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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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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窑中学突然召开了整肃校风校纪的大会。会上领导强调:一、各班发现有谈恋爱行为的必须严肃处理。老师谈话警告后仍我行我素者,学校有权勒令其转学或退学。二、杜绝奇异发型和奇装异服。女生烫发的要到理发店拉直恢复原样,男生不许留长发,不许穿喇叭裤。三、晚自修后可以出去吃点东西,但最迟九点半必须回校,发现在外面过夜或爬门爬围墙者将严肃处理。四、教师要维护为人师表形象,不得参加学生吃请,不得单独找女生到宿舍谈话。这一条当然是对学校越来越多毕业于大中院校的青年教师说的。

学校陡然开整风大会是有原因的。这段时间本县境内连续有两所中学发生了说不上口的丑事。

一是有所完中有个高中毕业班语文教师屡以单独辅导和关怀谈心的名义,把女生叫到宿舍,以重点辅导上大学和钱物及情感相利诱,骗哄女生和他发生关系。更卑劣的是,他竟用黄色手抄本腐蚀这些涉世不深的孩子。有两个女生被他诱骗生情,竟然互相吃起醋来,因此事发。该无良教师慌乱之下把自己亲笔誊写的手抄本扔到学校的冬瓜地里,却被种菜的老头拾到了交了上去。这位教师极其工整秀丽的字体一望便知。调查过程中,被害女生的家长、亲戚持钉耙、锄头冲击学校,砸碎校牌,把围墙捣了几个大洞,还挑了两担大粪泼到办公室里,学校老师清洗打扫了几遍屎臭尿骚都消不掉,只好点着檀香办公。当地群众义愤填膺,也簇到学校闹事要说法,校长主任全吓得躲起来了。好不容易才把事态平息下来。那个作奸犯科的教师被公安机关铐走了,等待判决。

另一件事更奇。一个才十四岁的初中女生和高年级的也才十六岁的男生谈恋爱,偷食了禁果,竟然怀孕了。肚里的孩子七八个月了才被家长发觉,女方家长肯定要找男方家长要说法,哪晓得最后相商解决的结果让人啼笑皆非:两个孩子订亲了;把孩子生下来。原来男方把女孩带到县里请人做了B超,是个男孩。男方是当地的养殖个体户,家境殷实,却男丁不旺,数代都是单传,见小女孩生得俏模俏样秀气得很,就动了顺水推舟的念头。女方竟然同意了。婴儿果然生下来了,块头还不小哩。双方都欢天喜地。两个孩子都辍学,由男孩在江南开小厂的舅舅带走了,婴儿撂在家里给大人带。当然,乡里肯定是要罚款的,男方家长不还二价,交了钱,嘴还咧到耳朵根。

虽然如此,该校的领导还是受到上级部门的严厉批评。校长调到另一个中学降格使用。

这两桩事引起了教育部门的强烈震动。教育局要求全县各中小学进行一次深刻的整顿校风运动,绝不允许再发生类似事件。

戴校长在会上严肃地说,改革开放,打开国门,有些西方资本主义的腐朽的生活方式和消极没落甚至反动的思想理念也趁势从各个环节向我国渗透,这是非常值得我们警惕的,这表现了一切反动派对我们文化侵略贼心不死,妄图实现其“和平演变”的梦想,大家说我们答应不答应?(会场上吼声如雷:不答应!)他又说,我们水乡的女孩子天真纯洁,个个都很可爱,头上打个辫子、剪个运动头多好看!清清爽爽的!为什么要把头烫得像个狮毛狗子?(场下大笑)男生把头发留得那么长干什么,这有个丑名儿叫“叔叔阿姨头”,不男不女的,有什么好看?哪有分发头、平顶头清爽,又好洗?我们小时候没钱剃头,班上剃大光头的多呢,都比这“叔叔阿姨头”好看一百倍!(台下又是大笑。连主席台上一同就座的几个人都忍不住了)

只有戴校长不笑。他是认真说的。还有,他是校长。

——学校出了大问题校长要兜受倒霉的呀。

开过整风大会的第二天活动课,徐老师喊存扣到他宿舍。

“听说你现在又和阿香在谈恋爱了?”

“没有。”存扣断然否决。

存扣感到有些惊讶。甚至有些恼怒。徐老师话中的“又”咬字很重,这让他反感。秀平若不死,他俩都是要订婚的人了;秀平是他的亲人,——用“谈恋爱”这种初始低级的状态来说他和秀平的关系,简直就是一种亵渎。

“有人看见你和张阿香一起看电影的。”

存扣下意识摇了摇脑袋。嘴角上漾出一丝无奈的苦笑。他觉得好笑。他真不屑解释这事儿,可是……面对自己一向敬重的老师,他还是把阿香姑妈怕烂掉电影票这事情的原委说了出来。

“是这样。”徐老师嘘了一口气,接着又不解,“张阿香为啥单要请你陪她去,而不找个女生?”

“看过电影出来已五点多了。她回家的路很不好走,没人和她一块回去。”

“你送她了?”

“送了。”

“送回家了?”

“送到村口。”

“哎呀你……”徐老师手指指存扣,知己又心痛的样子。燃起一支烟。“存扣呀,叫我怎么说你呢?”

存扣皱着眉,不解地望着徐老师。

“这明摆着是有预谋的嘛!”徐老师吐出一口烟气,“存扣呀,你也是知道的,作为老师我一向欣赏你,也相信你,就是因为你各方面条件都很好……不单是学习。现在的少男少女不同以往了,接受各方面的东西多了,心思更容易发岔。像你的条件特别是你的气质和外表形象都足以让一些没出息的女生想入非非的。像张阿香,学习上不够刻苦,一直是班上的中等生,但打扮入时疯疯颠颠哪个也不如她。要知道,同学的眼光是雪亮的。我做班主任多年,看学生是一眼一个准。你看这些时这丫头对你多好?我看得出来。老师不说罢了。老师不忍心说你。秀平的去世对你……唉,不说这个。我告诉你,阿香不是秀平,以前你们是姨姐妹做亲(他又这样说了。也不知他从哪里听来的),心里踏实,不影响学习,而这阿香正在用心机追你,要拉你下水……”

“别说了徐老师,这是不可能的。阿香只不过是个活泼的人。”存扣见徐老师话越说越多,过分激动,有点偏激了。

“哎,还不可能呢!她这次要你背她上医院怎么解释?”

