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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清明无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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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明时节,沐城的天气并不应景,一直没有下雨,但桐花还是开了。

  听芷堂是用来供奉先人的地方,在兰坊这条街上,只有它的后园里种了白桐。一到清明的日子,院子里遥遥开出一树雪,映着四四方方的天,凭空多出几分肃穆。

  敬兰会的历代会长一世风光,终逃不过生死大限,最后都回到了这座院子里。年年一到上香的时候,听芷堂里吊唁的人多,可是众人出出进进,却没有任何声音,男人缄默,女人更没有眼泪。

  厅前的空地上渐渐烧出灰来,却连风都吹不散。

  裴欢作为华先生的遗孀,一到这种日子,会里上下都想来见她,哪怕能跟她说句话,也算对华先生身后诸事尽了心。人人都明白,那个男人的离开终结了一个时代,虽然兰坊这条街还在,这条夜路永远没个尽头,但他走了,夜鬼散魂,有些事就显得不一样了。唯一不变的,只剩下白日里的姐妹兄弟,人人做一样的梦,也还是一样可笑。

  华先生是敬兰会上一任会长,他活着的时候无人敢直视,走了积威尚在,那双迫人的眼睛就好像和这条街融在了一处,让人忘不了却无处凭吊,就连海棠阁那黑漆漆的屋檐下似乎还能透出股久违的药香,逼得大家把这股空落落的敬畏压在心底,一攒攒到了清明,统统站在他的名字之前垂首。

  可惜今天,众人一大早就赶过来,华夫人却没有怎么露面,大家只看到她黑纱遮面,匆匆而去。

  裴欢确实一早就到了兰坊,她故意挑了人最少的时间,独自去为历代老会长烧纸上香。没人看见她是不是流过泪,等到人多的时候,她已经避开大家离开了听芷堂。

  无论是过去兰坊无法无天的三小姐,还是如今的华夫人,裴欢始终是离他最近的人。历经苦难,她依旧年轻,有他给的半生骄傲,她还是那朵明艳耀目的花,永远有挥霍的资本。

  因为尊重华先生的遗愿,敬兰会最终归还到陈家人手中,如今的会长是陈屿。今天,他亲自过来替裴欢当司机,副驾驶位坐着的人则是今年刚选出来的大堂主景浩,也姓陈,年纪和他们差不多。

  裴欢看向前排,景浩明显对车内的座次安排感到不安,欲言又止。于是她也不客气,开口和陈屿说:“不能坏了规矩,您是会长,应该坐过来,让下人开车。”

  陈屿不肯换位置,直到把车开上正路,才开口说道:“夫人,就当今天破例,给我一个机会吧,往年要是华先生在这里,还轮不到我为他开车。”

  景浩无疑是个得体的下属,听会长这么说,也保持沉默,而后排的裴欢望着窗外不再接话。

  两年过去,兰坊如旧,开春后各院的花树早已出芽,今时往昔,唯一不同的是每个路口都站满了人,烟尘灰烬,滚滚升天。

  在裴欢的印象里,华绍亭好像从来没有要缅怀的先人。他是老会长的养子,自然老会长对他有恩,她知道他记在心里,但回想起来,从小到大,她竟然没见过他在清明的时候缅怀故人。

  那些懵懂年月,她不知天高地厚,虽然在这条街上长大,却总被他护在身后,任性妄为。她知道华绍亭是个念旧的人,可是每到清明,他却从不肯亲自出面,好像一直不喜欢这种场面。

  这里的秘密太多,几代人讲不完,慢慢就都淡了,只落得和那些几百年的院子一样,学会了缄默不语。

  那时候她还是太小了,忘了问他,死者为大,为什么不敬恩人一炷香。

  如今,夜路漫长,这条街依旧是敬兰会的地方。人人睡觉都要睁一只眼,生生死死的事在这里就是转瞬之间,于是清明反而成了最重要的日子。街上家家户户还有插柳的旧习,往远处一看,人来人往,显得比平常日子更加热闹。

  “现在家里……都还好吗?”陈屿突然开口,意有所指。

  “笙笙上学了,也懂事多了,没什么费心的地方,都好。”裴欢看向他,一段时间没见,陈屿的脾气也没那么急了。

  她正想问问会里的情况,陈屿的手机却突然响了。

  景浩先替他看了一眼,紧接着拿过来,低声说:“会长,是嫂子。”

  “别接。”陈屿当作没听见。

  手机一直响,陈屿有些烦了,吩咐道:“她再打就直接挂掉。”

  裴欢这才想起来,如今的会长家里还有这么一位棘手的亲戚,于是问他说:“嫂子?是慧晴吗?”她看陈屿不说话,只好又问:“今天是清明,她是不是想去听芷堂?”

