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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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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假七八天了,存扣一直是浑浑噩噩的。白天是那么的长而沉闷,他枯坐在房间里,掩着门,闭着窗,在昏昧中一坐就是几小时;午觉睡个不够,睡了醒,醒了睡,懒得往起爬。生活中所有可以产生激情的东西都离他远去了,唯一能让他认真做的就是对秀平一遍又一遍地怀想。他俩在一起时的哪怕是最微小的细节都被他极其耐心地从记忆里抠了出来,对秀平的回忆甚至追溯到上一年级时的童稚时代。虽然对他来说是很“久远”的了,但那些零碎的影像他却弥足珍贵,把它在头脑中按着顺序归拢。他回忆得异常专注,以致常常走入幻觉之中,看得到秀平的各种影像,似乎伸手可以触及:走路,说话,生气,笑和撒娇……到了夜间,他甚至经常听到秀平的声息,一声呢喃,一声叹息,抑或,蓦的一声巧笑。像是躲在哪旮旯里,正忽闪着眼睛,幽怨地瞅他;或顽皮地看他,浅浅的梨窝,洁白的糯米牙,揪着大辫子,笑靥如花……存扣在黑暗里睁大眼睛,四处张望,耳朵支棱着听。但一切归于沉寂。只听见外面夜风路过时树叶挤搡的碎屑的声音,夏虫有一搭没一搭的啾鸣。但存扣确信秀平肯定在附近,在米缸那边,在屋顶上,甚至就蜷在他的床里头……存扣急死了!有一次屋顶真的“哗啦”响了一下,他立刻就拗起身,冲房梁急切地唤出声来:“秀平,你下来呀!你下来呀……”可秀平不下来。秀平不睬他。他伤心极了:我做错了什么,你不要我……“呜呜”地哭到半夜。

存扣想七想八的都想昏了头,居然蹦出这样一个念头:如果他不与秀平好,说不定她还不会得白血病呢——这保不定啊。这个念头让他出了一身冷汗,身子都抖起来了。他真的就陷入了沉重的痛悔之中。心想,如果不是和秀平相爱,她过她的暑假,而他呢,必然还像以前一样,做做作业,和同学下河摸河蚌,钓鱼和捕虾,去顾中操场练球,一起去外庄看电影……末了,还要到外婆、舅舅家的村子蹲上几天。那多好呢。开学后各人做各人的同学,要好的话等到毕业后也不迟啊,为什么要抢在前头好呢?这怪念头整整折磨了他一天一夜才勉强消弥了。

存扣又痛彻地想:如果秀平不得病,那这个暑假肯定是我俩最快乐的假期啊。两个人的关系庄上人都知道了,妈妈准备在暑假请上几桌酒为他俩把婚正式订下来,以后来往就逸当了,也热闹些。那该是什么景象呢?请酒,放鞭炮,一起上东台替秀平买衣裳,妈妈打耳环打镯子给秀平,被秀平妈带家里去过,晚上还可以睡在秀平家——当然是和秀平大哥睡了,大哥不在家自己独睡也成啊。秀平晚上会陪他聊到好长时间呢,还会偷偷……早上没起来,岳母就把带溏生的荷包蛋端到床头……你家里蹲蹲,我家里蹲蹲,一起做作业,一起喂猪食,赶鹅,牵羊出去吃草。我下河用提罾捞鱼虾,也要秀平拎个鱼篓在岸上跟着。怕太阳把皮晒黑了?没事没事,弄个洋伞打着。不行?怕人家说你打伞“装洋”?没事没事,可以戴草帽呀,还可以买一顶城里人爱戴的那种太阳帽,雪白的,长舌子,戴到你头上肯定好看极了。你要家去?要躺在堂屋里吹电风扇?不准!不准懒!你不在岸上走,鱼虾不肯进网哩,我要拿你作饵哩!嘻嘻,你骂我嘴贫?是真的哩,谁叫你漂亮哩……存扣想到这里的时候忍不住“嘎”地笑出声来了。等还过神来,心里是一片空洞和凄凉。

现在,存扣多年养成的学习和生活习惯全都乱了套。白天,他也把暑假作业拿出来做做,看点书,可是没有任何计划和章法,有疑惑的题目不愿去深想,没有了以前打破沙锅问到底的冲动,瞎做,纯粹是在糊弄。天一黑就上铺,躺在凉席上七想八想。他不出去乘凉,自家院子里也不。往往到了深夜都无法成眠,抱个“红灯”牌收音机东调西调地听,直到听累了,迷糊了,才沉沉睡去。早上睡到太阳老高才懒洋洋起床,有时候连刷牙洗脸都免了。他没有出去散散心的念想,整天价呆在房间里,不修边幅,头发乱蓬蓬的,脸上闷出病态的白,两撇胡子生出来,也不刮,任它长着。

