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和恍惚中, 郝质华已打开车门,猫腰钻进去, 像仙杜瑞拉跳上奇妙的南瓜马车, 须臾起程,与驾车的王子手拉手共赴螃蟹宴了。
这一幕令他五体投地, 车上的凯子少说身家过亿,她一个四十擦边的剩女居然能扭转有钱男人好色而慕少艾的千古习性,莫非那齐天大圣的表皮下竟藏着一只九尾狐仙?
他胡乱猜疑之际, 郝质华已随车驶出老远,将手机塞进提包后,开始东张西望参观车内构造,对身旁的司机说:“你够阔气啊,每次换车价格必然翻倍, 那辆幻影6.7呢?卖了?”
司机说:“卖车多麻烦, 还得过户, 我送给一位朋友了。”
郝质华诮讥:“又唬人,哪位朋友值得你这么大方。八成拿去行贿了吧,如今的贪官个个猴儿精, 一般豪车豪宅都不会登记在自己名下。”
司机含笑打断:“郝师姐,这话可不能拿出去说, 否则我小命准得葬送在你的舌根下。”
郝质华见对方委婉承认, 无奈吁叹,忽然有点口渴,拿出下属送她的橘子剥食。
司机说:“师姐, 请别吃橘子好吗?”
“我不会弄脏你的车。”
“不是,你可以随便在我车里吃任何东西,除了橘子,你知道我最讨厌这种水果。”
“真搞不懂你的口味,橘子多好吃啊。”
郝质华收起橘子,注意转回车上,拍拍真皮靠垫说:“这车真不错,比你原先那辆还漂亮,这下推销员更要往你雨刮器下塞传单了。”
“是啊,不止推销员,还有夜总会的小姐名片,什么谢娇娆、戴梦桃、徐美晴、孟露露,召集起来我能当妈妈桑了。”
郝质华爆笑,顺手拍对方一下,手指勾到一缕乌黑柔亮的长发,甜软清雅的幽香自发梢飘来,她深呼吸,没分辨出是哪个牌子的香水。
“你换香水了?”
“是啊,上个月去迪拜度假,在那边的香料店定制了几款香型。中东的调香师真不是盖的,个个开挂,你只要报上香水的名字他们就能准确无误调配出来。”
“迪拜?一个人去的?哦,中东男人无比好色,你就不怕有危险!”
郝质华绝非调侃,她真心为朋友虚惊,抬头看看后视镜,里面映出一张肌若玉雪的美丽面孔,只见春山浅淡,星眸流光,天然的瓜子脸匀称雅致,肥一分则减清秀,瘦一分则损富丽,称得上倾国倾城。
郝质华看看她,再与自我比对,她也算当得起中人之姿,但与旁边这位却有云泥之差,想当初她以凌云之姿翩翩飞入T大校园,即刻像高能核弹头炸出朵朵蘑菇云,清高傲物的T大才子们几乎集体失态,抢先恐后争做裙下臣,更有嘴贱者戏称其曰“盛开在侏罗纪时代的红蔷薇”,被一干理工科女生视若寇仇。
总之,那几年在学校她的大名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外人若在校内打听“赵敏是谁?”,一般会依被提问者的性别得到两种答案,女生白眼一翻:“你问勾引张无忌的小贱人?抱歉,本姑娘不是中文系的。”,男生则兴高采烈:“你找建筑学院2000级的赵敏?我当然认识,校花嘛,万众瞩目,我知道她在哪儿上自习,带你去好不好……”
一晃十多年,花冠女神已过而立,依然风韵不减,丰富的阅历、开阔的眼界、辉煌的事业更为其增光添彩,她俨然一颗华美的宝石,经岁月雕琢,越发璀璨夺目。
可惜,名花尚未得遇明主,郝质华每此听说她独自旅行就悄悄捏把汗,然后婆婆妈妈叮咛:“往后参团出去吧,现在中国人出国旅行经常遇到麻烦,前几天还有两个去巴黎自由行的女游客被打劫,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胆敢孤身周游天下,真佩服你的胆量。”
