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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破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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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晚赵敏酒醉, 无心说正事,与秀明约好今天上午在她的办公室会谈。讨论施工的过程中, 祥宁安临终关怀院打来电话, 再次催她去医院。

  赵敏胸口滚着一串刺梨,不耐烦地回绝:“你们别再给我打电话了, 该去的时候我会去的。好好做你的医生,别管人家的家务事。”

  听对方扬言要找媒体,她不禁怒斥:“随你们的便!”, 挂线后将手机信手一扔,呼吸沉过西北风。

  秀明迟疑地问:“是叫您去医院吗?”

  得知她的身世后,他对她的印象幡然改变,以前是高不可攀的女神,只能远瞻仰视, 而今是楚楚可怜的孤女, 宛如倒伏在泥泞里的鲜花, 需要扶持。她的不幸正牵引他的善心,鼓动着保护弱小的天性,不由自主关注她。

  赵敏双唇紧闭好似拉链, 为昨晚的失态后悔,厚实的防备心令她抗拒深交, 吐露秘密等于被人抓住了把柄, 惶恐徘徊不去。

  秀明能感觉到她在回避,可男子汉的保护欲作祟,让他不能袖手, 又说:“赵总,有句话我说可能不太合适。外人不知道您的苦衷,见你这样只会骂您不孝,您还是去看看吧。”

  赵敏细致端详,他那真诚的表情通得过国家质监局最高认证,注水稀世十倍也足以打动人心。

  相信他没起歹意,她心下稍安,幽幽吐气:“我不想见他。”

  与仇人相见,有如火刑加身,她受不了那种炙烤般的狂躁与疼痛。

  秀明跟着她沉默,内心仍未放弃努力,积极改变她的消极,过了片刻提议:“我替您去成吗?”

  她的目光骤然成锥,他忙解释:“我没别的意思,就觉得这事得有人出面应付,如果您能找到合适的代理就更好了。”

  “……我的熟人都不知道我家的事。”

  秀明没听出她的无奈懊悔,一时怦然感动,觉得自己是她唯一信赖的人,更要用行动来回馈,请求:“如果您信得过我,这事就交给我吧,我替您去。”

  赵敏找不到更好的办法,最终接受了他的帮助。下午秀明来到祥宁安,赵父濒死的惨状触目惊心,可怕的是他意识清醒,眼睁睁看死神零刀碎剐切割他的身体,看到谁都露出求救乞怜的眼神。

  秀明将鲜花水果交给看护,走到病床前向病人问好。赵父深深凝视他,浑浊的眼球好像蒙尘的镜子,映不出来人的形容。

  “你是小敏的男朋友?”

  他用写字板发问,字迹扭曲残缺,但勉强能辨认。

  秀明连忙澄清:“不,我是赵总的同事,她工作忙走不开,叫我过来看看您。”

  赵父又写出一个问句。

  “她现在还单身?”

  秀明讪笑:“这个我不太清楚,看起来好像是。”

  赵父闭目喘息,胸口大幅伸缩,随时会炸开来似的。他太虚弱了,写几行字就像行万里路,歇息许久再续这繁重的劳动。

  “我对不起她。”

  目睹他滚落老泪,秀明默默感叹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俯身低问:“您想见她吗?”

  赵父呆望他一阵,用力眨眨眼。

  此时看护不在,他放心陈述:“赵总跟我说过一些你们的事,她真的受了很多伤害……”

  老人的眼珠渗出更多泪水,仿若破裂的液体胶囊,应该都是愧痛的产物。

  秀明又问:“下次再见面,您能向她道歉吗?”

  他等了几秒钟,见对方的惊疑久久不退,郑重说明:“如果您诚心想争取她的原谅,我可以试着帮您说服她,让她来见您。”

  呆怔一瞬,赵父像惊蛰后的虫蛹激动颤抖,眼皮不停地眨,强烈渴望女儿的赦免。

  秀明临走前去拜访了主治大夫,医生联系不上赵敏,指望他当传话筒,严肃道:“病人情况很糟糕,赵小姐不同意我们加大止疼药剂量,他这两天都因过度疼痛导致失禁,我们这些医护人员看了也很难受。”

  这些情况看护已向他反映过,他也不赞同赵敏的做法,让医生给病人用药,说赵敏若是追究,都由他来承担。

  医生没他的莽夫气概,狐疑道:“您是她什么人?”

