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住半个多月, 美帆稍微理清了生活的乱麻,赶着恢复固有的生活习惯, 戏曲技艺也像武术, 三天不练就手生,可不能再荒废下去。
这天清晨刚过五点, 一阵尖锐的女高音吟唱裁纸刀般划破晨曦前的宁静,睡梦中的赛家人像被闪电击中,纷纷在抽搐中惊醒。
秀明蓬头垢面地走出卧室, 问正在淘米的妻子:“弟妹在院子里干什么?”
听佳音回说美帆在练嗓子,他无奈地抠抠后脑勺:“大清早的,我还以为是鸡叫呢。”
佳音笑他耳朵不好使:“哪有这么清脆的鸡叫。”
他苦笑:“是够清脆的,跟玻璃渣似的,差点把我的耳膜给扎穿了。”
弟妹是个名角, 嗓子是她吃饭的家伙, 练功天经地义。
其他人可没他这么开通, 早餐时都憋着一肚子起床气,贵和想提意见,先委婉地说了句开场白:“二嫂, 你今天起得真早啊。”
美帆今天开局不错,神采奕奕微笑:“一日之计在于晨, 早睡早起身体才能健康。”
贵和还没想好如何开口, 千金直截了当发难:“二嫂,你刚才练嗓子是一时兴起,还是打算以后天天都那样?”
“我在家时每天都坚持练嗓子, 这段时间因为搬家忙碌,中断了好一阵,得赶紧捡起来。”
“这么说以后每天天不亮我们就会听到你那个咿咿呀呀的鬼叫声?”
“什么叫鬼叫声,你说话太难听了。”
美帆气得放下筷子,准备聚精会神跟小姑子说道,景怡见势不妙,轻声责备妻子:“老婆,注意点措辞,要尊重艺术。”
千金冷刺:“没见过这么扰民的艺术。”
气氛仿佛一块绷紧的布料,胜利先出来点缀些花边。
“我看我们今天就把柯南宰了炖汤吧,以后有二嫂叫我们起床,它已经失去利用价值了。”
他讽刺二嫂也不该拿柯南当炮灰,这样只会先惹怒珍珠,小丫头拍案怒斥:“你胡说什么,我看先宰了你还差不多!”
贵和见针线都备齐了,便顺势绣花。
“二嫂,我们这些人不像你那么会保养,晚上基本都睡得晚,五点多那会儿瞌睡正香,你以后能不能晚点再练嗓子。”
美帆的笑容无影无踪,正色道“我习惯了在那个时间段练嗓,因为早上嗓子的状态是最好的,这习惯我都保持二十多年了,你要我现在改?”
千金出来配合贵和打双打,挑眉讥讽:“早上五点多还在睡觉,这习惯也是我们从出生起就保持的,难道你想让我们这么多人迁就你?”
美帆最恶她的女海盗德行,自持身份,仍用文明人的修辞与她辩论。
“我这可不是为了玩儿,我明年准备复出,现在已经接到新戏的演出计划了,得尽快恢复状态。成年人每天睡7小时是最健康的,晚上10点入睡,早上5点起床,这样的生活多有规律。至于孩子们,本就该在每晚9点以前上床睡觉,睡够8到9个小时也符合健康标准。我觉得家里人都睡得太晚了,熬夜很伤身体,为什么大家不趁这个机会调整以前的坏习惯?”
她只讲理论不看实际,使得胜利很不快。
“您以为我们不想早睡吗?我每天那么多作业,还得复习预习,到十二点能睡就不错了。三哥也是,才回来住了半个月,至少有十天是凌晨两三点钟才回来,他的工作就那样,您让他怎么调整啊。”
贵和听他对自己也有意见,问:“我回来吵着你了?”
