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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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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着几天,冯晓琴与顾磊都处于冷战之中。其实也没什么事,陈年旧事,连吵架时的话也是老话。冯晓琴拿了顾磊的身份证,报了两门补习班。“考不出也没关系,下班了过去坐坐,总比闲在家里好。”冯晓琴是真心这么想。对丈夫并不抱希望。家里经济条件不算太好,但再怎样,这点投资还是必需的。男人有上进心,整个家才会欣欣向荣。要的就是那股精气神。考上考不上,倒是次要的了。冯晓琴看不惯有些男人,回到家沙发上一躺,拿个手机刷朋友圈,或是打游戏。那样活着,倒不如死了算了。

顾磊说:“不高兴。”自觉叫不响,声音便也轻。童养媳似的。冯晓琴只当没听见,自顾自说下去,哪几天上课,在哪里,坐什么地铁,晚饭怎么解决。声音气势都压过他。顾磊停顿一下,“累,过阵再说。”冯晓琴道:“名都报好了,钱都交了,退不了。”不留余地。男人不能太顺着他,尤其顾磊那样软塌塌的个性。要人撑一把,否则就彻底塌了。

“别折腾了,再折腾也考不出来。劳民伤财。”他有气无力地。

“我说了,考不出来没事。一次考不出,考两次,两次考不出,就三次、四次,五次。我们有的是时间。不怕。”

“考到八十岁?考到抱孙子?”

“活到老,学到老。也没什么不对。”她不看他。坐在床边叠衣服。

老实人发憨脾气,一个典型的表现,就是说傻话。“那你干脆换个老公吧,还方便点。”他冲出一句。脸憋得通红。

她缓缓道:“我到哪里去换?小孩都这么大了。老菜皮了,谁会要我?”

“你怎么会是老菜皮呢?”他气呼呼地,“小白菜,还嫩着呢。”

“行啊,你帮我找。等找到了,我就不逼你读书,随你想怎样就怎样。”

通常夫妻间拌嘴到这步,其实是留了余地,气氛也不算僵,倒有些打情骂俏的意思。男人该见好就收,说些好话,那便什么事也没有了。偏偏顾磊这个愣头青,不懂回旋,一门心思要撞南墙,“——那个姓史的呀,还用找吗?你稍微露个意思,他就奔过来了。”

冯晓琴朝他看。顾磊那话一出口,其实也有些后悔。但这时候不能露怯。愈是不会吵架的人,愈是不懂给自己找台阶下。“我说错了吗?你别以为我傻,就什么都不晓得。”

“你不傻,傻的是我。”她道。

他怔了怔,“也对,你要是不傻,怎么可能跟我结婚。只有傻瓜才会嫁给我这样的男人。没钱,没本事,人又窝囊,还是个残废,浑身上下找不到一丁点优点。”他越说越快,“所以呀,这些年真是委屈你了,鲜花插在牛粪上。趁现在还嫩着,快点掉方向,还来得及。”

她随手拿起一个纸巾盒,朝他扔过去。他一躲,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记,身体往后直直倒去,头撞在低柜上。没出血,只是起了个鸡蛋大小的包。

吃饭时,家里人话都很少。房间隔音效果不好。主要是顾磊倒下时那声“哎哟”,连带着把床头柜的台灯也撸到地上。那是冯晓琴最喜欢的台灯,景泰蓝花瓶的式样,环绕着两只铜制的小鸟,枝上彼此依恋。结婚时没买几样贵重的东西,这台灯一对要八千多。有些奢侈了。寓意很好,叫“长相依”,样子也漂亮——瓶身成了一堆碎片。两只鸟跌落下来,枝条散成几段。

顾士宏数落了儿子几句。也是点到为止。起火星时,要拿被子什么兜头兜脸地蒙住,一会儿便罢了。不能掀开,否则就成明火了。虽说被子难免烧几个洞,也忒简单粗暴了些,但到底有效。谁家过日子不是如此。说心里话,顾士宏也不喜欢儿媳那样风风火火的行事,丈夫又不是儿子,毛四十岁的人了,建议几句就行了,何必逼得太急。各人生来的习性,好或坏,哪有那么容易改变。硬拗倒要别筋的。女人太棱角分明,男人就免不了吃瘪。家里几个女人,姑嫂妯娌的,都有这毛病。包括女儿顾清俞,也不是个好相与的。倒是那小葛,温婉得多,那样的家境,却完全没有千金小姐脾气。也是难得。

