是天宝十三载的年中,如果一切都不曾改变的话,他离四十岁的大限真的不远了。

  扈从见两人都不说话了,迟疑地问:“相爷,真要叫后面的人丢东西吗?”

  杨昭忽然一笑,转头对他道:“说个玩笑而已,你还当真了?下次我叫你把库房里的绢帛全拿去烧火,你去不去?”

  扈从讷讷地退后,不再多言。菡玉看着前方杨昭走远的背影,忽然想道,若哪天他真下令把库房的绢帛全拿出去当柴烧,也一点都不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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