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味鲜”离地铁站两公里, 说短不短说近不近,佳音早上上班时间紧就再乘一站公交, 不紧就走路, 当做锻炼。今天走出地铁站不久,在长虹路口一辆黑色的奔驰车从她身边经过。交通拥挤, 车行速度很慢,她发现那车的右前车门上有一道深深的刮痕,瞧着很扎眼。
前方绿灯亮起, 奔驰车很快开走了,她朝前走了五分钟来到另一条街上,见路边围了好些人,刚才那辆奔驰车停在人群中,一名珠光宝气的少妇正拉住一个骑共享单车, 衣着寒酸的中年男人大骂。
“你刮花别人的车就得赔, 休想抵赖!”
听口气是奔驰车主。
那男人遑急喊冤:“俺就是不小心蹭了一下, 绝不可能弄出这么大一道口子。”
他操着浓重的河南口音,旁人基本都能听出来,那女车主态度更凶暴:“不是你刮的是鬼刮的?你是不是河南人?你们河南人最会撒谎抵赖, 到处搞破坏!”
男人大窘:“你这位太太别搞地域歧视啊,俺们河南也有好人!”
“反正你不是好人, 刮花人家的车还不认账!”
“确实不是俺刮花的啊!”
交警已到场, 让他们去警队处理。佳音停步观察一阵,确认女车主指认的刮伤是刚才就有的,看不惯她欺负那老实巴交的男人, 出列向交警说明:“交警同志,我刚才在长虹路见过这辆奔驰车,当时右车门上就有这道刮痕,不是这位大哥弄花的。”
车主见有人拆穿碰瓷把戏,怒斥:“诶,这位大姐你可别胡说啊,我的车就是被这个河南佬刮坏的!”
佳音不惧道:“当时你从我身边经过,车速并不快,我看得很清楚。”
“你清楚个屁,我看你跟这河南佬是一伙的,交警同志你别信她!”
佳音无视对方威胁,淡定地强调:“交警同志,你们可以去看看监控,看这辆车是不是从长虹路开来的,有没有从我身旁经过,看了就能证明我说的是真是假了。”
交警问她是否愿意同去警队协助调查,她爽快答应。在警队录完证词,那河南人感激地向她搓手道谢:“谢谢大姐,要不是您俺今天真说不清了。”
她认为澄清黑白帮助无辜是最基本的德行,离开警队就将此事抛开了。
两天后的下午,灿灿和英勇放学回家,这阵子家里大人忙碌,有时没空接送他们,灿灿就领着英勇坐地铁上下学。在去地铁的路上,他以兄长的口吻教导英勇:“回家我教你做炒饭和炒面吧,学会了以后肚子饿了自己也能动手做。”
英勇吃过表哥做的蛋炒饭、炸猪排和罗宋汤,他人矮,烹饪时需要站在板凳上操作,成品却很美味,比姑姑姐姐做的好吃多了。佩服他无所不能,羡慕道:“你怎么会那么多东西,没看谁教你啊。”
“我是自己看着学的,小孩子也得多学点技能,尤其是家务方面,这样才不会处处受制于人。”
这是灿灿的心得体会,他觉得表弟太笨太幼稚,不尽快成长以后会吃苦。
英勇难过:“以前都是妈妈帮我们做,她走了,家里就乱套了。”
“你们都太依赖大舅妈了,这样不好,今后多学学吧,我们家也不可能一直挨着你们住,你早点学会自理,等我们搬走了,你才能自己照顾自己。”
听他说搬家,英勇很不舍,低声问:“你们什么时候搬走啊?”
“可能等妈妈腿伤好利索以后吧,妈妈说小舅马上要高考,不能没人照顾,想把陆奶奶留在你们家帮忙。但她年纪大了,干不了太多重活,也照顾不到那么精细,你还得想办法多自学点家务技能才行。”
“我怕我学不会。”
“我妈妈那么笨都能学会,你比她还笨吗?不会就问,我教你。”
快过马路了,一个大肚子的孕妇忽然径直走向他们,神色慌张地对他们说:“小朋友,有坏人跟踪我,你们能不能陪我去找警察?”