亲家那边,这阵子似是有些不妙。聚餐时苏望娣唉声叹气,说“好处没沾着什么,现在可别连累我们才好”,也不管小葛是否在场。亲家分管新区土地开发,前阵子房产市场那样热闹,不揪还好,真要计较起来,没几个脱得了干系。上面出一条新政,下面便是兜底一阵洗牌。小葛旁边听着,只是不语。苏望娣絮絮叨叨,不停地说。顾昕烦躁起来,“你比区长还清楚!”这一阵是职务评定的关键时刻,丈人出状况,虽说不是百分百搭进,但到底有些悬了。这话还不好摆到台面上。若不是丈人,资历能力挨得上的,后面排成长龙呢,别说副处,正科也未必轮到他。七缠八绕的情绪,憋在心里。连妻子也不方便说的。一口气只好出在母亲身上。“许多事你又不晓得,现在又不是过去,还株连九族!跟你浑身不搭界,你管这些做什么!”苏望娣被儿子一通抢白,有些窘,便又去说自家男人:“就你一点心事没有,只晓得吃,天塌下来也跟你没关系的。”顾士海反问:“现在天塌下来了?”众人都是沉默。

顾士莲对小葛道:“你别理他们!也别想太多。就想着肚子里的小孩。没有过不去的坎,会顺利的。”

“谢谢姑姑。”小葛应了声。避开桌上众人投来的目光,夹起一筷空心菜,放进嘴里。汁水顺着菜秆流下来,落到桌上。她拿纸巾,先擦了嘴,再抹桌子。动作机械得像木头人。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饭后,顾士宏与顾士海到阳台上抽烟。拿这话劝他,放之四海皆准,其实也没意思。顾士海应该是有所触动,“就知道我没这么好运气!”没头没脑一句。脸上有愤懑。这神情顾士宏再熟悉不过。当初去黑龙江插队落户,每次回上海,大哥都是这模样。他当然并非针对家里人,但满腹怨气,是显而易见的。愈是沉默少言的人,往往语气更重。具体的、抽象的,都在里面了。因为平常说得少,练习不够,那些用来过渡、缓冲的客套话,并不拿手。通常是直奔主题。让人吃不消。顾士宏见识过。兄弟间很少抽烟,唯独要聊些事情,才会抽上一两根。也是约定俗成的。顾士宏替大哥点上火,猜他接下去有话要说。顾士海倚着栏杆,眼神定定的,不知是酝酿还是克制,久久沉默着。

“又不好让他们离婚。”半晌,迸出一句。

顾士宏吃了一惊。“阿哥”两个字还没来得及出口,顾士海说下去:“她爸真要有什么事,我们肯定要受牵连的。昕昕还年轻。倒不如现在先撇清。”

顾士宏一时没回过神,“阿哥,没那么严重——”

“怎么不严重!”顾士海忽地抬高音量,又压低了,“我吃过苦头的,你又不是不知道——”顾士宏沉默了一下,知道他指的是当年黑龙江那桩事。大哥手巧,拿几根篾竹片,单凭剪刀和胶水,做成各种动物,青蛙、公鸡、兔子、老鹰、大象……当年村里的支书过生日,属龙,顾士海便做了一条龙送他,手工比平常更精巧些,涂上颜色,栩栩如生。其实顾士海并非会拍领导马屁的人,主要是旁边人起哄,倒不好不送了。偏偏那支书不久便犯了事,还是政治问题。顾士海莫名其妙被卷了进去。那条龙是罪证,倘若是一头猪或是一匹马倒也罢了,偏偏是龙,性质便完全不同。四旧、封建、野心家、皇帝梦,什么帽子都能扣上。也是顾士海没经验,没赶在事态变大之前先划清界限,傻乎乎任人摆布,也不懂替自己辩白。结果那村支书判了个无期徒刑,他也在牢里待了一年。出来后像生了场大病,行事做人愈发地畏首畏尾,眼神也黯淡许多。整个人老了十岁都不止。

“那个年月,不同的。”顾士宏劝大哥。

“怎么不同?才隔了多少年?”顾士海停顿一下,叹道,“——再怎么变,世道都是差不多的。我晓得的。”