胜利郁闷:“是挺吵的,浴室里的水声哗啦啦的,还能听到放屁声,当初你设计这栋房子时怎么不把四楼面积弄宽敞点,对门进进出出,我屋里听得清清楚楚,做功课时分散注意力,晚上睡觉还老被惊醒,再这样下去都快神经衰弱了。”
“我哪儿知道会搬回来和你做邻居,你在屋里放音乐,又唱又跳的时候我可没说什么。”
“我那是为了放松。”
秀明担着多喜的重托,把小弟的学业看得比自己的事业还重,忙说:“要不你搬到一楼来吧,把爸的房间腾给你住。”
胜利一口回绝:“不,爸爸才刚走,留着他的房间还能怀念一下。”
“那你和小勇换”
佳音觉得不妥,说:“小勇那屋太小,书柜都放不下,要换也该和珍珠换。”
珍珠登时急眼,抖着身子抗议:“先声明,我不换啊!那房间是我精心布置的,才不要让给小叔糟蹋。”
“就换一年,等你小叔考上大学再换回来。”
“那也不行,妈妈怎么这么偏心,只会牺牲我的利益来讨好别人。”
“你又胡说八道,胜利是你长辈,你怎么这么不懂事!”
秀明最烦妻子骂女儿,让她别嚷嚷,又对胜利说:“要不你和我们换,我和你大嫂到四楼去住,免得影响你学习。”
胜利只是单纯的抱怨,压根不想劳师动众,忙说:“不用了,我那房间住着挺好的,不用换。”
千金怪他们偏题,不耐烦地插嘴:“你们回头再商量怎么换房间吧,先说二嫂的事,二嫂你明天换个时间练嗓行吗?总不能因为你吵得我们全家人都睡不好觉,哪怕推迟一小时也行,等我们大家都起床了你再练。”
美帆讨厌她这种命令的口吻,采取低调地抵抗:“这当然是可以商量的,但我还是觉得我的行为远远没到扰民的地步,你二哥跟我生活了十几年,他可从来没这么说过。”
千金知道她想用丈夫挡驾,索性一箭双雕。
“那是因为二哥已经习惯了,而且他那人本身就比较耳聋,别人说他的话他全当成耳旁风,周围吵得一团乱,他还安静得像口古井,我们可没他那么死气沉沉。”
这种时刻最能判断出关系的亲疏远近,美帆嗔怒:“你怎么能这样说你二哥?你说他定力好,适应性强也行,干嘛非得用‘死气沉沉’这种贬义词?”
“他本来就死气沉沉,你看我们说了这么久他吭声了吗?”
千金冷笑着瞥向埋头吃饭的赛亮,目光犹如砂砾落在他的碗里,赛亮顿住筷子,视线在餐盘上停留了一秒,向妻子下令。
“你从明天开始,换个时间练嗓吧。”
自己极力维护的人反过来帮助敌方压迫她,美帆像揣着一块捂不化的冰,血肉都被冻在一起,只好用怒火来取暖。
“我不换,从明天起,我要去广场上练嗓。”
“随你的便吧。”
“你得护送我,时间太早,我怕有危险。”
“这小镇治安很好,大部分都是老住户,早上五点广场上晨练的人已经不少了,会有什么危险。”
“我不管,我害怕,必须有人陪着出门。”
“我给你买条猎犬吧,以后你牵着它出去就能把坏蛋都吓跑。”
赛亮不仅不退让,还大踏步逼近,剥夺妻子最后的立锥之地。
美帆愤怒了,嗓音拔高几个音节。
“买了狗谁照看?居然把我推给狗,你连狗都不如吗?”
赛亮转头怒视:“你在跟谁说话?”
他冷酷得像座冰雕,美帆举起言语的重锤敲击。
“跟你这个连狗都不如的,无情无义的男人!”
“既然我不如狗,这日子就别过了,你马上收拾东西走人吧,马上!”
柔弱的女人弃阵而逃,佳音和珍珠先后追出去,秀明摔了筷子。
“你们搞什么鬼,天天这样,这个家是剧场吗?”
贵和按住大哥的拳头,苦着脸责怪赛亮:“二哥,至于吗?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非得闹成这样。”
赛亮冷静地站起来:“我吃饱了,去上班了。”
“坐下,你摆下烂摊子又想一走了之?谁给你收拾!”
“贵和都说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大哥也别放在心上了。”
秀明的咆哮如同路旁的狗叫,对赛亮的行动产生不了半分干扰。目睹这一切的千金重拾多年来的疑问,感叹:“天啊,天啊,他真是我们家的人吗?会不会是小时候被调包了?大哥,你说我们四兄妹谁像他啊?”