  “我是她朋友,您放心,我说过的话都会负责,签字担保也行。”

  “……希望您能劝说赵小姐放弃抢救,病人实在太痛苦了,他恳求过我们多次,不愿再这样毫无尊严地活着。”

  “他们父女间还有些误会没解决,您等我去跟赵总沟通沟通,就这两天让她再来见见她爸。”

  秀明认为和解对双方来说都是最好的途径,可当他向赵敏告知想法时,她浑身霎时长满尖刺,冲他恶狠狠叫嚣:“那畜生死到临头才求饶,我绝不原谅他!”

  “我问过他了,他是真心忏悔的,您就给他一次机会吧。”

  他努力说服,效果却是火上浇油。

  “他以前害我的时候给过我机会吗?干了那么多丧尽天良的坏事,就该是这个下场!”

  “他是罪有应得,可您这样恨下去,伤害的是自己啊。医院的人都在误会您,您的名誉已经受损了,报复他也得不到好处不是吗?”

  “怎么没好处,看他受罪我痛快得不得了。”

  “可我觉得您现在非常痛苦,跟您父亲一样正在活受罪,您听我一句劝,放下吧。”

  秀明很迟钝,但只要上了心,仍能做出正确判断。

  赵敏的强势像薄薄的糖衣被撕开,暴露出流血的伤口,其丑陋形状教人看见已是耻辱,更不允许碰触。

  她挥挥手,用冷漠修补防线。

  “别说了,这件事跟您没关系,谢谢您的好意,请回去吧。”

  她提起背包,先一步走出办公室,将秀明抛在困窘中。羞愧好似追咬的野狗令她加快逃离,有如病毒入侵的电脑陷入瘫痪,需用以非常手段清洗。

  第二天早上,烈日烤干了她潮湿的意识,一睁眼万箭攒目,赶紧用力闭上。摸索着踩下地,光溜溜的酒瓶立刻害她摔了一跤,柔韧的木地板比金属还烫,等她徇着呼叫铃声摸到日照下的手机,就像握住了一块烙铁,助理小马的声音则是附着在烙铁上火苗。

  “赵总,您终于接电话了,昨晚祥宁安临终关怀医院来电话,说您父亲过世了。”

  赵敏的脑子停电似的一暗,四周的强光剥夺了她的方向感。

  小马生怕她再失联,急叫:“赵总赵总,您在吗?”

  茫然赋予她冷静,听来很不近人情。

  “我在,接着说。”

  “您的手机一直无人接听,刚才祥宁安说他们已经知道了您的工作背景,还联系了电视台,现在记者已经到了,您再不去他们就要把公司地址告诉记者,让他们直接来公司采访。”

  “……你跟他们说我马上过去,这是我个人的事,如果因此损害公司名誉,我会去法院起诉他们。”

  “好的,那我跟他们说您两小时内到场,您看合适吗?”

  “嗯。”

  断线后她的手臂脱臼般滑到身侧,烫人的手机滚向地板,她像蓄电池静止良久才积攒到支撑行动的力量,来到衣帽间,打开琳琅满目的衣柜。

  她请了专人整理服装,按不同色系归类。受常识指引,手先伸向黑色系的衣物,往来游走数秒,仇恨苏醒了,领着她转向色彩鲜艳的区域,挑出一件张扬的红裙。

  平时也只在特定场合穿这种喜庆的颜色,她告诉自己今天就是大喜的日子,欢呼庆贺也不为过。

  穿戴整齐后她坐在梳妆镜前细细化妆,精致的妆容是御敌的铠甲,她选了一只大红色的口红,增强攻击性。涂完照照镜子,似乎过犹不及,又用纸巾轻轻抹去了。

  来到父亲的病房,此间已入住了新病患,她转身折向医生的办公室,遇上嗷嗷待哺的记者和摄像师。

  “请问您是赵敏吗?我们是申州《新闻速递》栏目组的记者,想采访您。”

  年轻的男记者急不可耐地将话筒伸向她,活像冬天作业的渔夫,一叉子戳在厚实冰层上。

  “对不起,我不接受任何采访。”

  “赵小姐,请问您是什么时候得到您父亲去世的消息的?为什么没能及时赶来?听这儿的工作人员说您长期对重病的父亲不闻不问,在病人危重期间也多次拒绝探视,请问该情况是否属实?听说您是一家大型地产公司的负责人,您的领导及下属知道相关情况吗?”