英勇正要说好,被灿灿掐了一把,刚才只顾说话没留神周围,发现附近行人稀少,顿时紧张起来,戒慎地对孕妇说:“我们是小孩子,帮不了你,你去找大人吧。”
说完拉着英勇疾步快走,那孕妇追上来哀求:“小朋友,你们帮帮我吧,我知道那边巷子里就有个派出所,你们陪我过去就好。”
英勇心软劝说表哥:“她是个孕妇,我们帮帮她吧。”
灿灿悄声训斥:“你傻啊,哪有大人找小孩子帮忙的,她不是好人,快走!”
跑出十几米,一辆破旧的面包车追上来,车上跳下两个大人,恶鹰扑小鸡似的扑向他们,其中一个一把拽住英勇,另一个直奔灿灿。
灿灿瞥见那孕妇就在车厢里,情知是一伙的,急忙就地一滚躲过擒拿,爬起来朝人多的地方飞奔,一边跑一边高喊“救命!”
歹徒紧追不舍,也沿路狠骂:“臭小子,我今天不收拾你就不是你老子!”
路人以为家长教训小孩子,都没在意。
眼看要落入虎口,灿灿机敏地拐进一家超市,胡乱砸摔货架上的货物,打坏很多玻璃容器盛放的调料酒水。超市店主以为追来的歹徒是他的父亲,激怒地拽住索赔,另一名店员抓住灿灿,生怕他逃走。
那歹徒事败,不敢久留,强行挣脱后逃跑了。店主只好拿住灿灿问责,灿灿气急跺脚:“你还没看出来?那人根本不是我家长,他就是个人贩子!快帮我报警啊!”
他领着赶来的警察返回遇袭地点,面包车早已逃离,英勇的小书包躺在马路中央,书本文具撒了一地。
家人们得知消息急得炸窝,警方查看监控,发现那辆面包车的牌照是假的。当晚在城南一条偏僻的小弄堂里找到该车,又查出是早已报废的车辆,原车主称将废车买给了一家修车厂,修车厂老板再以几百块转卖,不知道卖家的身份信息。
两天过去英勇下落不明,家里人快急疯了,都请了假满大街发传单找孩子,可是警方和网上都没消息。第三天早上,市公安局来电说半夜在江边发现一具小男孩的尸体,通知他们去辨认。
接到消息佳音眼前蒙上黑纱,双腿像泡了化骨粉,软得站不起来,在椅子上坐了半晌,心都被惊怖炸成响皮,挣扎着前往市局。
秀明也到了,和她不同,脸上蒙的是白纸,仿佛浑身的血都冻住了。
“你去看了吗?”
佳音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变了样,像个哆哆嗦嗦的冻死鬼。
秀明摇头:“还没有,让我先等会儿。”
他来时心虚欲死,见到妻子更像被屠夫拎着耳朵的兔子,腿抖得抽筋。要是儿子有个三长两短,他只能以死谢罪。
夫妻俩浑似两只被神道拘来的亡灵,瑟缩对立,听到当事警官召唤,又都骇然一震。
“你去吧,我在外面等着。”
佳音到底不敢亲手揭开那层可怕的假设,蹒跚地走到墙边伸手撑住身体。秀明没有退缩的可能,心如撞鹿地跟着警官走向停尸房,仿佛去造访地狱。
解剖台上摆着一具泡得惨白肿胀的小儿尸体,浓烈的尸臭猛狮般扑来,少说死了两三天。
秀明无论如何不能把一具浮尸和儿子对上号,略过失去人形的面目寻找差异特征,还真让他找着了——尸体胸口正中有一块拇指盖大小的胎记。
“我儿子胸口上没胎记,他不是我儿子!不是我儿子!”
他欣喜若狂,好似死刑犯得到了赦免,接连大笑数声抱头蹲在地上,紧闭的眼缝里渗出泪水。
警官知道他情绪激动,劝他出去冷静。他缓步走向室外,疲惫得像绕着赤道跑了一圈。佳音密切关注停尸房地动向,见丈夫神态萎靡地返回,眼眶发红,表情迷茫,以为是来传递噩耗的,思维登时像画纸被哗啦撕掉一页,剩下的全是空白,怔怔滚出泪珠。
秀明走到近处才惊醒,忙上前向她报平安:“我看了,那绝对不是小勇。”
佳音没来得及高兴,被剧烈的晕厥击倒,从长椅上滑了下去,是情绪骤然松懈的结果。
秀敏赶忙扶起,搂着她摇晃呼喊,她很快苏醒,听到男人仓皇的叫喊,一股排山倒海的怒火炸裂她的心房。
“都是你的错,是你害了小勇!”