景怡觉得妻子的怀疑不无道理,摇头说:“人和人本来就不同,待会儿去安慰一下二嫂吧。”
“有这样的二哥,我真没脸去见二嫂。”
千金捂住脑门,有点后悔刚才和美帆争执了。
赛亮回二楼拿公文包,见美帆正在卧室里打包行李箱,佳音母女拦住她苦苦劝告,见到他都露出求助的眼神,赛亮却回以匕首。
“请个搬家公司吧,东西太多,一个人拿不动。”
他小时候什么样儿,佳音没见过,也不知他这毛病是不是自幼养成的,还真是酱缸里的秤砣,油盐不进,皱眉劝阻:“小亮,你就少说两句吧。”
珍珠脾气似父亲,已变成小型喷火龙,跺着脚埋怨赛亮:“二叔太过分了,二嫂都被您气成这样了,您还不罢休!”
美帆见她维护自己,想到有儿女的好处,更加悲痛,泣不成声道:“他就是老天派来折磨我的,只要我还有一口气,他就不会收起他那锋利的爪牙!”
赛亮像块抛过光的花岗石,鲜血溅上去也不着痕迹,提起公文包若无其事走了。
珍珠大开眼界,当场立誓:“我以后可不要嫁给这种男人,否则用不了三天准得出人命!”
二叔能活到现在,真得感谢二婶的不杀之恩!
美帆哭倒在床上,佳音坐在一旁轻轻拍抚。她和这弟妹青梅竹马,感觉与姐妹相似,不忍看她受挫磨。
“你别哭了,身体是自个儿的,没人帮你爱惜。”
“爱惜有什么用?我就像一匹布每天被他撕扯蹂、躏,已经碎成褴褛了。”
“他只是嘴巴坏了点,也没把你怎么样?”
珍珠受不了母亲的圣母论调,铿锵有力批驳:“妈妈您可不能这么说,我从书上看来一句话‘凉风吹身心爽快,恶语伤人伤难愈’,挨外人的骂就够难受了,更别说自己最亲的人,二婶是真被二叔伤透心了。”
美帆抓住她的手,巴不得她是自己亲生的。
“还是珍珠了解我,你不知道,你二叔就是在报复我没给他生孩子,女人不管有再多优点,只要不能生育就是个废物。说白了男人结婚只是为了找一个生育工具,什么爱情啊,只是女人一厢情愿的幻觉,男人都是现实动物,他们才不需要爱情。”
为爱献身的女人都是傻瓜,她现在才明白,飞蛾扑火固然壮烈,本质却是找死。
珍珠替二婶难过,抱住她开导:“二婶您别哭,不能生孩子怎么了?能生孩子的女人多得是,像您这么出色的多难得。您别把心思都放在二叔身上,多想想自己吧,等您复出以后重新做回大明星,多的是人追捧您,那时拥有了一座宝藏,还会在乎一枚硬币吗?”
她看过不计其数的言情小说,已到了能够纸上谈兵的水准,说起来头头是道。
美帆心想自己过去正是为一枚硬币放弃了宝藏,痛心呜咽道:“你说得对,以后我要以事业为重,再也不管你二叔的想法了。”
佳音问:“剧团那边有消息吗?”
“有,已经谈好合作意向,那个新剧还在编剧阶段,可能要到明年三月剧本才能完工,等到了编曲阶段就会请我参与。到时我可能会忙起来,没多少时间帮你管家了。”
“家里的事你不用操心,好好忙你的,我们都盼着你重新登台呢。”
佳音还有很多事得亲手操持,把美帆交给珍珠,让她上学前好好安慰二婶。
秀明正要出门,临走时前想去慰问美帆,在走廊见到妻子便问她:“弟妹怎么样了?”
佳音替美帆抱屈,垂头叹道:“受了委屈又无处发泄,只能靠哭和绝食折磨自己,还能怎么样。”
不想丈夫竟随口丢出句评语:“她也太小气了。”
像被摇晃的可乐瓶子,佳音的语气冒出怨忿的气泡。
“小气?你们男人都觉得女人的心应该是钢化玻璃做的?怎么砸都砸不碎?”
秀明啧嘴:“我话还没说完呢,你急什么?弟妹虽然小气了点,可小亮实在太不像话,那德性我都看不下去。”
“看不下去可是也没法纠正他。”
“怎么没法纠正?弯掉的钢筋都能掰直,还怕改不掉他的坏毛病?”
