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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难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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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千金心眼实难藏事, 刚回长乐镇就在与嫂子们的闲聊中叙述了法国的遭遇。

  Jennifer的恶毒令美帆叹为观止,捂嘴惊叹:“天啊, 这女人真变态, 我还从没听说过这种人。她怎么能拿别人的人生当儿戏呢?”

  佳音望着完好无损的小姑子连称万幸:“还好没真出事,这种人就是太有钱了, 不愁生计要什么有什么,结果精神空虚才会冒出这么多邪魔外道的心思。”

  美帆否定Jennifer的行为,但多少能领会她的动机。

  “她是真的很不服气吧, 身为有钱人家的大小姐被平民家的女儿打败了,所以心理严重失衡。”

  看到佳音递来的眼神,她急忙住口,千金却很认同她的观点。

  “我猜她可能受了某些人的怂恿,她们那个贵妇圈里一直在拿我和灿灿他爸说事, 都说我不配做金家的儿媳妇, 这点我早知道。因为是事实, 也没当着我的面说,我才尽力忍着。”

  这事上她好像始终理亏一头,缺少维权的底气。

  美帆觉得小姑子怪可怜的, 大部分女人都梦想嫁入豪门,但享受多少荣华就得承受多少压力, 反正她是不愿意做别人的金丝雀的, 安慰千金:“门不当户不对是容易被人说闲话,别理那些风言风语,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

  千金明白这个理, 可她现在很不踏实,真担心再出现陶智雅那种人。

  美帆说:“那种疯子其实还好对付,就怕遇上心机深重又善于伪装的女人,要是景怡上了她们的当就不好办了。”

  佳音让她不要无端质疑妹夫的人品,她却坚称提防必不可少。

  “如今的女人可厉害了,简直是神鬼莫测,花样百出,就算筑起一万米的高墙,她们也能飞檐走壁。”

  稀缺资源必然引发争抢,觊觎景怡的女人数不胜数,如何防得过来呢?

  佳音提出一条固本的建议。

  “要不你们再要个孩子吧。灿灿大了,不太需要人照顾了,再要个小的,景怡的精力也会更多地放在家里,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就不会有插足的机会了。”

  孩子是维系婚姻的纽带,双股绳总比单股结实,以千金的条件生二胎正合适。

  美帆深表赞同:“这是个好主意,其实我早就想问了,你们家条件那么好,为什么不再要个孩子呢。”

  提起生孩子千金就像扛枪上战场般忧惧。

  “他是想让我生二胎,可我不是不适合怀孕吗?生灿灿的时候就差点没命。”

  佳音劝她先别怕,还拿自身经历鼓励她:“我怀珍珠的时候也很辛苦,从第一个月吐到第九个月,生的时候还难产,被迫做了手术。后来生小勇就顺利多了,怀孕时也没什么感觉,从阵痛发作到顺产只用了半天,生完也恢复得很快。”

  美帆附和:“你先去检查检查,医生说没问题就再生一个吧,孩子对婚姻真的很重要,我多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啊,就算疼死也愿意生。”

  她一脸期待,巴不得和小姑子抢生育名额。千金也对他们家的事表示疑惑:“二嫂这么想要孩子,怎么不去领养一个?”

  “我是想领养,可你二哥不同意,说领养的孩子不知带着什么基因,太不保险了。”

  美帆一开口肚子里的苦水就波涛汹涌,早几年她就想收、养、孩、子,公家私人的渠道都打听过,被赛亮一一否决。丈夫做事太刻板,绝不涉足陌生领域,认为领、养、孩、子等于在垃圾桶里找食吃,是极端危险的举动。

  千金骂二哥太会算计,这种事都要防备,说白了还是自私,不愿替别人养孩子。

  三人聊了半天,在嫂子们的开导下她终于动了生孩子的念头,决定尽快去医院做体检。

  10点半,她们该准备午饭了,贵和正好下楼说要去公司加班,年底是全年最忙碌的时节,全所同事都不得闲,必须赶在甲方和政府部门放假前交出手里的活儿。

  今天他没开车,走出地铁站被一股妖风吹得头晕眼迷,感觉兆头不好,果然在电梯里遇上梅晋的女朋友洛伊嘉。他估计这女人是冲着郝质华来的,上去探虚实。

  “洛小姐,您来找郝所吗?”