她开始疯狂地抽他耳光,恨不得拍蚊子似的把他拍扁,一向温和的面容全然扭曲,浸透惊心动魄的恶意,狞厉嚎叫着:“你为什么要去搞外遇!为什么要毁了这个家!你就是混蛋!混蛋!混蛋!把儿子还给我!把儿子还给我!”
这该死的男人放纵欲望,毁掉了她苦心经营的幸福家庭,她的恨有多深,心就有多痛,真想将世界付之一炬。
秀明甘愿领罚,流着泪跪地求饶:“佳音你别激动,我知道都是我的错,我一定把小勇找回来。”
“你怎么找!你找得回来吗?你除了说嘴还会些什么?废物!混蛋!骗子!凶手!”
“……你打死我吧,打死就解恨了。”
“小勇啊!你在哪儿啊!小勇……”
二人癫狂悲痛地纠扯着,一群人从外面匆匆奔来,是另一拨认亲的家属。见他们情绪崩溃成这样,还以为里面的童尸已有了主,一人小声庆幸:“没事,那小孩肯定是他们家的,不是我们家星星。”
人群潮水般涌进停尸房,不到一分钟惨叫迭起,好像那里变成了古代的刑房。佳音和秀明都愣住了,只见那些人又潮水般涌出来,个个似丧家之犬。一个少妇中毒般满地打滚嚎哭,一位老太太已哭到晕厥,被人们架住抢救,一名年轻男子抱头跪在地上,一个老头子不顾旁人阻拦拼命撞墙,估计是那小男孩的妈妈、奶奶、爸爸、爷爷。
耸人听闻的惨景震住一旁丢失孩子的父母,秀明下意识搂住妻子肩膀,佳音也失神地忘记推开他,心怀兔死狐悲之感,相互倚靠着抖成一团。
三天过去,仍没找到孩子,佳音开始绝食,美帆撇下丈夫来照顾她,做了好吃的粥点劝说。
“你吃点吧,都一天一夜了,你不饿,肚子里这个也该饿坏了。”
佳音靠在枕头上不住流泪:“小勇现在在坏人手里,肯定怕得吃不好睡不着,我怎么吃得下东西。”
“小勇会没事的,警方不是正在找吗。”
“都两天了,还没消息,他会不会已经被带到很远的地方去了,或者已经……”
“不会的,现在还没收到敲诈勒索的信息,说明不是绑架,就是人贩子干的。市公安局都出动了,一定能找回来。”
他们何曾知道英勇离他们不远,就在南郊一座名叫月亮村的棚户区,和几个被拐儿童一起被关在一座小破院。近日警方封锁严密,人贩子不能马上转移“货物”,先关起来看押,等找到买家再一个个送走。这帮丧心病狂的人渣为防止孩子哭喊,用胶布封嘴,小刀恐吓,捂晕了,或者吃饭时才撕下胶布,谁敢哭喊就是一顿毒打。
这天中午,门外响起一阵吆喝声:“磨剪子磨菜刀咯!有人要磨茧子磨菜刀吗?”,听口音是个河南籍的磨刀匠。
人贩子们起初没理会,那吆喝声来回徘徊两趟,停在了院门口。警觉的歹徒透过门缝查看,见一个中年男人正在门外张望,便陡然开门呵斥:“偷偷摸摸的,想干什么!?”
那河南人陪着笑和气询问:“大哥,您家有剪子菜刀要磨吗?俺手艺好得很,磨出的剪子菜刀比新的还好使,您要不要试试?”
