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珠受伤的第二天早上, 秀明去工地接收假山石,这批石材里有几块是采购从遥远的县城乡镇淘来的旧石, 非常贵重, 赵敏也亲自来验收,确认石头在运送过程中没有损伤, 大伙儿都松了口气。
那日她协助秀明解救女儿,很记挂珍珠的近况,在此后的闲聊中问起, 秀明忧愁道:“她最近被她们同学陷害摔伤了腿,在家休养。”
“怎么会这样?”
“那孩子跟我一样脾气直,容易得罪人,长得又漂亮,尽招她们班女生嫉妒, 我都想给她转学呢。”
他随口提转学, 赵敏竟上了心, 说她认识申州中学的校长,能帮忙联系,这让他很着忙。
“不用了, 那太麻烦您了。”
“没事,问一问又不费力气。”
“……主要是我老婆不答应, 一提这事她就跟我吵。”
“是觉得动不动就转学会让孩子产生依赖性?”
“对, 她就是这么说的。”
“您太太的想法也没错,珍珠已经快成年了,是该锻炼她的抗压能力, 对她今后的人生更有帮助。”
赵敏说话就像书法家写字,每一笔都圆融柔顺,叫人越听越顺心,好感堆土似的增高。殊不知她的热心具有选择性,因为秀明是少见的女儿奴才能调动她的兴趣,和他聊天也基本围绕这个话题。听他说起给珍珠找男朋友的事,她惊奇之后开怀而笑。
“你们真是开明的父母,这想法很好,破解同学孤立,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尽快在班上找个人做好朋友。既然那男孩子很优秀,一定会帮她改善局面的。”
“但愿吧。”
秀明像打牌买马,心里没底,已再三嘱咐珍珠,但凡辛向荣有一点不轨的苗头都必须马上告诉他。
赵敏笑罢,内心好似渗水的房屋滴落几点嫉意,喃喃感叹:“珍珠这孩子真是好命啊,不是每个人都能生在这么幸福的家庭,有这么爱她的爸爸妈妈和长辈。”
她不止一次在类似时刻显露惆怅,秀明这个马大哈终于察觉了,但不便过问。想起今早施工队上的民工送了他两筐上好的春橘,忙拿出来招待她。
赵敏直言拒绝:“我不吃橘子。”
他不会看脸色,还热情介绍:“这是赣南的特产,直接从那边运来的,没洒农药,皮薄味甜,还富含维生素c,女士吃了能美容,您尝尝吧。”
他将橘子递到她跟前,女人竟像躲避毛虫一样微微后撤,笑容明显吃力了。
“我真不爱吃橘子,您别客气,留着给家里人吧。”
她接下来还得去办点事,告辞后奔赴下一个目的地。那是个比火葬场还晦气的地方,每次前往她的心都像在水泥桶里挣扎,今天因这陡然出现的橘子,又多了一层重负,沿路的的明媚景致都变得阴郁可憎。
那是座设施先进的临终关怀医院,只收治绝症将死的病人,因收费高昂,病患非富即贵,可住在这座堪比星级酒店的医院里也只能穿病号服吃流食或者干脆靠点滴续命,在垂死挣扎中了却富贵人生,
医院的走廊静如墓穴,赵敏来到3011号病房,房门敞开着,看护大姐正刷手机,见了她,脸上蒙起黑纱。
“你爸昨晚心脏骤停,抢救两个多小时才缓过来,给你打电话也不接,这么晚才来,你也太心大了。”
赵敏客气地支开她,打算回头拿解雇威胁,省得她再三五不时冲她罗唣。
她关上房门,走到病床边,躺在病床上的老人秃发花白,鼻腔插着氧气管,手背扎着点滴,脸上手上的皮肤呈灰褐色,皱巴巴的形同变质鸡皮,眼窝焦枯,眼眶粘着黄白色的眼屎,中央两点瞳仁,本来茫然涣散,因她的出现微弱闪动。
她木然注视这犹如腐败枯木的男人,潜藏在魂灵深处的残忍一点点溢出来。
“我让医生给你用最好的药,他说你至少还能再活两个月。”
她略微停顿,冷酷的声调结成刺人的冰渣。
“我说过,不会让你死得那么痛快。”
老人长期受她精神虐待,面对恶言已不再悲伤,并且也没有那份力气了,看到她,更多的是欢喜。声带已废的他枯唇虚张,吃力地抬起遍布针孔的手臂,指指床头柜的抽屉。
赵敏拉开抽屉,一袋鲜艳的橘子火球般扑向她的眼睛,胸口立刻窜起一团烈焰,死死盯着橘子问:“谁买的?”