“她摔伤了嘛!”

“真有那么严重吗?我看她能走能行的!存扣,我调查过了,她的脚本来就没啥事,她就是利用你的善良……”

“哎老师,你今天就是找我谈这个的?”存扣有点沉不住气了。他的心里开始烦躁,窝火。

“不错。学校开整风大会主要就是针对学生中存在的谈恋爱现象来的。这很严重。你是班干部,在班上和学校内很有号召力,所以你更要严格要求自己,检点自己,不要让老师作难。”

“徐老师,你放心,以后我不会跟任何女生嗦了。”存扣脸板下来了,拔脚往外走。

“哎哎,还有,你最好不要参加镇上人练功了!”徐老师在门口喊。

这句话存扣没睬他。

存扣在路上闷闷地想:究竟是谁在老师面前说他了,说阿香了?

阿香为存扣背她上医院激动得夜里睡不着。她跌下来后虽然脚腕扯心地疼痛,但心里清楚并不要紧。她是脚一扭受不住趁势坐下来的。坐下来就是减轻对扭着的脚的压力,起一种缓冲保护。当时是疼得僵住了,过会儿就会轻下来,顶多脚腕肿,怎么就会断了骨头?平时也看到过跑步打球的同学扭了脚,有几个上医院的?怪就怪存扣居然马上就从教室里冲出来了,怪就怪她倚在存扣肩膀上时夸张地来了那么一声“骨头断了呀”,竟会吓得存扣背她上医院。阿香想到这里骂了自己一句:别 “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了,人家是怕你真的骨头断嘛,看你当时喊叫得鬼声辣气的!她的脸蛋就发烫了。被存扣背着的感觉真好,好舒服。他的背厚实实的,暖和和的,伏在上面,搂着他脖子,跟小宝宝似的,心里都醉了,哪里还想到疼。真希望天天跌下来,天天要他背哩。从这件事上,阿香更觉得存扣人好,温柔,细心,体贴,值得一世地依赖。她觉得和存扣的关系又进了一层,她的努力和……狡黠(她咬着嘴唇偷偷地笑)没有白费——难道这件事还不能说明问题吗?他担心她,背她,疼她,足够说明问题了。

阿香在被窝里不断翻动着身体,她激动得有些心慌意乱。她把手放在心口上,心很有力地跳着。她的手指触到了隆起的胸,她按了按,弹性十足,酥麻的感觉电流似的向全身传开来。她把手伸进棉毛衫里。呀,热热的,饱实实的,手都捂不住。她把手慢慢抚下去,腹部,大腿,到处是肉,肥实丰满,滑腻而有弹性。难怪以前秀平姐说她像个肉磙子。还开玩笑说“过几年不晓得巧了哪一个呢”。什么叫“巧”啊,秀平姐可真坏。阿香摸着自己,胡思乱想,气都喘不匀了,黑暗中可怜地张着嘴巴。

在睡着前的模糊意识中,阿香想:以后我要对存扣哥更好。

但是存扣却突然不理阿香了。好像班上就不存在阿香这个人似的,对她的热情、示好、精心的打扮、甜美的歌声、有些夸张的笑语全都视而不见。目不斜视,脸色平板,异样的从容和淡定。打过球从她手上接过衣物时的那声“谢谢”毫无情绪色彩。阿香愣愣地站着那儿看他渐行渐远,有点不知所措,心里慌慌的,直往下坠落。

存扣的冷落像泼来的一盆凉水,她从热情和迷幻中还过神来,马上悟到这是学校整风大会带来的直接后果。存扣对她的态度肯定是迫不得已的,他是班干,得配合和服从学校和老师。男女同学过分亲密是谁也瞒不住的。于是阿香心里马上就原谅了存扣。因为理解而原谅。但她马上又委屈起来:学校反对学生谈恋爱,可我阿香和你存扣谈恋爱了吗?你存扣答应和我谈恋爱了吗?“八”字都还不成一撇,凭什么弄得一本正经像真的似的?既然你还没有和我谈恋爱,你怕什么呀,弄得板板六十四的,像人家欠了你几百文似的!阿香嘴一瘪,眼泪都涌出来了。

对存扣的理解马上就变成了怨恨。她像被人丢弃的小鸟,不知道往哪儿飞了。

但对存扣的爱和亲近已成了习惯,成了自然。就像从高山顶上往下滚的石头,有了刹不住的惯性和势能。就像原始人山洞里采集的篝火,不可能把它弄熄。就像吸毒上瘾的人,不能停止毒品的供应。女孩子对一个人的爱是狂热的,专注的,固执的,不依不饶的,永无餍止的,尤其是少女第一次全身心的付出,其投入和努力就如一盆蓝汪汪的纯洁的火焰,不能把双方熔成一件珍品,就有可能把自己烧成灰烬。阿香被委屈、怨恨和无可名状的烦躁挟裹着,如缠上了一条大蛇,越缠越紧,紧得喘不过气来。才两个礼拜工夫,她圆润的下巴变尖了,身子也显得单薄起来,眼神迷茫而无助,像一朵被风雨侵凌过的小花,委顿,纤弱,楚楚可怜。

终于,她向存扣写了一封信。这是她向男生写出的第一封信。

这不是情书。准确地说,这是一封饱蘸少女心血和泪水的陈情表,上面的每一个字都是属于这个纯情孩子的拳拳之心的一次跳搏,充斥着质询、痴怨、无奈和乞求。洋洋洒洒密密麻麻四张纸啊。存扣捧着这四张薄薄的信笺,他的心被强烈地震撼了。

他决定和阿香好好交谈一次。不然,她会毁了的。对于阿香,他是过来人,他知道爱一个人的滋味。何况阿香纯粹就是“失恋”的感觉,这更加不得了。

存扣在旁人吃午饭的当儿悄悄溜进教室,把一个叠成硬币大的纸条摆在阿香的文具盒里。上面只有一行字:晚自修后,万头猪场,树林。

没有署名。

课间十分钟休息,存扣看到阿香转过身朝他看。他迎着她的目光点了点头。

下了晚自修,阿香就离开了教室。过了约十分钟存扣才出去,本子文具都没收。他多了个心眼:一怕同学注意怀疑,二来他想一会儿和阿香谈过了还要回来看书的。

万头猪场在学校围墙西面约二百米处。猪场大门前面甬道两边是密生的林子,高树大木,晚上栖着无数的麻雀;东面临河,芦荻森森;西面北面是广阔的农田。隐蔽,静。这里离校也不远,是个约会见面的好地方。

