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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陈彦Ctrl+D 收藏本站

易青娥是跟剧团第一次下乡。两辆大卡车,每辆上面摆三排服装、道具箱子,然后坐四排人。因为要演《逼上梁山》,人就特别多,东西也多。演员和乐队是裁了又裁,东西也是减了再减,可还是摆不下、坐不下。最后总算摆下了,但伙房的东西,却咋都放不上去。

伙房的东西还真不少呢,一早他们几个就朝出搬,摆了一河滩。易青娥一直看着摊子。说要去的地方穷得要死,连口够十几个人吃饭的大锅都找不见,还别说一去就六七十号人了。因此,团上带了两口大锅。菜刀砧板,瓢盆筛箩,也是一应俱全。细末零碎,都用两个大柳条筐装着。最后,好不容易在一辆车的后边,腾挪出一个地方来,但人挤来挤去的,长擀面杖和两根小擀面棍,还有水瓢、舀菜勺,几次都被挤了出来。易青娥把一个柳条筐护着。廖耀辉护着另一个。宋师和裘伙管,护着两袋面,还有一些辣子、洋葱、白菜啥的。两口大锅,是用笼布包着。本来由宋师经管,结果廖耀辉硬要拉到他的面前,说宋师护着两袋面,已经够累了。有人看笼布包着的大锅能坐,就把屁股试着朝上挨。廖耀辉一擀面杖过去,那人朝前一折,就跪到人窝里了。惹得一车人哄堂大笑起来。

虽然都在一辆卡车上坐着,但人还是分成了三六九等的。两辆大卡车的驾驶室里,一辆坐着敲鼓的郝大锤。郝大锤旁边,坐的是演林冲的男主演。另一辆上,坐着朱继儒副主任,旁边挨着米兰。黄主任没有来,说是县上要开啥子会。平常下乡,一般也都是朱副主任带队的。黄主任要带队,除非是重大政治演出,或者到地区、省上会演,才会在大会上宣布,领队:黄正大。坐在驾驶室的人,自然是要被议论一番的。朱继儒坐,没啥说的,人家是团领导。郝大锤坐,勉强些。照说司鼓也该搞点特殊化,但郝大锤实在敲得不怎么样,并且年龄也不算大,车上还有比他年龄大的人哩。不过坐了也就坐了,谁让人家手中掌握着鼓槌呢。演林冲的坐,大家也没啥意见,年龄大些,且又算得上是硬邦邦的主角。米兰坐,意见就多了。都问业务股长,凭啥?就林冲娘子那点戏,还演得扯的、烂的、臭的,也配坐驾驶室?那充其量也就是个配角嘛。胡彩香老师先不服气。胡老师是被安排在卡车上边坐着的。在易青娥的印象中,胡老师坐的那个地方,就是那次枪毙人时站死刑犯的地方。照说也是个“显要”位置。胡老师自打上车,就是气呼呼的。说她虽然没有演林冲娘子,可也主演着好几个小戏的,论分量不比她谁差,凭啥别人坐了“司机楼”,要她坐上头?有人知道她是跟米兰“扯平子”呢,就说米兰再比不成了,人家找下有钱的主儿了,还在省城物资局呢。说米兰这回下乡都不想来了,还是朱副主任硬做工作才来的。大家就又议论了一番物资局,说天底下再没有比物资局更好的单位了,要啥有啥。连县物资局的人,一个个都把自己的婆娘收拾得跟省城的女人一样洋货、俏扮了。