赵敏说:“跟团旅游多没劲,那些导游只会拼命怂恿你购物,一路走马观花,真正好玩的地方很少去,自从大四那年参团港澳游之后我就只把旅行社当成签证办理处啦。我出去是为了参观名胜古迹,探访风土人情,从不在红灯区和治安不佳的地域逗留,再说一个人的命生来注定,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时时小心在意会把自己累死的。”
她说话时从提包里摸出保湿喷雾为自己娇嫩的脸补充能量,用完随手递给郝质华,被她拒绝。
“两年不见师姐还是老样子,别告诉我你现在还在用百雀灵擦脸。”
郝质华诚实相告:“百雀灵有什么不好,我在国外看到好多台湾老太太用它,你别歧视国货。我妈一直说身要娇养,脸要穷养,我天天喝红枣枸杞茶,水果蔬菜不断,时不时还弄点银耳薏仁,不擦你那些昂贵的保养品,皮肤照样水当当。真搞不懂,为什么现在的人会像疯子一样迷信大牌,整天迪奥、蓝谜不离嘴,省吃俭用买一瓶上千块的面霜涂脸,太可笑了。”
赵敏随即靠边停车,去后备箱里拎来一堆购物袋。
“正好你提起,我这儿又有几件准备送人的衣服,挑挑看有没有中意的。”
郝质华抱住她擅自放进来的袋子,里面全是奢侈品牌的衣物,拿出来一看,好些吊牌齐全,压根没上过身。
“上次你给的那些我还没穿遍,你又弄出一大堆,我看你的购物强迫症真呈现恶化趋势,得控制一下。”
郝质华翻检衣物,见赵敏仍连三并四提来袋子,惊诧渐增。
“老天爷,你把整个百货大楼搬回家了吗?有这些东西我马上能申请个专卖店。这件连肚脐都遮不住的小马甲居然标价三万八,你有这闲钱捐给希望小学不好么?我真想抽你!”
赵敏爬上车,将最后几只袋子扔进后车厢,掏出镜子梳理头发,满意后抛给郝质华一抹媚笑。
“我每年都向希望小学固定捐款,衣服也非买不可。”
“你买这么多又不穿,纯粹烧钱!”
“你错怪我了,这些衣服原本是为这个季度准备的,我不想和别人撞衫,全部精挑细选产出最少的限量版,可是前几天看米兰时装周的报道,这些衣服居然出现在好多明星名媛身上,所谓的限量版只是商家的谎言,有品牌的东西怎么可能仅此一件。”
“……所以呢?你打算和大牌说再见?”
“没错,我在杰尼亚旗舰店注册了vip,那是全球顶级的服装定制店,号称能为顾客提供最好的面料、剪裁,以及最周到的服务,时常接待国内外的大人物。今后我的衣服都准备在那里订做,店长也承诺会介绍最优秀的服装师为我量身设计,保证做到独一无二。”
郝质华无语,不想问价钱,省的从她嘴里听到一串令人头疼的数字。
并非第一次接手赵敏的废弃衣物,她不待见这些装点昂贵商标的东西,却也不反感物尽其用,因为目前的工作需要她如此穿戴。
赵敏看看郝质华穿在身上的灰色阿玛尼套装,那是她回申州上班前她硬塞给她的,不强行逼迫,这人肯定又随便穿一套几百块的杂牌西装在高档写字楼里横冲直撞,吃势利的前台小妹白眼,被华服傍身的官僚轻贱,凭空多受许多屈辱。
“师姐,容我冒昧问一句,你目前的年薪想必已接近百万,可是我从没见你购置过一件价值500块以上的私人用品,消费与收入全然成反比啊。”
郝质华说:“我从小这样,跟家里的环境有关吧,我爸一直教育我们对待钱财应该取之有度,用之有节,朴素才是永恒的美。”
赵敏摇头兴叹:“单听这话真像寒门学士风范,谁能想到你是根红苗正的官二代呢,伯父更伟大,浸润宦海多年还能保持气节,如今做官的有几个像他这样洁身自好?不过,我一直觉得你的个人意识被他压制得太厉害,爱美是女人的天性,到你这儿却似乎说不通,名牌衣服、包包、化妆品,这些女人眼中的珍宝被你弃如敝履,你是不是把美感全部贡献给钢筋水泥瓦片砖块了?”