  他应该住在洛伊嘉的黑名单里,受到她极为纯正的冷嘲。

  “你怎么知道?”

  “猜的。”

  “猜得很准。”

  “有什么事吗?”

  “关你什么事?”

  对方口气越来越冲,他的厚脸皮行不通了,只得干笑作罢。

  郝质华见到洛伊嘉立时冷成一座冰山,问她来干什么。

  洛伊嘉耐寒,身处北极也笑得春风盈面。

  “无事不登三宝殿,当然是有求与你了。”

  “还是上次的事?”

  “对。”

  “那件事不是已经有结果了吗?”

  “这是梅总交给我的任务,任务完成才算有结果。”

  洛伊嘉脸皮比贵和厚多了,枪林弹雨里也能闲庭信步,人至贱则无敌,当今社会她这号人最吃得开。

  郝质华一点不欣赏她这种特长,直接讽刺:“你真奇怪。”

  “能说说哪里怪吗?”

  “你真心喜欢梅晋?”

  “当然。”

  “那你不觉得他这种纠缠前妻的行为很过分?”

  一般人恐怕都会被这句话问住,廉耻自尊总得选一样。可洛伊嘉就是有本事一边干没脸没皮的事,另一边还能堂而皇之地给自己立牌坊,泰然微笑:“我这人公私分明,只要对梅总的事业有利我都会全力支持。”

  郝质华以为她是不知情的受害者,问她是否知道梅晋向她提复婚的事。

  洛伊嘉令她大开眼界。

  “知道。”

  她轻描淡写地像在谈论中午的菜单,郝质华震愕地失去表情。

  “别告诉我这点你也支持。”

  洛伊嘉当场赠送她一套惊奇的底妆。

  “为什么不呢?我这人很清醒也很有分寸,懂得量力而行。像梅总这么优秀的男人是不可能被一个女人独占的,我只要得到我想要的部分就够了。”

  “你是为了名利才跟他在一起?”

  “你别把事情想得那么绝对,感情和理智是可以兼容的,我崇拜梅总,能做他的女人感觉很光荣也很幸福,他能够帮助我实现人生理想,满足我对男人的各种需求,这就够了。”

  “你打算一辈子不明不白守着他?”

  “名分并不重要,梅总答应明年就跟我生孩子,然后让我当合肥分公司的负责人,女人的将来不外乎孩子和钱,有了这两样我的人生就有了足够的保障,还计较虚名干什么?”

  头头是道的解析看似有理,其实全是强词夺理,郝质华觉得她利令智昏,问出一个根本性问题:“你就不怕你的孩子被人说成私生子?”

  母性是女人的天性,洛伊嘉既然想做母亲,想来是爱孩子的,多少会顾惜儿女的名誉和成长。

  她还没认清事情的本质,洛伊嘉和她观点不同,同样的目的也会有迥然相异的诠释。

  比如这个问题上,为孩子着想正是她的出发点之一。

  “我会让我的孩子受最好的教育,为他开创光明的前途,这些才是最实在的。你看街边那些小商贩的孩子,他们几乎都是清白的婚生子,却每天跟着父母奔波劳碌,受人冷眼,被人歧视,过着贫穷窘迫的童年,长大后也很难出头,只能和父母一样终生挣扎在贫困线上。我就是经历过那种生活,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可悲。”

  缺乏物质的人更坚信物质决定一切,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改变自身和下一代的命运。

  郝质华清醒过来,不愿再鸡同鸭讲浪费时间。

  “我和你们三观不和,没法交流,请回去吧。”

  洛伊嘉怎肯从命,假笑比铁皮还坚固。

  “我知道我可能说服不了你,今天是替人来传话的,梅总的母亲今晚想请你吃饭。她说她这次一定要见你,如果你再拒绝,就让我一直守着你,你走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甚至跟到你家里去,直到你接受这个邀请。”

  七点,郝质华被迫在公司附近的餐厅和梅晋的母亲罗玉娟会面。这位前婆婆在豪华包间里为她置办了一顿丰盛的宴席,打扮得雍容华贵,以凸显对她的重视,见了她便泪眼相望,握住她的手迟迟舍不得松开。

  若没有梅晋那番寒心告白,郝质华也会为这久别重逢铭感五内,得知内情后她仿佛与骗子周旋的记者,心里只装着鄙视和厌恶,应对时冰冷无神。

  “质华,你终于肯见我了,你走的这一年多里,妈天天在想你了。”

  “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很记挂你,想看看你过得好不好。”

  “谢谢,我过得很好。”

  “你有对象了吗?”