车开了。

一眼望过去,演员们都戴着奇形怪状的帽子,围着五颜六色的围巾,是怕太阳把皮肤晒黑了,怕风把脸刮皴了。尤其是车一走一停的,公路上的灰尘,就跟刚放过炮的炮灰一样,一蓬一蓬的。有时能把整辆卡车都吞进去。一些人干脆脱下外衣,把整个头都包了起来。易青娥过去没有发现她的同学,竟然都有了这样好的行头。出了门,个个都换掉练功服,穿得、戴得跟大演员们也不差上下了。楚嘉禾甚至穿得比大演员们还好一些,尤其是那顶白帽子,周边还有一圈纱网,戴在头上,不仅好看,太阳晒不着,沙尘飞不进,而且还能看见外面的景色呢。而易青娥仍是那身练功服,头脸没啥遮挡,大灰一蓬,就用双手捂一会儿。尤其让她难堪的是,宋师和廖耀辉两个人,一人给脑壳上搭一条白毛巾,然后戴上帽子,车一动,两片毛巾在两边脸上呼扇着,就像电影《地道战》里那几个偷地雷的日本鬼子。惹得一车人笑了一路,都让快看伙房那几个偷地雷的。她就只好一直背对大家坐着,守着柳条筐,也看着车厢最后边的那道槽子。因为那里边,还放着一根《打焦赞》的“烧火棍”,她怕车厢缝子宽,把棍给溜下去了。

当卡车开到演出点的时候,她已成一个灰泥人了。只有嘴和眼睛,还湿润润地蠕动着。一路上,她一直都有些晕车,但死忍着。直到从车上跳下去,才哇地吐了一茅草窝。

演员、乐队下完车,就都到小学教室休息去了。而炊事班还得找地方支锅、支案板。下午四点,大家就要吃饭。五点化妆,晚上还有戏呢。

演出的地方,是一个回民镇,与两个县都交界着。这里有个集市,连前两年“割尾巴”,也没“割”断过。现在,有人成操着,要恢复集市,就想到了县剧团,要唱三天大戏,聚人气哩。

在他们来以前,已经有人帮着盘了两口大锅的灶。虽然灶洞湿些,火不好烧,但易青娥还是很快把火烧着了。柴都是长柴,还没剁短,易青娥就开始拿弯刀剁。廖耀辉看她剁得艰难,想帮忙,但易青娥故意用长柴一扫,就把他走近的双腿扫得退了回去。自那次事后,廖耀辉一直都躲着易青娥,连正眼看都没敢看一下。但这次下乡,他又想给易青娥献点殷勤,明显是有赔罪的意思在里边。可易青娥坚决不给他任何机会。就连在卡车上,廖耀辉见没人注意,偷偷给她递了一方遮头灰的手帕,她也是端直就扔到车底下去了。

不过廖耀辉对宋师的态度,的确是彻底改变了。就在快吃饭的时候,朱副主任来检查伙食准备情况,廖耀辉还在给宋师争取待遇,他说:“朱主任哪,我有个意见,不知当提不当提?”

“意见还有啥不能提的。难道我朱继儒,也是让你们迟早都活得害怕的人?”

廖耀辉急忙说:“我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这个意思。谁不知道朱主任是厚道人哩。我的意思是说,团上以后考虑坐车、休息的地方,也得把伙房考虑一下。就说宋师,在部队都是立过功的人。到了咱们这里,还担任着上百号人吃饭的大厨,要‘掌做’哩。车坐不好,来再休息不好,咋当大厨,咋‘掌做’哩吗?演戏固然是大事,那吃饭就不是大事了?饭不吃好,哪能把戏唱好?主角、敲鼓的,都跟主任平起平坐了,在‘司机楼’里享福哩,那好歹把我们的宋大厨,也安排到车厢前边坐坐,总是可以的吧?每次都让我们押车尾,车尾巴都快让炊事班坐细、坐折了。你看我们一来,就上灶了,宋师忙得放屁都能砸了脚后跟。别人都住下了,连那些跑龙套的,脸洗了,身子抹了,床铺好了,都下河弄铁丝抽鱼去了。咱们炊事班几个人的铺盖卷子,还跟叫花子一样,扔在那堆烂柴火上。我无所谓,我绝对不是给我争啥哩。你就是让我坐‘司机楼’,我也是不坐的,我知道我的半斤八两,那就是给人家宋师打下手的。可你们总不能让光祖做了饭,累一天,晚上找几根硬棒棒柴,把铺盖卷子一摊,就休息吧。大厨休息不好,明天咋工作?这几天可是一天要开三顿饭哩。你没见灶房的难场,这里是要啥没啥,搞不好,明后天还得煮我跟宋师的腿杆子吃哩。宋师是想方设法地在调剂呀,那不比唱林冲、唱林冲娘子的轻松啊!主角都照顾哩,这次演出,咱宋师还算不上个主角?恐怕比他哪个主角戏都重、都累吧?你主任无论如何,也得给他弄个像样的窝啊!让他好好休息一下,可怜可怜光祖同志吧!我是配角,心甘情愿睡柴火垛子,咱个跑龙套的么,也该睡。可光祖同志不能哪,他在我们这里也是主角啊!是我们的林冲啊!都怪我多嘴了,还请主任原谅!我是怕炊事班,保证不了这次艰巨的工作任务啊!”