老人咧嘴笑了笑,嘴角淌下一缕口水,接着再指一指抽屉,示意她拿出来。
她忍怒取出一个橘子粗鲁地投递到他手中,病弱之人无力接取,橘子呼噜噜滚到床下,老人急得面目抽搐,用力扭动身体,慢慢朝橘子坠落的方向歪斜。她仰头回避这惨状,鼻子却不争气地酸了。
“别动,我来捡!”
她弯腰拾起橘子,犹豫片刻,剥开外皮,果冻似的橘肉露出来,接着蜜香扑鼻,记忆里的香甜刺激着她的味蕾,痛苦和耻辱也揪扯着她的神经。
她将剥好的橘子搁到老人掌心,他颤巍巍伸手,将橘子摊向她,干枯的胳膊剧烈抖嗦,这动作在行将就木者难度太高,想必已使尽全部力气。
赵敏冰窟般的内心风高浪急,转眼间理智与克制相继倾覆,抓起橘子狠狠一摔,橘瓣破裂散碎,但远不如她被伤透的心。
“我说过再也不吃橘子了!你别再来恶心我!”
一声呐喊过后,她仿佛恶毒的女巫,美丽的脸上煞气弥漫,近似狞笑地低下头。
“谁让你买这么多橘子?我的钱不是给你这么浪费的,买这么多怎么吃得完,打算用来酿酒吗?你这个只会花钱的废物。”
老人目光封冻,稍后依次融化出悔恨、恐惧和悲哀。
这些正是缓和赵敏痛苦的解药,她要他痛,要他难受,要他一一体验自己当初所受的种种折磨。
“这话很耳熟是吧?都是你以前对我说过的,你对我做过的一切我都会还给你,现在为你花的医药费,已经比你为我出的抚养费多出几十倍了,你还想让我继续报恩吗?”
她的怨恨像一场凌迟,老人早已招架不住,求饶乞怜都行不通,绝望地闭上双眼,耳朵仍自动接收她的诅咒。
“你毁了我的人生,根本不配做父亲,而我会是称职的女儿,为你送终,墓地我都挑好了,随时欢迎入住。”
她说完便离开病房,迫切想远离这个恶心的男人,恨不能连血缘一道摆脱。
看护叫住她,劝其多抽时间陪伴来日无多的老人。她摘下墨镜,笑容里寒气逼人:“肖大姐,我花钱雇您是请您照顾病人,并不是让您对我说教,如果您觉得付出与回报不成比例,就请另谋高就。还有,请别随便联系我,我精力有限,不能浪费在琐事上。这儿就拜托您了,有您在我很放心。”
她迅速走出医院,沿途遇到几名医护人员,这些人眼神复杂,明显是针对她的。送父亲来此就医已有半年,他算是这里最“长寿”的病人,因为入院时并非无药可救,医生建议去大医院救治,或许还有痊愈的可能。她坚持让他留下,故意花大价钱送他去绝路漫步,一点一点吊得他油尽灯枯,以实现蓄谋多年的报复。
这方法很管用,那恶棍的气焰一天天熄灭,在领会到她的意图后开始了迟来的哀求和忏悔,可惜为时已晚。他病入膏肓的惨状像一把利刃剔割她灵魂上的腐肉,快意恩仇的滋味也是她盼望已久的。她才不怕被人唾骂,那些无聊的旁观者都未曾见过她暗无天日的过往,只有她清楚那一笔笔血淋淋的旧账,报仇也是为了告慰被弃尸荒野的年少纯真的自己。