存根和月红看存扣这样子心里很不好过,晓得两个孩子相爱得太深,也不好多劝些什么;又怕他给闷出病来,就悄悄带信给外婆,要她带存扣到王家庄过上一些日子,说不定会好些。外婆来了,舅舅也来了,劝了半天才把他劝走。到了外婆庄上他还是郁郁寡欢,并不和那里的孩子一块玩,总是一个人钻进村前大鱼塘的芦柴窝里钓龙虾。爱香已经好几年碰不到了,十四岁时就辍学和爸爸出去走江湖了。但有一天吃中饭时,舅母带来一个叫小蓉的女孩儿来玩,夸这妮子是多么乖巧懂事。那女孩儿也红个脸偷偷拿眼睃他。存扣很生气,在饭桌上竭力忍着,吃过饭等那女孩一走,他就要收拾东西回去,什么人也劝不住,弄得舅母尴尴尬尬的。

桂香从外面回来了。关亡船还在盐城,她是坐轮船赶回来的。

她是专门赶回来给存扣订亲的。春上说好了的。暑假间宽裕,办起事来逸逸当当。

她风尘仆仆,满脸喜气。她挎着新买的黑色人造革旅行包,包的右下角印着一溜儿上海的高楼大厦,参参差差地站着。为啥说是上海的高楼大厦,而不是别的地方的?因为有“上海“两个字写在旁边嘛。啥东西都是上海货好哟!这挎包背在桂香身上,那神气就像国营厂的女采购员,哪像是个跑江湖的关亡婆。挎包鼓鼓囊囊的,不知塞的从外面带回来的什么好东西哩。

她过了豆腐桥走到玲宝家的小店门口时,看到好些坐闲的人都侧过头看她,眼神儿有些怪异。她想肯定身上这挎包过于时兴了,人家心里说不定都说她“装洋”哩。她停下来与他们打起了招呼,从兜里掏出纸烟来。正在柜台里整货的玲宝回过头马上咋呼起来:“哎哟喂桂香啊,你咋个才回来?你家出事了呀!”

“什哩呀?出、出什事了呀?”桂香分烟的手僵住了,堆在脸上的笑也僵住了。

“不是你家出事了,是你亲家家出事了。——秀平死了哩!”

“你嚼蛆……”一包烟撒在地上。桂香顿时站不住,手摸住额头软软地要往下倒。众人连忙扶住。玲宝倒出碗水来,等她气稳了些,把事情概要地告诉了她。“想不到啊,哪个也想不到看不好。”“你也不要太难过,好在(两家)还没有做(订亲)仪式。”“唉,你家来太迟了,都烧三七了哩。”“家来早也没得用,又望不到人,盒子捧回来的。”……一众人簇住她,唏嘘着劝她。

桂香眼睛定定的,突然往起一站,拎起柜台上一捆毛苍纸(冥纸)——也不付钱——往东走,跌跌歪歪的。才走了几步,悲恸的号丧就在街巷里响起来——

“我的秀平乖乖肉哎——”

“我伤心的乖乖哎——”

“我苦命的乖乖哎——”

……

秀平的新坟在公墓北首,靠河边。公墓是个老垛子,四面接水,只一条不宽的土坝连着大田这头,像座孤岛。河坡上密生着无主的芦苇,屏障似的立着,油油的深绿。河岸和墓地间栽着柳,榆,杨槐,苦楝。蓊郁的树阴下面有上百个坟圆。有大有小,高低错落。夏天的蒿草长势凶猛,有半人高,淹没了歪歪倒倒的墓碑。秀平的墓尚未圆坟,矮塌塌的,晒得格嘣嘣的土坷垃间插着的纸幡已掉了色,在风中吹得猎猎地响。

