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菜餐厅的包厢里,所有人都在挨着饿等候。
营销部门几个经理主管都来了,孟绮也在,苏雯也出乎意料地来了。
穆彦在前,替程奕推开门,程奕却没有迈步。
两人在门口停步对视,也只一两秒,程奕把我让到前面,笑着一伸手,“lady first.”
他说着摘下棒球帽,露出剪得短而精干的头发。
灯光下我才仔细看了看他的样子,单眼皮,上扬眉毛,轮廓鲜明,很明显的南方人特征,虽然刚下飞机有点疲倦,还是显得活力充沛——只是皮肤实在太黑了,少见这种亮铜似的肤色,并不像方云晓男友那种出身农家,劳作晒出的黑,程奕黑得很阳光。
一屋子的人个个衣冠鲜亮,唯独程奕这一身打扮,让进来上菜的服务生都多看了两眼。他自己笑着说:“我以为下了飞机就直奔酒店,早知道要见这么多美女,就先做个美白面膜。”
大家都笑。
穆彦扯下领带,闲闲挽起袖口,招呼大家随意。
有了他这声招呼,在座的男同事才纷纷摘下领带,有说有笑。
营销这群人私下里玩起来是有名的open,要多疯狂就能有多疯狂,穆彦也绝对是个能玩的人,但只要他没说话,就没人放肆。
苏雯不只一次试着从我这里了解,穆彦带领团队究竟有什么法门。以他锋芒毕露的个性,年纪又轻,凭什么把这群自视甚高的人镇得服服帖帖。
没有在他的团队中待过的人,很难理解这不合逻辑的现象。
席间谈笑风生,营销部里个个长袖善舞,八面玲珑,一杯接一杯的酒,直把程奕喝得应接不暇,眼看脸色黑里透红,上了几分醉意。孟绮和苏雯坐在他左右,跟他喝得最多,大概没想到程奕喝酒这么痛快,渐渐也有点喝高了。
穆彦今天很低调,喝酒也少,我坐在他身边,心思不在吃喝上。
酒到酣处,人趁酒兴,话就多了起来。
孟绮不知对程奕说了什么,我还没听清,一桌人已哄然大笑起来。
程奕居然低下头,露出一个腼腆的笑。
大家笑成一片。
穆彦靠了椅背,懒洋洋笑着。
发觉我在看他,穆彦侧了侧身,低声说:“都跟程总喝过了,你还稳着?”
难怪老觉得苏雯在拿眼色看我,自顾出神,忘了这茬,桌上酒已过了一巡。
给上司敬酒最无聊,但这些敷衍话,不得不端出十二分真诚去说。
程奕正被市场部一个女主管劝着又喝了一杯,见我又端了杯子起身,顿时露出惊恐表情。
“不行啊,穆彦你不能这样!”他已经跟老熟人似的直叫穆彦名字了,“这胭脂军团太厉害了,爱将一个接一个出马,看着我要阵亡了,也不伸个援手!”
“胭脂军团?!”孟绮第一个嗔怪起来,一桌子女人纷纷不满这个名号。
我有些尴尬,已经举杯站起,就不能讪讪坐下。
程奕想赖掉,孟绮又插进来抢风头,转眼把我晾在一边。
“胭脂军团的帐,先放一边好不好?”我笑着开口:“营销部门强将如云,行政部虽然人少,诚意可不少,程总一定不会厚此薄彼吧。”
程奕使劲睁大细狭的眼睛,“你是行政部的?不是穆总手下吗……”
哄笑声里,穆彦心安理得,靠着椅背说:“程总看走眼了,罚不罚酒,大家说吧。”
苏雯笑着站起,亲自给程奕斟酒,又给穆彦添上酒,“安澜是行政部主管,负责后勤行政,工作很细心,程总有什么需要安排,就跟安澜说一声。”
程奕定睛看我,笑着认了罚,先喝下一杯,再给自己斟满,与我干杯。
连着两杯酒,使他脸上更红。
穆彦像是要试探他的酒量,又或是酒桌上要给他个下马威,毫无点到即止的意思。
要说孟绮她们只是耍耍花枪,今晚销售部经理康杰与企划部经理徐青都在,这才是两个酒量深不可测的强人。起初低调,不露声色,现在才是出击的时候。程奕也不含糊,喝过这一轮便直接找上穆彦,看样子这几个男人要在杯盏间恶斗一番。
我理解不了雄性生物的思维,不知男人为什么喜欢酒局上过招,摆明了损人不利己,喝翻了别人自己也不会好受。
尤其穆彦,我知道,他的酒量并不如表面气定神闲所示的厉害。
他从来不像程奕这样满面通红,喝得再多外表看也若无其事,其实是在硬撑。
男人们斗酒,少不了女人在侧推波助澜。
孟绮明挡实劝,周旋其间,看上去是帮穆彦的,偶尔又给程奕解解围,娇笑倩兮,席间风头无双,相信给程奕留下足够深刻印象。不到一个晚上,看他俩说笑往来,已经比其他人都熟稔自如,这是美女无可替代的魅力。
苏雯几次给我暗示,她自己不好拉下身段,也不甘行政部在新副总面前太示弱,有心让我与孟绮抢一枪风头。我厚着脸皮,假装迟钝不懂。
今晚这么喝下去,总要有人被扛着回去,酒局上的胭脂炮灰,让别人去当吧。
我不想那么难看,不想在穆彦面前那么难看。
穆彦与程奕喝到酣处,俨然莫逆老友,一杯接一杯地喝……我看他目光越喝越亮,就知道离醉不远,果然孟绮顶上来时,穆彦起身出去了。
再回来时,看他脸色不佳,应该是吐过。
我向服务生要了热茶,给他杯子里也倒上。
穆彦端起来就喝。
我忙说,“烫!”