顾士宏觉得大哥把问题想得忒严重了。但也不好多劝。否则就跟越描越黑是一个意思。倒让他愈发挂心了。“世道”这个词,有些奇妙。任谁嘴里说来,都有独特的含义。仿佛心照不宣,又是居高临下的。似是看透一切。旁人听了,也不好多说。本就是见仁见智。各人眼里看出的世道,其实也是不同。有时候也是无奈,力有不逮,讲一句“世道如此”,便似能消减几分。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当天晚上,冯晓琴收拾东西,说要回娘家住一阵,“一个表弟结婚——”。连妹妹冯茜茜也有些猝不及防,不好戳穿,也不便附和,只是愣愣看着姐姐。“你不用跟着去,我跟他们说了,你要读书,走不开。”冯晓琴对妹妹道。很快打了个包。抽屉里拿了点现金,当着顾磊的面数了一遍,两千块。说是给红包。走到门口,被顾磊拦下,“你哪个表弟结婚?”冯晓琴朝他看。他咽口唾沫,“说呀,哪个表弟结婚?”

“我的表弟,你都认识吗?”她问他。

“说出来听听。”顾磊坚持。

“不认识我说出来有什么用!”

“不管认不认识,先说了再说。”

夫妻俩兜兜转转地吵架。连顾老太也惊动了,出来瞥见冯晓琴的行李,“你要去哪里?”顾士宏咳嗽一声,劝老娘:“您先进去,有我呢。”又让冯茜茜带小老虎进房看电视。听那边两个当事人兀自纠缠“认不认识”,忍不住摇头。依然是说儿子:

“别跟小孩似的。你今年多大了?”

顾磊板着脸,谁也不看。憋着的那口气也是对自己。东窜西跳,找不到出路,只好自行消化。一张脸涨成酱红色,发黑发紫。连带着鼻尖几颗麻坑也愈发清晰了。夫妻俩平常也吵,但很少闹这么大。冯晓琴说要走,他还当她是气话,见她收拾东西,才知是真的。三分气恼,倒有七分迷糊。急是急的,却也拉不下脸求她。傻话一句接着一句。拖着腿上去,拽她的箱子。冯晓琴死活不松手。他怕弄伤她,不好太用力。两人僵持着。“爸你进去,没事的,”顾磊关照父亲,加上一句,“放心,闹不出人命。”顾士宏叹口气,“你们这是做什么?”冯晓琴道:“吃喜酒呀,老家亲戚结婚,回去吃喜酒都不行吗?”顾磊点头,“那你等等,我收拾一下,跟你一起回去。”冯晓琴道:“你不上班吗?”他赌气道:“不上了,那种班有什么好上的。再上一百年也是个小三子,被人家瞧不起。”冯晓琴也是不走寻常路,听了便道:“所以啊,怕被人家瞧不起,就把证书考出来,职位升上去,就不是小三子了。我是为我自己吗?你考证,我能多长一块肉吗?你摸着良心说,哪天读书我不是等到半夜,洗脚水倒好端到你面前,夜宵喂到你嘴里。你辛苦,我可也一点不比你省力。做人要讲良心。”

两人对峙着。顾士宏叹口气,进房了。顾磊一只手还搭在箱子上,时间长了,动作有些别扭,倒像是要把箱子揿进地板里。鼻尖抽动几下,每年春天,老鼻炎都要发作,擤不完的鼻涕。一手仍按着箱子,一手拿纸巾,连擤几声,脑浆都要迸出的感觉。冯晓琴拿余光瞟他,也作孽兮兮,男人太窝囊,自己倒也罢了,旁人看着更难受。

“我读,”半晌,顾磊妥协了,朝她看,“——我读,行了吧?”