“你又想强行打压?这法子对小亮不管用,只会激起反弹。”
“那我就干脆把他拍扁,看他还怎么反弹。”
秀明正想跟妻子规划如何拍扁二弟,贵和忙慌慌跑来。
“大哥,我那车发动不了,你快帮我瞧瞧去。”
别看秀明脑子笨文化低,却是个修理东西的能手,小到插座、开关、水管、电线,大到冰箱、电视、单车、汽车,一般的故障他都手到病除,这也导致家里用品大多高龄化,因他的双手延迟退休。
他去停车场查看,贵和的车火花塞被污垢堵住了,拿出来擦干净,装上就恢复正常。贵和心想回家住还是有好处的,往常遇到这情形他准会去汽修店花冤枉钱,大哥手真巧,要是心再灵点就好了。
最近上班像苦差,郝质华仍在兴风作浪。一个多月前贵和并不歧视剩女,甚至歧视着歧视剩女的猥琐男,然而一个多月后的今天,他发现自己正不自觉加入猥琐男行列,每当夜深人静独坐沉思,便发自内心数落起剩女的斑斑劣迹:
1、只顾智商,放弃情商。
2、完美主义,锱铢必较。
3、过份强势,趋近霸道。
4、固执己见,不可理喻。
以上四点融会贯通就是他的顶头上司郝质华,这女人真是青春期尚未开始,更年期便提前来到的奇葩,治下越来越严苛,仅上周就踢走所里两名员工。
第一个挨整的是设计协理小邬,郝质华检查出她为外商编写的设计案存在严重语法错误。小邬辩称这是翻译部的工作,自己不应为他人的失误担责。
郝质华说:“翻译部失职是一回事,你没做好协调监督是另一回事,工作讲究善始善终,全情投入,那种拿多少薪水干多少事的人,我认为她不配向公司索取一分钱。”
小邬哭着跑了,当天递交辞呈,郝质华大笔一挥同意。
第二个是助理设计师小张,他因为忙别的项目耽搁了实体模型制作,最后交出的成品略显粗糙。
郝质华看完批评:“我给你一周时间让你制作一个90分的模型,而你却用两天时间交给我一件60分的作业。如果论功赏罚的话,我觉得你这个月只领一半工资就够了,因为你的出勤记录虽然完整,但有一多半时间毫无作为。这种滥竽充数的行为在私营企业是绝不被姑息的,现在该怎么做想必你心里有数。”
小张恨穷发极撒手不干,无故旷工三天后被按例开除。
所员们都惶恐猜测着下一个挨整的会是谁,今天陨石砸在了赵国强头上。
他负责设计的群楼方案刚交上去便收到郝质华的催命符。他如临大敌地从贵和办公桌前经过,无限悲苦俯望一眼,只差热泪盈眶道一声:“同志珍重!”
老友蒙难,贵和岂能作壁上观,偷溜至郝质华办公室外,那女人嚣张无忌,训人时从不关门,他假装在门外复印资料,竖起耳朵关注里厢动静。
郝质华在甩出赵国强的设计案后讲起故事,她说:“你一定知道意大利的佛罗伦萨有一座米开朗基罗的大卫塑像。那是件举世无双的伟大艺术品,当地有个奇怪现象,经常有人在雕像下晕倒,不分昼夜屡屡出现。
人们自然关注这一怪象,经过调查后发现,这些晕厥者都是来自世界各地的艺术家和艺术爱好者,他们前往该地,目的是观摩学习大师的作品,到那儿以后无一例外都被雕像无与伦比的巨大美感吸引,沉醉痴迷流连忘返。由于长时间观察分析,甚至忘记进食,最后体力透支而晕倒。
真正的艺术就该有这样动人心魄的魅力,真正的艺术家则是为创造这样的作品而存在的。你在大学时给你上第一堂课的老师一定讲过,建筑也是门艺术。对待艺术得以虔诚的态度,你随便这儿抄一点那儿抄一点,东挪西撮最后干脆把过去的项目胡乱改动几处就拿来交差……是盲目相信自己的能力,还是过分高估我的容忍度?”