他顿住,目光低斜了看我,似醉非醉。
我转过脸,耳根热乎乎,酒意仿佛也上来了。
桌上陆续有人喝倒,以孟绮的酒量也没撑到散场,总是越高调的人倒下越快。
程奕醉酒的样子很有趣,说话大着舌头,中英文夹在一起,半真半假的醉话里,却没一句失格。苏雯和我安排善后,先让人把程奕送回了酒店房间,剩下喝醉的一一打包给清醒的人送走。
我去签单结账。
回来时转过走廊,看见穆彦撑了栏杆,一个人在那里抽烟。
“穆总?”我站在他两步之外,没有走近,“你没事吧?”
他转过身,身体一晃。
我忙要扶他,他靠上背后的墙,摇了摇头,“没事,我等康杰送了程总,开我的车回去。”
我打量他,“真的没事?”
他笑笑,“我没醉。”
他是不肯在人前示弱的,被我看到这个样子,或许已难堪了。
“到那边坐一下吧?”我看了看走廊尽头休息区的沙发,不忍他就这么站着。
“不用管我,你去看看那几个喝醉的女生,让人都送到家。”
他虽嘴硬,总算还是走过去坐下。
我找服务生要了杯温水,回来见他疲惫地揉着额头。
水杯递到手里,他没抬头,只说:“谢谢。”
有个服务生远远站在旁边,见怪不怪地侧过脸。
他缓过来了些,抬起目光,有些疲倦朦胧。
“安澜,你坐下。”他示意身旁座位。
“怎么?”我疑惑未动。
“车上的话,我还没说完。”他看着我,仰头靠上沙发,“我是说真的,你回企划部吧,回来再和我一起做事。”
我怔怔看他。
他目光平静:“我想要一个可以信任的人。”
信任,这两个字像振翅盘旋的美丽蜂鸟,在我耳边嗡嗡飞舞。
康杰和穆彦一起走后,我和苏雯一一善后,把该送的都送走。
程奕彻底喝高了,醉得很爽快。
穆彦看来没事儿,但他以众敌寡,胜之不武,这面子赢得没意义。
一番杯中混战,在我看来,倒是程奕稍占上风。
苏雯说她也喝得不少,让我开她的车,送她回家。
车开出去,我把滑下的车窗升起,免得她酒后着凉,她却说:“别关,我透透气。”
她从包里摸出烟盒,问我要不要,我摇头。
瞅着她脸色,感觉到今晚她对我的不满,也许是嫌我不为她争脸。
苏雯吸了口烟:“你对营销部还是很有感情吧。”
我只好说:“待过的部门嘛。”
她点头:“第一个上司对自己的影响很大,你很幸运,安澜。”
我摸不清她到底想说什么呢。
苏雯没再说话,直到烟抽完,才淡淡说:“行政部有行政部的不同,做事要更谨慎。”
我咬着唇,听出了弦外之音。
这是提点,也算是警告,暗示我作为行政部主管,对眼下微妙局面保持局外中立最好。
回想刚才饭局上的言谈举动,我以为不会有人注意到什么,却一切都被人看在眼里。
苏雯不是个好相处的上司。
行政部里大概没人真正喜欢她,另一个主管熬了两年多,勤勉踏实,迟迟不给升职,一直被苏雯压着。女上司典型的小心眼和坏脾气,在苏雯身上很显著。
抛开这些,不得不承认她是非常敬业的一个人,工作拼命,谨小慎微,格外敏感。
有时看着她,我就想,再过七八年,我会不会也是这个样子。
回想穆彦的话,心里熄灭很久的念头,又灼热起来。
——什么是我真正想做的、想长久做下去,并能获得成就感的工作?是现在这份细细碎碎,永无新意,却又磨练耐性心眼的工作吗?
最初的目标,最初的热血,依稀又回到眼前。
“安澜。”苏雯叫我名字,语气和缓,“有件事,我本来想下午找你谈的。”
“什么事?”