  “这我的私事,您不用打听。”

  罗玉娟热脸一直挨着冷屁股,也有所察觉了,试探:“质华,你怎么对我也这么冷淡呢?当初你走的时候我们不是说好了?就算你和梅晋做不成夫妻,我们婆媳间的情分也会一直保留,你还记得吗?”

  郝质华不会虚与委蛇,现下更没那份心情,直接揭底:“当时我以为您是真心向着我的,是我太天真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是不是有人对你说闲话了?那都是小人挑拨离间,你千万别信。”

  “您儿子也是小人吗?”

  郝质华蓦地正视她,目光就是一张诉状,罗玉娟傻眼了。

  “梅晋跟我说,您怪他当初不会在我面前演戏,要是虚情假意哄住我就不会离婚了。”

  老太太麻雀炸窝阵脚大乱,寻思儿子是太自大还是昏了头,怎么能毛头毛脑出卖老娘。她当时说那些话主要是为了哄劝梅晋,并非真的有心欺骗郝质华,急于向她辩解。

  郝质华不想听任何解释,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她也早已放下了,往后大家只是陌路人,最好互不侵犯。

  罗玉娟怕她即刻要走,赶紧抓住她的手求告:“质华,听我说几句行吗?在婚姻这方面梅晋确确实实是个大混蛋,我也是女人,哪个女人乐意自己的老公出轨呢?可男人和女人不一样,他们天生自制力差,尤其是有了钱,可以说没有一个能管住自己。你别看有的夫妻恩恩爱爱,那老公背着老婆在外面偷腥的多得是,只不过行事隐蔽,没暴露而已。我的朋友,或者朋友的孩子,家里都存在这种现象,外人知道了也不说破,免得破坏人家的家庭……”

  离婚时她就企图用这些言论对郝质华洗脑,郝质华愤恨打断:“这么说您认为那是正常现象?男人出轨是理所当然的?”

  罗玉娟做出苦口婆心的样子,拖着椅子靠近她。

  “我知道也有专一的男人,一辈子只守着一个女人,但那真的是极少数。梅晋他爸在世时也是公认的模范丈夫,可他在外面也有相好的女人,我跟他吵过闹过,也差点走到离婚的地步。梅晋小学时我还以出差为名跟他爸分居过大半年,那时我是铁了心要离婚,离婚协议都写好了,也在悄悄物色新对象。可挑来挑去发现比条件大部分男人还不如梅晋他爸,又听长辈朋友说了很多他们身边的人和事,思前想后这才回心转意。梅晋他爸去世后,我仔细回顾了我们这段婚姻,他除了外遇,其他方面也对得起我和梅晋了,破产后为了替我们母子免除债务,不惜自杀,有几个男人能像他这么有情义呢?”

  郝质华敬她是长辈才没用愚昧来讥讽她,声音刮起西北风:“您说这些干什么?我不想再听你们家的事。”

  罗玉娟的确满怀诚意,立刻实打实地提出丰厚条件。

  “质华,其实我早就想来找你了,直到现在你还是我唯一认可的儿媳妇,其他女人都是冲着梅晋的钱来的,我看她们都像败家的妖精。梅晋能有今天不容易,只有你能帮他守住家业。妈求你,你就再给他一次机会吧,我让他去做公证,把名下的财产分你一半,等你们有了孩子,不管男孩儿女孩儿都是我们梅家的嫡孙,将来遗产全归他们继承。”

  她的肺腑之言荒诞绝伦,惹得郝质华怒极而笑:“嫡孙?真荒谬,建国已经七十年了,还能听到这种封建言论,您和梅晋真让我大开眼界。”