赵国强心里擂鼓,赔笑道:“郝所,我也想好好完成任务,可时间来不及,我手里还有两个项目没弄完……”
“哦?这么说你还准备做两个粗制滥造的方案,以此刷新水平下限?”
“不,我的意思是……是……这次情况特殊,下次时间充裕我一定好好做。”
“谁都不能保证下次情况不特殊,我们这个行业瞬息万变,分分钟都可能有新项目出现,有旧项目修改,拿‘特殊’做借口可行不通。”
“……我实在无能为力,这么短的时间内能交差已经很不容易,您可以问李所或其他所的领导,我们一直是这样的。”
“那是在我来之前,我来之后你就得按我的要求工作,所里需要改进的地方不在少数,怎么能老让心态停留在过去的模式中?”
“反正我没办法,要不您换人,让时间富裕的人接手,我真的干不了。”
听赵国强采取鸵鸟战术,贵和不由得捏皱一叠A4纸,接下来的冷场更是无声胜有声,他完全可以想象郝质华正扬起高傲的头颅,暗暗发功,弹指间即可将那不知趣的下属毙于掌下。
不出所料,郝质华再开口已锋芒毕现。
“赵工,你确定要我换人?”
“…………”
“……你来公司六年多,一直在设计部工作,缺少实践经验,我觉得……”
贵和只听开头已猜到她准备把赵国强发配边远地区守工地。危机当前不容犹疑,他丢下复印纸箭步走进办公室,腆着笑脸说:“郝所,听说福光商业中心的裙楼设计出了状况。”
郝质华将方案向前推,他忙拿起来翻看,说句良心话,这设计值100个臭鸡蛋,不仅毫无美感,还缺乏起码的诚意,他们的大学老师看到准得掀桌子。
郝质华说:“情况如你所见,我身为质量把控者,为我们所交出这样的方案深感耻辱,不过赵工似乎理由充足,他说时间不够,还说这是他的一贯作风,现在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每年公司业绩评比,我们所的排名都会垫底了。”
她的表情非常严肃认真,俨然一丝不苟的判官,使得效果更为骇人。
贵和不能坐视朋友挨刀,拿起方案册说:“这事由我处理,我负责在今天之内完成修改。”
郝质华看看他和赵国强,问他:“你打算为朋友两肋插刀?”
“不是。”
贵和断然否定,神情趋近“伟光正”,又不是傻子,想脱险,当然得把戏作足。
“我是所里的设计总监,国强是我下属,按理他负责的项目我都该亲自把关,所以这次他没好好完工我也有责任。”
“原来如此,那你应该督促他返工,何必亲自动手,你手头好像也有正在进行的项目。”
“是,菏泽cpd地块的项目下周投标,我正在做标书。可是国强比我更忙,他还有两个项目要向甲方汇报,确实抽不出时间。我保证在不耽误投标的前提下完成这个项目的修改,哪怕今晚通宵也会交出方案,这是我作为总监应尽的职责。”
他绷着个扑克脸扮正直,女魔头审视良久,终于点头作罢。
接下来的大半天他全情投入这场救火行动中。以他的经验天赋,临时凑个方案不难,难的是如何过郝质华那关。尽管恶其为人,但经数度交锋,他承认这女人的确是行家里手,她长了双猫头鹰的眼睛,任何设计,只要经她过目,大小缺陷无所遁形。她只靠目测也能快速算出建筑物的间距高差、一针见血指出方案的原型出处、甚至误差仅1°的屋顶倾斜度也逃不过她法眼。
他觉得她真该去建筑质量监督委员会任职,肯定能将所有豆腐渣工程斩草除根。
他花尽心思动足脑筋,赶在下午两点改好方案,又与制图部的同事共同奋战至下班前,好歹完工。
郝质华看了他交来的cad平面图及效果图后,当场鉴定:“灵感来源于菲律宾裕利大厦、造型模仿西班牙Cristalia商业园、细节又照搬了米兰马尔彭萨机场喜来登酒店会议中心,典型的中国式拿来主义拼盘风格。不过你很聪明,抄袭得很有智慧,看得出在这方面驾轻就熟,某些地方也能体现独立思考的痕迹,良品谈不上,但比赵工那个好很多,我相信你有认真对待。”
她合上方案册子,然后不置可否。
贵和劳形苦心,忍耐力降至临界点,再被她半讥半讽评头论足,心里毒虫乱爬,一时难以自控,说:“郝所,能允许我说几句吗?”