“叶静辞职了。”
“啊?”
意外消息一桩接一桩,今天是个什么日子。
叶静是公司最早的员工之一,层级上是行政部主管,但作为总经理秘书,和高层关系近,份量特殊,上上下下都对她另眼看待,苏雯也对她客气三分。
“有点意外吧。”苏雯笑笑,“是好事,叶静要当妈妈了。”
“这样啊……”我松了口气,“那真好,真要恭喜她!”
苏雯笑着叹口气:“是啊,叶静也不容易,以前被工作耽误,两次有孩子没敢要。家里老公和婆婆都催急了,这回是铁了心要回家生小孩去,生怕有闪失,说什么也不肯留。”
想起叶静平时在公司总是八面玲珑、风风火火的样子,我有点不是滋味。
“我结婚早,小孩生得也早,要是捱到她这时候,也进退两难呢。”苏雯好像触动了心事,也可能是喝了酒的缘故,一反常态对我絮叨起来,“生个小孩一耽误就是一年,工作摆在那里,总要有人做,就算到时回来,也什么都不一样了。反正一年混过一年,以后你就知道了。”
难得她跟我说这些,不像上司说给下属听的,更像闺蜜间的唠叨。
但苏雯话锋紧跟着一转。
“叶静下周就交接工作,目前还没有合适的人接手,纪总身边不能没有做事的人。他的意思,是从公司内部调人先顶一下,招新人进来需要个过渡期。目前我们考虑了几个人选,比较之下,你做过穆总的助理,上手起来应该很快,销售和行政两个系统你都熟悉,这是个难得的优势。”
纪总的秘书?
这不是太夸张了吗,总经理秘书,我怎么做得来?
我一走神差点在路口开错道。
苏雯皱眉,好像明白我在想什么,“你不用觉得有压力,谁都是一步步学起来的。这对你是个很好的机会,做纪总的秘书,能学到很多东西,起点可是不一样了,比起在下面慢慢熬,这是一条绝对的捷径,不是谁都有机会走。”
她说得对。
我一直羡慕叶静,将她视作典范。
她温婉干练,心细如发,做起事情来有条不紊,也只有像她那样的人,才能在纪远尧身边做事——而我怎么能够,毫无准备,没有经验,哪有本事坐上这个职位?
这样的机会,好是好,落到头上却足可以将我压懵。
我机械地开着车,慢慢减速,前面已到苏雯家楼下。
她转头看我:“当然,公司也尊重你个人的意愿,并不是非你不可,人事部也推荐了人……机会能不能把握,要看你自己了。”
我脑子里一团浆糊,只能点了点头。
苏雯深深看我:“从工作角度,我希望这个岗位还是由行政部的人顶上去;从个人感情来说,我也希望你发展得好。”
我听懂她言下之意,苏雯与人事部经理明争暗斗已久,谁都想在纪总身边安置个自己带出来的人。也许不从外面招人,也是苏雯的主意,她不喜欢难于掌握的人,招一个特别优秀的进来,对她是威胁——行政部里要挑个听话的,能干活的,好像只有我了。
大好机会,没有落到最能干的人头上,平白便宜了我。
“可是我没有做过文秘。”我惴惴看苏雯。
“学啊。”苏雯不以为然,“其他人也没做过,相对来说,你做过穆总的助理,做过一线销售,待人接物没有问题,在行政部也呆了这么久,对各部门的人事状况都熟悉,条件相对是最合适的。”
换句话说,我是万金油,哪里都抹过一点,最能凑合。
我有点懵,一天之内,两个变故砸到头上,死水微澜的日子过了这么久,意想不到的转机却说来就来——这一切是好是坏,我无所适从。
回到家已经凌晨一点多,累得不想动,却没有睡意。
抱着威震天在沙发上发呆,看窗外万家灯火早已熄灭,只有几盏零星孤灯还高高低低亮着,不知是谁和我一样,在这个夜晚无眠。
穆彦的影子在脑海里晃来晃去。
在凌乱的大挎包里胡乱翻找手机,终于翻到,我又气馁,颓然丢开——方云晓此刻已在男友身边睡熟了,再好的朋友也有自己的生活,我不能像从前那样肆无忌惮把她从床上抓起来诉苦到天亮。
手机屏幕却闪了下,有一条未读短信提示。
打开手机,发信人栏里跳出两个字——穆彦。
短信就三个字:“到家了?”
是半小时前发的。
我深呼吸,告诉自己淡定点,不要这岁数了还动不动小鹿乱撞。
手机键上按了半天,输了不少字又通通删去。
最后我只回他两个字:“到了。”
然后进浴室也把手机带着,小心翼翼搁在架子上,躺到床上还捏在手心里。
我一直等着,等到实在撑不起沉重眼皮,他也没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