顾清俞到的时候,行李还放在门口。冯晓琴从厨房端了几碗水果羹出来,招呼大家吃。顾磊那碗料最足,她重重放到他面前,“喏!”小老虎数着碗里的香蕉,嚷说太少。她便拿勺子,从顾磊碗里拨了几块给他,“吃吧,你也是个讨债鬼!”顾清俞装作不知情的模样,说是散步经过,问晚饭吃了什么。冯晓琴说,带鱼、马兰头,还有鸽子汤。又问:“阿姐吃了吗?锅里还有点汤,我替你热一下。”顾清俞忙不迭拦下,“——我吃了。”顾磊旁边道:“我倒是又饿了。”冯晓琴嘿的一声,“你辛苦呀。”替他热了饭菜。

顾清俞到父亲房里坐了会儿。顾士宏开口便是“吃不消这两人”。顾清俞笑笑,“夫妻间哪有不吵架的。”顾士宏给女儿打电话,也是无奈之举,“你的话,只怕他们还听得进些。”顾清俞说:“估计我人还没到,他们就好了。”果然如此。顾士宏摇头,闲聊了几句,见女儿有些欲言又止。问她,又说没事。忽想到今天是她去施源家的日子,晚上被这两个小的一闹,竟忘了。头一回正式拜见公婆,是大事。猜想或许有些坎坷。还没想好怎么开口,顾清俞已先道:“他爸妈带了瓶杨梅酒给你,刚才出门急,忘了。”

顾士宏问她白天上门的情形。她道:“他父母之前就见过的,很客气的。”顾士宏问:“对你好吗?”顾清俞笑起来:“有什么好不好的,又不是亲生父母。反正挺客气。再说也不是和他们过日子,面上过得去就可以了。”顾士宏琢磨这话里的意思,更是担心。要是儿子,也就问下去了。唯独对这女儿,怕问多了,触她心境,惹她难受。只好自己安慰自己,凭女儿的条件,亲家要说不满意,应该也不至于。况且她那样的性格,钢筋水泥浇成的现代女性,便是受挫,应该也有限。这样想着,才稍稍宽心些。

顾清俞其实是等着父亲问下去。好把白天的事再顺一遍。她想不通的,或许父亲那里有答案。比如吃饭时,好端端的,施源母亲竟说起施源曾结过一门娃娃亲。“其实也是玩笑,我读书时女中有个好姐妹,她外公是很出名的古钱币收藏家,我们最要好,约定了,将来若是生了一男一女,就结成亲家。她后来果然生了个女儿,可惜‘文革’前便去了美国,这些年也联系不多。她女儿的照片我倒是见过的,圆脸,头发有些黄,皮肤雪白,像洋娃娃。”顾清俞想不通施母为何突然间说这个。便也只是赔笑。施父话不多,偶尔几句,说的也多是过去的事,曾祖父那代,祖父那代,老房子的遗址,目前是上海的哪个位置。那里,还有那里,那时尽是他家的本钱。又进屋拿了张全家福照片出来,那时施父还是个小毛头,被一个穿着高领旗袍的中年女人抱在怀里。是他祖父的四姨太。也是他父亲的生母。照片上约莫有二三十个人,第一排是老太爷和几位太太,后面按辈分站了三排。站得太密,好几人都只是露个脑袋。拍摄技术不发达,加上照片有了年份,五官看不甚清,只是个大致轮廓。施父很细致地向顾清俞介绍,这是谁,那是谁,去了哪里,做什么,眼下是生是死。整顿饭便是在这样怀旧的气氛下进行。谈不上是好是坏。但确实是有些别扭的。顾清俞好几次瞥过施源,见他低垂着眼睑,习以为常的模样。离开时,二老送她到门口,施母细声细气地,用略带苏州口音的上海话说:“顾小姐,以后常来玩。”

倘若这样结束,倒也没什么。偏偏她忘了手机,车子开出一段才发现,又返回去拿。弄堂里不好停车,折腾了半天,走过去,听房内三人在说话,应该就在客堂间,声音清晰可闻。施母说:“若是放在过去,她家那样的门第,倒未必配得上我们。”顾清俞听了一愣,敲门的手僵在那里。接着是施源。他对着父母,声音比平常沉闷些,又似有些不耐烦,“人家住在哪里?我们又住在哪里?”施母道:“你晓得的,我说的不是这个。”施源嘿的一声,似是在笑,“不说这个,那你说的是哪个?”施母道:“我是替你可惜。”施源笑得更是凄厉,“为我可惜,有什么好可惜的?要不是遇见她,我弄不好连莉莉都娶了。现在又说这个!”施母道:“所以呀,让你早些去买房子。你不听,偏要去炒股。”施源道:“我是因为挑挑拣拣所以不买的吗?买股票也是为了凑首付,谁晓得上海股市比赌场还要恶。你们真要懂经,就该卖了这破房子,哪怕随便置换一套,都比这强。现在连民工都不住这种房子了,真正是笃底——”他说到这里,霍地停下来。施父咳嗽一声。三人沉默着。半晌,施父轻声道:“你妈也是顺口一说。”