没等郝质华点头便自行开始:“我承认我的方案照搬照抄国外设计,不单这次,以往很多项目也或多或少存在抄袭。但这绝不仅仅是我个人的行为,事实上我们公司,乃至整个中国的建筑行业都存在这种现象,可以说是公开的秘密,相信您也应该清楚。
举个简单的例子,国外的建筑师设计一栋小型别墅,普遍工作周期是3~6个月,而国内的建筑师往往要在二十天甚至更短时间内设计一套大型商住综合体,时间分配上根本不能与国外同日而语。这是中国国情决定的,每做一个项目,都有无数张嘴催促我们赶进度,从开发商到地方领导,都不是有耐心的主。他们重效率,因为高效率才能产出高收益,至于建筑本身是否具有高度的审美价值,能否成为艺术品,这些反倒不在他们关心范围内。全国每天有成千上万栋高楼拔地而起,每年有无数新型城镇诞生,靠得就是这种高效率。如果事事按正规标准进行,大概再过100年中国的城市化建设还在原地踏步。
当然,做为一名建筑设计师,业内很多同行都不赞成这种急功近利的做法,我们也有梦想,希望成为高迪那样伟大的建筑师,设计出经得起时代考验,长盛不衰的优秀作品。看到周围耸立着一堆平庸丑陋的钢筋水泥体,整个城市渐渐沦为失败的拼图游戏,我们也深感挫败。但这些是大环境的局限性造成的,我们即使再不甘,也无力改变现状,要在行业中生存发展,必须顺应时势,像这次正遇行业旺季,所里每个设计师都身兼数职,这样的工作强度下,哪怕再厉害的天才也不能保证设计质量,要顺利交差,我们只好抄袭拼凑,没人觉得这么做光彩,全是硬着头皮完成的,在这行几年混下来,少有人能保持建筑师的尊严,所以请您稍微理解我们的苦衷,别再揭我们的伤疤,往伤口上撒盐了。”
他说完微微欠身,快步走出办公室,径直收拾东西下班。郝质华当时的表情如何他不得而知,也疲惫地懒于探究。旧怨未消又添新仇,这女人掌握全所员工的生杀大权,随便使点绊子他也扛不住,估计下个卷铺盖滚蛋的人就是他。
回到长乐镇他发现二哥的车在他前方行驶,奔驰G500车身轮角分明,好不彪悍拉风。临近住家地时,一辆老旧的捷达车梭子鱼般窜上来挡住奔驰这头鲛鲨,道路狭窄不便超车,捷达放缓速度,豪车只能跟在破车后头,活像被牵着鼻子。
那捷达车的车主是秀明。
他下班巧遇二弟,故意驱车阻挡,给他来个下马威。
赛亮知道大哥发疯不是一两天了,默默忍到停车场,下车后又被他拦住去路,贵和也三步并作两步赶来压阵。
他看着雷公脸的秀明像看卡通人物,冷淡地问:“大哥,你又想干什么?”
秀明嘴角抽搐:“你小子心理素质不错啊,干了坏事还跟没事人似的,不愧是律师。”
“我要是干了坏事,警察早来抓我了,还能自由自在地在这儿跟你们讲话?”
“你对弟妹干的坏事还不够多吗?大清早就害她哭成那样,早饭午饭都没吃,晚饭还不知道肯不肯吃。”
贵和纳闷大哥怎会知道二嫂的近况。
“大哥,白天你打电话问候二嫂了?”
秀明油箱加满了,自如地抒发火气。
“问你大嫂了,这个人,自己的老婆都不管,肯定连想都没想一下。整天虐待老婆,破坏家里的安定团结,我看他这种行为比起恐怖分子差不到哪儿去。”
贵和希望先礼后兵,理性批评赛亮:“二哥,大哥的说法是夸张了点,可你确实不该对二嫂那个态度,你俩倒是床头打床尾和,我们这些旁观者多尴尬啊。”
文斗武斗对赛亮来说没区别,他照样有什么说什么。
“我是按你们的期望办事的,你得了便宜还发什么牢骚?”