“没有没有,你快走吧。”
河南人诺诺离去,已认准了那歹徒的脸面,转身直奔附近派出所报案,说月亮村里住着一伙专门拐卖儿童的人贩子。
警方紧急出动,所长亲自带队封锁小院,闯入解救被拐儿童。人贩子们狡兔三窟,实难料到会有此祸,男女八人无一落网。警员们撞开院内的房门搜查,在其中一间大屋的床上找到五个并排躺卧的幼童,全都昏睡不醒,质问人贩子,嫌犯们交代他们怕孩子吵闹,给他们灌服了安眠药。
佳音见到英勇时他还迷迷糊糊,躺在母亲怀里,被她的泪水和哭声唤醒了。
“妈妈,我想您。”
小孩以为是做梦,哭着抓紧她的衣衫。
佳音痛哭不止,双手紧紧箍住他的身体:“妈妈也想你,好孩子,你吓死妈妈了。”
轻微的疼痛为英勇带来劫后的安稳,哭着哀求:“妈妈您能回家吗?”
他现在只想立刻回家,家里必须有妈妈。
佳音不理会秀明期盼的注视,擦着泪问儿子:“小勇,你跟妈妈回妈妈的家好不好?让妈妈好好照顾你。”
英勇摇头:“我还是喜欢现在的家,有爸爸还有妈妈。”
他哇哇大哭,家人们的喜悦都被忧愁冲淡了。
孩子们获救得益于破案线索及时准确,警队负责人向几家家长说明:“本次解救行动能取得成功,多亏了一位群众提供线索,我给大家介绍一下。”
他领着那名河南磨刀匠现身,佳音吃惊不小,此人竟是前几天那位被奔驰车主碰瓷的河南人。
“这位方大宇大哥是著名的民间义务打拐人,从事义务打拐工作近十年,已协助警方解救了数十名被拐儿童,是打拐战线上的英雄。”
方大宇也一眼认出佳音,惊喜上前:“大姐,是您啊。”
佳音激动地与他握手:“是您救了我儿子?”
“是啊,真巧啊!”
为表敬谢,当晚赛家人盛情宴请了方大宇,席间听他讲述了打拐的动机。
“俺儿子也是十年前被拐走的,俺老婆伤心得跳河了,俺爸妈也气死了,俺们家跟人贩子结下了血海深仇,俺这辈子的目标就是打垮他们,帮那些被拐儿童的父母寻回孩子。这些年都是打几个月工,挣到钱就出来四处打拐。月亮村那帮人贩子俺盯了他们半个月了,可狡猾了,半个月就换了三四个地方。那天俺正跟踪其中一人,被那奔驰车主讹上了,幸亏闻大姐帮俺作证,要是俺被那案子绊住就把那伙人跟丢了,哪儿还能找到月亮村去啊。”
又是一桩因果报应的实例,美帆笑着感叹:“这就是善有善报啊,佳音你爱做好事,帮助别人归根结底是帮了自己。”
佳音也庆幸那天的做为,向恩人举杯道谢:“是啊,方大哥,您为了帮助那些被拐儿童付出那么多辛劳,实在太让人敬佩了,我们敬您一杯。”
全家人一齐向这位了不起的英雄敬酒,方大宇实诚自谦:“俺其实没啥了不起,这做人哪,最重要的就是将心比心,俺丢了儿子家破人亡,就不能再让别的家庭像俺们这么痛苦。俺打拐的同时也在找俺儿子,十年了,也不知道俺们父子还能不能有相见的一天,但俺想,只要坚持找就还有希望,俺帮了很多人,那些人也都感激俺,说要帮俺留意俺儿子的消息,俺也相信好人有好报,总有一天能找着俺儿子。”
八尺硬汉,说到伤心处涕泪俱下,旁人也陪着感伤,一同为他祈祷,希望好心人终有好报。
佳音来到赛家,守着儿子入睡,等他睡熟后悄悄离去。珍珠追着挽留:“妈妈,您又要走?就不能留下来?”
她已经不把这儿当做家了,平静吩咐:“照顾好弟弟,我明晚再来。”
走出院门,秀明追出来,他再也不能让这个家残缺下去,苦苦哀求:“珍珠妈,你再考虑考虑吧,你都看到了,小勇需要完整的家庭,你那么爱他,忍心让他难过吗?”
佳音对他恨意未减:“我是爱他,可是又很厌恶你,怎么办?”
“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你不厌恶?”
焦急求问换不来一点温度,妻子的言辞越来越残忍:“别说这些没用的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怀了朱百乐的孩子,都这样了你还指望我能回头?”