“徐秀平之墓”,不大的墓碑上五个字红艳艳的,如杜鹃花,如霞,如血。

桂香瘫坐在秀平坟下,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边哭边说,数来宝似的。春节间她硬把秀平留了一宿——打发存扣去跟马锁睡——和秀平睡了一晚就说了一晚,七长八短地说,说到乐处把秀平笑得“咯咯”的,说到深处把秀平羞得脸上又红又热。两个睡到一个枕头上,都像亲母女了。天不亮就精神抖擞地起来弄早茶给秀平吃 ——秀平还在床上做着甜梦哩。都像待媳妇了!她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满心喜爱的秀平才离了几个月就得绝症撒手西去,做梦想不到自己兴致勃勃地赶回来居然是为了哭丧的。——“你才十八岁哪,乖乖——你花朵朵的呀,乖乖——你咋舍得走的呀,乖乖——你把存扣撂下来你咋忍心的哪,乖乖——”她呼天抢地,双手拍得黄土起了烟。

跌跌撞撞赶过来的来娣坐在旁边抱住桂香呜咽着,白发在风中乱飞。她悲苦的眼里已没有了泪,她的泪早流干了。“亲家母!亲家母啊!”她悲怆地摇着桂香,不会说别的了。

存根和月红也站在一边。妈妈没哭出庄就有孩子飞奔到家里报告消息了,他们马上和存扣赶出来,月红挎包,存根拎纸,存扣扶着妈妈,一起来到了埋着秀平骨灰盒的墓地。

——没有劝妈妈,让妈妈哭掉了才好过呀。

存扣这时倒没有哭,面孔寂然。他在一边烧着纸。一张一张地递进火里,很细致,很专注。火焰燎得他脸上生疼,头上脸上都是汗。汗流进眼睛里,眼睛挤一挤;流到嘴边,咂咂嘴把它咽了。“秀平,我来给你烧钱了……”他在心里喊道。火苗直蹿。他盯着火苗看。火苗里有什么,有秀平盈盈的笑脸吗……突然,一阵旋风把那纸钱灰圈起来,绕着秀平的坟不停地转,越转越快。有几张烧了一半的纸钱吹到了别家的坟圆上,他惊兔样站起来奔过去抢到手上,重新摆回火堆里,闷声嚷了句:

“这是秀平的钱!”

晚上,桂香照例睡在存扣的床上。上五年级时存扣开始独睡,睡在妈妈的东房里。妈妈一年到头在外面的多,回来一趟三天五天,顶多十天半个月,没必要另外支床了,都是和存扣打伙儿睡。虽然存扣已经十七岁了,可在妈妈眼里总是个伢子,有啥要紧。娘儿俩正好贴心知己地唠家常呢。春上,秀平知道了存扣还和妈妈睡,就嬉笑存扣是个“惯宝宝”,“靠娘生”,长不大,这么大人了还睡妈妈旁边,把存扣说成个大红脸。桂香却不以为然,说:“这要啥紧,别看他大呆个子,一天不结婚都是个娃娃——等结婚了,成大人了,我就让出来了。“说着盯着秀平眯眯笑。”姨娘你坏——“这回可轮到秀平成大红脸了,把个桂香笑得咳咳的。

从秀平墓地回来,存扣又陷入了悲伤的苦情之中。洗过澡,坐在院子里勉强吃了碗烫饭,就钻进了房间,往蚊帐里一拱。灯也不开,黑暗里躺着。跟着妈妈就过来了,拉亮灯,上铺坐在孩子旁边。一时间也没有话跟存扣说,只是为他打着扇子。存扣泪水就慢慢地潮上眼眶,赶紧把身子侧向铺里头。

桂香一扇一扇为存扣扇着风,看着儿子委顿伤心的样子,心里是翻江倒海百感交集。人生真是无常,黄泉路上无老少,做梦也想不到秀平得病死呀。多好的姑娘啊,活蹦乱跳的,说没得就没得了。这一闷棍可把存扣打蒙了。自己养的自己晓得,俺存扣打小就是个懂情识义的人。有一个情景桂香老记得,那时存扣才十岁,有天晚上醒来发现他还在灯下捧着本大书看,脸上眼泪汩汩的。大书是借的光棍保国的。存扣和保国很亲热,主要是哄他肯借书给他看。一本一本地借。桂香就问:“乖乖,你看书哭啥?”存扣抽抽噎噎地答她:“书里的人死了,好人死了。”他在为书里的人伤心哩。现在存扣没了最亲爱的秀平能不这样吗?两个好乖乖眼看都要订亲了呀。