  陈屿有个亲哥哥陈峰,前几年机关算尽,反叛华先生而死,并不光彩,留下妻子徐慧晴和刚刚出世的儿子。成王败寇的规矩处处都有,何况是敬兰会。他们母子俩虽然还住在兰坊里,但并不好过,裴欢一直没再听见任何关于徐慧晴母子的消息,恐怕对方也恨不得躲起来隐姓埋名。

  陈屿摇头说:“就算让她去,她也不敢出门。我哥成了敬兰会的耻辱,这条街上多少人想要他们母子的命,要不是我顾念情分保住她……”

  裴欢忽然有些透不过气,心里越发沉重,这种时节,处处都有人烧纸,连天都透着一股灰。

  有时候故去并不是最痛快的结局,活着的人要替他日日苦熬。

  她想了又想,最终还是忍不住说:“带我去看看她。”

  这一去格外耽误时间。沐城快要入夏了,天就渐渐长了,傍晚时分,夕阳红透了半边天。

  裴欢往返市区忙了一天,到家的时间比平时都要晚。她进门看见挑空的墙壁上笼了一层暖黄色的光,电视被按了静音,整个屋子里显得格外安静。

  他们离开敬兰会之后就挑了一处安静的住所,避世而居,也能让他安心休养。

  楼下只有女儿笙笙在吃晚饭,裴欢刚要脱外套,心里算了算时间,动作忽然一顿,转身就往楼上跑。

  孩子的声音传过来:“爸爸一直没起来。”

  已经快晚上七点了。

  楼上的走廊十分安静,只有黑子在尽头悄无声息吐着芯子,蜿蜒而过。

  裴欢不知怎么突然想起白天,她看见很多画面,每个十字路口都有火光,她害怕那场面,害怕过清明,她原本不想回兰坊装模作样,却为了掩人耳目不得不去。

  她推开卧室的门,床上的人安安静静闭着眼睛,似乎还在睡。他的习惯依旧,几个小时前点了一炉香,到现在也燃尽了……房间里一切都好端端的,还有她早起来不及收拾的睡衣,松松垮垮被她扔在窗边的躺椅上,他从来懒得管,也就那么一直放着。

  裴欢长长吸了口气,勉强冷静下来。她走过去推他,就像这些年无数次叫醒他一样,但是今天却有点突如其来的紧张,话到嘴边说不出来,突然哽住了。

  整个敬兰会,兰坊一条街,所有人都以为华先生死了,只有她知道,他还在这里。

  华绍亭从出生开始就和别人不同,他的生命能维持至今早就算是奇迹了,他过去曾经什么都有,到头来却又什么都不要了,只为了她和命争,多一分一秒,都算赢。

  裴欢厌烦和别人讨论他,过去兰坊的人都说她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蛮横脾气,可如今她是真的害怕,她怕听芷堂里的花圈成真,她怕他一睡过去转眼隔世……

  原来心有不安,才畏人言。

  她快要哭出来了,扶着华绍亭的肩膀发抖,他睡着之后呼吸更浅,让她几近崩溃,手足无措捧住他的脸,这一下让床上的人突然翻身,一把握住她的手。

  她轻声叫他,华绍亭仍旧闭着眼睛,躺了一会儿才问她:“回来了?”

  裴欢提着的一口气终于缓过来,从他昏睡到转醒这几分钟,比她奔波一天还要累。她终于放下心,俯身抱住他点头,又静静在他胸口趴了一会儿才说:“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

  华绍亭显然并不关心,他扫了一眼窗外说:“醒了一次,又睡着了。”他有宿疾,说话的声音本来就比一般人都要轻,刚一醒过来的样子更让裴欢担心,于是去测他的心跳,抬头仔细打量他的脸色。

  他半坐起身,而她小心翼翼地不许他乱动,他有些无奈,环着她的肩,看她紧张的样子笑了,逗她说:“明年不让你去了,每次从听芷堂回来就这样,我没死也让他们咒死了……好了,真的没事。”