  罗玉娟使劲拽住她,阻止她离开座位,似在挽留一尊起驾的财神。

  “质华,你太单纯了,对夫妻的理解还不透彻。大部分夫妻都是搭伙过日子,即便是那些为爱情结合的夫妻,日子久了爱情也会淡化,剩下的就是亲情了,你嫁给谁都是这个结果,不信回去问问你父母,看他们怎么说。既然是过日子,找个条件好的,能让自己和孩子过富裕生活的人不是更好吗?你和我相处那么久,我对你怎么样你应该有数,我是真心把你当女儿看待,绝不会害你。”

  郝质华隐忍地注视她,曾经的慈眉善目都成了狼身上的羊皮,她最后试探一次。

  “如果您的亲生女儿碰到跟我一样的遭遇,您也会这么劝她?”

  “如果她婆家能像我这么通情达理,能保障她生活无忧,我会劝她回头的。人生在世就得现实,追求虚幻的东西没有意义。”

  罗玉娟以为一碗水端平的说法能打动前儿媳,不想竟彻底销毁了郝质华对她的留恋和愧疚,观念相左的人终将陌路,这是气场决定的。

  过去的种种令郝质华饱尝了悔恨又深感庆幸,她失足跌进火坑,又拼死逃出了谎言筑造的婚姻,今生誓不回头。

  “对不起,我不懂您所谓的现实,今天就这样吧,再见。”

  道完这句诀别,她不顾罗玉娟阻拦强行起身离去,恰似逃出峡谷的溪流一口气走出餐厅,右拐急奔半条街,路过一家小龙虾店时被贵和叫住。

  “郝所,您从哪儿来啊,吃饭了吗?”

  他正在这家店用餐,主动向她说明:“刚才几个大学室友临时约了喝酒,非叫我出来凑数,我刚到一会儿。”

  郝质华没兴趣知道这些,她像煮熟了的小龙虾脸红脖子粗,只想快点找个凉快的地方呆着。没等抬脚,一个酒气熏天的胖青年皮球似的晃悠到他们跟前,揪住贵和袖子醉嗔:“贵和,你怎么刚坐下就出来了,想躲罚酒吗?快跟我进去!”

  醉步一摇瞥见郝质华,想当然问:“这是谁啊?你女朋友?你怎么找了个老阿姨啊?”

  虽说酒后之言莫当真,这露骨的侮辱仍是过分,贵和惊怒交加,再看郝质华面如冷铁,咬住的下唇发青泛白,好像中了什么剧毒。

  一股义愤之气潮鸣电掣地冲破他的胸腔,带动了他的嘴和手。他一把扯住胖子衣领,摇得对方的啤酒肚不停颤动。

  “你特么瞎了吧,她哪里老了,看看,细皮嫩肉,还是青春美少女呢!”

  他一心为郝质华平反,变相承认了同学对他们关系的误判,郝质华不明用意,一时愣住了。

  胖子依言细看她一眼,笑成一颗猪头。

  “美少女她妈吧,你小子是不是又去勾搭富婆了。”

  他不仅继续出口伤人,还踩了贵和隐蔽的痛脚,心慌之下恶向胆边生,伸腿狠踹胖子的罗圈腿,让他变成倒地翻滚的罐子。

  另一位同学恰好来寻人,见他们起了殴斗,急忙阻拦。胖子躺在地上傻笑,指着郝质华对他说:“大鹏,你来看看贵和这女朋友是不是老阿姨。”

  “你还胡说!”

  “贵和,别!二胖喝醉了就爱乱说话,你干嘛当真啊!”

  那大鹏抓住贵和胳膊劝说,又冲郝质华赔笑脸:“这位怎么称呼啊,叫嫂子行吗?”

  闹剧接二连三,郝质华不堪其扰地箭步撤离,贵和见状大骂胖子:“都怪你这李二胖,你干脆喝死得了!”

  大鹏却劝他别算没用的帐,先去向女朋友负荆请罪。

  贵和起了头就得把戏做足,并且真情实感关心郝质华目前的心情,飞毛腿似的追出去,在地铁站入口拦住无视他呼唤的女上司。

  “郝所对不起,我那朋友是个酒鬼,一喝醉就满嘴喷粪,您别跟他一般见识。”

  郝质华甩开他无意中搭上来的手,还他一片火光。

  “为什么不跟他说我是你同事?还任由他们误会?”