出了学校大门往西就没有路灯了。存扣在昏黑中走着,路上少有人迹,一片安宁,可他的心里却不平静。他一向知道阿香喜欢他,可没想到这妮子竟对他存着爱恋。他从小就处在人们的喜欢之中,家人,乡亲,老师,同学,无论老少,男女。他习惯了被人喜欢。但他一直认为“喜欢”和“爱”是两回事,应该是区分开来的。譬如他就喜欢阿香。阿香值得他喜欢的地方太多,可他并没有爱她。可是阿香信中说“在秀平姐姐在的时候我就爱你了,在去年高一开学你帮秀平姐升帐子时看到你的第一眼就爱上你了”——没得命,哪个晓得!还说:“秀平姐在时,虽然爱你无望,但也是心甘情愿的,因为我虽然不能像秀平姐那样待你、和你在一起,可我照样可以把你满满地装在心里面,多温暖,多充实,多幸福——即使有时候也有些淡淡的忧伤,可那种忧伤也是美丽的呀……至少高中三年你逃不出我的眼里去,你走不出我的心窝窝,你是我精神上拥有的……亲人哩。”看到这里时,存扣感动得流泪了,这个……妹妹呀。“秀平姐病逝了,我心里难过呀,我把她看成我的亲姐哩……存扣哥,我也看到你难过得不像个人,心里就像有刀在挖哩。这时我就想要对你好,也像秀平姐姐那样对你好,你就会好了……我突然就想代替秀平姐了。” 原来是这样。难怪秀平病逝后,阿香也像害了场病似的,性格都变了;难怪她请我看电影,央我送她回家;难怪这些时她重新变得活泼可爱起来,对他那么亲近。可怜的妹妹,真是难为你了,可是你就不想想,我怎么能重新就爱上一个人呢?旁人不知道罢了,你不可能不知道我和秀平姐之间的感情啊。她一死我就找另一个人来代替她,你把我当什么人了呀。你好天真哩,你以为一个人的感情是这么好代替的呀。秀平姐是我此生最挚爱的人,她是我姐,我的亲人,也是我心中的……神呀,谁能代替得了?你说你不配,不是你不配,而是你不是秀平呀。我现在心中没得别的心思,就是要认真学习去完成我和秀平姐共同立下的心愿,这样才对得起九泉下的她呀。阿香妹妹,你不该爱我的,还爱得这么的苦和伤心,你傻呀,不可能的呀。

可是,怎么劝她呢。存扣感到实在是个难题。他有点儿焦躁了。“算了,走一步算一步,见时而作吧。”他劝自己。

这就到了猪场。猪场栅门顶上亮着一盏昏黄的灯,蒙蒙胧胧,像打着瞌睡。他站在甬道中间,思忖着阿香会在哪边林子,要不要轻轻喊一声。

唉,纸条上没交代清楚。

“存扣哥!”他正左右犹豫着时,离他不远的西边树林边上一个小小的人影往外一闪,稍作停留,又闪了回去。存扣的心马上“突突”跳了起来,“她在这儿。”他朝身后的路上看了看,向刚才人影闪动的地方走过去,小心进了林子。

天上星光灿烂,林子里却一片幽暗,幸亏还有星光从茂密的树木顶上的缝罅里漏些进来,不然即使瞪成牛眼也难以在里面行走半步。他在里面让着树,一步,两步……五步,六步。咦,人呢?

这时他就听见身后的动静。他一转身,吓了一跳:不知阿香从哪里转到他后面来了。她倚在树上,离他只有几十公分远,看不太真她的脸,只听到她急促地喘息。

“你……来啦。”一时间存扣竟不知说什么好,像棵树直笔笔地站着。要命,他竟也听到了自己同样急促的呼吸声,甚至连“咚咚”的心跳都能听见。

“存扣哥!”阿香轻唤一声,突然就往前扑进他的怀里,两手死命抱着他的腰,头贴在他胸口上,浑身颤抖,像打摆子,不可遏止。

存扣大惊,头“轰”地响了一下,好像一时间被抽空了意识。被她拥着站不住,倚在后面一棵树上,双手搭住她的肩,想往外推:“不,不要这样,不要……”

可是怀中的人儿开始抽泣起来。他不敢动了,任她拥着,颤着身子抽泣。他感到了心口处的湿热,他知道这是她的泪水。他等着她平静下来,也让自己平静下来。该怎样开口,他感到困难。可他必须主动,否则这样被她拥着,很难收场……

他脑子里急剧地转动。

但是这时候他感觉到了一阵香气钻进他的鼻孔,芳郁清新,带着丝丝的甜味。这味道似曾相识。这是他和秀平拥抱时闻到的味道,这是他和秀平那个雨天拱在一条被窝中闻到的味道,这是秀平辫子上散发的味道——是女子的体香,发香,女儿香!一刹那,存扣迷茫了,恍惚了。“秀平……”他嘴里含混地叫出了名字。身子好像被熔化,松弛了下来。

“是我,存扣哥。”

不知什么时候,阿香已经停止了抽泣,向他仰起脑袋。两手仍环拥着,身子仍紧贴着。

存扣从恍惚中一醒,身子立时硬挺站直了,往外掰阿香的肩,急促地说:“阿香,不要这样,你听我说。”

“我不听。”阿香赌气似的轻声回他,重新把脸贴他胸上,贴得紧紧的。

“唉,你……”存扣头上汗都出来了,他想不到会这样。可又不能和她发火,用强。他是来劝她的呀。还没劝哩,倒抱起来了。这是哪码对哪码呀。

“存扣哥,你看过我的信了吗?”阿香幽幽地问。她就嘴动,其他哪都不动。好赖皮。

“看过了,我看过了!”

“细细地看过了?”

“细细地看过了,细细地看过了!”

“存扣哥,你急啥呀。”

“我不急……我没有急……不,我急,!你松下来好不好?”