  两个新闻工作者犹如印头鱼形影不离地追逐赵敏,跟随她来到办公室。照顾父亲的看护大姐正和医生聊天,愤愤抱怨她的恶行。她像顿号陡然穿插进来,截断了室内的人声。

  “我是赵栋的家属,来办手续的,该签字的文件都拿出来吧。”

  她的冷傲刺痛了所有人,主治医生正对摄像机发表鄙夷:“你来这儿就为签字?不先看看你爸爸?”

  看护也来抢镜:“你这人太没良心了,就是家里死个猫啊狗啊的也得掉几滴泪啊,都像你这么无情,往后大家干脆都别生孩子了,反正生了也不会为自己送终。”

  记者趁机搭白:“赵小姐,据我所知按规定您要先确认遗体才能签字认领,目前您父亲的遗体已转到医院太平间,您应该先去那边。”

  赵敏持续无视他们,向大夫问明太平间的方位,从容地移步彼处。

  工作人员拉开冰柜的大抽屉,父亲惨绿的脸露了出来,他的身体被药物腐蚀得厉害,表情被痛苦朔封,实在惨不忍睹。

  她悄然凝视,眼里一片真空,身旁老练的摄像师正纤毫不遗地拍摄,镜头在她和尸体间切换,不靠旁白就能谱写一段引人入胜的戏剧冲突。

  看护声情并茂地加入旁白,义愤道:“你爸从昨天下午就不好了,浑身疼喘不过气,想动又动不了,喉咙里插着管子又喊不出声,挣扎到晚上,大小便都失禁了,我看他眼珠子都发黑了,可那口气怎么也落不下去,都是为了等你呀。他一辈子吃了多少苦,把孩子拉扯大,临死时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你哪怕来露给面,握一握他的手也好啊,将来等你生了孩子,你敢告诉他这些事吗?”

  赵敏厌恶地看一眼这拼命搏存在感的无知人士:“你说够了吗?我们家的事不用你管,剩下的工资会结给你的,你可以走了。”

  “你这人怎么……”

  看护词穷,记者又向当事人递上话筒,进行□□味十足的提问。

  “赵小姐,请问您现在是什么心情?看样子您好像不太难过。您平时和父亲感情如何?是否存在矛盾?听说您曾在父亲病床前大吼大叫,有疑似虐待老人的行为,您对此作何解释?”

  赵敏冷诘:“你们听谁说的?”

  看护得到火力支援,耀武扬威道:“我说的,怎么了?我照顾你爸大半年,你们家的事多少知道一点,你小时候父母离婚,你爸当时工作不顺,忙着养家糊口对你照顾不够,所以你一直和他不亲近,这些都情有可原。可是你也该设身处地为他想想,一个男人带着女儿,又当爹又当妈,难免有不周道的地方,但再不周道也尽心尽力把你养到这么大,给你吃给你穿,还供你念了名牌大学,没有他哪有你的今天?你只怨他,怎么不怨你妈?她在你那么小的时候丢下你,这些年始终不联系,你要恨也该恨她!”

  好事的工作人员唱和:“这就是升米恩,斗米仇,有的儿女,父母越对她好,她越不知足,还反过来怨这怨那。”

  赵敏只承认看护有发言权,问她:“这些话都是赵栋跟你说的?”

  “是,你把你爸孤零零扔这儿,他一个病人心里委屈当然得找人诉苦?幸亏有我们这些证人,否则你干的那些缺德事都没人知道!”

  追求政治正确的人哪有心思探寻真伪,见赵敏神经质地发笑,众人一道怔愣。

  “他说尽心尽力抚养过我?还供我念书?真像他说的那样就好了。”

  “怎么?你还不承认吗?”

  “承认承认,我承认他是养过我,就像给家里的牲口撒一把草料,然后随时随地挥起鞭子。”

  见赵敏情绪混乱,记者乘虚打捞信息:“赵小姐,您的意思是您小时候父亲时常虐待您?能不能讲讲具体情况。”

  他触到了她的警备按钮,立刻遭到猛烈攻击。

  “关你们什么事?我凭什么要告诉你们?你们这些人一有风吹草动就像见血的蚂蟥贴上来,不择手段套取他人隐私,用来赚钱牟利,也不管当事人会不会发疯!”

