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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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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来,忆秦娥的艺名,还是秦八娃起的。

秦八娃当时就觉得,这碎女子将来可能是要出大名的。

在他看来,这娃有几个奇异:

首先是长得好。不是一般的好,而是长成人间尤物了。照说山里娃,哪能长出这么好的鼻梁,这么生动的眉眼,这么汁水饱足而又棱角分明的脸形。可这娃就偏偏长成了。有人说她像外国电影明星,他可是半点都没看出来。明明是自己的娃,生在山沟垴垴,长在山沟垴垴,父母一辈子恐怕都没见过外国人,却偏要说像外国人的坯子,难道咱们自己连个高鼻梁娃都生不出来了?他觉得忆秦娥就是秦人自己的娃。无论上了妆,还是卸了妆,都是绝色美人一个。但这种美,是内敛的美,羞涩的美,谦卑的美,传统的美。恰恰也是中国戏曲表演所需要的综合之美。尤其是她见人爱用手背捂嘴的动作,给他印象很深很深。就那么一种不经意,让他感到这孩子的天性,是与戏曲旦角的天赋神韵,连上了一根看不见的天线的。他是一个不好赶热闹的人,可忆秦娥在北山演出时,自朱继儒请他去看了第一场,他就一连又看了好多场。连老婆都有些吃醋,说他突然发了“羊角风”。秦八娃也的确是有些忍不住,他不能不面对这样的美。不,是审美。他一再强调,他是在审美。但他做豆腐的老婆却偏说,他是在“给眼睛过生日”,是在“做梦娶媳妇”,是在“叫花子拾黄金”呢。任老婆再贬糟,忆秦娥他还是要去看的。

忆秦娥的第二个奇异就是功夫。她身上的那个溜劲儿、飘劲儿、灵动劲儿,都是北山舞台上过去不曾有过的。他觉得他最早下的“色艺俱佳”定义,是没有错的。这次到京城,不是得到更多专家的印证了吗。演员么,没有“色”的惊艳,那总是有所欠缺的。关键是忆秦娥功夫好,嗓子也好,这就叫全才了。忆秦娥调到省城不久他就听说了。他为宁州感到惋惜,但也为忆秦娥感到庆幸。他早就预料到,这不是宁州、北山能放下的人物。他想着忆秦娥是一定会在省城唱红的,但没想到会这么快。几乎是一眨眼工夫,就声名大振了。秦八娃也是从报纸、电视、广播上铺天盖地的宣传中,看到了忆秦娥的头像,听到了忆秦娥的声音,才知道此忆秦娥,就是彼易青娥了。而这个艺名,恰恰出自秦某人的口占,并且还真是一炮走红、一语成谶了。这让他,甚至都有了一种巨大的成就感。无论如何,他是得到省城去看看这出《游西湖》了。看看忆秦娥的慧娘,是不是有报纸、广播、电视上吹得那么好。关键是值不值得他为看戏,要弄出这么大的动静来。

他走时,老婆正在给豆腐点石膏,问他弄啥去,他说到省上开会。老婆说,你开个鸟会,是又发“羊角风”了吧。老婆知道,秦八娃这几天,是跟人好几次说起过忆秦娥的。乡里人都听说,忆秦娥在省城演《游西湖》“红破天”了。老婆嘟哝归嘟哝,他想出门,谁也挡不住。有时为收录民歌,他顺着秦岭山脉一走好几个县,一出门就是好几十天。有人问老秦哪里去了,老婆就气呼呼地说:“死了。”以他整理民歌、民谚、民谣的成就,还有创作戏曲剧本、编写民间故事的能力、声名,北山地区文化馆和省上群艺馆,早都是要调他的。可他为了这点来来去去的自由自在,就愣是没去。这也反倒成就了他更大的名声。就连省上领导来了北山,一说起文化工作,也是要去看看民间艺术大师秦八娃的。老婆岂能管得住他。他要走,老婆也只能气得嘟哝一声:“死去吧你!”