他脑袋里又核爆一次,把尊严顾虑全炸没了,诚心正意说:“你回来,这孩子我认了。”
“什么?”
“只要你肯回来,我情愿戴这顶绿帽子,这孩子生下来算我的,我当ta的爸爸,我养活ta,这总可以了吧?”
佳音知道这人喜欢意气用事,以为他又在蒙着眼睛胡来,怒道:“我看你脑子真有病。”
秀明意急心忙道:“是啊,我脑子是有病,不然怎么会闯出这么多祸。可我现在真心改过了,你就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没有公司会重新雇佣被解雇的员工,不仅因为有劣迹,不保险,更重要的是本人并不是无可取代。我也一样,并不是非你不可。”
“难道你以前就没真心爱过我?”
他一着急,抓狂的肢体动作又出现了,佳音觉得他不配问这问题,冷笑:“爱过,可是后来发现你对我根本没有真心,一开始就是凑合着在一起,从来都瞧不起我,轻视我,去跟别的女人谈情说爱,对我只有欺瞒哄骗!这样的男人我要来做什么?”
她昂首前行,不做无谓恋战,丈夫却不肯放弃地追赶。
“以前是我眼瞎,分不清好歹,现在我清醒了,珍珠妈,你再试试吧,就当我现在是在重新追求你,我不会再让你失望了!”
“你还没明白?我已经厌倦了。”
她不愿在废墟上重建家园,感情洁癖也妨碍她回收被污染的伴侣,反过来恳求他:“离婚是最好的选择,你放弃吧。”
他亡国者般悲哀,默默扭头返回,不肯面对已定的败局。
金永继兄弟被捕,金氏集团的犯罪案件被一点点公布,四月初公众已大概了解了全貌。金氏集团涉嫌偷漏税数十亿,合并罚金高达两百亿。集团负债数千亿,绝大多数是银行贷款,被金永继和金永盛两兄弟中饱私囊,利用情妇向国外转移资产数百亿,其中大部分无法追回。兄弟俩极其同伙还涉嫌行贿国家重要公职人员,利用多个知名女星进行洗钱和性贿赂,打击威胁举报人,并涉及多宗谋杀案……
这些严重的负、面、新闻导致金氏集团股价暴跌,数月来已沦为垃圾股,股东纷纷撤资,集团资不抵债面临倒闭,全国数十个在建楼盘沦为烂尾楼,三十多个拍卖失败,无法恢复施工,各地业主相继举行维权集会,引发多起群体事件。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景怡这局外人也遭受牵连。申州周边地区几个烂尾楼盘的受害业主误听传言,以为他也是金氏集团一份子,通过人肉搜索找上他,跟踪、纠缠、哀求、威胁,使出各种手段逼他对烂尾楼负责。景怡为躲避骚扰,带着妻儿不断搬家,最后逃到苏州的别墅暂住。
业主们找不到他,政府的召见却难以回绝。金氏集团规模庞大,是影响力深远的巨型企业,倒闭势必引发恶劣的社会影响,对这样的企业政府定会积极挽救,督促其破产重整。景怡是目前最合适的人选,一些官员动员他向集团注资,盘活企业。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跳火坑的事景怡怎么敢干?但每天看新闻,目睹那些一家老小寻死觅活的业主和因股票血本无归而自杀的股民,他寝食难安,想起这些朝不保夕的人,吃饭呼吸都成了罪过。
这晚他又夜不能寐,到花园里透气,望着富丽堂皇的豪宅,罪恶感滔滔不穷,做好人行善积德是他素来的愿望,现在机会摆在眼前却退缩了,这是不是人们常说的叶公好龙?
他的一举一动都牵引着关心他的妻子,千金跟出来,忧虑的神色好似朦胧月光。
“你又睡不着吗?”
“是啊。”
“我也睡不着,想到金氏集团倒闭会害苦那么多人就很难过。”
他自觉连累了她,摸摸她的头,再次咒骂祸首:“一个大企业的生存发展与数以万计员工和客户的生活息息相关,可恨永继永盛这对败家子,毁了那么多人的心血,还造成这么严重的后果,真是死有余辜。”
千金握住他的手问:“他们不管落到什么下场都罪有应得,可是你打算怎么办?有主意了吗?”