  “请您注意言辞,我们是正规电视台的新闻记者,发现事实报道事实是我们的责任。如果您不做出说明,我们就会认为眼前的情况是事实。”

  “那你们尽管去认为好了!我就是个自私、无情、冷酷、狠毒的不孝女,把亲生父亲丢弃在医院,不管他的死活,随便你们怎么报道!”

  她如同急着切除癌瘤的患者,不想再与父亲有任何纠葛,转身问医生:“死亡通知书在哪儿?还有死亡证明,医疗费清单,需要签字的东西通通拿出来!”

  医生已单方面判定她心理不正常,也想尽早结束关系,让她回办公室办手续。

  看护还想多出些风头,拦住她问:“你就把你爸丢在这儿不管了?”

  “我会通知殡仪馆的。”

  赵敏昂然离开停尸房,不理会脑后的谴责,记者和摄像师继续追踪她的一举一动,沿途不时有看热闹的人加入用手机采撷八卦。闪光灯恍如棍棒四面八方敲打过来,伴随着尖刻的点评和非议。她浑然不觉,箭头般径直朝前,用步伐抹去父女间最后的缘分。

  半小时后她驾车飞驰,没空选择目的地,脑海都被回忆占据,负屈受虐的画面快速闪回,无比清晰且不带重复,怨恨不甘也永不落幕。

  乱絮扰心,她不久犯下低级错误,撞上绿化带边的护栏,强大的冲击力恰似甩干机抽掉了部分烦躁,她喘息着逐渐镇静,掏出手机找人来帮忙善后,鬼使神差地先点开了微信,看到父亲的未读留言。

  “小敏,我要死了,这下你该解恨了,我们父女就是冤孽,但愿下辈子别再见了。”

  她的头盖骨好像被斧头狠狠劈开,血雾染红了天地。这男人果然没有真心忏悔,到死还在颠倒黑白,理直气壮地仇视她。不等她讨还公道就躲到了死亡的羽翼下,一劳永逸地享受太平,让她继续承受刺骨的折磨。

  她毫无知觉地嚎啕惨哭,被无药可救的痛楚牢牢拽住,车外已围满了人,交警敲窗催问无果,向目击者查问情况。人们懵疑地张望车里那崩溃的美丽女子,各自虚构故事,无非是些司空见惯的狗血,不亲身体验,永远理解不了对方的痛。

  赵敏被带到交警分局处理事故,她关闭手机拒绝做任何沟通,呆呆坐在哪里,浑然一尊摆设。

  交警遵循办案原则,不能强迫,一分一秒磨到天黑,怕她在这儿过夜,愁眉劝告:“赵女士,您能说句话吗?要不联系亲友也行。您这就是普通的交通事故,只要配合,几分钟就处理完了,一声不吭耗在这儿也耽误您时间不是吗?”

  见她的嘴唇仍无开启迹象,拿出一盒方便面哄道:“您不饿吗?吃点东西吧,您都在这儿坐了一天了,水都没沾一口,要是出点儿事,我们也难办啊。”

  赵敏错乱中将此地当成了避难所,这会儿已给人家添了麻烦,哪能再厚着脸皮逗留,微微衬起身子请求:“谢谢,麻烦你们尽快处理吧,我想回家了。”

  交警利索地指导她走完程序,她离开分局,掏出停工整日的手机,准备回归角色。开机后第一个来电的竟是秀明。

  “赵总,您还好吗?我从早上起给您打了十几通电话,您一直关机,您公司也说联系不上您,我还以为您出事了呢。”

  今早秀明打电话去祥宁安询问赵父的情况,获知死讯后开始联系赵敏,中断的信号招致很多不好的妄想,在打这通电话前他已急得团团转了。

  赵敏身如大海浮舟,看到可靠的港湾就起了投靠的念头,低声说:“我没事,现在正准备回家,可是我走不动了。”

  秀明不负期望地回复:“您在哪儿?我过去接您。”

  他飞速赶到,在超市外的椅子上看到她流浪儿般孤凄的身影,就像找到难民的救援队,责任感再次大大提升,上前关问:“赵总。您这一天都去哪儿了?”

  赵敏虚弱得眼皮都懒得抬:“我开车撞了绿化带,被带去交警分局了。”

  “您没受伤吧?”