秦八娃进了省城,就直奔剧场而来。他没有惊动忆秦娥。票是从贩子手上钓的。本来一张甲票一块二,他是掏了三块钱才买到的。他得一张好票,必须坐到能看清演员细腻表演的位置,那才叫看戏。你连演员的一颦一笑都看不大清楚,就不叫看戏了,那叫晃戏,把戏晃了一下而已。他看了一场,没有给忆秦娥打招呼,就住在剧场附近的一个私人旅社里。他在反复整理观后感。他边整理,又接着弄票看了第二场。直到看完第三场,他才觉得,是可以见忆秦娥了。

那天演出完,他去了后台。土头土脑的秦八娃,穿的还是对襟褂子,圆口布鞋。他头上有点谢顶。走起路来有些像鸭子踩水,左一歪右一歪的。有人就挡住了去路,问他找谁。他说找忆秦娥。人家说,看戏明天来,后台一律不接待观众。他就报上了姓名。年轻人也不知道秦八娃是谁,只是觉得来人有点滑稽。可封导和单团长一下就兴奋起来了。封导说:“秦八娃!这可是我省的大剧作家呀!写的戏,50年代就拍过电影呢。这些年,谁找他写戏,都是不轻易接活儿的,今天竟然自投罗网来了。”单团长几下就跛到了秦八娃面前,一把拉住他的手,有些像当年他演雷刚时,紧紧拉着党代表柯湘的手,说的那句久旱逢甘霖的台词:

“可把你盼来了!”

秦八娃微微笑了一下说:“我想见见忆秦娥。”

单团长和封导就把他领到后台化妆室了。

忆秦娥经过多场演出锻炼,终于再不呕吐了。现在,她已经能应付每晚的好几次谢幕了。

忆秦娥正在卸妆。单团长喊:“秦娥,你看谁来了!”

忆秦娥回头一看,是秦八娃老师。她急忙站起来招呼:“秦老师!”

秦八娃说:“你先忙你的。我都看你三场演出了。”

“啊,秦老师咋不早说呢。也没给您准备票。”单团长急忙说。

“哎,咱又不是领导,尽看便宜戏哩。看戏就要自己买票,那才叫看戏呢。要票看,送票看,混票看,那都叫蹭戏。”

秦八娃把大家都说笑了。

封导说:“请您来看,那叫审查。”

“哎,审查是领导的事,可不敢给我这儿乱安,浮不起。”秦八娃直摆手。

单团长说:“您是大剧作家,能来看我们的戏,那就是评审、审查么。我跟封导昨天还在说您,还说想到北山去请您,就怕您不来呢。我们都知道,您平常就不出秦家村的。省上啥活动也不来参加。有几次,都摆着桌签,也还是不见您大驾光临。”

秦八娃说:“不敢大驾,更不敢光临。好多年都没写出啥东西了,还出来赶啥热闹呢。真是到省城来蹭会蹭饭吗?没东西,还在人前摇来晃去的,想着都丢人哩。”

封导说:“就凭您的那几部作品,再三辈子不写,也有老本可吃的。”

“哎不敢不敢,都是些速朽的玩意儿。见笑见笑。”

单团长说:“秦老师,您把忆秦娥的戏也看了,我们还就想请您给这娃写个戏呢。您看这么好的演员,也该是上原创剧目的时候了。掐指头算来算去,就觉得请您写最合适、最保险、最上档次。”

“可不敢用‘最’,我不喜欢这个词儿,一‘最’,就离完蛋不远了。”

秦八娃把大家又惹笑了。

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单团长已安排人去西大街回民坊上安排夜宵了。秦八娃说他从来不吃夜宵,可还是让团上几个人硬把他拽上车了。在车上,单团长问他,《游西湖》演得怎么样?秦八娃半天没说话。忆秦娥心里就有点不安起来。其实她也不知道秦八娃到底有多厉害,可从宁州团的朱团长,还有古存孝老师的言谈中,再到单团长和封导,对这个不起眼的乡下人的尊敬程度看,恐怕不是个一般人物了。尤其是戏在一片叫好声中,问他怎么样,他却一言不发时,车上几个人,就委实觉得有些扫兴了。不过,秦八娃很快就把话题引开了,说:“这都啥时候了,街上还明晃晃的。到底是省城,放在我秦家村,这阵儿,好多人一觉醒都困过来了。”大家就又笑了起来。

到了回民坊上,几条街更是灯火辉煌的。人也跟剧场门口一样,好像才是入场的感觉。团办公室选了最好的一家烤肉摊子,几个人忙前忙后的,又把附近有名的贾三包子、麻乃馄饨、刘家烧鸡、小房子粉蒸肉、金家麻酱凉皮,全端了过来。刘红兵也不知是啥时赶到的,端直从老远的地方,还端来了王家饺子。那也是坊上响当当的名吃。秦八娃就直喊叫:“你们把我当饭桶了。吃不完的,吃不完的。再不敢端了,都糟蹋了。”大家就一边吃,一边议论着坊上的小吃来。再没人提说戏的事。最后倒是秦八娃自己提说起来了。他说:“你们刚才不是问我戏的事吗?的确好看。比五六十年代演的《游西湖》好看多了。但不朴实了。台上太华丽了。尤其是灯光,把人眼睛扰的,看不成戏了。吹火也太多,完全成技巧了,像耍杂技。在廉价的掌声中,把一个大悲剧搞得有点闹腾了。对不起,我把话说得可能有些过,但这是我的真实看法。你们尽可以不在意,我这毕竟是乡村野老的姑妄之言。这样演也好着呢,但跟这坊上的百年小吃比起来,就差了一大截韵味了。”