说实话,顾清俞并不见得有多难过,主要是有些蒙。也想过男方父母会挑剔自己,年纪大,生育成问题,工作不顾家,等等。无非是那些。眼下这局面,倒真是有些意外。情绪也要对上路,才能滋生蔓延。她还没到那个阶段。一下午都是恹恹的。提不起劲。父亲那通电话,放在平常,她是不会接下的。“至少也要打架打到半死,有生命危险了,才轮到我老人家出场。”她开玩笑。却依然出了门。路上想,她与施源婚后,会为什么事吵架呢。夫妻间也真是说不清的。想得到的,想不到的,排列组合般,无穷的可能性。她本来不是会想这些的人。至少不是现在。领证还不到一周,新婚宴尔。更奇怪的是,她居然没有因此而反感施源。在他说“莉莉”那句时,她只是静静听着。若是看电影,此刻该是抖个小包袱,台下诧异声一片。她竟没有。她或许是个聪明的观众。又或许,是太木讷。女人太晚结婚,好处坏处都在这里。见得太多,也听得太多。倒比编剧还老练世故。

“你弟媳,去年做传销,被拘留了半个月。”顾士宏道。

顾清俞一怔,有些惊讶。

“她说她妈病了,回去照顾。就是那时候。瞒着我们,除了你弟弟,谁都不晓得。她对顾磊说,如果把这事说出来,就离婚。”

“那你怎么晓得?”顾清俞问。

“你弟弟昨晚悄悄同我说的。”顾士宏道,“他也是没主意了。我跟他说,没什么大事。你老婆这个脾性,你又不是第一天见识。谁家过日子都这样,不可能一帆风顺。多想着她的好,她也是为了这个家。真要讨个娇滴滴的娘子,两手一摊由你去,那也不像。”

“顾磊还像个小孩。”顾清俞皱眉,“说了要保密,又抖出来。”

“你弟媳那人,分分钟都让人有惊喜。顾磊说,她还想把她弟弟也弄来上海。我心想,再来一个,只好在阳台搭张床。到时家里七口人,三个姓冯。”顾士宏说到这里,苦笑一下,又摇头,“我年纪大了,再怎样也没啥,反正混日子。就怕你弟弟将来吃亏。他不像你。男人没主意,只好被老婆牵着鼻子走。”

顾磊开门进来。知道在说自己,讪讪的。

“让你读书,又不是让你去坐牢。”顾清俞笑话他。

“不是这块料,比坐牢还痛苦。”

“你儿子看着呢,你这当爸的哪里还有威信?”顾士宏道。

“我老早没威信了,也不在这一天两天。”顾磊耸耸肩,脸上满是无奈。又对父亲道,“——户口本放放好。”

“做啥?”

“她想买个商铺。都看好了,就在后面那条马路。我不答应,她缠了我半天。反正只要户口本不给她,她就买不成。”

