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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莲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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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菡玉漫无目的地在花园里踱步,转了两圈,越转越觉得烦闷,索性在树下的石凳上坐了下来。日头西斜,疏散的阳光从枝叶的缝隙里透下来,投在她身上。风从树丛间穿过,带上了微微的凉意。

  这就初夏了呀,一转眼,到相府已经两月余了。

  她轻声一叹。

  脑中倏忽一闪,却是小鹃清脆的声音:“相爷不肯娶公主,会不会就是为了他呀?”俄而又听芸香冷冷地说:“怪不得相爷突然改了主意,不娶裴娘子了呢。”

  他虚悬正室,年近不惑而不娶,是为了她吗?

  一片落叶从她面前飘飘悠悠地飞下,轻轻落在她膝头上。她心中一动,伸手去拿那片叶子。身子刚一动,落叶便滑下了她的膝,飘回地面,与其他枯枝败叶混在一处。

  为了她?那裴柔又算什么?还有隔壁的虢国夫人……

  杨昭与裴柔的旧事,在相府无人不知。这两个月来她不知听了多少遍,听得耳朵都起了茧,听得心都麻痹了。

  裴柔原是蜀中名妓,艳名远播、红极一时。多少王孙公子为她千金买笑,她却因爱杨昭少年英俊,让他做了入幕之宾。那时杨昭正当潦倒,全靠裴柔接济勉强度日。情浓之时也曾海誓山盟,非君不嫁非卿不娶。后贵妃得宠,杨昭得蜀地富商资助,入京献彩谋取官职——便是她在马嵬驿初遇他之际。裴柔抛下声名富贵,学那文君红拂,追随杨昭至长安,只盼从此长相厮守。杨昭曾许诺她,到京城寻得安身立命之所,立即娶她为妻。然而他身为贵妃兄长,又得到皇帝青眼,一步登天,却不能再兑现自己的承诺。裴柔出身风尘,良贱不婚,就算是普通人家也无法娶作正室,何况是他堂堂国舅爷。他迫于人言不能给她名分,唯有终身不娶以示坚贞。为了她,他甚至冒死忤逆圣意,拒绝皇帝赐婚。这么多年来,他始终只有这一名妾侍,只为当初一句诺言。

  这些话都是裴柔手下的人传出来的,或许有几分夸大,但杨昭听在耳里也从未辩驳过,大致是八九不离十的。如果在刚遇见他时听到这样的故事,菡玉或许还会对这个臭名昭著的外戚权臣生出一点私德上的敬佩,但是现在……它终究成了一个笑话。

  而隔壁的虢国夫人,是杨昭的从祖堂姐,实际二人并无血缘。杨昭少时寄居在堂叔家中,便和未出嫁的虢国有了私情,直到虢国出嫁才分开。时过境迁,十多年后在长安重逢,杨昭依然未娶,虢国已经守寡,二人旧情复燃、藕断丝连。据说杨昭能在皇帝面前得宠并非全然借助贵妃之力,而首要该归功于虢国,甚至连两家府邸都隔墙而建,只为了方便他们暗通款曲。裴柔只是一个妾,哪比得虢国夫人盛势隆宠,对他们的悖伦丑事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不管事实究竟如何,传言是否扭曲,她们与他初相识都在她之前,再相交都在她之后,以致她的横插一脚显得格外讽刺和可笑。

  菡玉仰起脸,看着头顶上疏落的树冠,发现心头依然有淡淡的悲伤流过。

  到底曾有一些瞬间,她以为自己对他而言是特别的。

  手下意识地往衣襟里探去,摸索了半天什么都没有摸到,她才猛然回过神来。那块玉,那朵玉雕的莲花,已经被她扔进花园的池塘里了。

  习惯真是一件可怕的事物。那块玉她只戴在身上五个月,却养成了和他一样的习惯,每当心绪不宁有所思量时,都会无意识地摩挲那玉。在失去它之后,她依然无法改掉这个习惯,只有摸来摸去摸不着它,才想起它已经离去,不再属于她了。心口少了一块东西,便空空荡荡的。

  仿佛有什么与它一起,也被丢弃寻不回来了。

  她抽出手来,想起自己带着的另一样东西,从袖子里摸了出来。

  那是一管碧玉雕琢的短笛,玲珑剔透光华灿然,缀白色的流苏,尾梢上沾了一点灰褐的污迹,年代久远,已辨不出是什么了。她擦了擦笛身,又凑到唇边试了一个音。许多年不曾吹笛,技艺有些生疏,第一下吹哑了。她试了几遍,渐渐找准了音调,回想了一下,吹出一支简单的小调。