朱主任认真听完廖耀辉的意见后说:“你说的都对着哩。以后下乡,我坐上边,让光祖坐驾驶室。”

“哎哎哎主任大人,我可不是这个意思呀。你大主任不坐,谁还能朝驾驶楼里坐呀?你一个人坐两个驾驶楼都是应该的。我的意思是说,厨房大厨,也是一种主角哩,好歹安排个好一点的地方,让晚上好好睡一觉,也都是为了革命工作哩。”廖耀辉双手拢在围裙里,一直把朱主任从灶棚里追出来。

朱主任说:“不说了,今晚让宋师跟我搭脚睡。”

“哎不敢不敢。主任,大概你还不知道哩,光祖晚上打鼾,能把房皮掀起来。”廖耀辉急忙说。

“不怕,房皮掀起来了,我明天给人家盖。”说完,朱主任就走了。

廖耀辉给宋师争取这些待遇的时候,宋师一直在烙锅盔。一个小鼓风机,把火鼓得呼呼呼地响,宋师大概啥也没听见。

晚上演完戏,吃完夜宵,宋师还是在舞台上打了地铺,朱主任咋都把他没叫去。他说他喜欢睡舞台,宽宽展展的。现在又是春夏之交,睡着舒坦。廖耀辉就说:“光祖这个人,阶级觉悟和思想觉悟始终都高,没办法。”他也就在舞台一侧,打了个地铺,躺下算了。

宋师要裘伙管把易青娥安排到女生宿舍去住,易青娥咋都不去,说也要在舞台上住。宋师就让她在离自己很近的地方,打了地铺。并且还拉了几口箱子,给娃挡了挡。他看廖耀辉住在离娃很远的地方,才放心地躺下了。快睡着的时候,他还给易青娥交代说:“娃,睡警醒些,有事你就泼住命地喊我。”易青娥点了点头。

第二天早上,一大早,易青娥就被一群鸟儿叫醒了。她发现舞台前后都还没有人,烧火又有些早,就拿出棍,到舞台前的平场子里练了起来。谁知不一会儿,就聚拢来好多人。易青娥一动作,旁边就有人鼓掌,喊好。易青娥平常都是在灶门口练,在别人没起床时练,在剧场关起门来练,而在这么多人面前练,还是头一次。人都吆喝个不住,她也没经见过这大的阵仗,就有些人来疯。越是人来疯,武艺就越发的好。练着练着,就聚起了小半场子人。

她没想到的是,剧团来的那六七十号人,就住在小学的两个教室里,而教室的门窗,正对着舞台前的平场子。场子里一吆喝起来,大家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就都伸出头来看。当发现易青娥竟然是这样的身手,这样的武艺,挥起棍来,简直是如风、如电时,就有人爬起来看了。宋师和廖耀辉先起来看。接着,胡彩香和米兰也来了。然后,又有好多学生爬了起来。再然后,好多大演员也走出了教室。看得大家都有些傻眼:一个不起眼的烧火娃,竟然能玩出这样“枪挑不入”“水泼不进”的棍花,宁州县剧团算是出了奇事了。

关键的关键,是被当地拿事的人看见了,当下就要剧团安排娃的戏,并且就要娃耍棍的戏。

朱继儒后来才给人暴露说,他当时是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暗自高兴说:

锥子尖总算从布袋里戳出来了。

他当时就让裘存义悄悄把易青娥的《打焦赞》,给人家透了风。地方拿事的,立马就要这折戏了。可几个老艺人没来,戏还是演不成。拿事的当即拍板:进城接人,来回班车票他们全报销。

这样,易青娥的《打焦赞》,就在一个乡村土台子上,把相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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