不作声。存扣感到阿香又像是要哭了。他定了下心神,放柔了口气:“阿香啊,你对我好我很感谢你,我很感动,但是……我们不能这样。”他轻言悄语地说,像哄妹妹:“你想想,秀平才离开几个月,我怎么会再往外行上想呢?不能呀,你还小得很哩,要把精力放在学习上,再说,学校也……”

“你是说两个人好是外行?说我还小得很?”阿香打断他的絮叨。

“是……”存扣感到自己哪里表达得……唉,他也不知道今儿怎么了,话就是说不囫囵。

果然就被她抓住了辫子:“那你和秀平姐好就不是外行?你比我大多少,你不‘小得很’?”

“秀平是秀平……”谈到秀平,他有一肚子的话,他完全可以把他和秀平不凡的珍贵的感情细细慢慢地讲给她听,但他又不想了——对阿香好像道理不大讲得起来,讲错了嘴,又是纠缠不清。但,总要跟她讲白了事理!他浑身都潮热起来。

“是哩是哩,我不是秀平,我哪比得上秀平姐!”

“不是这个意思……”

两人都沉默了,彼此感受到对方的心跳和身体的温热。阿香轻轻叹了口气,从存扣胸口上抬起头,望他。虽然是暗夜,她眼眸中闪着的幽怨还是看得很清楚,像两颗星星。

“存扣哥,你不喜欢我?”

“不。不是……”

“既然喜欢我,我们为什么不能在一起呢?”

“阿香,这会影响学习的……”

“那你跟秀平姐咋不影响学习?”

“她是她嘛……”

“又是的!我不如她!我拉你下水!我让你没出息!”

阿香一拧身背对着他,还向前走了两步。手抬起来揩眼睛,她又委屈了。

存扣叹口气,上前搭她的肩。她就顺势倚靠在存扣胸前,低着头,可怜样儿。

存扣像下了决心似的说:“阿香,我跟你明说了,谈恋爱绝对不可能,学校也不允许,你不是不知道。顶多……顶多我做你哥哥。”

阿香低着头,闷了半天,才幽幽地叹气:“哥哥就哥哥吧。哥哥……哥哥,哥哥。”

她和尚念经似的沉吟着,自语着。

“哥哥。你答应妹妹呀!”

存扣心里大为宽慰,有些不好意思地应她:“哎。”

“但是有一条,”存扣马上紧张起来,听她说,“你一世做我哥哥,做我的好哥哥,最亲的哥哥。记住了呀,一世。”

“好好好,一世,一世。”这丫头鬼怪精灵,真是可爱又可气。存扣连连答她,并说:“在学校里要注意,太亲热了会让人家看出来的,会挨告状的。”

阿香突然一踮脚够上来在存扣脸上亲了一下。存扣吓了一跳:“你做什么呀!”

阿香笑得“咯咯”的:“妹妹也是可以亲一下哥哥的。”

“以后可不许!”存扣说,“走吧,迟了可要关在外面了。”

这时林子外面传来了人的说话声,脚步杂沓,手电筒雪亮的光往里面横扫过来。存扣说:“不好,有人来了!你快上学校,别让人看到了!”阿香站着不动,说:“你呢?”存扣着急地说:“不能一起走,你快绕过去,我马上从后面过去。”

存扣看着阿香轻盈地朝西面钻过去,吐了一口气。刚想走开,外边的人已打着电筒进来了,“什么人?”“哪个?”“站住了!”存扣借助电筒洒进来的光亮往北撤,撤到农田小路再往大路上奔哪个也追不上他了。但后面的几个家伙好像穿林子惯了,竟紧紧咬住了他,并包抄上来。存扣一出林子,就被他们截住了。远处二层楼上的一扇窗户透出些微暗淡的灯光,存扣凝神看出这是三个社会青年,留着长头发,匪里匪气的。一个家伙手里拎着把气枪,看样子是出来打鸟的。拿手电的家伙很不礼貌地对着存扣身上脸上乱晃,一面大声嚷:“这小子蛮来事的嘛,躲到这里搞对象来啦!”“咦,女的哪儿去啦?没出来?”“他妈的,肯定被这小子掩护溜掉了!”

存扣双手在面前掩着,不想让他们看到脸。迈步想走,气枪指住了他:“别忙走!先告诉哥儿们哪来的!”一个家伙上来大刺刺地朝存扣肩上猛推一把,差点儿把他推下路边垄沟。

存扣意识到今晚可能有点麻烦了。他不想把事弄大,下意识地往一边暗影里让,手仍举着挡着脸,嘴里连声说:“干什么?干什么?”

另一个家伙从侧面踢来一脚,“干什么?声音倒不小!咱哥儿们今儿要玩玩你小狗日的!”

存扣看对方动手动脚起来,还骂上了,心里火就开始往外蹿了。他丁字步站定,手仍举着,沉着声说:“我没惹你们。我打声招呼,请别动手动脚的,最好别骂人!”

“骂你咋啦?不服气?”刚才推人的那家伙又上来推了他一把,“就骂你小狗日的怎的?”

存扣拳头在面前捏起来,骨节一阵乱响。那家伙尖声怪笑起来:“哟,这小子想打架呢!嗬嗬,块头是不小——块头不小有个用!”

后面拿气枪的说:“老三,别跟他嗦,撂他两(个)跟头我们走路!”

“老三”就踏步上前,右手伸出,想搭存扣左肩。存扣早有提防,左手一反掌拿住对方手腕,右腿跟着斜上步,落在对方右脚外侧,掣臂转身,臀部便贴紧了对方,猛地弯腰把那家伙从背上生生地掼了出去。又架住旁边打过来的拳头,一记直拳掏在对方的鼻梁上。然后迅捷转身,垫步侧踹,把拿气枪的家伙踢进了垄沟。趁三个家伙全倒在地上叫唤的当儿,存扣拔脚就朝南面大路溜去。踅进校门,看见阿香正站在一棵芭蕉树下等他,忙对她说:“快回宿舍,我把那几个打了,快走!”