“……我想挽救集团,可惜能力不够。”
她知道这是他烦恼的根源,不能让他徒劳纠结,今天定要理出个头绪。
“他们说的破产重整,是要你接管金氏集团?需要做些什么”
“现在找不到人接盘这个烂摊子,因为需要一大笔资金,往近了看只有我们家有能力,爸妈留下的钱至少能解决那些烂尾楼,可是窟窿太大,我们就是把家底都填进去也很难盘活。”
“也就是说,接手的话我们也很有可能会破产?”
“嗯,要是破产,也许会身无分文,还会背负一身巨债,没有偿还能力的话,今后会被限制消费,连高铁都坐不了。”
“是真的一点希望都没有吗?”
“也不能这么说,政府愿意给出优惠政策,把永继等人和集团割裂开,接管重整不用负担他们犯事的后果,集团欠下的外债也能延迟偿还并减少一定的利息,另外还会提供一些扶持举措,如果能有好的重整计划,灵活采用追加投资、租赁经营、并购重组等多种方式来挽救,或许能实现复苏。”
千金低头沉思,再抬头表情豁然明朗,笃定道:“那就试试吧。”
他还没来得及表示惊讶,先听她说出理由:“爸爸妈妈留下这么多财产,我们光守着什么用处都没有,你以前说想建医院帮助那些看不起病的人,现在那些金氏集团的受害者和看不起病的人一样可怜,帮助他们也是救人,我们试试吧。”
“……这事不是想的那么简单,很复杂,我也没能力完成。”
“那就找有能力的人来协助,你负责领导协调。”
“我、我对自己没信心。”
景怡习惯生活在安全地带,用安全的方式生活,靠安全的方针做事,要他赤手空拳去探索未知的危险领域好比与狼群共舞。
他感到恐惧。
然而妻子勇气无穷,经过磨难,她性格里的坚韧更加熠熠生辉,即刻为他提供支援。
“想想林田火灾的受害者,爸爸妈妈这些年一直想赎罪,你也想替他们赎罪,金氏集团害过很多人,但现在救活它又能拯救很多人,这不是最好的赎罪方式吗?救人本就需要承担风险,那种给点小恩小惠就想被人当做恩公歌功颂德的不过是虚荣心强烈的伪君子,我最近看到一句话,要想成为真正的救世主,就得先把自己钉在十字架上,我们没那么伟大,但至少应该尝试一下,即使最后破产了,只要命还在,总能再想办法东山再起啊。”
他以前做梦难料会从她口中听到令人拜服的道理,她不仅正直善良,还有真正悲天悯人的觉悟,真是座取之不竭的宝藏。
“老婆,你这些话真让我无地自容啊。”
他双手反握,抓紧她的手,由衷认为她是个了不起的女人。
她微微笑道:“我只是说出自己的想法,肯不肯还得由你下决定。”
下决定需要排除顾虑,他最大的顾虑之一是儿子。
“我可以冒险,就怕输了对不起灿灿。灿灿还小,我不想让他过早经历坎坷。”
夫妇俩尊重儿子的想法,难替他定夺,灿灿忽然从花篱后钻出来,泰然自若道:“没关系,我可以的。”
千金吃惊:“你怎么也没睡啊?”
灿灿小大人似的走到他们跟前:“刚才起来上厕所,看你们都出来了,想来听听你们在聊什么。”
“你都听到了?”
灿灿点点头,仰望焦虑的父亲:“爸爸,您别顾忌我,我不怕什么坎坷。老实说我现在活得挺无聊的,觉得做人很没劲。”
景怡疑惑不解。
小孩叹气:“课本上的东西我一看就会,觉得老师上课讲得都是废话。现在自学大学的数学教材,也都不难,以后上学可能也就是混日子了。平时想要什么马上就有,再贵的东西家里也买得起,一点盼头都没有。老是想:家里的钱这辈子都花不完,以后也用不着奋斗了,干脆当混世魔王算了,再不然就去变着方地作,追求新鲜刺激,把一般人不敢干的事全干了。比如做、炸、弹,养鲸鱼,给自己盖个白宫住着,或者去世贸大厦楼顶玩跳伞,带人去非洲打仗,让当地国王封我一个酋长当当……”
凡人理解不了天才的苦衷,景怡很聪明却对儿子的智商望尘莫及,因此也不能理解他这些古怪想法,责问:“你就不能有点正常爱好?”