  贵和愧急,苦恼辩解:“那李二胖污蔑您,我当然得先替您澄清了。”

  “我看你是越描越黑,赶紧回去跟他们解释清楚!”

  “是是,我回头一定解释。”

  贵和学汉奸的姿态点头哈腰,这副谄媚相似乎更惹恼了对方,见郝质华再度撇脸疾走,他的双腿不受控制地朝她挥摆。

  “郝所,您现在去哪儿啊?我看您心情不太好,有没有我能帮忙的地方,您尽管告诉我?”

  他怀疑是洛伊嘉败坏了她的心情,牵挂地藤蔓更密实了。但郝质华抗拒关心,不由分说泼他除草剂。

  “没事,你回去吧。”

  贵和追着她进入检票口,在月台上又一次情急地抓住她的手臂,郝质华触电似的甩开,回过头怒容满面,宛若一头暴躁的野兽,再遭冒犯就会发动撕咬。

  他终于退却了,尴尬慌惶地望着她,郝质华慢慢冷静,明白不该如此粗暴地糟蹋对方的好意,假如再多给她一点缓冲时间,她至少会说声:“对不起。”,可惜列车已进站,上车的人流勾动她的去意,她最终一言不发地转身走进车门,贵和隔着车窗凝望她,然而双方的视线再无交汇。

  又是一个冷藏库般湿冷的夜晚,上弦月酷似磨利的镰刀,却割不尽人间荒草连天般的忧思愁绪。郝质华步履轻浮地走向家门,装着七分酒意十分惆怅,她在附近一家酒吧自斟自饮三小时,满脑子都是罗玉娟的格言。

  “大部分夫妻都是搭伙过日子,即便是那些为爱情结合的夫妻,日子久了爱情也会淡化,剩下的就是亲情了,你嫁给谁都是这个结果。”

  这句话把婚姻实化成一条短短的黑巷,一眼就能望尽那黯淡冰凉的结局,她徘徊于一条条黑巷外,要么在无边的孤寂中驻扎,要么走入既定的悲剧,两种选择都绝望。

  她尚无酒醉而归的先例,父母也因经验匮乏手忙脚乱,左右架住她,从玄关拖到客厅,安置在沙发上。

  郝辛有些生气,立在她跟前大声喝问:“怎么醉成这样,跟谁去喝酒了?”

  林惠推开他,将抱来的棉被搭在女儿身上。

  “肯定是公司应酬,这不是难免的吗?”

  “他们那公司真奇怪,干嘛让女员工喝酒应酬。”

  “如今喝酒应酬的不都是女员工吗?光是一群大老爷们喝有什么意思。”

  “什么鬼风气,我看中央该管管这些不正之风了。”

  “你当中央是保姆啊,人家管得过来吗?”

  老两口吵归吵,跟着就分工协作一个去煮醒酒汤,一个端来热水毛巾为郝质华擦洗脸和手脚。

  林惠慈爱地轻抚女儿脸庞,柔声问:“质华,你怎么样?想不想吐啊,想吐妈给你拿盆儿。”

  郝质华抓住母亲的手半梦半醒恳求:“妈,您和爸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什么呀?”

  “现在你俩之间还有爱情吗?”

  郝辛正好端来醒酒汤,听到这话和老伴一起陷入窘迫。对老一辈人来说爱情就是结婚时的红盖头,顶多光明正大展示一次,之后就成了压箱底的古物,若是一把年纪了还拿出来秀,自我感觉也不太正经。

  林惠难为情地抽打女儿手背:“这孩子真喝醉了,怎么想起问这个?”

  郝质华笑了笑,酒力摧毁顾虑,让她直言无隐。

  “今天梅晋他妈来找我了。”

  林惠和郝辛惊讶对视,忙细问:“她找你干嘛呀?”

  “她想让我跟梅晋复婚。”

  林惠大怒:“这老太太糊涂了吧,这怎么可能呢?”