  他忧心观察,见她轻轻摇头才松了口气,然后伸手搀扶。

  “我先送您回家。”

  走出两步,感觉她步履无力,建议她先吃点东西、

  “您想吃什么?”

  她半晌不吭声,他估计她不想走动,说:“要不我在附近买些吃的,带回家去吃,免得您多走路。”

  回程中赵敏靠住车门不说话,死气沉沉接近枯萎,他不敢惊动她,寄望饱餐和休息能帮她恢复能量。可是到家后赵敏对他购买的各种熟食都不感兴趣,唯独青睐自己储藏的烈酒,含着瓶口狂饮的姿态酷似呐喊,一口气喝掉半瓶白兰地。

  秀明惊慌劝阻:“赵总,您慢点喝,先吃点菜垫垫底,不然伤胃。”

  言语不奏效,他急忙抢过酒瓶,赔笑哄劝:“您先歇会儿吧,歇会儿再喝。”

  赵敏粗鲁地抹了抹嘴角,曲腿滑坐到地板上,悲愤令她仪态尽失,好似一只泄露的煤气罐,极其不稳定。

  “你前天跟我说我爸真心想忏悔是吗?”

  “是,我这么问他他还拼命眨眼来着。”

  “这畜生到死还在骗人!”

  秀明愣在信息滞后带来的惊惶中,见她毛躁地摆弄手机。

  “他死之前给我发了消息,你看看吧。”

  他不知所措接住她掷来的手机,那条微信撕掉他此前整理好的逻辑,真切见识到不可捉摸的人性。

  赵敏疯狂狞笑:“我就知道他不会悔过,他就是个没人性的畜生,把我害成这样,还觉得我是他的冤孽,歪曲事实跟外人说他很疼我,诬陷我不孝顺,还说什么下辈子别再见面,他以为我想看到他吗?我巴不得这辈子就不认识他,巴不得一出生就死掉!”

  秀明后悔昨日误判,愧疚安抚:“赵总,您别想太多了,人都死了,再多恩恩怨怨都跟着过去了。您看您现在事业有成,生活幸福,就别老念着从前的事了。”

  然而这又是句误判,成倍扩大了伤害。

  赵敏猛力扫倒跟前的事物,酒瓶里的酒吐血般喷到了地板上。

  “谁告诉你我现在生活很幸福?你知道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吗?自从他把我卖给那帮嫖客以后,我的人生就毁了,一直陷在淤泥里难以自拔,随时都可能厄运降临!这都是他造成的,他毁了我的一切,我还没有报复够,他就这么轻易地死了!”

  秀明忙去捡拾,心成了苦瓜瓤儿。

  “您冷静点儿,别这样,先洗把脸吧,我去给您拿毛巾。”

  等他回来,事态的恶化已超出想象,赵敏爬上阳台,红裙在夜风里胀起风帆,本人也受到深邃夜空召唤,痴痴遥望云层缝隙间的幽蓝。

  秀明魂飞魄散地冲上去:“赵总,您干什么?快下来!”

  赵敏微微侧身,阻停他的施救动作,他对着两三米的距离叫苦,而她与毁灭几乎亲密无间了。

  “赛老板,你恐高吗?”

  女人很平静,与几分钟前判若两人。

  他觉得这状态才真正恐怖,哀求:“赵总,您先下来,这样太危险了。”

  “危险?不,我从小就喜欢站在高处,这样离天很近,好像一垫脚尖就能飞起来。”,她满怀向往地仰头,释放出压抑的渴望,“我一直希望人是有来世的,哪怕下一世只能托生成蝴蝶蜻蜓,起码能免除烦恼,快快乐乐度过一生。”

  秀明否定这吓人的念头:“您别瞎想了,就算真有下辈子,做人也比做虫子好得多啊。”

  “做人哪里好?这世界就是个炼狱,到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为了利益不择手段,出卖良心背叛自我,像地狱里的饿鬼相互撕咬,不断造孽犯罪,究竟哪里好了?”

  她俯瞰脚下的灯海,那徒有其表的光彩下隐藏着许多蝇营狗苟,比如那些曾经玷污她,被她憎恨,又不得不同流合污的恶臭男人们。活着就意味着在他们的爪牙下求生,投身天宇,才能让云海星河清洗满身的污秽。

  秀明听她一副寻短见的口气,慌得跺脚:“您太极端了,人有好坏之分,您只看到坏的一面,也该看看那些好人啊。”

  她失笑:“好人?你这样的算吗?”