大家都不说话了。这是自《游西湖》演出以来,无论是北京,还是西京,给大家兜头浇下来最凉最凉的一盆冷水。本来单团长和封导是想借吃夜宵,请他写新戏的。这下也不好说了,就都闷头吃着,喝着。要不是刘红兵不停地打岔,说混话,还都弄得有些下不来台呢。刘红兵对秦八娃很是有些不以为然,就有意想给这家伙下下火,说:“秦老兄,认识我不?”秦八娃摇摇头:“不认识。”单团长说:“这是你们北山地区刘副专员的儿子。他爸也是管文化的。”秦八娃还是摇摇头:“没听说过。”刘红兵的脸,就有些挂不住。他说:“你不是磨豆腐的么,咋还懂戏?”忆秦娥就用胳膊肘把刘红兵拐了一下。秦八娃说:“戏就是演给引车卖浆者流看的。戏之所以越来越不耐看,就是让那些啥都不懂的给管坏了。北山这几年就没出过好戏,一出就是活报剧。几出好戏,都是人家宁州剧团出的,还多亏了那几个老艺人懂戏。”刘红兵还想战斗,硬是被忆秦娥暗中拿脚踩死了。

夜宵吃得不欢而散。

送走了秦八娃,刘红兵还在车上喊叫:“一个乡村文化站的烂杆人,你听听这名字,秦八娃。他能懂个球,别听他胡掰掰了。在北山,那都是个上不了台面的人。你们省上大剧团,还在意这样的烂人满嘴跑火车呢。”忆秦娥又想踩他脚,没踩住,他给提前别跳了。

这一晚,忆秦娥翻来覆去地没睡着。她也没想到,这么红火的戏,竟然还有人是这样的看法。她就急于想再见到秦八娃了。

第二天一大早,她就到秦八娃住的旅社去找他了。

秦八娃住在城墙根下一个私人旅社里,门洞黑黢黢的。进去是个天井院子,有七八间客房。老板娘正在一边打扫院子一边骂人:“真是些烂鸡巴的货,出门就能掏出来尿。你咋不尿到你妈的炕上呢。朝老娘白白的墙上浇哩。你都知道这是啥地方吗?这是省城,是西京,是皇城。老娘这一块儿叫下马陵。过去连文武百官走到这儿,都是要下马的地方,你就敢掏出来随便尿哩。狗尿泡还大得很,把老娘浑浑的墙,活活冲出几道深渠来。我看你能当驴。”

忆秦娥等老板娘骂歇下了才问:“阿姨,这里是不是住着一个叫秦八娃的人?”

“这里没住娃,都是住了些二愣子货。你看这,你看这,这都像娃尿的吗?娃能尿这多。真是能把老娘恶心死。又不是冬天,都不想出去上公厕。看多跑几步路,能把驴腿跑折了。”

“你这儿有登记没有,帮我查一下,看有没有姓秦的。”

还没等忆秦娥把话说完,秦八娃从二楼一间房里就探出头来,招呼她:“秦娥,在这儿。”

忆秦娥就上去了。

秦八娃早起来了,连床上的被子都叠得整整齐齐。枕头上放着一本书,旁边还放着一个记得密密麻麻的本子。

忆秦娥说:“秦老师咋住这儿?”

“这儿好着呢,你看多有生活气息的。这女人都骂一早上了。骂得可生动了,跟咱乡下婆娘骂人一模一样。除了特别爱强调这是省城、这是西京、这是皇城根以外,几乎所有用词,跟乡下婆娘都没有两样。你信不信,这婆娘有可能就是从乡下娶进城来的。要不然,她不会老用‘炕’啊‘驴’呀的,骂得可攒劲了。”

秦八娃的怪癖,把忆秦娥给逗笑了。

忆秦娥说:“这多嘈杂的,窗外边还是个早市。”

“这是我专门挑的地方。要不然,进一趟省城,岂不白来了。要想知道西京是个啥样子,就要到这些地方来看、来听、来住呢。一早有两个卖肉的吵架,可没把我活笑死。”

“你这本本上,都是记的这个?”