她至今仍记得就业第一年,随设计团队参与一个项目的竞标,郝质华时任另一家公司的设计代表,开标那天,人人西装革履光鲜体面,轮到郝质华她们公司,她竟然穿着皱巴巴的格子布衬衫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大模大样入场,引得众人嗤笑。然而等她拿起设计案展开说明,立刻震惊四座,最后征服评审团一举夺标,更狠狠扇了以貌取人者耳光,让他们见识到什么是真材实料。
羡慕、亦或是嫉妒的情节从此在赵敏心底扎根,令她无时无刻不关注这位朴实无华却才华横溢的师姐,憧憬同时又极力想用自己的审美去染指她的价值观。可是在看到郝质华不断甩开那些印有明显logo的衣物时,她明白实现这一想法远比在沉降地带建一座五十层的高楼难度大。
“就这几件吧,其他的你另觅下家,不过我敢说其中几件稍有眼光的人都不会要,穿出去简直像活动的广告看板,满身logo,远远一看还以为水痘长在了衣服上。”
郝质华将几件式样最简洁,色调单一的衣物装进一只购物袋,余下的物归原主,接着诚恳道谢,全靠这个疯狂的品牌奴,替她省下一大笔不必要的开支。
来到餐厅,赵敏借等菜的功夫向她打听是否认识可靠的建筑公司,她说一位知名国画大师准备在林田建一座中式园林风格的私人美术馆,造价九千万左右,对方已聘请内地一家公司做好设计案,打算将工程委托她所在的开元地产全权负责。
“你也知道这种人情项目利润薄,三四百万的小钱,要求还要精益求精,哪个大公司肯做啊。可那位老先生是我们董事长的好朋友,这个面子不能拂,开会商讨的结果是找家有实力的建设公司,将项目转包出去,施工期间由我监工,把房子盖好为原则。”
郝质华说:“三四百万对小公司来说也是肥差,只要放出风声,大家会挤破头的。”
赵敏说:“这项目施工难度大,质量要求很高,如今古建方面的专业工人太难找了,特别是技术好的雕花木工,中式园林工程操作复杂,还得请很多传统工匠,要求承接方必须有这方面的人脉,一般的小公司搞不定。世面上那些公司又没几个是省事的。不是偷工减料就是有量没质,动不动返工,严重的还闹出事故,我想找家做事诚恳踏实的,小点没关系,重要的是能保质保量完工。”
郝质华略一寻思,奇道:“这事儿你正该找王立中啊,我记得你和他常有业务往来,前两年搭伙做了不少项目。”
赵敏头微微倾斜,遗憾而笑:“我不打算跟他来往了。”
“为什么?你俩大学时交情不浅,他是你的铁杆粉丝,护花教坐头把交椅,替你鞍前马后立过不少功劳,你干嘛鸟尽弓藏,莫非他老婆疑心你们暗度陈仓?”
“看你说的,难道只是他帮我,我就没帮过他么?我们是各取所需,互利互惠,王立中替我做的工程全部明码实价,从没干过免费差事。他老婆买名牌的钱起码有一半是从我这儿赚去的,她还上赶着让老公跟我套近乎呢。”
“那你怎么想跟他绝交?莫非他又剃头挑子一头热,对你想入非非?”