  郝辛急得不耐烦:“你别插嘴,听她说。”

  郝质华零碎复述罗玉娟的话,印象深刻的那句说得最清楚。

  “她说两口子结婚就是搭伙过日子,时间长了都不存在爱情了,都是凑合着过,所以嫁给谁都一样。”

  “她放屁!嫁谁也不能嫁给她那个下三滥的流氓儿子!什么叫凑活着过?过日子图的是一个舒心,成天对这他那些龌龊事,心里能好受吗?那会减寿的!”

  林惠扯嗓大骂,真想找罗玉娟打一架。

  郝辛也咬牙切齿,嘱咐女儿:“你妈说得没错,以后别理那家人了,再来骚扰你就告诉我,我替你解决。”

  郝质华眯着眼睛点头:“我已经跟她说清楚了,让她和梅晋都死了心,我是绝对不会答应他们的。可是妈,婚姻的结局真的都一样吗?最后都没有爱情可言了?”

  她像个悲观的轻生者在做心理咨询,林惠心疼难当,忍住怒气给她鼓励:“你别听梅晋他妈瞎说,谁说老夫老妻就没有爱情了,我和你爸不就是现成的例子?爱情不是轰轰烈烈而是细水长流,我跟你爸结婚五十年了,共同经历了多少大风大浪,爬过了多少坡坡坎坎啊,我们那爱情比小年轻的更深刻更真挚,是革命战友之间最崇高最伟大的爱。”

  她的婚姻也是打满补丁的围城,可此城虽破尚能遮风避雨,虽穷也供应了一生的温饱,城外的风景固然美丽,但也许只是海市蜃楼,不如城内的一砖一瓦都踏实牢靠。况且为了女儿,她也要将其粉饰成乐园,给她留一份念想。

  “你说是不是啊,老头子?”

  郝辛的想法和妻子大同小异,忙说:“对对,你妈这几句话说得很有道理,爱情不一定要卿卿我我,同甘共苦相濡以沫才是最高层次的爱情。这种境界的婚姻才值得追求。”

  郝质华感到一丝安慰,可父母的婚姻模式已不符合她的现状,只能当成憧憬,做不了范本。

  “您二老结婚时才二十出头,我都已经四十岁了,还能遇到愿意跟我相濡以沫的爱人吗?”

  林惠就怕她对自身年龄没信心,急忙鼓励:“怎么遇不到?人家有的到六十岁黄昏恋才遇到真爱呢,你怕什么呀。我们条件好,不着急。”

  郝辛也安慰:“质华,爸跟你讲过感情的事不用强求,做好你的事业,为梦想奋斗,别的随缘就好,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

  “……今天又有人叫我老阿姨了。”

  郝质华回想那情形非常滑稽,噗嗤地笑出声来,林惠只听出悲观伤惨,气愤道:“谁这么没眼力见啊,我女儿这么年轻漂亮,你告诉妈谁嘴巴这么损,妈去教训他!”

  “不认识。”

  “陌生人就更犯不着搭理了,你看那些女明星个个苗条漂亮还被人骂成丑八怪呢,有的人就是天生心毒嘴贱,非要把好的说成坏的他才舒坦。”

  郝质华不答话,发出微微的鼾声,郝辛让妻子安静地放她休息,替她掖好被子回到卧室。

  这一折腾睡眠稀少的老人更难安寝了,坐在床上讨论对策。

  “看来质华还是很在意她的个人问题啊。”

  “这不废话吗?女人谁不在意这事,说不在意那都是故作淡定,就算本人真不在意,社会压力也会逼她们在意。”

  “她真是被第一段婚姻给耽搁了,那个梅晋,想起来我就生气,当初要不是你说什么‘儿孙自有儿孙福’,叫我别管他们的事,我怎么会把质华嫁给这种人。”

  他俩是天生的冤家,没几句就要拌嘴,听丈夫翻旧账责怪她,林惠明明悔青了肠子也不相让。

  “那能全赖我吗?谁让姓梅的太会装,我又不是火眼金睛,怎么能看透他的真面目?”