  他越发不忌讳,一离开敬兰会之后什么都想开了,什么话都敢往自己身上说。

  裴欢就没那么痛快了,她憋了一天的苦处被他点明,忍不住抱怨道:“能不能想个办法,把你的名字从听芷堂里挪出去?一个大活人年年被供香火,实在太晦气了。”

  华绍亭对此完全无所谓,起身换衣服,换了个话题问她:“会里有事吗?怎么现在才回来。”

  裴欢坐在床边,想起下午见到的人,和他提了一句:“没什么重要的,我顺路去看了看徐慧晴,事情过去那么久了,现在剩她一个人带着孩子不容易,我和会长商量,孤儿寡母的,放他们离开兰坊吧。”

  那个女人的丈夫和他们从小一起长大,都说是兄弟,却曾经处心积虑要华绍亭的命,恩恩怨怨早已无法从头清算。裴欢其实对这个所谓的嫂子没有什么好感,但说到底都是女人,时过境迁,同为人母,逃不过恻隐之心。

  毕竟徐慧晴和孩子从头到尾没有做错什么,如今他们处境凄凉,裴欢实在看不过去,帮她说句话,算是做个顺水人情。

  华绍亭对过去的纠葛早不挂心,何况这种小事。不要说他,如今整个敬兰会里也没人关心徐慧晴是生是死,他没什么表示,点点头不再过问。

  今天时间虽然晚了,但饭还是要吃。

  华绍亭一向衣食讲究,一睡醒别的不管,先去换衣服,结果一走出房间,黑子就爬过来。他在家穿的衣服颜色浅,深色的毒蛇慢慢绕在他的手腕上,这一下对比明显,更显得他整个人连影子都淡了。

  裴欢笑他折腾,没一会儿还要去换睡衣,别人一天的时间还不够华先生拿来摆谱的。华绍亭由她笑,一边下楼一边问:“我都忘了他家还有人,陈峰是不是留下一个儿子?起名字了吗?”

  “大家都叫他茂茂,两岁了。”裴欢叹了一口气,“陈家还有那么多亲戚,陈屿又是会长,我其实不想多管闲事的,但今天去,茂茂在发高烧,赶上清明街上人多,徐慧晴不敢抱他去医院。她自己情况也不好,这才多久,憔悴得不成样子,快憋出病了……陈屿说她根本没法出门,出去了各家都想找她麻烦。”

  明明该有亲戚帮衬的时候却无人伸出援手,明明如今的会长是她丈夫的亲弟弟,可他们背着一个叛徒遗孤的名声,为了避嫌,陈屿也只能和他们母子划清界限。

  更何况,兰坊里三六九等分得明明白白,人与人之间可以同一屋檐,却万万没有情分,父子反目,兄弟阋墙,都是天天上演的戏码。暗流汹涌,人心不死,一人得势之后不会鸡犬升天,反而要将亲近的兄弟清理干净,才能坐稳身下那把椅子。

  所以,陈屿接手敬兰会之后能留他们母子保命,已是仁至义尽。

  裴欢说完就沉默了,华绍亭知道她心善,轻声说:“这也怪不得陈屿,他哥死了才轮到他做会长,不算外人有多少双眼睛,就是陈家自己人也都各怀心思。他这时候不帮他嫂子,算他开窍了。”

  华绍亭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毫无波澜,人情世故在他这里不值一提,还不如喝口好茶评价两句来得认真。

  裴欢再一次深切地感受到属于兰坊的生存法则,残酷都不足以形容,仿佛人人都没了血肉,白日谈笑风生,夜晚剥皮蚀骨,而这条道上的人也都成了精,无论如何你死我活,天一亮照旧兄友弟恭,天下太平。

  华绍亭早就告诉过裴欢,兰坊这条街,只有清明这一天,坟前的土,烧完的灰,才是干净的。

  “就当积点儿德吧,我让他们安排了远郊的房子,离开市里,这样徐慧晴能把茂茂带出去自己过。”裴欢低头看向自己的女儿,低声说,“孩子总没有错。”

  华先生今天起来晚了,所以饭菜都按规矩重新上过一遍。裴欢有些吃不下,但华绍亭却难得有胃口,于是她只好陪着他多坐了一会儿。

  笙笙刚上学,正是好动的年纪,一回到华绍亭身边,没多久就被惯出挑剔的毛病,而他们留在身边的管家是老林,一位经年跟着华绍亭的老人,如今六十多岁上了年纪,偶尔吩咐做菜有疏忽,烫了,腻了,小家伙就都不爱吃。