“呵呵,你听过管宁割席分坐的典故吧,我现在就要效仿古代的圣贤与小人绝交。”
郝质华对王立中了解不深,这人表面看来楚楚谡谡,家境贫寒,大学毕业后到申州白手起家,目前小有资财,也没有为非作歹的劣迹,按说坏不到哪里去。
赵敏知道不解释清楚,保不准会被扣上诬陷好人的嫌疑,便将绝交动机一五一十相告。
王立中出身山西农村,父亲在私营矿场运煤,母亲也在矿区做勤杂工,家里还有一个比他小三四岁的弟弟。穷乡僻壤出个大学生不容易,何况他当年考中的是国内第一学府,父母如同得了金凤凰,拼命挣钱供他读书深造。
王立中研究生毕业后应聘到申州一家大型设计院,待遇优渥,不久赢取本地姑娘芳心,荣升申州女婿。女方家要求买房,当时就动辄上百万的房价对王家人来说犹如天文数字,但为顾全儿子颜面,一家人硬是砸锅卖铁四处借贷,王立中的弟弟甚至将工作几年的积蓄全搭进去,勉强凑够首付。
王立中后来找到门路独立经商,渐渐发达,还清房贷,屋子豪装,还给老婆买了辆甲壳虫,给自己买了辆凯迪拉克,过上标准的中产阶级富裕生活。可是安居乐业后却把依旧在老家受穷的亲人忘到九霄云外,先是连续几年春节不回家,进而音讯全无,彻底中断与家人的联系。
年初他弟弟去矿上运煤遭遇事故,右腿截肢,医生说要想独立行走必须安装假肢,费用至少三万以上,而王家为给儿子治病早已债台高筑,掘地三尺也找不出一分钱。王父想到远在申州的长子,于是前往求助。
老人图省钱,买了张站票,从太原一直站到上海,又背着行李由火车站步行至儿子家。他满怀希望,以为王立中得知弟弟有难,定会义不容辞伸手搭救,来到小区门口,保安见他破衣烂衫,便当成流浪汉对待,王父请他给儿子家打电话,王立中的老婆竟声称不认识,保安经不住王父苦苦哀求,领他直接登门,儿媳妇闭门不见,还命令保安撵人,王父只好在小区外等候。
夜里王立中开车回家,见父亲蹲在小区入口的花坛边,身旁摆着一只破旧的塑料编织袋,一个脏兮兮的矿泉水瓶,形象与乞丐无异,便不问青红皂白,大骂父亲丢人,保安看不下去,上前劝解,邻居们路过也纷纷停步指责。
但王立中毫无愧色,同他老婆立场一致,坚决不准父亲进门,最后扔下两百块命他赶紧回老家。王父千里迢迢赶来吃个闭门羹,不敢相信自己千辛万苦养出个六亲不认的白眼狼,背上行李离开小区,一路上捏着那两百块边走边哭,想到自家小儿子当初为成全哥哥的大学梦,初中没毕业便辍学打工,省吃俭用攒下生活费寄给哥哥买衣买书,好容易存了几万块钱,本打算结婚时用,也贡献出来给王立中付首付。如今遭难,终身残疾,想求哥哥帮忙,竟是这般下场……
老人越想越悲,一时鬼迷心窍,爬到白居易大桥上去,幸被119救下。事件经由电视台报道,民间反响强烈,人们一致谴责王立中夫妇数典忘祖不仁不义,记者更直接跑去他家采访,赵敏正是偶然在电视上看到那起新闻才得知了老同学的劣行。
郝质华听到后面眼眶发红,骂道:“这个混蛋,亏他还是高材生,书都读到狗肚子去了!难怪人说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都是读书人,知识分子的名声就是被他这种老鼠屎败坏的!你知道他父亲后来怎样了?”
赵敏说:“我给记者打过电话,他父亲已经回老家了,电视台帮我找到地址,我以热心观众的身份寄了十万块给他们救急。”
郝质华点头:“这还差不多,你要是说你袖手旁观,我真会把车上那些衣服撕碎了塞进你嘴里。”
她措辞激烈,举起杯子大口喝水,用拳头敲击胸膛,真个怒塞胸臆。
赵敏掏出香烟,点着后拈着吸过一口的烟笑劝:“你这脾气得改改,嫉恶如仇的人容易短命,看看鲁迅先生五十多岁就死了,挨他骂的人大多比他长寿。”
郝质华反讽:“我可没鲁迅那么伟大,他是道德标杆,我只算拥有起码的良心。凡是对他人有害的东西,对我也有害,凡是对他人有益的,对我也有益。每次听说这些恶人恶事,我都会想如果我是受害者该怎么办?恶人不受惩罚,好人随时会遇害。你把王立中的电话给我,我要骂他一顿,再联系学友会,让他臭名远扬!”
赵敏摸透她的脾气,向来敢说敢做,便拿出手机乔模乔样查找,回说已将他的联系方式和通话记录删除了。
“那名片总还有吧。”
“扔了。”
“公司地址和家庭住址呢?”