桂香就想,这孩子是自己的真种呢。桂香我也是个知情识义的人呀。她的思绪就往自己身上扯了。她想起了存扣的死鬼爸爸。

那年她才十二岁,常在大河口的“花子坟”那儿放牛。有天,一同放牛的小伙伴们都游到对岸果园偷梨去了,留她一个人独自守着,哪晓得有一条牤牛和她家的母牛顶了起来。两头牛都是犟脾气,各不相让,你进,它退,你退,它进,角碰得“格格”响,眼珠子都斗红了,可把她吓坏了,吓得哇哇大哭。哭声惊觉了在隔壁垛田的河坡上剐牛草的一位年轻人,忙把剐草的小木船划过来,跳上岸一看,点(燃)了个草把子,往两条牛中间只一丢,两个畜生马上就颠颠地分头跑开了,各吃各的草,好像啥事没发生似的。多神奇呀!小桂香马上破涕为笑了。年轻人从船头上的青草里摸出一个青皮香瓜来送给她,亲切地刮了她一个鼻子就上船走了。从此这个年轻人的美好影像就留存在桂香的记忆里,直到她长成十七岁的大姑娘时,才在一次偶然巧合的机缘中得知了这个年轻人的家事,知道他叫丁宝昌,顾庄的,父亲死得早,跟一个瞎妈妈相依为命,从小就做牛倌了,样样农活拿得起,是一把好做脚;人是仪表堂堂,但因为家底太穷,二十七了还寻不到婆娘。当时的桂香一朵花正在开头上,上门说亲做媒的人踏破了门槛,可她最终还是跟了宝昌——十二岁时那次神奇美好的一面,日后竟成全了一桩姻缘!十八岁出的阁,当时丁家穷得只剩一张小桌子几张爬爬凳,连张囫囵床都没有,所有的结婚用品都是借的,过了三朝就还给了人家。桂香把耳环和手镯往下除的时候哭了——都还没带得热呀!宝昌把她搂在怀里,也哭得抽抽的,发誓一辈子对她好,要对得起她,就是做死了也要把这个烂包样的穷家过好了,富旺起来。婚后,宝昌什么重活也舍不得让桂香做,宠她,让她,把她真当个嫡亲的小妹妹呵着。桂香却也不是懒人,两个互相帮衬着把日子往高处走……想不到恩爱的日子没能到白头,存扣五岁那年,宝昌在水田里耕作,踩上一根带锈的棺材钉,竟得了破伤风送了命。铁打的身坯儿呀,说没就没了……

桂香才三十三岁就成了“半边人”。三年孝还没除,就有不少人劝她可以考虑“往前走一步”了,重新跟个人组个完整的家。桂香总是坚决摇头。在她心里没有比宝昌更好的人了,她把宝昌揣在心窝里过日子,根本容不得别人。再说了,要是找个不成器的后老子委屈了孩子咋办?就一直到如今……好在两个孩子都聪明百巧,人模人样,不落似人家,大的已经了手了,养的又是儿子,丁家香火有得续了,存扣更是百人见了百人夸,人品、学习通庄难找到第二个,是祖宗亡人、是宝昌在下面护佑着哪。桂香真是睡着了笑醒了,在外面寻(赚)钱浑身是劲啊。

不曾想这小儿子又自己相中了百样好的秀平姑娘,更是好上加好喜上加喜了,哪料到会出这样的大祸。存扣恋秀平,秀平疼存扣,两个小亲人哪!没了亲人的痛苦穿心戳胆哪,桂香哪能不晓得。大人都要好长时间才能还过神来,何况一个十七岁的孩子!她这时真怕存扣受不了这个变故一再消沉下去,影响身体,影响性格,影响学习。下半年就上高二了,关键哪!眼睁睁看着冬小麦分了杈拔了节秀了大穗头,就有得收了,可不能一场风雨就把它打蔫了呀!她这个做妈妈的必须赶快和儿子好好交交心,劝解他想通达了,平静下来,振作起来,决不能把坏情绪带到开学以后呀!

“儿呀,人死不能复生,你要多想开些啊。”桂香这样开了腔。下午在墓地哭狠了,她的嗓子还有点发嗄,轻轻地,清了清喉咙。

“你难过,妈妈也难过,大家都难过。在玲宝店那块,妈妈听到这凶信就像当头挨了一闷棍呀,恨不得瘫在地上……我哪晓得兴致勃勃地赶家来哭丧的!我是赶家来和两个乖乖……订亲的呀!”桂香哽咽了。