  华绍亭绝对是惯纵式的教育,小孩子挑三拣四,他还要顺着来,于是裴欢只能被迫做严母,眼看笙笙还剩半碗饭就跑去玩游戏,她再也坐不住,把孩子抓回来一顿教育。

  女孩的模样真是像父亲,笙笙眼角眉梢几乎和华绍亭一模一样,那眼神一看过来,裴欢气着气着心就软了。她怀笙笙的时候实在过于年轻,又仓促之间经历一场意外,九死一生才熬过来,所有的事都轮不到她选择,从女孩到女人,甚至再到一个母亲的转变几乎都发生在一瞬间,她好像只咬牙凭着一口气走下来。如今回过神再去想,千难万险让她自己后怕,却依然庆幸命运能给她这样的活法。

  她比任何人都知足,这是太难领悟的人生智慧。

  裴欢想着想着有些沉默,笙笙以为妈妈真的生气了,只好低头不说话。如同以前一样,华绍亭率先打破母女俩的对峙,三言两语就把孩子哄好了。

  小姑娘听话地慢慢吃饭,气氛终于安静下来,电话却突然响了,管家老林过去接,没一会儿走过来,躬身轻声叫他:“先生。”

  家里的规矩是从在兰坊开始就立下的,除非有极其特殊的事,否则没人会在华先生吃饭的时候过来打扰。裴欢抬眼看他,华绍亭仿佛没听见一样,一直等到孩子吃完了跑去厅里自己玩,他才终于放下筷子,管家把电话拿过去。

  裴欢也懒得多问,能挑这么不偏不正的时间来电话的人,八成是陈屿。他自以为掐算好,等到过了晚饭时间才敢打来,没想到今天他们这边吃饭晚了,白白让他等着。

  华绍亭拿起电话离开了餐桌,一个人去茶海旁边接,但今天电话那边明显不是熟人。

  对方沉默了很久,忽然开口,却只有一句低哑的问候:“华绍亭。”

  这声音突如其来,简简单单,竟然能让他手下一顿。

  华绍亭靠在窗边没有回话,外边暗了,于是玻璃上照出他的影子,他听着这三个字,忽然浮起一丝笑。

  他只是觉得有意思,因为这世界上敢直呼其名叫他的人……大多已经死了。

  他扫了一眼餐厅的方向,裴欢正在叫人过去收拾桌子,女儿聚精会神坐在沙发上玩。他拿着电话,从始至终没有任何特殊表情,从容转身去倒了水,又拿了茶叶,一直没有回话。

  电话那边也没有再说什么,只剩下细微的呼吸声,停了一会儿,对方率先开口说:“清明祭扫,不知道听芷堂里,有没有我的名字?”

  华绍亭没有再继续听,直接挂断了通话。

  遥遥一阵水开的声音。

  裴欢很快忙完了,走过去帮他泡茶。

  华绍亭接的这通电话好像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她看他似乎都没和对方说什么,平平淡淡就结束了。

  这又不像是陈屿来打扰,于是她好奇地问:“谁打来的?”

  茶水的热气突如其来,飘着今年新上的清明茶,华绍亭在这方面太讲究,一年也就喝这一回,空气里很快散开茶香。

  温度一时高了,他手腕上的黑子不喜欢,慢慢爬开了。他开口漫不经心,用掌心捂着茶杯和她说:“笙笙的老师。”

  裴欢忍不住笑,平时孩子的老师找上门都是她来处理,他哪知道学校的那些琐事,于是她又说:“以后让老林直接给我接。”

  “新换的体育老师,来问问笙笙的身体情况,尽量让她减少户外活动。”他让她放心,“怎么一听见老师的电话你就紧张。”

  裴欢真是一肚子苦水,她确实担心老师来告状,回身看看家里这位小祖宗,笙笙最近迷上了闯关游戏,根本没注意他们的对话,她这才压低声和他说:“本来多乖的孩子,都让你惯坏了,我之前还担心很多活动她都不能参加,会被同学排挤,特意和老师商量,结果班主任说现在根本没人敢惹她。”