第二天早上,挨打的三个家伙来学校闹事了。

早读课要结束时,徐老师沉着脸来到班上。他告诉大家,刚才有三个社会青年冲到办公室里跟校长要人,说是昨晚被我校学生打了。校长问这人是谁,他们说晚上没能看清楚脸,反正是个大个子,打过人后往学校这边逃的。校长跟他们拍了桌子,说你们找错地方了,往学校这边跑未必就是学生。我们这儿是中学,不是武警学校,没有这种一对三的武林高手。

要向派出所打电话,才把这三个人弄走。校长跟老师们发了火,要求各班排查,如果查出是哪班学生干的,一定要严肃处理。

教室里顿时骚动起来。男生们表现得很兴奋,交头接耳地猜测议论。徐老师止住大家,说:“我们不希望这个打人的人是我们学校的,更不希望是我们班上的。据说这个人年龄不大本事不小,躲到猪场树林子里面谈情说爱被人家逮到了,一言不合就跟人家玩武功,打得人家鼻青眼肿,个个上了医院。”说到这里,他眼睛好像不经意地向存扣这边瞟了一下。

存扣是个敏感的人,看见徐老师板着脸孔走进教室时心里就感到不好了。等老师讲到那三个家伙没能看清他的脸,才稍稍安下心。亏得他临“敌”时的冷静和机智,他想。他瞟了眼阿香,她安静地坐着,脸上看不出与平时有啥不同。他更放下心来。但他还是感到教室里有暧昩的眼光在他身上游移。特别是徐老师那意味深长的一瞥,让他如芒在背。

下午活动课,学校临时开起全校大会。主席台上坐着派出所的领导,会场气氛显得紧张而严肃。校长首先发言,把早上发生的事情概要地讲了一下。然后声音就开始严厉起来。说学校整风大会才开了没几天,就有人到学校兴师问罪来了。虽然眼下并没有确凿的证据肯定是我们学生所为,但已造成了很坏的社会影响。这件事给我们发出一个严重的信号,说明学校整风的重要性、必要性、紧迫性,要长期地抓下去。一旦发生什么差池就会带来严重后果。开学以来,学校风气出现了一些意想不到的混乱,有不少学生沾染上了社会上不良青少年的风习……这当然跟社会的大气候有关,但我们的老师就没有责任吗?现在国家提倡开放搞活、发展经济、发财光荣,这本是不错的,我们举双手赞成,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有些老师就可以放松自己的本职工作,卖小伙菜、开桌棋室、倒香烟、开小店……心思发岔了,必然影响对教学工作的投入,班级思想工作放松了,有的连晚上都不想坐班了……

校长发言的分量无疑是重的,而且还触及了教师。说明他对早上的事情心里动了肝火,发言就带着火药味……会场上一片肃静。

接着,派出所蒋所长则谈了当前的治安形势和一些法律常识。要求同学们安心在校学习,不要跟社会上不三不四的人打交道。并声明从即日起取缔学校操场上的练功点。

大会结束后,各班回去继续开班会。几个班干部先后站起来,明确表示支持学校整风,不仅自己以身作则,还要配合老师做好班上纪律工作,云云。作为副班长的存扣却没有表态,徐老师点了他的名,要他也谈谈。

“我没啥可说的。”存扣站起来,沉着声音说。

“真没啥说的?”徐老师脸上顿时不大好看。

“没有。”

“你作为一个班干部,开这么重要的会,心里果真没有一点儿感想?”

“别人都替我说掉了,”存扣仍沉着声,“他们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

“好。那么你认为你在班上起到一个班干部的带头作用了吗?”

“我问心无愧。”

“你参加社会上的人练功怎么解释?”

“武术也是一种体育运动,正和打篮球一样。社会上的人也未必都是地痞流氓。”

“武术是体育运动不假,可不是练了来打架的!”徐老师的手指头把讲台点得“咚咚”响。他没料到今天存扣说话这么呛,明显是带着情绪,是让他下不了台嘛!

存扣听提到了打架,心里猛一紧,但马上就镇定下来,反而迎向老师逼人的目光,问道:“徐老师,你看到我打架了吗?如果没有,请你不要误人视听!”

存扣知道老师怀疑上他了,眼下只有死撑,没有退路。

徐老师这会儿心潮起伏。他对存扣有种说不清的情绪。本来他是相当喜欢和器重这孩子的,各方面条件是那么的好。有时他批阅存扣作文的时候,忍不住在后面写上大段的评语,完全是以一个文学同好的口吻,没有一点儿老师的架子。他尊重这个得意门生,认为他将来必定大有出息,前途无量;甚至对存扣和秀平的恋情也抱着欣赏的态度,这对于一个班主任是难得的,也许是两个孩子太不俗太般配了,让人不忍心去指责什么,也许是作为一个偏爱古代文学的文科老师,两个孩子美好而自然的感情正好契合了他古典的审美追求吧。

可他又恨这孩子身上的傲气。他身上有种反叛性格,处处都表现得与众不同,情绪化,我行我素。和秀平公开对象关系,在校园里已经够招摇的了,这他姑且能够理解。但他在球场上赤裸肌肉,非常张扬的样子引起女孩子们为他疯狂尖叫;作为一个在校学生,居然参加社会青年练功打拳;前些时又和班上张阿香关系亲密……这些他却看不惯。他身上有一种吸引学生的领袖气质,很容易成为追捧和仿效的榜样,这对于一个班级来说未见得是件好事,甚至是危险的。作为一个班主任,他需要的是正常的班级秩序,个性过于突出的学生给班级带来的纪律和情绪波动是显而易见的,常常平添了工作难度和烦恼。他有这个经验。于是他多次想找存扣谈谈,但他知道存扣毕竟不是一般的孩子,怕谈得不好反而会有损威信和尊严。这孩子太沉静,沉静得叫人无懈可击。他有些沮丧,但他不想在心理上输给一个学生,他在寻找机会。

今天早上外面三个小青年来学校闹事,他和校长就猜到八成是存扣所为。只有存扣有这样的能耐。校长说,这个存扣不简单啊,你要花点心思和他沟通沟通,像这样的孩子要么出落得很优秀,一旦学坏,往往比一般学生更严重,更危险,更可怕。他马上意识到这是一个机会。他打定主意晚上把存扣叫到他家里来好好谈一谈,把情况套出来,然后再宽宏大度地安慰和解脱他,这样一来可以杀杀他的锐气,二来也可以趁机融洽一下师生关系,一举两得。可他没有料到下午学校就临时安排了大会,打乱了他的计划;更没料到存扣竟像个没事人似的,而且还当着全班这般顶他。一时间他真是气昏了,失去了理性,竟在并没有确凿证据肯定是存扣所为的情况下就蓦然向存扣发难。但是话既已出口,就不能收回,只有硬着头皮斗一斗了。

这是一对师生之间的较量。

这是两个男人之间智力和心态的较量。

两个人都输不起。

所以当存扣指责他误人视听时,他决心一不做二不休,和存扣公开摊牌。他居然笑了一下,因为他觉得手里还有张硬正的牌。他问:

“你昨晚上哪去了?我指的是晚自修以后。”

“没上哪儿。”

“但是有人看到你出去的。”

“谁?”