存扣不吱声。眼泪顺着鼻梁往下流,滴在凉枕上。半边脸都濡湿了。

“妈妈是过来人,哪能不晓得你的苦楚呢?你爸爸出事比秀平还快呀,铁打的人啊,只过了一天就不在了,把你妈妈撂到白地上……妈妈比你还难过呀……但是,妈妈总不能跟你爸走,还要把你和你哥哥两个乖乖领起来。妈妈揩揩眼泪又撑起来呀,心里再苦也要往前过呀……妈妈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呀……你又不是不晓得……指望什么呢……”桂香说不下去了,吸搐着鼻子,放下扇子,捋汗衫揩眼泪。

妈妈哭了。存扣眼泪更往外直涌,一翻身抱住妈的腿,嗄着嗓子哭道:“妈妈,我怎这样命苦的哪……”

桂香抱住存扣的头,替他抹脸上的泪,“不是命,你是学生,咋还相信命呢?——是褶皱,是磨。一个人从小到大,到站到社会上,都要经历九九八十一难啊。想都想不到的难啊,你挺过去了,你就成人了,成材了,活得响当当格铮铮的了,旁人都要敬佩你,你说话做事都叫得响。你挺不过去,你就成了蔫儿,一辈子让人瞧不起。哪个不想顺顺当当的,要褶皱、要受磨?可没有办法,不是你想要就要的……”

“可秀平怎就要受这么大的磨呢,把命都磨没了。她这么好……妈妈,为什么不这么磨我?我愿意替她得病替她去死……”存扣泪如泉涌,悲恸地喊道。

桂香惊得把存扣头紧紧搂在怀里:“快莫这么说!别瞎说!你有个三长两短妈妈就也活不成了呀乖乖……不准再这样想,啊?啊?”

存扣只是哭。多少年不睡在妈的肚子上了,闻到妈妈身上熟悉的温暖的味道,存扣娇怜得像回到了童年。在妈妈的怀里,他尽着心意淌眼泪。只有这样,他心里才好过些。

“妈妈,我晓得你要和我说什么。”好长时间,存扣睁着迷蒙的眼睛看着妈妈,说,“我晓得你怕我消沉下去,想不开,影响上学。”

妈妈望着他使劲地点头。

“妈妈,你不要担心,我不会的,我开学会慢慢好的。我不能把成绩弄掉下来,我掉下来对不起秀平,她会伤心的……”抽鼻子,泪又潮了上来,用力止住。

“这才是我的好乖乖呀,我儿明理哪……”妈妈跟着直说,却又有泪出来了。这是宽慰的泪。

“妈妈,我热,你给我扇风。”

“好,乖乖,我给你扇。”

“妈妈,我要你唱小时候教我的《扇风歌》。”

“好,乖乖,妈妈唱。”

一把扇子七寸长,

一人扇风二人凉。

松呀,嘣呀。

呀呀子沁,

月照花墙,

——照到我乖宝宝小儿郎呀!

“妈妈,好听。我还要和你唱《牵磨牵磨拐拐》。”

“好,乖乖,妈妈和你唱。”

妈妈:牵磨牵磨拐拐。

存扣:宝宝要吃奶奶。

妈妈:牵磨牵磨拐拐。

存扣:宝宝要吃粑粑。

妈妈:吃一半,留一半。——留给哪个吃呢?

存扣:留给猫儿吃。

妈妈:猫儿呢?

存扣:猫儿爬上树了。

妈妈:树呢?

存扣:树被砍成柴了。

妈妈:柴呢?

存扣:柴被烧成灰了。

妈妈:灰呢?

存扣:灰被垩了菜了。

妈妈:菜呢?

存扣:菜被鸡吃掉了。

妈妈:鸡呢?

存扣:鸡到河边喝水了。

妈妈:捞鱼的,

存扣:捞虾的,

妈妈、存扣:请你替我吆一下鸡,

吆嘘吆嘘……

……

桂香在家里蹲了几天又要走了。临走的时候,她把那人造革黑皮包给了存扣,说:“妈没兴致背这包了,给你到学校装衣裳吧。这几天妈要跟你说的都说掉了,你要好好的,让妈在外面放心。”

存扣把妈送出庄,一直看着妈妈孤清的身影消失在远处的田野里。

这次存扣跟妈妈谈了“关亡”的事情。

存扣说:“妈妈,你就不要在外面做这个生意了。”

妈妈微感诧异地问他:“为什么呢,妈妈做得好好的。弄得到钱的。”