贵和惊怪:“我得什么便宜了?二哥,你这话就很搞笑了,难道是我们逼你骂二嫂的?”
“今天早上你们一个个都在责备她不该那么早起床练嗓,千金甚至还直接怪我不出面管老婆,我再不吭声,不知道你们还会对她说出多少难听的话。与其被外人讽刺挖苦,不如我自己来,你们挑起事端,现在又来主持正义,这便宜是不是占过头了?”
秀明原先用机关枪胁迫二弟,不慎被他的手榴弹反杀,结巴得说不出一句整话。
幸好有三弟支援。
“二哥,我们当时只是温和地向二嫂提意见,完全没有敌意,是你误会了。”
“千金那种态度还叫没敌意?你和胜利也跟着推波助澜,以为我听不出来?都是一个山上的狐狸,跟谁玩法术呢?”
“嗨呀,嗨呀,这还真是脑袋不同,想法不同,东说阳山西说海啊。二哥,二嫂跟我们对话时可是很平静的,直到你开口才被激怒,如果我们惹她生气了,她一开始怎么不冲我们发火?”
“你以为她不想发火吗?她是在压抑自己,因为你们是外人,她觉得对你们发火很失礼,我不一样,我是她老公,她可以无所顾忌。”
秀明知道贵和不是对手,整顿好兵马前来夹击。
“这么说你还认为自己很伟大了?把凶手说成受害者,把受害者说成凶手,你平时就是这样帮那些罪犯辩护的?”
赛亮一个回马枪挑中他:“大哥,你最好别随便评论自己不熟悉的领域,一张口就暴露智商。律师从来不为罪犯辩护,法官做出裁决前,所有刑事案的被告都称作犯罪嫌疑人。”
“你小子别动不动拿智商说事,我的脑子就一定比你小吗?要不要挖出来比比看?”
贵和不能让大哥再丢丑,强攻不下,改用和谈迂回。
“二哥你怎么就不能用正常方式跟我们交流呢?一口一个外人,从法律上讲,我们是你的兄弟,你的家人。”
赛亮好歹显出点无奈。
“不是家人就能志同道合,我早说过住在一起没好处,牛聚集多了粪堆也会多,人聚集多了,容易起纠纷,爸当初异想天开不听劝告,想出这个馊主意,你们还全力拥护,如今弊端已经现形了。”
他这说法就像反动分子在否定改革开放的大政方针,秀明怒发冲冠。
“那你怎么还同意搬回来?”
赛亮反动得明目张胆。
“我是为了还爸的债,免得亲戚朋友骂我是不孝子,在外面混名声很重要,为了名声也得回来。”
“你的名声已经臭了,至少在我们这个家已经臭不可闻!”
“那只好辛苦你忍一忍了。”
赛亮背向大哥的叱骂回家,后来家里人都发觉秀明贵和面色异常,他还置身事外似的。晚饭时美帆继续绝食,珍珠去求了半天最终无功而返,秀明觉得再跟二弟说话自己的肝脏会爆炸,贵和等人也懒得惹腥膻。
佳音尝试性地恳求赛亮:“小亮,你去劝劝美帆吧。”
赛亮默默感谢大嫂搭好的天梯,从容来到卧室,他那美丽的妻子虚弱地躺在床上,仿佛淋湿翅膀的蝴蝶。
“吃饭了。”
他腔调随意,用的是食堂管理员的口气。
美帆一听到他的声音,心间就长出了柠檬树,酸意无穷尽。
“不想吃,就这么饿死算了,反正我已经心如死灰了。”
赛亮没有丝毫改变,随意地问:“不是说要走吗?怎么还没打包行李?”
美帆伤心一整天,决定不能轻易放弃斗争,冷笑:“当初是你们家强迫我搬进来的,现在要走也得由你代表你家里人送我走。行李我是不会自己收拾的,麻烦你代劳吧。”
“我没空干这些,还是委屈你暂时住下吧。”
可恶的男人说完递来一只精美的礼盒,上面印着蒂凡尼的商标。
“这是什么?”
“你又不是不认识这牌子,打开看看吧?”