“传达室老张。你究竟出去干什么去了?你太有名了,谅老张不会看花眼吧!”

存扣淡然一笑:“是的,我出去了。”

班上顿时“嗡”起来。阿香转头盯了他一眼,眼里有不易察觉的惊惶。

“我肚子饿了,出去找东西吃。”存扣接着又说。

班上有人“咕咕”地笑出了声。

徐老师正为存扣承认出去心里一喜,哪知道他又接着就调侃他似的跟了这么一句。他简直气疯了,嘶哑着声音喊:“你说,在哪吃的?你说,你说!”

存扣说在附近转了一圈,没吃着啥,又回来了。回来泡了焦屑。他指了指隔排的一个男生说:“你可以问曹爱军。”

曹爱军站起来证明存扣是跟他借开水泡焦屑的,不假。

徐老师直定定地站在讲台后面,脸色相当难看。存扣也直挺挺地站着。老师不叫他坐他是不会坐的,维持着他冰冷的礼貌。

这时门一响,戴校长满面春风地进来了。他朝徐老师点点头,附耳说了一句什么。徐老师朝存扣看了一眼,脸上现出很古怪的表情。

戴校长说:“班会开得这么严肃紧张,好嘛!说明你们徐老师对整风工作是认真负责的嘛!哈哈,刚才有人在办公室告诉我,说你们班会开得剑拔弩张的,我就跑来了。”

同学们见一向严肃的校长打着哈哈,和下午开会时判若两人,都有些不理解,支棱着耳朵听他往下说。

“刚才派出所蒋所长匆匆打来电话,吿诉我今天来闹事的三个小青年下午又跑到了所里,声明说他们是被外庄人打伤的,而且打他们的有好几个人。他说搞不懂这几个家伙早上来学校闹事,下午却到所里辟谣,究竟葫芦里卖的啥药!哈,我也搞不懂。可不管怎样,这事与我们学校无关了,我是一块石头落了地。但这个误会也带来了好处,就是促成了派出所开始关心我们学校的治安工作了,无意中又推进了学校的整风运动。”

他看存扣还直定定地站着,沉默了一下,回头看徐老师,不知他早已悻悻地走了。他严肃地对存扣说:“对老师的尊重是一个学生最起码的素养,哪怕老师误会了你也不该随便顶撞。存扣同学,你今天对徐老师耍态度是不对头的,你知道不知道?”

存扣点了点头,脸上表情有些复杂。

“你坐下吧。”戴校长盯大家看了两眼,说,“好了,班会结束。”

存扣想不到事情竟发生了这样的逆转,松了口气之余,心里满是意外和迷惑:那三个家伙为什么要这样做呢?这不是实际上在为他解脱吗?可不管怎样,他这次打架的事总算侥幸混过去了,想想真是后怕。他想到自己把徐老师顶得那么尴尬和气恼,心里不免有些歉疚。他感到有点过了分,但当时的情境不那样死撑又有什么办法呢?

存扣的疑惑在下礼拜二那天得到了解除。

那天中午,他到老街浴室洗澡,出来后正好在棉加厂门口遇上了祥哥。几天不见,两个人感到很亲切,边走边谈心。存扣问祥哥学校的练功场地没了,现在在哪儿练呢。祥哥说:“散了。散了也好,这些小子学了点三脚猫,到处惹是生非,不教他们了。我也没工夫,厂里把我调销售部了,以后要常出去。散掉也好。”

存扣说:“蛮可惜的,天天练惯了的,还真有点失落。”

祥哥笑着拍拍存扣的肩,说:“你掌握的功夫防身足够了。你基本功好。以后啊,常把韧带拉拉,别把腿僵了就行。”又神秘地朝存扣眨眨眼,说:“学校里的危机解除了?”

存扣惊讶地说:“祥哥,你知道?!”

“我有什么不知道!”祥哥打着哈哈,“你第一招过背摔,第二招格挡冲拳,转体后又来了个侧踹,对不对?”

存扣眼睛都睁大了:“祥……哥,你咋像是看到了一样?!”

祥哥爽朗地大笑:“这镇上的什么事都瞒不了你祥哥的!有人告诉我,花园组阿三他们在万头猪场那儿被一个像学生的打得惨乎乎的,我当即就想到了你,旁人没那本事。我把他们叫来一问,知道上学校闹过了。我怕你被逮出来,就叫他们上派出所瞎说了一通。”

存扣见是祥哥帮他的,心里一感动,眼睛都潮了。

祥哥把手摆在存扣肩上,也有些动感情:“兄弟,遇事要忍啊。你大哥就是不会忍才犯错误的,要么混到现在不是这个样子。你是个有前途的兄弟,我看得出来;又懂事又会做人,所以我特别看重你。你一定要捺捺性子,为个把女伢子,有什么必要呢?”