“你还准备打上山门呀?太夸张啦,何必为那种人渣失身份。”
“我咽不下这口气!”
郝质华心口火烧火辣,她自幼受传统教育熏陶,家训之一是“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也”,虽说只是平凡女流,没有雄才大略,国家大义管不了,但路见不平仍会拔刀相助。想到跟那不孝的禽兽打过交道,她深以为恨!
赵敏递上纸巾,抚着她的背说:“师姐,你的性格简直得了伯父真传,一看见你这个情形我就明白伯父当年为什么升不了官。”
她没被郝质华的凌视吓住,更进一步说:“本来以伯父的资历,当初至少能升到省厅级,做个中央委员不成问题。可惜他过分正直,非要水清无鱼,至察无徒,结果青云直落,六十退休还只是个局长。崇高的道德固然可敬,但有句话说得好,‘美德的道路窄而险,罪恶的道路宽而平’,不想变成坏人,选中庸之道就够了,没必要为了高风亮节舍身犯险。”
郝质华眼中射出剑光:“‘美德的道路窄而险,罪恶的道路宽而平’,这只是上半句,那个名人接下来还说‘两条路止境不同:走后一条是送死,走前一条是得生,而且得到的是永生’。我爸是没能平步青云,但他始终坚持信仰,从未失去做人的原则。我和哥哥们都以他为荣,因为值得骄傲的是人的品行,而不是身份。”
赵敏到底畏惧她所散发的锐气,笑盈盈调侃:“我猜到你会是这种反应,家庭教育真是人的先天优势,怪不得都说良好的家境更利于培养孩子的德操,就像衣食无忧的人才会追寻真理,假如乔达摩悉达多不是尊贵的王子,又怎么能成为普度众生的释迦牟尼呢。”
再讨论下去,这顿饭定会演变成辩论会,因此她巧妙转移视线,避开容易产生争议的话题。郝质华明白有些问题双方各持己见,相互间难以说服,也自觉配合。聚餐结束后赵敏送她回家,走到家门口已近10点。
郝家处在清安一座老式别墅区,是十五年前她在纽约证券公司工作的三哥孝敬给父母养老的,父亲郝辛为官廉洁,作风俭朴,认为住在这种地方有损清誉,一直不肯搬家。房子便长期闲置,近年他夫妻年事渐高,原先住的宿舍楼楼层太高,攀爬起来已觉吃力,只好服老迁居,郝质华回申州后也被招来同住。
三层高的联排三口人住宽敞有余,外部环境也整洁清幽,只是内部条件极为简陋。搬家时郝辛以节约为本,坚决不找装修公司精细装潢,随便雇几个工人粉刷墙壁,打扫干净后直接入住。
走进家门,经过老旧掉漆的鞋柜是一间空空如也的大门厅,右拐是更开阔的客厅,水泥地面裸露着,一套组合沙发、电视柜、几把旧藤椅是此处全部陈设,头顶悬挂叶片泛黄的老式吊扇,只在三伏天里运转,郝辛觉得冷暖寒暑乃自然规律,人本该顺应自然,因而普及大众的空调至今与他们家无缘。好在郝质华不怎么怕热,冬天实在冻得受不了便靠电炉取暖,习惯之后也不觉难熬。
郝辛还没休息,坐在沙发上看书,他今年七十五了,黑头发没剩几根,梳大背头也遮不住顶上的头皮。曾经180的身高也缩减到了173,人说有钱难买老来瘦,他不用花钱自来就瘦,年轻时像挺拔的白杨,现在是清癯的老梅。眼睛小了些,皱纹多了些,帅字已成了断线风筝,但也不像某些老头儿丑得碍眼。一幅长方形黑框眼睛戴了二十年,只更换了老花镜片,身体里的零件也都还完好,偶尔伤风咳嗽,吃点药就能对付。
郝质华每天都会感谢上苍,父母身体健康就是对她最大的恩惠。
“爸,我回来了,妈呢?”