  笙笙未能幸免,遗传了华绍亭的先心病,幸好她年纪小,是治疗的最佳时机,手术成功,后续情况也稳定。如今她渐渐大了,回到父母身边的孩子最幸福,才不过一两年,笙笙的性格就已经和在福利院时完全不同了。

  血脉至亲,华绍亭的女儿天生有某种本能——遗传到父亲身上强大的自我意识,虽然年纪还小,但在同龄人中已经明显有了自己的气场。

  在孩子的问题上他们永远无法达成一致,华绍亭护犊子的毛病简直尽人皆知,裴欢自己就是领教过的,只盼他别把孩子捧得无法无天。

  可惜她操了半天心,华绍亭面不改色喝了两口茶就走了,像根本没听进去一样,我行我素。他和笙笙一起去引黑子上楼,告诉她蛇的习性,小姑娘竟然真的不害怕,听得认真。

  明明前几天才和他说好,笙笙怎么说都还是个小孩,手脚没分寸,别让她和毒蛇离得太近。

  裴欢被气得不理他们,老林在门口帮她打包东西,看她窝火,走过来劝道:“先生心里有数。”

  她虽然担心,终究还是明白的,华绍亭有他的原则,笙笙小时候无法和他们相认,被送到福利院,大家都担心他会因为这件事而对孩子心生愧疚,因而过度补偿,但时过境迁,裴欢发现他甚至很少去和孩子解释过去的因果。

  华绍亭被这病折磨了一辈子,他原本不愿再拖累孩子来这世上遭罪,但既然已经有了笙笙,就顺其自然去面对。

  他一早就和裴欢说过,他们的孩子这一生可能会遇到危险,会有别人想不到的困境,甚至从出生开始就一波三折,她既然是华先生的女儿,就注定毫无退路,而他们为人父母,不能只让她活在太平盛世,还要教会她独自面对黑夜时,如何保护自己走下去。

  所以当别的孩子还在养小猫小狗的时候,笙笙就在和一条毒蛇朝夕相处。

  每个人都有成长的必然使命,已经发生过的事情不必浪费时间去弥补,是非善恶,有失有得,只有生存法则最公平。

  老林终究上了年纪,盯着笙笙有些感慨,念了一句:“要我说,小女孩有点脾气,和夫人似的也挺好。”

  如今,小姑娘知道父亲宠自己,就有了那一点点有恃无恐的骄傲,于是那脾气更像裴欢了。老林自然知道裴欢在想什么,又笑着对她说:“孩子是父母的延续,也是父母的克星。”

  果真,裴欢叹了口气。过去在兰坊,她被华绍亭护着养成无法无天的性格,恨不得全世界都要听她的,如今却败给了自己的女儿。

  裴欢放任父女俩去胡闹,自己去地下室里找东西。明天又到周三,她按照惯例还要去医院看望姐姐裴熙,快要换季了,家里收拾了不少东西要带过去。

  这两年,裴熙的病情控制得很好,医生打算尝试让她敞开心扉,慢慢找回童年的记忆,因此,希望家里人能够配合,能带一些裴熙小时候的东西过去,有助于治疗。

  裴家姐妹早年失去父母,家里出事的时候裴欢还小,什么都不知道,但她姐姐裴熙已经到了记事的年纪,在那场变故里受了刺激,后来她们被陈氏老会长带进兰坊养大,老会长去世后由华先生接手敬兰会,认下这两个妹妹,一直由他照顾。

  过去那几年,华绍亭把姐妹俩从小到大的东西都保存下来,在搬出兰坊的时候清点了很多旧物,带出来的箱子太多,一直存放在家里的地下室,裴欢没有打开看过,直到今天才想起来去找。

  姐姐裴熙的性格一直很奇怪,童年自闭,长大后也很少与外人说话。她总是躲在房间里一个人画画,所以关于她的东西,很大一部分都是泛黄的画纸。在那些青春期的懵懂年代里,姐妹俩心生隔阂,裴欢几乎没有关注姐姐画了些什么,如今打开看,才发现对方小时候好像很喜欢猫。

  有几张小猫的画,似乎都是很早的记忆了……裴欢当时年纪太小,模模糊糊什么也记不清,年幼的孩子失去父母,不外乎颠沛流离,四处寄养。她们进兰坊之前曾经换过几个住处,她记得有段时间姐姐似乎养过一只小猫,可惜如今已经想不起来是在哪里发生的事。