“噢。我爱记民间语言,生动,有趣,抓地,结实。大面子上说的话,基本都是官话、套话。意思不大。”

这时,楼下的老板娘又跟一个旅客吵起来了:“你敢说不是你尿的?”

“你凭啥赖我尿的?”

“有人看见。”

“谁看见,你让他站出来。”

“人家凭啥站出来?”

“那你凭啥说我尿的?”

“就凭你的鞋帮子到现在还是湿的。你看看,这墙是才刷过的,白灰都溅到鞋面上了,你还背着牛头不认赃。”

“你……你胡说呢。”

“胡说不胡说,你自己心里清楚。罚款,给老娘交罚款。不交不能走。这是西京,可不是你西府的蔡家坡。”

“哎,你再别糟蹋我蔡家坡了。一听口音,你也就是麻家台一带的人么,还糟蹋我蔡家坡人哩。”

“我是麻家台的人咋了,我是麻家台的人咋了?老娘十八岁就嫁到西京了,文明了。咋了?”

两人吵着、扯拉着,就出大门去了。

秦八娃笑着说:“看,咋样,一准是外地嫁进来的。”

忆秦娥就说:“秦老师,你真有趣。”

“生活,这就是生活。你咋还找到这儿来了?”

“就是想听听你的意见呢。”

“走,咱上到城墙上聊去。”

说着,他们就出门了。

西京南城墙,就在旅社的门口。出了旅社走不了几步,就有上城墙的豁口。

一早,城墙上人并不多。忆秦娥也是第一次上来,所以感到特别新鲜。她没想到,城墙上会这么宽阔,宽得能并排跑好几辆汽车。她甚至还激动得朝前奔跑了一阵。

秦八娃说:“真厚实啊,咱戏曲就跟这老城墙、老城砖一样厚实。我为啥说你们把《游西湖》搞得太花哨了,就是缺了这古城墙的感觉。这么大的悲剧,怎么能轻飘得只剩下炫目的灯光、吹火了呢?我是历来主张戏曲表演,要有绝技、绝活的。但绝技、绝活一定要跟剧情密切相关。你的火,吹得太多、太溜,而忘记了‘鬼怨’,忘记了杀身之仇。因此,吹火就显得多余了。还有最大的一个问题,就是对戏曲程式的随意篡改。尤其是大量舞蹈的填充,让整个演出的美学追求,显得不完整、不统一了。我说这些,并不是否定这个戏。还是那句话,戏的确好看,节奏也快了,演员都很靓丽,服装都很华美,但戏味减少了。就像这古城墙一样,我们不能给它贴进口瓷砖吧。只有用最古朴的老砖,它才是古城墙啊!哎,那个古存孝老艺人不是调到省秦了吗?他怎么没发挥作用?”

“古老师,已经离开了。”

“为啥?”

“跟团上人说不到一起,就吵架走了。”

“到哪儿去了?”

“不知道。也可能是甘肃,也可能是宁夏、新疆。反正走了。”

“可惜了,可惜了,可惜了!”秦老师连着说了三声可惜了。他说:“那是个搞戏的人。虽然文化水平不高,可他是真懂戏啊!”

“秦老师,那你说,我该咋演呢?”

秦八娃说:“你应该朝回扳一扳。就是朝传统扳一扳。吹火的戏,只要是为技巧而技巧的,都要减一减。决不能让观众跳出来只看杂技,而忘了剧情的推动发展。好演员,你必须总控住观众观剧的情绪。现在是你把观众带出悲剧氛围的。你让一个大悲剧走向轻飘了。乐队也太大了,太洋气了,跟演员抢戏呢。戏曲不需要这样的声音铺张。我想,你之所以能获那么大的奖,是大家看到了一个功底很深厚的戏曲苗子,太难得了。虽然这个奖含金量很高,全国一等奖才几个,但你要有清醒的头脑。得在戏的本质上下功夫呢。”

这天他们在城墙上谈了很久。最后,忆秦娥还是又提到了那个话题:“秦老师,团上想请你写个戏,也不知你答应不。单团长昨晚走时,还跟我咬耳朵说,要我再请你呢。”

秦八娃扶着城墙垛子,无限感慨地说:“写,怎么能不写呢?我要不写,很可能就错过历史机缘了。”

“什么历史机缘?”

“忆秦娥呀!不是哪个时代,都能出现忆秦娥的。这样好的演员,也许几十年,或者上百年,才出那么一半个。作为一个写剧本的,我要是错失了这个良机,也就是跟自己过不去了。”

忆秦娥突然鼻子一酸,一个城市,都模糊在奔涌的泪水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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