她走向父亲,父亲也合上书本向她招手。
“你妈去参加她们那个老年舞蹈团的活动,还没回来。你过来,我跟你说个事儿。”
郝辛拿起手机,翻出一个号码。
“路厅长的爱人蒋桂仙给你介绍了一个对象,是市生物科研所的研究员,跟你一样大。蒋桂仙帮你跟那小伙约好了,周一下午下班后先见面吃个饭,聊一聊,合适的话再继续交往。”
郝质华的心情立时溅满墨水点,精明的脸染上苦恼。
“爸,我这半年都相五次亲了,累死我了,能不能暂时搁置这个项目啊?”
郝辛鼓励道:“鞋要试着买才知道合不合脚,要成功就得有行动,你不勇于尝试,怎么能取得好的结果?”
“那缘分也不能强求啊,算命的说我今年没正缘,有也是烂桃花。”
“你怎么好的不学,跟你妈一样去搞封建迷信,我们是唯物主义家庭,别信那些歪理邪说。”
郝辛一坚持,郝质华便放弃抵抗,她知道父亲是为她着想,她也很尊敬父亲,尽量顺着他的心意行事。
郝辛叮嘱:“暂时别跟你妈说,你妈跟蒋桂仙不对付,我是背着她和蒋接头的。”
他那严肃紧张的神色令郝质华失笑:“您还搞成地下工作了,我也不喜欢蒋阿姨,那么老了还跟交际花似的,还是朵大喇叭花,您求她给我找对象,她一准到处跟人说。”
“只要事情能成,说就说去吧,就当她是喜鹊,四处报喜。”
“您别抱太大希望了,好事通常都不出门,坏事才传千里呢。”
她正要上楼,大门开了,清脆的脚步声送来她的母亲林惠——一位风华绝代的老太婆。
“质华,你刚回来吗?跟你说,你妈今天可是出了大风头了。”
林惠脸上除了一组清晰的“三八线”,没有明显的皱纹,依然茂盛的头发染得乌黑油亮,皮肤白白净净,五官也没怎么走样,而且很会穿衣化妆,虽说不能形容成养眼的花朵了,起码也是株美观的盆栽。
她换好拖鞋,将提包随手扔在沙发上,接过郝质华递来的白开水,痛饮半杯,畅快道:“今天我们团演出时跳那《白毛女》,全团三十几个人劈叉都没劈成功,就我一人成了,有的队员还比我小十来岁呢,韧带都没我年轻。”
郝质华笑道:“那当然,您是专业的嘛。”
林惠是申州舞蹈学院的民族舞老师,退休二十年仍练功不缀,身材保持得很好,除了肚皮上的肉松了些,背影体态都不输年轻人,连郝质华也没她那么玲珑的曲线。
郝辛不像女儿为母亲自豪,看到老婆的嘚瑟劲儿,担心她乐极生悲,提醒:“你悠着点吧,都七十的人了,别为了出风头把自己搞成残废。”
林惠转向他,笑脸变黑脸。
“你就咒我吧,见面没点好的,只会说丧气话。”
郝质华替父亲辩解:“妈,爸是担心您。”
谁知母亲语出惊人。
“我要他担心,他先担心担心自个儿吧,哪天走在路上吃枪子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爸又怎么了?”
“他听说水务局那个陈处长的儿子结婚,在半岛酒店大摆宴席,十六辆法拉利开道,红包收了几百万,就写材料向纪委实名举报。现在陈处长已经接受调查了,这两天不停有人打匿名电话到家里来骂你爸,搞的我上街买菜都提心吊胆,今天活动要不是去的人多,我还真不敢出门。”
林惠说完不停拍胸口,张大嘴巴深呼吸,佩服自己完成了一次冒险。
郝辛刚正耿直,在任时就经常因此得罪上下级,实名举报的纪录也是数不胜数,外界对他的评价毁誉参半,有人夸他是当代海瑞,有人骂他是搅屎棍。
郝质华钦佩父亲正直敢言,可考虑到老年人不适合玩蹦极,她也觉得父亲太莽撞了,微责道:“爸,您怎么又干这种事。”
林惠怕女儿担心,憋了好些天,这时打开天窗正好发泄,盯着那惹是生非的老头子,像在嫌弃难以处理的巨大废品。
“都退休十几年了,享点清福哪点不好?非干这些上房揭瓦的事,我跟你说我们家的人迟早都被你连累死。”
郝辛被妻子鄙视了几十年,早免疫了,边看书边直抒胸臆。
“我是个共、产、党、员,就算退休了,肩上的责任还在,对这些违法乱纪的行为不能熟视无睹。中央下过好几道文件,干部子女的婚事必须低调从简,他陈有昌这么干就是违纪。”
“外面那么多双眼睛都看到了,别人都不说,就你积极!人家陈处长又没得罪你,跟我们家无冤无仇,你何苦去毁人家的前程。”
“我这人从不报私仇,但涉及到党纪国法,绝不留情。我们的政府需要廉洁自律的官员,像陈有昌这种人就该严惩,只是个处长就这么嚣张,要是手握重权那还了得?”