  裴欢一边整理一边看,忽然发现有很多重复而凌乱的画,几乎都是一样的场景。

  好像是一尊佛像。

  裴熙从小画到大,一开始只会堆砌模糊不清的颜色,到后来渐渐能画出莲花宝座,分明是佛像的轮廓。

  裴欢无法理解那是什么,可能只是裴熙眼里不一样的世界,是童年片段的执念,被她留在心里,记录在纸上。

  如今,所有的恩怨都淡了,只剩血缘是无法斩断的牵绊。裴欢只希望姐姐早日康复,能够和她相认,一家人放下过去好好生活。

  活着是世间最苦的幸事,半生坎坷,只为团圆。

  入夜风大,院子外围种了不少树,窗外带起一阵一阵响动,树梢的影子打在米色的窗纱上,背着光去看,摇摇曳曳,像一出奇幻皮影。

  今天夜里原本应该有雨,闷了一天,却迟迟没有下。

  裴欢安排好第二天的琐事,回到卧室关窗,却发现华绍亭一反常态,这个时间还在外边露台上。她拿了挡风的衣服出去给他披着,轻声问他:“在想什么?”

  他有一只眼睛受过伤,为了防止见强光,二层的露台四周只简单地装了地灯,光线柔和,人的轮廓就显得有些模糊。

  华绍亭摇头,他总是习惯性地挽着一串沉香,手指一动,风里不小心就多了一股淡淡的味道,像盛放过的花,存了千百年突然翻出来,一样生生能往人的鼻子里钻。

  男人的气度绝对有种玄妙的吸引力,二十年夜路杀伐决断,一句“华先生”绝不是凭空而叫的,一身风雨闯到他这里统统缓了,化不开也散不掉,只好沉在眼底。偏偏如今他又是从容的,遇见这样静谧的夜,也只是懒洋洋地伸手握住裴欢的手,说了一句:“笙笙刚去睡了,我出来透透气。”

  裴欢靠在他肩上,陪他站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什么,抬头问他:“你还记得我和姐姐小时候的事吗?”

  华绍亭一向脸色浅,在暗处看起来更少血色,他听了这话看了她一眼,侧过脸似乎在帮她回忆,可惜怎么算都过去二十年了,他已经懒得细想,随口说:“两个难缠的小姑娘,跟着陈家那几个小子玩,男孩淘气,欺负人,你那么小,脾气倒挺大的,带着你姐姐,每天气鼓鼓的。”

  “更早一点呢?医生说姐姐现在情况稳定,可以尝试让她想起童年的记忆,有助于康复。”

  他手里摩擦着的珠子停了,低头看了看她说:“不必强求,有些过去她既然选择忘记了,再让她想起来不是什么好事。”

  治愈内心的伤痛需要重新揭开更痛的疤,这代价是否值得,不应该由他们来选。发生过的一切无法改变,假如裴熙还有彻底遗忘的机会,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也好,一切随缘,尽力而为。

  裴欢深深吸气望向远处,林子之后的地方有一小片湖,夜里只有点点星光,什么都看不清,剩下一汪水光深重地沉下去,四下寂静,只剩他的呼吸声落在一处。

  风忽然大了,华绍亭习惯性地把她搂进怀里,裴欢就像过去那些年一样,蹭在他胸口,哪怕下一刻天翻地覆,也能这样安然睡去。

  她喃喃地念着:“哥哥。”不管过去多久,只要他在这里,她就仿佛永远长不大。

  他轻抚她的头发,把人搂紧了低声逗她:“笙笙真是和你一模一样。”这是他今生唯一为难的事情,“你说怎么办?一撒娇也往我怀里钻……我就想着,随她怎么样吧,高兴就好,能有什么大不了的。”

  要天要地,他也给。

  华绍亭说得裴欢不好意思了,一直偷偷闷着笑,他身上香木的味道让她浑身都放松下来,一心一意,就只有眼前这一点小小的世界。

  再久一点儿,再多一世也不够。

  万事皆休,别无所求,只求这样的夜,能够再久一点儿。

  华绍亭轻轻拍着她的背,目光越发远了,他好像轻易就适应了受伤的左眼,而此时此刻的夜,目所能及的地方只有一片浓烈的影子,是山是水都揉成一团漆黑。

  这条路从始至终没有光,本来就不需要看清楚。

  至于光背后究竟是什么,他一个人记住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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