顾士宏和顾清俞对视一眼。想,果然应了那句,“分分钟都有惊喜”。顾磊往床上一坐,双手背后撑着,朝两人看。是征求意见,也是把皮球踢出去,偷懒的一种。两条腿垂下来,坐着看不出长短。那几年大大小小的医生看过无数,也并非完全无效,至少站着是与常人无异了。走路若是上心些,也可蒙混一阵。当年与冯晓琴相亲回来,到家就嚷脚酸,白天踮起一只脚走路,好瞒住人家姑娘,也是费尽力气。前脚掌要断掉似的,脚踝那里也抽住了。拿药油揉了半日才好。其实也是无用功。没多久便现了原形。总不可能瞒一辈子。冯晓琴真要计较,又哪里会看不出来。只是不响罢了。男女各站天平一边,条件一桩桩堆上去,砝码似的。这项缺的,那一项填上。两头才差不多持平。也不是谈着白相,一开始便是以结婚为目的,男的岁数不小,女的则是奔着上海户口。这样倒也干净利落,省去了许多铺垫。拍结婚照时,那摄影师也是马大哈,竟未看出顾磊腿有问题,只觉得这人动作不协调到极点,肩高肩低,身子从未摆正过。到公园拍外景,池塘边两人拗造型,“老公,来,抱起老婆。”摄影师叫他。顾磊横抱起冯晓琴,对着镜头挤出笑容,却被冯晓琴几绺头发钻进鼻孔,弄得连打两个喷嚏。腿一软,整个人立刻便倒,总算反应不慢,把老婆往前一推,自己“扑通”掉进池塘。站起来时成了落汤鸡,也无暇掩饰,一瘸一拐地爬上了岸。这样狼狈的局面,贯穿两人多年的婚姻生活。包括外人看得见的,以及看不见的。有一阵冯晓琴给丈夫熬中药,整整几个月,家里都是一股呛人的药味。除了夫妻俩自己,其余人都以为是调理筋骨的。顾士宏还劝儿子,是药三分毒,不能常吃的。顾磊支支吾吾。直到某日,街道妇女干部上门劝冯晓琴上环,冯晓琴幽幽说了句“多此一举”,被顾士宏听见,才隐约猜到几分。但小夫妻的事,又不好多问,况且也不是没孩子。便只由得他们。平心而论,顾士宏觉得这儿媳总体还是可以的,换了别的女孩,心善心孬不论,单是说话行事,也没几人能做到她这样。到底还是给丈夫留颜面的。便是有些心机,也不是那种吃相极差的。说到底还是儿子没用,浑身上下没几样拿得出手的,哪个女人跟他一比都是强势,做多做少,真正是凭良心了。

“商铺买来做什么?”顾士宏问儿子,“她要开店?做生意?”

“她说先买下再说。附近小区多,还有在建的。相比之下,配套的商铺反倒不多。而且也不限购,离家又近。她是这么说的。”

“现在网店那么多,实体店生意难做。”顾清俞道。

“这我也说了。别的不提,楼下三千金爸爸不是要回老家了?她说人与人能一样吗,别人不行,未必她也不行。退一万步,实在做不下去,过几年转手卖掉,也不亏。”

“你们夫妻俩的事,自己决定。”顾清俞对他道。

顾磊嘿的一声,又朝父亲看。

“到八十岁,你还是这副模样吧。”顾士宏摇头,恨铁不成钢。

顾清俞停顿一下,问:“你准备跟她过一辈子吗?”对着弟弟,这些年她早已习惯了单刀直入,问题是有些过分直接了,但要替他做判断,只能如此,“——说实话。”

顾磊很认真地想了几秒钟,“她不离,我肯定不离。但她那个人,我有点吃不准。”

“那就是没信心过一辈子。”

“阿姐——”顾磊皱了一下眉头。

“没啥不好意思的。现在就跟法庭上差不多,你只需要回答‘是’或者‘不是’。别感情用事,也别故作潇洒。我们是要分析客观情况,把所有因素都摆到台面上,哪些对你有利,哪些对你不利。我们是你最亲的人,有啥说啥,别不好意思。”

“说实话,”顾磊咽了口唾沫,又擤一下鼻子,有些沮丧地,“——是没啥信心。她比我小那么多,又漂亮,脑子又活络。要是没孩子,肯定留不住她。现在有小老虎,大概,”他又思忖一下,“一半一半吧。”

“商铺别买,就说给小老虎买教育基金保险。我明天就把资料发给你。给孩子买保险,她也没话说。还有你现在住的这套房子,将来无论她说什么,用什么理由,都不可以卖掉,也不可以加上她的名字。家里存款还是让她管,但数目你要清楚,不能稀里糊涂的。”

“晓得。”顾磊道。

“听说,她弟弟也要来上海?”顾清俞问。

“说过两次。小家伙现在才十五岁,估计也没那么快。”

“她大概会拿这理由,让你再买房子,搬出去单过。你自己要想清楚:一、愿不愿意单过;二、再买房子是否现实;三、如果买房子,钱不够,你们会怎样打算。反正我还是这个意思,买不买房随便你,前提是,现在住的这套房不能动,爸爸以前学校分的那套黄浦区的小房子也不能动。当然调头寸,二三十万,我可以借给你们,没问题。你记住,别说你自己,就是我和爸爸,也是希望你跟她白头到老的,毕竟孩子都那么大了。我们的宗旨是,不害人,但也要防她有什么想法。这种例子太多了。你自己心里要有数。”

顾磊点头,“嗯。”

顾清俞瞥见弟弟的神情,想加上一句“与其压着人家,不如自己争气。这才是顶顶要紧的”,忍着没出口。说了也是白说,反弄得他不开心。这其实倒与弟媳是一个意思。冯晓琴若是她亲妹妹,顾磊是妹夫,今日这话便要反过来说了。说到底还是立场不同。是非对错倒是另一层面的问题了。她又朝父亲看,“——爸,你觉得呢?”