存扣点点头:“祥哥说得对,我以后改,一定改。”

存扣这次惊吓受得不轻。如果不是祥哥帮忙解围,而被查出来是他打的架,再进一步查出是和阿香树林约会,那就相当被动。弄得不好被劝转学或退学就完蛋了。虽说他不是谈恋爱,他打架也属正当防卫,可到哪里说得清,哪个会相信?真是没吃羊肉却惹上一身膻!阿香这丫头任性率爽,热情似火,写情书,认哥哥,会哭会闹,又抱又亲的,太怕人。虽然这一切皆出于对他存扣的喜欢,但不是这个喜欢法,让人受不了,担心受怕。以后可千万不敢再理她了。于是他在班内班外都和阿香保持着警惕和距离。在路上远远看见她的身影马上就躲开了。有时碰见她回转身看他马上就把目光移到别处。而阿香也好像被这次风波吓坏了,重又变得沉默安静起来,就好像霜打的茄子似的,蔫了。有时候存扣看一眼她孤清的背影,心里却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怜爱,有些难受。但他终究是不想去惹她了。

知女莫若母,大抵总是这样。开学以来,阿香衣着打扮上的刻意讲究,情绪上的冷冷热热,乃至身体发育的细微变化,都被巧凤看在眼里。巧凤是个聪明又细腻的母亲,她敏感地意识到女儿到了开窍的季节,开始有绮梦,有烦恼了。跟一般农村妈妈不同,她做过宣传队员吃过文艺饭,以后又一直做小学老师,算是见过世面通情达理的人,对孩子的变化要更理解、豁达和开明一些。“女儿烦心,儿子操心”,这句老话是对的。女孩儿小时候都是乖乖的,一到开花结朵的年龄,晓得作怪想远事了,大人的烦心就跟着来了。弄得不好就可能扯出一串子麻烦来,甚至捅下娄子。这个时候的女子最呆最痴,最任性,管不住自己,心野了很难收住。这时候做母亲的就有功课做了,必须出面,必须管,帮孩子一把。看着自己的黄毛丫头一年年长大,成了大姑娘的模样,身体浑圆小巧,虽说稍微胖了点,但胖得匀称,皮肤白嫩嫩,脸上粉嘟嘟的,小时候的黄头发变得漆黑,浑身上下透着青春的鲜活气儿,她心里就有说不出的高兴。阿香考上了吴窑高中后,巧凤对女儿的心思就开始高而实际起来,她希望她三年高中后能考上个学校,不求本科重点,哪怕考个扬州教育学院、镇江粮校、盐城商校这些大中专科学校也行啊,出来做个教师,分到乡镇粮站上,或做个企事业单位的会计出纳什么的,都很好啊。吃上商品粮,成了公家人,铁饭碗雷都打不动,旱涝保丰收,多幸福!以后找个对象肯定也是国家户口的,她本身就生得玲珑俊俏,到时乡镇干部地方财主家的子孙可尽着心挑哇。家里人也有了名望。不像她,尴尴尬尬做个代课教师,不知啥时才能转成民办——再转成工办她想都不敢想。跳出农门就是不一样,鸡窝里飞出金凤凰哩!巧凤更疼爱女儿了,有时候逮到机会还要为她梳头,有一回还要和姑娘睡哩,而女儿却不习惯了。唉,大了,女大不由娘,不粘妈妈喽。巧凤心里就格外怀念起阿香小时候猴在她面前撒娇耍赖的光景来了。有一天阿香从学校回来,说身上痒,打了水拱到房间里洗澡,啪啪的撩水声让巧凤心里也痒痒的。她就想进去帮女儿擦擦背。撩开些门帘朝女儿看,惊诧地看到她的乖女儿已活脱脱地出落成了大人。女儿的头发湿淋淋地披在肩上,奶子生得圆鼓鼓的,浑身上下白得像个瓷人儿。她就想起了自己的青春时光,她十七岁的时候。一转眼工夫,女儿倒也十七岁了。孩子长成了,自己也就老喽。她的心里就发出一声舒服熨帖又带些感伤的喟叹。她一撩门帘,笑眉笑眼地对女儿说:“阿香,妈妈帮你……”话没说完,女儿竟惊叫起来,顾上不顾下地请妈妈快出去。巧凤慌不迭地退出房间,在堂屋里一条板凳上闷闷痴痴地坐了半天,直到洗换得清清爽爽满身芬芳的女儿过来娇憨地抱着她的肩说“妈呀,女儿长大了嘛”,才蓦的清醒过来。巧凤握着女儿白皙柔软的小手连连说:“对对,女儿大了,妈妈不能随便看了。”娘儿俩相拥着“咯咯咯”地笑,像一只老母鸡和一只小母鸡。

上学期有阵子这孩子变得沉默寡言的,以后才知道她有一个最要好的女同学不幸得了绝症。为此巧凤劝解了她几回,说了不少天有不测、人生无常之类的话来化解她。放了暑假才知道这同学已经去世了。心想也好,我儿是个重感情的人,过了一个长暑假想必就会淡漠了吧。黄泉路上无老少,这世上哪天不死人,活着的还要一门心思往前走,为死人劳神伤感犯不着哩。果然开学后她就好些了,过了个把多月又有说有笑的了,做母亲的就跟着开心起来。可当她看见女儿又是要好衣裳又是打起了辫子,弄得俏模俏样,娇滴滴,她马上就敏感起来,觉出了女儿的反常。有天女儿从学校回来,脚一拎一拎地不利索,问她,说是打羽毛球不小心跌了跟头,但又好像跌了跟头如同拾了大元宝似的,又是唱又是笑的。巧凤暗地里就多了个心眼:不得命,这丫头这么疯癫,难道……过了阵子她倒又沉默下来,圆脸都瘦了一壳哩;这次回家更是像霜打了似的没精没神的。做妈妈的这次几乎可以断定:女儿肯定遇到了困难,而这困难不可能来自学习。她担心的事情终于来了。说来就来,躲都躲不掉。来就来吧,且让做妈妈的来帮孩子渡过难关——这本就是妈妈的事嘛。她决心和女儿认真地交一回心,争取把事情敞开来说,让女儿开通了才行呀。