“你就不怕人家报复你?”
“我受过的报复多了,多他一个也不压秤。”
“你是快进烟囱的老头子了当然不怕,可孩子们怎么办?质华还在我们身边呢,万一人家找她麻烦怎么办?”
郝质华担心父亲的安危,但从来不愿父亲因为顾惜儿女违背原则,插话安慰母亲:“妈,没那么严重,申州是一线城市,法制健全,量那陈处长没那个胆子。”
无论民间用多么夸张的说法渲染当前国情,她都坚信邪不胜正,假如连申州这样的国际大都会都成为犯罪分子横行无忌的舞台,这个国家岂不全乱套了。
林惠不像父女俩这么乐观,来回指着他们数落:“你们还真别不信邪,出了事哭都来不及。你爸纯属脑子有坑,你要举报匿名也行啊,他还非得自报家门。”
郝辛低头掠过眼镜框瞪视妻子:“那干亏心事的都敢大摇大摆招摇过市,我这举报的为什么不能光明正大?我相信我们的党组织是公正严明的,一定会惩治腐败分子,给民众一个交代。”
“对敌斗争得讲究策略,那解放前我们党都像你这样跟反动派硬杠,革命火种早被扼杀在摇篮里了。”
“你都知道那是解放前,如今建国都快七十周年了,人民早已经当家做主,惩恶扬善还需要偷偷摸摸吗?”
林惠清楚丈夫的脾气,只能挖苦休想说服,烦躁地挥挥手:“不跟你说了,你是可惜晚生了五十年,五十年前你可能是先进分子,现在你就是个惹祸的兜儿,我恨不得跟你划清界限!质华,往后离你爸远点,出去也别对人说他是你爸,免得被他连累。”
郝质华长这么大,在父母身边时几乎天天看他们吵架,景象虽然激烈,但破坏性微乎其微,就像重庆人和成都人打嘴仗,吵完又携手去火锅店大快朵颐,争吵只是他们相互沟通的方式。
她不慌不忙当和事佬:“妈,您又开玩笑。说了多少次,家人之间也得注意分寸。”
林惠指着专心看书的丈夫:“你只叫我注意分寸,那你爸注意了吗?自从嫁给他以后,我这心肌变得比肱二头肌还发达了,都是被他练出来的。”
“那还不好,所以您身体这么健康也有我爸的功劳。”
“就知道向着你爸,缺心眼的孩子,怪不得会被人骗。”
母亲无意中的责备仿佛抹布擦去郝质华的笑容,郝辛猛然抬头,目光比吵架时凌厉了十倍。
觉察到失误的林惠顿显慌乱,摸摸头上的发卷,拉住女儿的手,慈蔼微笑:“好了,时候不早了,快上楼洗澡睡觉吧。”
郝辛也说:“你妈在外边疯了一天,脑子和嘴都不听使唤了,别跟她一般见识,去睡吧。”
父母语气都很小心温柔,犹如儿时生病发烧时为她擦汗的毛巾。
郝质华乖乖点头,向父母道晚安后上楼,推开卧室门时,收到一条短信,是贵和发来的。
“尊敬的郝所,今天听了您的话,心情大为好转,您是位正直负责的领导,我决定跟着您好好干,请多指教。”
她面容舒展,这条“心情好转”的短信来得正是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