周末,贵和和同事们在公司通宵做标书,早上七点郝质华来了,见他在场,一言不发走进所长室。她近来极力回避他,有些举动已显得刻意,贵和谨记景怡的教导,以平常态度与之相处,代表同事们去向她汇报工作进度。
“郝所,贵阳五号标地的方案做好了,您检查一下吧。”
“辛苦了,我待会儿看,你先回去休息吧。”
“星辉集团的刘总要我们后天去他们公司开会,时间是早上9点半,要带的资料我都备齐了。”
“好,我知道了。”
“远大房产还有个意向方案,也想面谈,我不知道您最近的日程安排,这周您什么时候有空?我好回复他们。”
“我明天去宁波出差,其余时间都行。”
“那就周五吧。”
“行啊。”
对话中郝质华的目光一直在别处徘徊,好像贵和是易燃易爆物品,看一眼就会溅出火花。
她的慌乱有助于贵和树立信心,在乎才会紧张,假如她漠不关心等闲视之,反而说明他没希望了。
见他交代完工作还不走,她有些焦躁。
“还有事吗?”
他自然地微笑:“我刚才就想问,您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早?”
“来检查方案,有问题好及时修改。”
“您吃早饭了吗?”
“没有。”
“我也没吃,一块儿去吧。”
“不用了,待会儿买个面包对付。”
她只顾逃避,犯了教条主义错误,被他小小设计了一下。
“赵国强他们也会去,大伙儿熬了一个通宵,您不请我们吃顿饭,犒劳一下?”
建筑业讲究团队协作,领导就像掌柜,不好好对待手下的伙计难以服众。郝质华在人际关系上大而化之,对下属不够亲近,被他提醒觉得是该为自己补补人情分,让他召齐在座的同事,去一家港式茶餐厅吃早茶。
其实她到任以来已凭能力赢得了大家的爱戴,再请吃饭那就是锦上添花,员工们都很高兴,想借机套套近乎,赵国强带头拍马屁,举起杯子说:
“昨天听财务部说我们所这个季度的业绩全公司第一,可算扬眉吐气了,这都多亏了郝所的英明领导,郝所,我以豆浆代酒,敬您一杯。”
郝质华实在地回复:“这是大家共同努力的结果,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以后继续努力,争取把成绩保持下去。”
“就是就是,我们稳扎稳打,再接再厉,年底就能喜迎丰收了。”
做为菜鸟的小白不如老前辈们圆滑,更关心自身福利,问领导们:“这下公司能把去年欠我们的活动经费补给我们了吧?”
赵国强说:“贵和已经去问过了,财务部怎么说的?”
贵和正吃虾饺,匆忙咀嚼中说:“他们让写申请表,郝所了签字就能去领钱了。”
老方问:“能领多少啊?我听隔壁三所说去年他们每人发了2000,组织去南京玩了三天。我们总不能比他们差吧。”
“公司发福利肯定都按统一标准,怎么安排这笔经费还得看大伙儿的意见。”
贵和看向郝质华,对方不接茬,赵国强知道这位所长不擅长组织娱乐,积极提建议:“吃吃喝喝没意思,我们也出去玩两天吧,郝所,您说去哪儿好?”