  “我、我就是一般人吧,算不上多好,但也没干过坏事。总之,您先下来吧,看您站那么高,我犯心脏病都快发作了。”

  “你不用怕,这屋子里有监控头,会记录下所有事,即使我从这儿跳下去,也没人会追究你的责任。”

  她越说越真,他情急中走向恼怒,乍然爆吼:“你太不像话了!给我下来!”

  新奇促使她转身,空洞的表情仿如白纸。

  他感觉对面站着的是个幼稚叛逆的孩子,更严厉地训斥:“喝点酒就发酒疯,你要赌气也找准对象啊,你爸都死了,跟个死人斗气你傻不傻啊?女人天生任性,这我懂,特别是漂亮女人,更有资格任性,但任性不是犯傻,你这样作践自己,拿自个儿的命不当回事,就是个傻妞,只会被人瞧不起!”

  他凭冲动发表第一波即兴演说,见她脸上浮现错愕彷徨,又认真思索了一句劝导的话。

  “你上次不是问我,如果你是我女儿,我会怎么样吗?我告诉你,假如我养出这么傻气的丫头,我非抽她不可。”

  他不懂心理学,但知道她缺父爱,隐约觉得以父亲的口吻教导能使其听话。这是他所有形象里最完美的一个,对她而言也最具吸引力。

  她噗嗤一笑,涌出两行委屈的泪水,真像犯错的女儿。

  他谨慎靠近两步,手慢慢伸向她。

  “听话,下来!”

  这次她很顺从,微微弯腰去握他的手。酒意破坏了她的平衡感,这一动危险袭来,幸好他够敏捷,一把抱住她后倾的身体,将她从鬼差的铁链下抢回来。

  二人一起跌倒,他本能爬起,颈项突然被女人的手臂缠住,她主动献吻,灌了他满满一杯烈酒。

  天崩地裂的刺激仿佛持续一百年,秀明蓦然惊醒,遑急地挣扎躲闪。

  “赵总,您喝醉了,我通知您的助理来陪您吧。”

  赵敏紧紧追逐,似一团迷雾裹着他,蛊惑人心地请求:“不要拒绝,我现在非常需要你。”

  “我、我是有家室的人……”

  “我知道,求你分一点时间给我,一点点就好。”

  这男人是汪洋里唯一的浮木,她只能从他身上采集到所需的温暖,绝望掐断了她与世界的联系,求生欲迫使她自我放逐,同时邀请对方随波逐流。

  她的美色好比景阳冈前的美酒,任谁都“三碗不过岗”,秀明到底栽倒在这场美丽的横祸中,所幸没栽彻底,守住了藏在底裤下的底线。

  半夜他仓皇地逃回家,洗完澡,促急促忙冲进卧室,掀开被单扑到佳音身上,发泄膨胀的生理欲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想以这种方式净化刚刚诞生的污点。

  佳音被他摇醒,烦厌地推拒:“你干什么,都几点了,还让不让人睡觉。”

  今天大扫除很是劳累,她没有一点兴致,怎奈丈夫一意孤行,非要不死不休折腾。她怀疑他受了什么刺激,中途连番质问。

  “工地的民工给我看了两部毛片,想试试。”

  “你没事看那个干嘛?”

  “看都看了,你就让我尽尽兴吧。”

  男人自带谎话天赋,哪怕往常老实巴交,一到出轨就自然激发,算得上潜在的自我保护意识。

  早上秀明在浴室冲凉,反省着夜间的所作所为,心虚得没脸见人,只得自欺欺人。

  我没把这玩意儿给别的女人使,就不算出轨对不对?我还是清白的,要沉住气,不能想太多。

  他难得干亏心事,面上易露痕迹,早饭时千金都看出他不对劲,问他:“大哥今天怎么蔫了?昨晚没睡好?”

  “嗯,有点失眠。”

  佳音瞟他一眼,估计他昨天不止干了看毛片这一桩勾当。工地男女关系复杂,单身民工又常用些歪路子排解欲望,因而时有流莺造访。她怀疑丈夫受人引诱,沾了些歪门邪道,可看夜里的表现,似乎还没踹出那临门一脚,得尽快警告。

  总之再没往出轨的方面设想。

  珍珠问:“爸爸昨天半夜才回来吧,工地又加班吗?”