“我没力气。”
美帆的怨气融雪般消了一半,以往的经历显示,这是丈夫送来的议和礼物。可她一点不好奇盒子里的东西,她要的是柔软的爱心,珠宝的光辉再夺目,也比不上爱人温柔的眼神。
赛亮替她打开礼盒,一对坦桑石的钻石耳坠如星辰闪烁,深紫色的水滴形坦桑石恰似贵妇的眼泪,搭配梯方形及圆形明亮式切割钻石,高雅与奢华相得益彰。
美帆潦草地看了一眼。
“这东西哪儿来的?”
“当然是花钱买的。”
“你还有空逛商店?”
“我今天一整天都在陪一个女人逛街。”
如愿挑起妻子的怒意,赛亮狡黠一笑:“你信吗?”
他在床沿坐下,状态松弛,居家感百分百。
“是一个客户推荐的,她说蒂凡尼这一季的高级珠宝款式很漂亮,建议我买这对耳环,作为给太太的圣诞节礼物。”
“圣诞节不是还早吗?”
“我没把它当成圣诞礼物。”
“那是什么?”
“前几天不是双十一吗?就当做补送的光棍节礼品吧。”
他好似在用萝卜引逗一只兔子来咬食,美帆起身怒斥:“你这人,收了你的礼物我会折寿十年。”
“那你岂不是早变成鬼了?”
“你比鬼还可恶。”
女人羞恼地扑向他,没来及厮打就被饥饿造成的晕眩推倒,赛亮单手一搂,她就像羽毛落在他怀里。
“戴上试试吧,让我看看这钱花得值不值。”
他将耳环垂在她眼前,可她只看得见他的眼睛,这男人最突出的不是智力,是颜值,稍微用温柔润色就是一剂令人甘之如饴的毒、药,不然也不会令她泥足深陷。
贫血状态下她的脸仍微微红了,觉得自己没出息,扭头拒绝:“我说了我没力气,头晕眼花的,连一粒米都扛不动,更别说这对沉甸甸的耳环。”
“那就先下楼吃饭,吃完饭就有力气了。”
“你以为一对耳环就能抵消你对我的伤害?这套把戏早已经失效了。”
“我没这么想,像你这么高傲的女人当然不是一对耳环能够收买的,我是觉得你戴上它会很合适,所以才买的。”
狠心的人甜言蜜语里也掺着砒、霜,美帆酸涩难言,泪光盈盈。
“我是你的玩偶吗?任你摆布折腾。”
赛亮撩起她一缕头发,轻盈的发丝滑过指尖,狡诈的笑也滑过他的嘴角。
“你是我老婆,我想让你打扮得好看点儿,那样我脸上才有光彩。”
“你就是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总比傻瓜强吧。好了,我已经主动求和了,应该能满足你旺盛的虚荣心了,你是不是也该见好就收呢?我记得你昨天才说过,人应该宽大为怀,以微笑回应他人的挑衅。”
美帆顺着他的扶抱坐起,丈夫给了她台阶,她接受,但得采用优雅的姿态。
“没错,被一头发疯的野驴踢了一脚,总不能反过来还它一脚吧。可是,你家里人怎么办?明天早上他们还是会对我练嗓提出抗议的。”
赛亮考虑片刻,其实也就是做做样子。
“从明天起你就推迟两小时练嗓吧,我在网上查过了,刚起床就练嗓对嗓子没好处,吃过早饭以后再练才更科学。”
“那也是因人而异。”
“你试试吧,或许真比你以前的习惯好呢。”
“今天早上你为什么不这么对我说。”
“因为我还没上网查资料。”
“哼,说到底还是无知导致的粗暴。”
“总说别人无知的人才是双倍的无知。”
“你又开始了。”
火候已经差不多了,再炒菜就糊了,赛亮轻轻推开妻子,起身走向房门,回头说:“快点下来吧,知道女人最大的优点是什么吗?”
美帆怨尤未退,给出讽刺的答案:“生孩子?”
丈夫笑了笑:“那是老母猪的优点,女人最大的优点是懂得进退。”
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后,美帆宛如被拔下一根羽毛的鸟儿,感到微微刺痛,这男人的名字浓墨重彩书写在她的命运里,力透纸背,她大概终生都得做、爱情的傀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