灿灿苦恼:“我现在什么都有了,正常爱好还能吸引我吗?爸爸,我听一个富豪说,赚钱的乐趣比花钱多得多,我也想尝尝那种乐趣,请您给我留点赚钱的动力吧。”
千金笑着拉过儿子,双手按住他的肩膀。
“他没吹牛,他打游戏最讨厌用外挂和修改器,说那样太无聊了。”
景怡想正式跟灿灿谈一谈可能面临的风险,蹲下身正色询问:“灿灿,如果爸爸将来什么都不能留给你,也不能为你提供任何帮助,你会怨爸爸吗?”
灿灿从容否定:“不会,大舅说外公家的家训之一是‘自成自立’,我虽然姓金,也想遵循这条,那样未来才有意思。”
这聪颖超群的儿子也是座大宝藏,储存了无尽的希望,景怡立马踏实了,半真半假戏谑:“你以后一定会成为伟人的,爸爸先向你致敬了。”
灿灿顽皮道:“我要是做了伟人,您就是伟人的父亲,我先代表我将来的崇拜者向您致敬。”
千金笑着弹他暴栗,他又冲她调侃:“伟人之母,也向您致敬。”
“这小子连贫嘴都学会了,以后更讨厌了。”
一家三口齐声欢笑,笑声驱散了围困明月的乌云。
景怡决定放手一搏,事关重大绝计不能草率,他需要很多助力,最不可获取的是他的双亲。
经过长途飞行,辗转跋涉,他来到父母隐居的深山,拜见前先去朝拜了山脚下的佛寺,在佛前虔诚祈福许愿。
见到他,父母无悲无喜,好像一直和他生活在一起,只有他激动得热泪盈眶,小孩儿似的接受两位老人的安慰。
他来之前就在电话里向母亲表达了参与集团重组的决定,这会儿再当着他们的面详细说明,父亲金瀚飞听罢,长眉一抖,莞尔道:“景怡,我和你妈妈等你很久了,你能来找我们,我很高兴。”
景怡也知道父亲早有这方面的心理准备:“爸爸,您上次说的考验就是指这件事吧?”
“对,大厦将倾,伤的不光是蛀虫,这种时候独善其身并非善举,你有承担使命的觉悟,证明你已经悟出善的真谛了。”
他见父母在这人迹罕至的小山村寒耕暑耘,斋居蔬食,外表已与寻常农夫农妇无异,但言谈更清明睿智,想必已修成了大智慧,自己便有了些底气。
“爸爸,我是来寻求帮助的,我是想承担起挽救集团的责任,可我没有经验也没有能力,需要您和妈妈指导。我带了一些集团目前的经营资料,请你们先过目。”
他打开行囊取出厚厚一叠文件,被母亲彤思涵拒绝。
“不用了,这些年我和你爸爸身在山野,但对集团内的情况大致上都了解,永继永盛胡作非为,我们也都看见了,他们不听劝告,非要与歹人狼狈为奸,真是无可救药。你还不知道吧,他们会这么快伏法,你爸爸也出了一分力。”
“您是说爸爸举报了他们?”