存扣说:“我晓得弄得到钱,可这……这是假的呀。”他差点没把“骗人”这两字说出来。

妈妈笑了:“当然不是真的,妈又不是神仙,哪真的有本事把人家祖宗亡人带上来?都是假的,装的。”又说,“你看,妈妈这些年弄了多少钱呀,你哥哥结婚,家里翻修房子,供你上学……哪样不要花钱。妈妈自己还要余点养老本,不能到时候总向你们伸手啊。自个有了自个好啊。”

存扣真的不好再说什么。确实,妈妈这些年来对这个家真是贡献太大了,家里吃的用的没得妈妈的资助哪有这么滋润,在庄上,丁家经济起码可以代表中上水平。这不容易。外面风传桂香手上至少有一两万,娶十个媳妇都娶得起。这话存扣信,因为存扣有天夜里醒来亲眼见妈妈悄悄把一沓(银行)存单样的东西用油纸包了塞进一个铜壳电筒里,然后移开米瓮蹲在地上捣鼓着什么。第二天,存扣趁妈不在时移开米瓮一看,地上的新土被踩得严严实实——这里是妈“藏宝”的地方哩。

小时候,存扣对于妈妈做这个生意并没觉得有什么,吃的穿的都比大部分同学要好,就觉得妈妈有本事,在外面弄到钱,至于怎么弄的钱他倒从没有往深处想。以后他慢慢长大了,就觉得妈妈做这行是不光彩的了,曾有几次想跟妈妈说,又怕她生气。现在因为秀平的变故,这几天娘儿俩知心实意地谈了好多,所以存扣就趁势跟妈妈说了这事。

桂香是何等聪明灵通的人,知道孩子大了,对她做的行当开始有看法了。她轻言悄语地开导存扣:妈晓得做的这行当捧不上台盘丢我娃儿的脸,可妈做这个十一二年了,在江湖上甚至博得了一点儿名声呢,停下来做什么呢。再说外头做无本生意的多呢,像相命的,算命的,打卦的,卖草药的,挑牙虫的,哪样是真的,都是先人传下来的口的营生呀。从古至今都有人做,只要有人相信,就绝不了……做这生意小来小去,你相信就做,不相信拉倒,不偷不抢算不得违法,大不了说你是迷信活动……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乖乖你没受过穷呀。爹亲娘亲不如钱亲,没钱办不成事呀。

存扣看妈妈絮絮叨叨说这么多,知道她一时三刻是不会转过脑筋来的,更何况她所说的也不是没得一点儿道理——钱狠啊,乡下人穷怕了,有个啥寻钱的路子说啥也不愿丢啊。所以他嘴张了张,到底没有再和妈辩驳什么。他决定暂时先说到这儿,以后有机会再与妈妈沟通吧。他相信妈妈不会把他的意见不当事的,迟早会不做 “关亡”这营生,凭妈妈的聪明能干,她会找到合适的事儿来做的,照样能赚到钱。

但是妈妈没有结束谈话的意思,她又说的一段话让存扣觉得妈妈真是又坏(方言,含褒义:聪明,机智)又可爱。她的意思是存扣现在还上中学,两年后考得上考不上还难说。考不上的话,学手艺找工作寻人结婚都要钱,妈妈这关亡就还得做;当然了,如果我儿考上大学了,吃公家饭住公家分的房子,那妈妈就不需要做这营生了——我也怕丢儿的脸呢,妈就改做正行了,赚多赚少心里没负担了……

存扣说:“行。妈,你放心,我考得上的——你说的话要保证哦。”

桂香说:“妈保证。”

开学前,存扣整理行李,把换身衣服叠得板板齐齐地放在妈妈给他的新皮包里。拉上拉链后,总觉得还有件东西没捎上,想得头痛都想不起来,心里草草的,十分的不好过。他的目光在房间里逡巡,当目光扫到站柜顶上的小木箱时,他的心里陡然一亮——

秀平的辫子!

他踩着椅子上去搬下箱子,打开,从旮旯里捧出那个蓝方巾包袱,抖抖地小心展开,一股秀平的熟悉气味差点让他眩晕过去。他把油黑漆亮重甸甸的大辫子捧在手里嗅了又嗅,贴在自己的脸蛋上反复摩挲,辫梢儿撩得他痒痒的,眼前仿佛看到了秀平顽皮的模样。他的眼泪就出来了,嘴里喊出一句:

“秀平,姐,我想你呀……”

他把辫子小心放回了木箱。辫子带在身边,他没法上学,他是知道的。

反正每周都会回来,回来就可以看到辫子。对着辫子说话就是和秀平谈家常——他是这么认为的。

于是他的心里就涌出一丝安慰来了。人还没走,就有了某种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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