  “说到底还是你不相信我的判断,我看人从来没有失误过,当初就断定他梅晋不可靠,配不上我的女儿。”

  “事情已经到这步了,你再后悔也没用,还是赶紧想办法给质华物色一个好对象吧,这样她才能早点走出来。”

  有蒋桂仙的教训在前,郝辛明白求人介绍靠不住,只能亲自深入实际去调查。他听说近年市内各大公立公园内都有父母们自发为子女筹备的相亲角,便动身一处一处去探访。

  这天上午来到了人民公园,那相亲角热闹非凡,成百上千的中老年人带着孩子的资料来此摆地摊挂招牌,三三两两接洽会谈,商谈内容都是男有几斤,女有几两,讨价还价,货比三家,俨然大型自由集市,若放在古代,说不定会被当成集体接头的人贩子。

  郝辛走到一条挂满征婚启事的绳索前逐一观看,和别处一样,这里也是男少女多,适龄适婚男性供不应求,女性资源却呈过剩趋势。

  以前他还纳闷,权威调查显示中国成年的未婚男性比女性多出三千万,相亲市场上怎会呈现相反态势呢?现在经过切实走访才省悟,结不了婚的男人基本都是农村赤贫人口,而条件较好的女性都向城市集中,人往高处走的结果就是花多盆少,加上城里的好姑娘要求高,反而不好找婆家了。

  启事基本都要求女性年龄在25岁左右,最大的不超过35岁,这千篇一律的硬性规定让郝辛焦虑。好比拿着一块上好的翡翠去当铺,人家却只收金银器皿。

  忧愁叹息时一个穿戴时髦的老太太走过来亲切搭讪:“这位大哥,你是帮儿子找媳妇,还是帮女儿挑女婿啊?”

  郝辛和气答话:“我想帮女儿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对象。”

  “你女儿什么条件,我手上资源多,兴许能帮你介绍。”

  “我家是本地人,我女儿是个建筑设计师,在本市一家上市公司上班,本人名下有住房,无房贷,我和她妈妈都是退休人员,有养老金和医保,不会拖累她。”

  “她个子多高?长得俊吗?嘿嘿,女孩子外貌是最重要的。”

  “个子有170吧,体型偏瘦,喜欢运动身体很健康,长相也很清秀,比一般姑娘还好点。”

  老太太大喜,两道毛毛虫般的粗眉飞入鬓角,拍掌欢笑:“我跟你说啊大哥,我手上正好有个小伙子,跟我是邻居,也是搞建筑设计的本地人,也在一家上市大企业上班。个头少说有185,模样不是我吹,可帅气了,我给你看照片。”

  这老太太就是长乐镇的李淑贞,市内各大公园的相亲角都是她的据点,机动流窜,广泛撒网,扩充资源,开拓业务。此刻她口中的这位小伙子正是贵和,郝质华看了看她的手机屏幕,些许希望又落空了。

  照片上的青年比他的长孙大不了几岁,瞧着还是个愣头青。

  淑贞有如资深销售员,信心十足地夸耀:“怎么样,够帅吧?小伙子今年刚满三十,瞧着也就二十五六。”

  “三十岁啊。”

  郝辛怅叹苦笑,没有一点兴趣。

  淑贞嗔怪:“怎么?你嫌他年纪大了?男人三十一枝花,比女方大个七八岁也合适。”

  “怎么?你嫌他年纪大了?男人三十一枝花,比女方大个七八岁也合适。”

  郝辛讪笑:“不是,我是觉得他太年轻了,我女儿今年已经四十岁了,想找个同龄的。”

  淑贞一惊:“四十岁?怎么拖到现在还没结婚啊?”

  来相亲就得讲诚信,郝辛如实说明:“以前结过,去年离了,不过没孩子,不存在这方面的负担。”

  淑贞啧嘴:“那这事可就难办了,二婚的本来就不好找,她年纪这么大都快丧失生产力了,人家男方多半会嫌弃。”

  “我女儿工作很好啊,收入也不错,怎么能说丧失生产力呢?”

  郝辛大惑不解,淑贞也有一说一。

  “我说的生产力是指生育能力,35岁以上就是高龄产妇了,她都四十了能生出孩子吗?哪个男人不想要自己的孩子啊?除非也是离异的,以前生过了,她嫁过去就给别人当后妈。即便是这样的也难找,你说找个条件比她差的吧,这日子过不到一块儿去。找个比她条件好的吧,人家又看不上,可不就是难办吗?”