阿香想不到那晚上约会出了那么大的事,给存扣哥哥带来多大的惊吓和被动呀。全是为了她,给他写了那么一封信,不然就不会发生事情。简直险死了呀,幸亏哥哥灵光,硬撑死撑,最后总算过了关。他真不简单!可徐老师这边可得罪惨喽。以后肯定不会欢喜哥哥了,说不定还要瞅机会给他小鞋穿哪。她感到好对不起他。可不写信行吗?不写信他又不理我,不晓得人家对他的心思。可是写了信也没有达到她最终的目的。只答应做她的哥哥。但这也就不错了呀。她很满意了。做了他妹妹就等于在全班全校中的女生中跟他最亲了。做了他妹妹就意味着跟他有更多机会亲近交流了,来日方长,只要我好他好,以后说不定就会转成那种性质的……妹妹了哩。她现在心安了许多,有了耐心,也平添了信心。存扣哥哥是喜欢我的,不然就不会接到信后马上主动约她,也不会认她做妹妹。呆子哟,看把他弄得急的,我暗示他要“一世做我哥哥,做我的好哥哥。最亲的哥哥。记住了呀,一世”时,他都没听出我衬在里面的意思,就急急火忙地一迭声应了。真好玩哩。好可爱哩。我抱住他的腰眼,还把脸贴他胸口上,最后还跳起来亲了他一口,他都不反对,真是把我快活死了哩,我以后有了个可以撒娇的人了哩。真想天天赖在他身边哩。但这些天他倒不理我了。上来我真委屈,后来就想通了。他是对的,这时候老师恨不得立时揪住他的“辫子”出一口气哩。不理我这是他的策略,是聪明。哥哥是什么人呀,不简单的人!啥人也别想轻易对付他。为了配合哥哥,我也只好忍了,一点儿也不敢跟他搭讪。可这几多难受,煎熬哩。自从那天晚上,我整个身心都为他敞开了哩。哥哥呀,你要我做什么我都肯都答应,只要你高兴呀。我好想你呀。我妈妈说我小脸都瘦了一壳了,你怎的忍心的,你就不能想主意见我一回呢?你让我等到哪一天呀。不行,我还得自己来,冒险和哥哥在一起一回,不然还要把人磨死了哩!

阿香跃跃欲试下着决心拿着主意时,妈妈找她谈心了。

星期六一回到家里,妈妈支开弟弟阿华,对阿香说:“阿香,妈妈和你谈下子家常。”

阿香看妈妈很认真地看着她,就坐下了,心里有些忐忑。

“这些时你有什么心思啊,跟妈妈说一说。不要紧的。”

“没有什么心思啊。妈。”

“嗳,你看这丫头,有什么不能在妈妈跟前说!”

“真没有什么心思。真的。就是学习,有些……紧张哩。”

“肯定不只是学习。你不要瞒妈妈,妈妈不呆哩。妈妈望得出来。”

“妈妈望得出什么呀……”

“乖乖,”妈妈把凳往阿香跟前挪挪,手放在桌子上,放慢声音温柔地对女儿说,“告诉妈妈,是不是心里有什么人哪?”

阿香顿时把头低下了,满脸通红。“妈……没有呀。”

“嗳,这哪是什么丑事。”妈妈宽慰她,“有也是正常的呀。不要难为情,妈妈想知道。”

阿香不吱声,低头玩手指头,局促得鼻尖冒汗。

妈妈倒笑起来,“不吱声说明就是有了。呵呵,说,是什么样的小伙啊,把我家乖乖磨成这样子。”

“妈。”阿香抬头闪了一眼妈妈,脸上红出血来,嘴张了张,又把头低下了。

这叫阿香咋好说出口。

“你不说也不要紧。”妈妈放稳了口气,“你不说妈妈也打听得到。”

啊!妈妈想去学校打听呀。这如何是好?看来不说给妈妈听是不行的了。

阿香犹犹豫豫结结凑凑说了她对存扣的事。完了,低着头板着脸坐着,等候妈妈的发落。

妈妈半晌没吱声,看着女儿,满眼都是怜爱。“果然被我猜着了。”她轻轻地叹了口气。

“妈,你骂我吧。”两粒珍珠似的泪从阿香眼眶里溢出来,顺着光滑的圆脸往下流,在下巴上凝了一下,跌落在衣襟上。“妈,我真的没有办法。”

“妈妈为什么要骂你呢。”妈妈把女儿的手轻轻抓在手上,轻轻地抚摸,“女孩子大了都这样的,除非她是呆子。妈妈也年轻过。”

“可是你想想,你现在正上高二,正是求学上进的关键时期,不能分心哪。有想法放在心里,可不敢动真的当个事来做,影响了正行。妈妈像你这么大时家里穷,想上也上不成呀。你看现在国家政策多好,不问你家是干部,是平头百姓,又不问出身成分了,又不讲送礼求人搞推荐了,只要你有本事,你就能上大学捧国家的饭碗,几多好!出身穷家没权没势都不怕,考上了就是中举,鸡子就变凤凰,就是第二次投胎,一世享福受人尊敬,家里人沾光,就是日后子女都沾光呀。你考上了吴窑重点高中,说明你比一般人聪明、有能耐呀,花朵朵的前途,不要倒把日后自然会来的事情挪到前头来想,可惜呀,你说是不是呢?

“照你所说,这个叫存扣的小伙还真是不丑,换到第二三个人说不定就跟你好了,人家是有分寸的人。再说了,人家原来是有女朋友的,两人好得不得了,才死了几个月你就要代替上去,人家不会答应你是小事,怕是还让人家瞧不起呢——你想想,那小伙为什么只认你做妹妹,人家那是怕你脸上挂不住,怕伤了你,才有这个法儿搪你的呀,我的傻丫头!这是个仁义的好小伙呢!”

“他就是仁义,就是好小伙,通世界难找哩……”阿香听妈妈说了一气,这当儿听到妈妈夸存扣是好小伙,鼻头一酸就哭出来了。

“好了好了,他是通世界难找的好小伙,我家也是通世界难找的好丫头,懂事的丫头,听妈妈话的丫头。”妈妈把女儿搂在怀里,爱怜地替她揩脸上的泪,叹了一口气,缓缓地但又字字清爽地说:“两个人再好也不准谈恋爱,等考上大学再说。”

阿香从妈妈怀里抬起头,泪眼蒙地看着妈妈。

“都考上大学了如果你还欢喜他,妈妈就替你去说亲。”妈妈坚定地对她说。

“真的?妈妈?”

“真的,乖乖。你要听话,先把学习弄好,啊?”

“嗯。”阿香眉眼里有了笑,乖巧地把头挨在妈妈的胸口上。“可是,”她忽然又说,“可是,可是我如果考不上怎么办?”

“没有可是!”妈妈捧着女儿的头郑重地说,“考不上人家也不会要你。你才多大,考不上咱家砸锅卖铁也供你复读,直到考上了——我们张家一定要出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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