  秀明小心撒谎:“是啊,最近很忙,老加班。”

  “您别太拼了,钱是赚不完的,身体最要紧。”

  女儿的关怀令他无地自容,真想脱下鞋子狠狠抽自己的脸。

  贵和夸奖侄女:“你这张嘴长得真好啊,以后记得也这么哄老公,他会对你死心塌地的。”

  珍珠辩解:“我是真的关心爸爸,不是哄他。”

  “那就更好了,真情实感才能打动人。”

  “我才不会对别的男人真情实感呢,男人都是骗子,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珍珠不知道她无心中又刺了父亲一刀,注意力都在三叔那里,听他说:“你这话就不对了,你才接触了多少男人,凭什么这么武断地下定义?”

  她一本正经阐述:“我接触的少,听的多啊。如今三心二意的男人绝对占主流,远的就不说了,只说我们班上,好多同学的爸爸都出轨,有的还是外人眼中的模范丈夫呢。”

  美帆吃惊:“你们同学之间还聊这些?”

  “是啊,有的人是诉苦,有的挺看得开的,特别是几个富二代,收了爸爸的好处还帮忙打掩护呢。”

  “天哪,这是什么世道,从小思想就受到扭曲,长大以后还能相信爱情?胜利,你们班也这样?”

  胜利憨笑:“差不多,我也听说有的同学父母关系不好,家里遇小三什么的。”

  他朝侄女飞了记白眼,怨她散布负能量。珍珠仍直抒己见:“现在越来越多单亲家庭了,有的就算父母没离,婚姻也名存实亡,所以我们这些小一辈也要尽早转换观念。女人不能太把男人当回事,男人都是用下半身思考的动物,经不起诱惑的。”

  景怡听着很扎耳,笑道:“珍珠啊,你还是分门别类评价男人吧,不然把你爸爸也稍带进去了。”

  小丫头欢笑:“我知道,不光爸爸,姑父和叔叔们也都是专一正直的好男人,这点妈妈和姑姑二婶都赞同,是不是?”

  秀明脸红成血橙,急忙猛灌凉水。除了佳音没人留心他的举动,美帆还在替他吸引视线,假笑道:“算是吧,你二叔的爱好不在女人身上,他只对赚钱感兴趣。”

  赛亮看她的眼神好像苍蝇拍,珍珠忙替她打掩护:“二叔拼命赚钱也是为了您啊。对了,二叔,前天我去许家湾玩,路过吉祥大厦了,您买的楼在第几层啊?”

  “二十六层。”

  他买楼有一阵子了,家人们平时没过问,既然提起还得表表关心,贵和问:“现在租出去了吗?”

  “早就租出去了。”

  千金接着问:“租给谁了?”

  “一家网店,做日化生意的。”

  贵和又问:“租金给的准时吗?”

  “一年一付,今年的已经收到了。”

  “还贷真的没压力?”

  “没问题,一切都符合我当初的预算。”

  看他那么自信,大家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佳音务实,问贵和:“你和郝所处得怎么样了?还顺利吗?”

  贵和甜蜜一笑:“好着呢。”

  “什么时候请她来家里玩吧。”

  千金的眼神立时被大嫂点亮:“是啊,我们都想见见她,你快请她来啊。”

  早日接触家属,有助于稳固恋爱关系,还能加快成婚进程。合住还剩五个月,赛家人都希望能在期限内办成这桩喜事,让贵和争取这周末带郝质华过来。

  饭后秀明接到赵敏的微信。

  “昨天的事真对不起。”

  他鼠首两端熬煎半晌,提心吊胆回复:“没什么,您好点了吗?”

  回信来得很快。

  “好多了,谢谢。”

  在他拼命思索如何应付时,又追加一条:“我想见你。”

  他像初尝甜头的小偷,明明怕得要死,仍止不住动摇,连敲脑门痛骂自己,清醒后明确断交:“还是不要了吧,这样对我们都不好。”

  赵敏自尊心很强,不会死缠烂打,看到她:“明白了,你多保重。”的回信,他五味杂陈,这一塌糊涂的情绪不知何时才能收拾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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