  清高的人藐视世俗,奈何世俗是天罗地网,穿梭云霄的白鹭也逃不脱它的拘束。

  郝辛沉默了,心里落了一地鸡毛。

  淑贞心想自己是不是话说太重,伤了这老父亲的心,连忙赔笑宽慰:“你也别灰心,耐心多瞅瞅,说不定会瞎猫碰上死耗子呢。你女儿要是想结婚,最好放低要求,找个条件差但人品好的凑活着过,要是宁缺毋滥,我估计她这辈子打光棍的概率起码99%了。”

  说话时有人在远处招呼她,淑贞看着快步奔来的男子,笑呵呵挥手。

  “秀明,我在这儿。”

  秀明堆笑堆出了褶子,近前说:“淑贞阿姨,对不起让您久等了。”

  “没事,没事,刚好12点,来得正是时候。”

  “我先请您吃饭吧。”

  “不不不,先办正事要紧,那姑娘中午只有一个小时休息时间,错过,今天就见不到了。”

  郝辛在一旁听他们说话,眼瞅这男青年很面熟,秀明也无意中瞧见他,两个人同时记起对方。想到当日政协门外的摩擦郝辛忍不住毛躁,他把秀明当愚民,秀明也依然认定他是贪官,谁都瞧不上谁。

  见郝辛阴着脸扭头走了,淑贞困惑地问秀明是不是认识他。

  秀明摇头:“不认识,以前在政协门口打过一回照面,好像是什么局长。”

  “局长还穿那么寒碜,我还以为是个普通的退休老头儿呢。”

  淑贞领着他去到不远处的国税局,让他躲在距离大门十几米的行道树后,自己到门口等候。

  不一会儿,一位身穿白色羊毛大衣的妙龄女子走出来,淑贞上前握住姑娘的手,热情地与之交谈,姑娘礼貌微笑,时有回应,那神态仪表衣着气质构成一幅精致的淑女肖像,挂到哪儿都引人注目。

  秀明瞪大单反相机似的双眼,全力捕捉对方影像,越看越欣喜。

  几分钟后女孩别过淑贞返回国税局,淑贞大摇大摆去与秀明回合,问他刚刚是否看得清楚。

  秀明竖起大拇指:“看清了,姑娘长得真漂亮。”

  淑贞佩戴金牌般自豪:“你看配得上你们贵和吗?”

  “配得上,绝对配得行!您老眼光真好,这个他一定满意。”

  秀明喜得搓手,他一直致力于三弟的婚事,怕那小子再挑剔,等淑贞提供了合适的人选就请求先进行一次甄试,感觉前两个都不太合贵和的心意,这个他想必再没话说。

  淑贞觉得他还算识相,揶揄道:“再不满意就只能让他去庙里烧香,求观世音把龙女嫁给他了。不是我吹牛,这江小姐不止模样好性格好,家世也很不一般,我跟她妈妈吃过几次饭,那江太太每次都珠光宝气,出手也大方得不得了,比你们家可强太多了。”

  她一吹捧女方的财力,秀明又动摇了。

  “那这事可能有点难办,我们只想找门当户对的,家世太好的我们伺候不起啊。”

  淑贞戳他脑门:“你傻不傻啊,如今谁不想攀高枝?有个相貌人品都好的媳妇,再加上家底厚实,那不是锦上添花吗?贵和他现在就得找这样的对象,要不然每个月几万房贷,还是个月光族,家境一般的姑娘谁愿意找他啊,那不是害别人吗?只有江小姐这种,家里有钱不在乎女婿的经济条件,非但不拖累他还能帮他解决经济负担,这么两全其美的好事打着灯笼都没处找啊。我为了跟江太太搞好关系也花了老大的力气,你可别让我白费功夫。”

  其实她更担心江家看不上贵和,所以刚才听郝辛推荐女儿也试图帮贵和牵线,以便东方不亮西方亮,那样即使江家这边不成功,还能拿别的姑娘给赛家一个补偿。谁知对方竟然比贵和大了整整十岁,公主能招穷驸马,徐娘不能嫁潘安,相较而言,还是江家这边拿得出手,换了后者她铁定会被赛家人戳脊梁骨。

  秀明麻烦了淑贞太多次,不好意思再给人家添堵,保证回去就跟贵和商量,让他认真考虑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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