他惊愕失色,随即明白父亲的用意,他老人家定是为了阻止集团破败才毅然做出大义灭亲的决定。
金瀚飞为不肖子孙们叹息:“我没亲自动手,委托其他人把他们一部分犯罪资料交给了警方,这些混蛋太无法无天,再不阻止集团就真的万劫不复了。”
“那现在……”
“先从那批烂尾楼下手吧,我这阵子仔细看了那些楼盘的资料,有一部分是很好的地段,有很大的升值潜力。永继那帮人执行高周转,根本没用心筹划开发,有的方案真是垃圾,浪费了土地的价值。重新组建好的团队设计,不仅能解决原业主的住房,还能实现盈利。走好这一步,保住集团的品牌价值,以后的经营就有希望了。”
他以前是地产界的老狐狸,眼光最毒,一块别人看来没前途的地,他却能窥见其未来的价值,金氏集团能迅速崛起,正得益于他点石成金的经营技巧。
景怡听他似乎很有把握,跟着信心陡增,急忙求恳:“爸爸妈妈,你们能跟我回申州吗?如果你们能亲自领导,董事会的老股东们或许会重新考虑注资,也能为集团留住一批人才。”
老夫妻相视而笑,眼里掠过沧海桑田,看透彼此的前世今生,记忆同时定格在被绑匪推落土坑,绝望等待活埋的惊魂时刻。
经过漫长的忏悔禅修,他们早已不受恐惧侵扰,将那遭遇视作脱离苦海的返航。
金瀚飞对妻子笑道:“我们修行数年,一直在思考消孽的方法,现在终于有机会了。”
彤思涵微笑回应:“那次绑架中我们大难不死就是在等今天,能回到原点,纠正以前的错误。”
半个月后各大财经媒体登载了金氏集团原副董金瀚飞夫妇重掌集团,注资一百亿进行重整的新闻。二老是集团创始人,曾领导集团开创了辉煌的业绩,如今老舵手回归使得老股东和员工们重获信心,初步稳定了集团内的经营秩序。。。。。
金瀚飞指导景怡重新开发烂尾楼,景怡希望找到最好的设计公司,但那样设计成本又将剧增,使开发增加难度。他想聘请优秀设计师,组建自己的设计团队,首先想到贵和夫妇,向他们发出邀请。
贵和碍着多喜的禁令,颇有顾虑,景怡在拜访时诚恳请求:“我知道爸以前不许赛家人沾金家的好处,但这次这个真不是好处,我和我的家族遇到了很严峻困境,急需你们帮助,还请你们看在千金份上支援我……”
听他坦诚道明形势,贵和和郝质华爽快依允,双双辞职转投金氏集团,郝质华担任了设计部经理,贵和任设计总监,夫妻俩领着团队夙夜匪懈设计调整新的开发方案,尽力加大土地利用率,提升楼盘商业价值。
设计这块有郝质华担纲,能保证质量,但要实现优质的施工建设,需要好的施工图,出图量大、质量要求高,还想控制成本,似乎是不可完成的任务。
千金想到异母弟弟郭奇峰也在经营建筑设计公司,向他打听,郭奇峰的公司规模不小,强项恰恰是绘制施工图,乐于帮助姐姐姐夫,以极优惠的价格承接了所属项目的施工图绘制,为景怡解决了一大难题。
这天郝质华在忙碌中接到谢晓岱的电话,久未联系,忽然收到这位前下属的音讯,她很惊喜,答应中午和她一块儿吃饭。
谢晓岱比以前瘦了,过去她总是形容疲惫,但仍保留少女涉世不深的单纯,如今精神饱满,眼里却染上风霜,像个饱经世事的妇女。
郝质华听说她半个月前就来申州了,问她这一年多过得怎么样。
谢晓岱惭愧道:“我回老家结了婚,但半年后又离了,图书馆的工作也辞掉了。”
郝质华有些意外,回想当年二人在办公室各执一词争论的场景,好奇她为何会改变想法。
谢晓岱给出的原因都是她那时曾预言过的。
“我跟那个人没有共同语言,也不喜欢图书馆单调乏味的工作,和他一起生活很难受,久了更发现他和他的家人只把我当成保姆和生育工具。您以前说做人不能没追求,我还不以为然,真正体会过才知道那种一眼望到底的日子有多可怕。我还年轻,不能当行尸走肉,所以坚决离婚辞职,还跟家里闹翻了。”
她没有破罐破摔,醒悟得还算及时,值得称幸。
郝质华问:“你现在想重新开始是吗?”
她眼里霎时放出期盼的光芒:“对,我想再靠自己的努力试试看,工作再辛苦,起码身心是自由的,能给自己创造选择的机会。郝所,您能帮帮我吗?听说您现在是金氏集团设计部的经理,我能去您哪儿上班吗?”
“当然可以,我以前就说过你很有潜力,现在公司正缺有才华又能吃苦耐劳的设计师,欢迎你加入我们。”
郝质华欣喜地与谢晓岱握手,提议找家好餐厅,庆贺她得到一位好助手和志同道合的伙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