  笛音本应该是活泼明快的,但因为笛身上裂了一道口子,音色有些喑哑低沉。她缓缓地吹着,轻缓的笛声一丝丝一缕缕,好像绕进她心里去,把那些烦恼忧愁郁闷统统缠绕起来,又旋绕着带了出去,不留一点痕迹。

  “原来吉少卿还会吹笛,果真是多才多艺,风雅之士。”

  菡玉放下玉笛抬头一看,只见裴柔带着几个婢女,捧了一束暗香盈怀的栀子,袅袅娜娜地朝她走来。

  以己度人,如果今日易地而处,换作她在裴柔的位子,哪能忍得这几个月,或许早就气得拂袖而去远走高飞了。她只觉得心底一阵阵地酸楚,站起身来向裴柔行了一礼:“娘子过奖。”

  裴柔道:“吉少卿好雅兴,不过怎么独自一个人在花园里吹笛子?妾略通音律,但只擅丝弦而不熟管乐,倒是相爷的笛箫都吹得好,少卿可与他切磋切磋。”

  在相府寓居数月,连婢女都私下风言她和杨昭的关系,裴柔怎会毫不察觉?但是裴柔对她非但没有针对排斥的敌意,反而常有一些疑似撮合之举。

  菡玉大概能猜到她的用意。出身卑贱的妾,哪有资格置喙如今贵为宰相的夫君的喜好举止?唯有尽力讨好逢迎,即便他看上了别人,也要贤惠地帮他得偿所愿。别说裴柔只是一个妾,富贵高第明媒正娶门当户对的当家主母,不也常有这样的无奈?

  然而越是这样委曲求全,越让她觉得心中有愧,无地自容。

  “是吗……”她木然站着,目光斜视地面应道,“倒不曾听相爷提过。”

  耳边忽然响起一个娇脆稚嫩的声音,委屈而愤怒地问:“娘,为什么爹还要再娶亲?为什么我要叫她大娘?为什么你还要向她下跪?你和爹才是夫妻啊!”而母亲泪水涟涟:“孩子,你不懂,聘为妻,奔为妾……”

  聘为妻,奔为妾,纵使当时满腔热情,过后,却只得这样凄惨的下场。单凭一时的爱恋、几句虚妄的诺言,一旦人心变了,便什么都没有了。

  她抬头看一眼裴柔,那一双勾魂摄魄的桃花媚眼,强颜欢笑之下是否也隐藏着恶毒的愤怨?她想起那时,每次远远看着那个女人的背影,都希望自己的目光能变成一千把一万把刀子,把她切成碎片。而远处那人突然一回头,她的脸,赫然竟就是自己!

  菡玉惊骇,往后退了一步。

  “菡玉,刚才那笛声是你吹的吗?怎么突然停……”身后的树丛那边传来杨昭轻快的声音。他绕过树丛来,看到裴柔也在当场,敛起笑意淡淡道:“你也在这里。”

  “西园的栀子开了,我想采一束回去养,不想在园中听到吉少卿的笛声,也和相爷一样不由自主循声而来。”裴柔捧着栀子花向他欠身,“妾先告退了,不打扰相爷和少卿谈论国事。”

  杨昭道:“等一等。”从她怀里抽出一枝栀子来,放在鼻下轻嗅,这才让裴柔走了。

  栀子香气袭人,他摘下花拈在指间道:“栀子别名玉荷花,倒是比莲花更与你的名字相称。”伸手到她耳后,想把花簪在她发上。

  菡玉窘迫地往后一退:“相爷,我现在并不是……簪花雅趣,相爷还是与裴娘子共赏吧。”

  他不悦地蹙起眉尖:“她刚才跟你说什么了?”

  菡玉低下头,手在袖中抚着笛身上那道裂纹:“没说什么,裴娘子也是游园路过,刚打了个招呼,相爷便来了。”

  “菡玉,”他叹了一口气,“凡事忍让,太好说话,就会有人敢骑到你头上来。你不愿与人争口舌,别人还道你好欺负。”

  这些话应该教给争宠的姬妾吧?她心里略堵,口中还是端正地回答:“府里上下对下官都礼遇有加,下官只觉得受之有愧。”

  他看着她头顶淡青色的束发冠巾,冠下是柔软的绒发,梳得仔细,还是有一些微绒的碎发顽皮地冒出头来,泛着细软棕黄的光泽。她的脸低垂着,完全被发冠遮住,只能看到额头一角。这几乎已经成为她面对他的唯一姿势,他甚至想不起上一次清清楚楚地直面看她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两个多月了,她一直这样冷淡疏离,也早该习惯了啊,只是……

  他暗暗叹息,一低头注意到她手里的玉笛,问道:“刚才那支曲子是你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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