郝质华随和道:“你们拿主意吧,我都行。”
小白说:“去杭州行吗?我还没去过呢。”
贵和赞成这个选项:“行啊,坐高铁一个小时就到了,来回车票才200块。我知道那边有几家不错的民宿,房钱便宜,三天两夜每个人的住宿费能控制在400以内,剩下的钱足够玩遍知名景点了。”
老方也没意见,让郝质华定夺。郝质华让他们再问问其他人的意见,都同意就通过,但最近有几个投标项目,得等下个月才能安排旅行。
这个计划反正没跑了,大伙儿都觉有了奔头,心里美滋滋的。
老方算盘精,过了一会儿提醒众人:“我们不是还有一笔加班津贴吗?那个每人也有几百块吧,能不能一块儿领来做旅行基金啊?”
这点贵和早想到了,已征得财务总监牛凯文同意。
赵国强纳闷:“牛凯文以前不是很难说话吗?怎么对你这么客气?”
贵和笑了笑:“我最近想卖房子,他正好想给孩子买学区房,就看上我那套了。”
人们都很惊讶,问他为什么突然生出这个念头。
贵和解释:“房贷太高了,面积也太小了,我想卖了去郊区买套大点的,还能免去还贷压力。”
赵国强熟悉他的底细,笑问:“当初你爸那样逼你你都不听,现在怎么突然想通了?是不是找到对象,打算结婚成家了?”
其他人豁然开朗,都说他所料不虚。
老方马上给贵和打预防针:“你买新房可得谨慎啊,只能写你自己的名字,当做婚前财产,以后才不会被坑。”
“谁会坑我啊?”
“你小子还装糊涂,我不信你没听过新婚姻法,婚前财产离婚时不进入财产分割,要是加了对方的名字,就会被分走一半,那等于是给人家送人头。”
“你别说了,被你老婆知道非打死你不可。”
看他嘻嘻哈哈的,赵国强不放心,正色强调:“你还是该听听我们这些已婚人士的意见,婚姻里面变数太多,先小人后君子,总好过分手时头破血流。”
贵和也郑重其事宣话:“我要是能和喜欢的人结婚,就会跟她过一辈子,不会有分割财产的那一天。”
他是众所周知的大龄剩男,对爱情一贯持消极态度,这一言论明显有悖常情。
老方狐疑地打量他:“你怎么转性了?以前还是不婚主义者,现在又变痴情人设了,真遇上真命天子了?”
贵和视线在现场兜了个圈,见郝质华垂头僵坐,俨然全副武装的架势,忍笑回话:“是啊,遇到了对的人才会有正确的想法,我决定放弃以前那些华而不实的念头,今后就以和她幸福生活为目标,脚踏实地地努力。”
赵国强让他交代女主角是谁,好替他参谋。
他故意正经询问:“你们真想知道?”
众人的胃口都被钓起来,一个劲儿催促,郝质华生怕他信口开河,捏紧背包带子,做好随时逃亡的准备。
那坏小子虚晃一枪道:“那就祝我早日求爱成功吧。”
人们骂他使坏,用筷子敲他,纸巾掷他,郝质华像从过山车上下来,一口气没松完,小白又出声惊吓。
“郝所,您的脸怎么这么红啊,是不是这里太热了?”
带路党一出,大家都注意到女上司大红缎子似的脸,找不准这反常现象的原因,疑惑渐次弥漫。
郝质华慌忙找借口:“这鸡爪太辣了。”
目睹她显而易见的窘迫,赵国强伶俐地为其铺台阶:“是有点辣,您加点醋吧。”
郝质华借过他递来的装米醋的小瓷壶,冷不丁听贵和唤她一声,手一抖,壶盖落进碗里,场面更尴尬了。
“什、什么啊?”
她不说话还好,一出声就暴露了打结的舌头,人人都搞不清状况,只有贵和抓住这萌点偷偷乐呵,向她递出手里的纸巾盒。
“我正想拿纸巾给您。”
“……谢谢。”
郝质华匆促接下,依然下意识逃避他的视线,无声大骂这添乱的坏小子,心想赵国强和老方都是人精,八成已觉出蹊跷,不久大概又会有新的流言诞生,到时该如何应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