“你姐姐说得没错。”顾士宏对着儿子,也是千千万万个一言难尽,“你啊!”

这时外面有关门声。三人走出去,见门口的行李已不见了。打开大门,楼道里噔噔噔的脚步声。小老虎在一旁哭丧着脸,“妈妈走了。”顾清俞心里一动,猜到冯晓琴方才必定是在门口听见了。隔墙有耳,祸从口出。老话就是老话。中午自己是这样,现在冯晓琴又是这样。未及反应,顾磊已冲了下去,跌跌撞撞地:“老婆——”

冯晓琴已走到二楼,听见顾磊叫唤,更是加快脚步。箱子在阶梯上绊了一记,差点摔倒,也顾不上了。那瞬心里满是恶意,想,妈个×,总不见得还让个瘸子追上。这一去势必要在娘家住个十天半月,待他苦苦求她,膝盖磨破,闹个够本才罢。以前有经验丰富的过来人教她,平常没事,一动也别动,真要碰上事,对方理亏,便往死里闹。就跟打蛇打七寸一个道理。突出重点,一击即中。晚饭前那一闹,她其实是有些后悔的,冲动了,白浪费了一次机会。只能见好就收。那效果竟跟发嗲差不多。现在才真正是怒了。一家子合起来算计她,当贼似的防她,这话讲到天边,都是他们理亏。一直听人说上海人刁钻,眼下才真的见识了。句句都跟刀子似的,偏偏语气还软绵绵温暾暾,把促狭话当道理讲。好像不这样,反倒是不对了。都说婆婆难对付,她本来还庆幸自己没这烦恼,谁晓得摊上个大姑子,更是难搞。婆婆再麻烦,年纪摆在那里,总有出头的一天,大姑子就不同了,年纪相仿,更别提还是个双胞胎。真正是此恨绵绵无绝期了。

忽然,楼道里“啊”的一声,有什么东西滚落,“砰!”巨大的撞击声,玻璃的粉碎声。接着是男人的闷哼,疼到骨髓的声音。一秒钟的沉默。随即便混乱了,纷杂的脚步声、呼救声、尖叫声、小孩的哭声。那瞬,冯晓琴兀自没有回过神来,可怕的预感,让她仿佛灵魂出窍般,空空荡荡。竟想起那盏台灯,跌碎在地上的一对鸟儿,原本是相依互望,转瞬就各自散落,连个完整的模样也不剩下——半晌,一步步上楼,大腿像灌了铅,每一步都沉得要命。走上一层,见顾磊倒在角落里,人事不省。正面看不出受伤的样子。邻居也闻声出来,见状要帮忙把人扶起来,顾清俞沉声道:“别动,别动他身子。”冯晓琴怔怔地,往前挪了一步。这一步,仿佛用了浑身的劲道,却也只挪动了几厘米。很快,血从顾磊的脑后蔓延开,只一会儿工夫,地上便是很大一摊。黑红得怖人。

救护车送到医院。手术进行没多久,医生出来,宣布病人已经死亡。顾士宏没撑住,扑通跌坐在椅子上,昏了过去。顾清俞扶住父亲,抽泣起来。只有冯晓琴不动,傻了似的。坐在椅子上,像是没听见医生的话。半晌,站起来,抓自己的头发,一下,两下。忽然,猝不及防地,歇斯底里地叫起来:

“啊——”

追悼会那日晚上,冯晓琴站在饭店门口抽烟。一根接着一根。不想待在里面,太闷。眼泪到此刻为止,该是再也流不出了。没力气。哭也是要力气的。烟戒了十来年,结婚后就不抽了。连顾磊也不知道。呛了几口,就渐渐适应了。找回原先的感觉。抽烟与吃喝不同。吃的喝的看似丰盛,却只在身体里打个圈,便又出去了。烟虽然看不见,几缕气体,顷刻间竟是充满四肢百骸。至少那刻,是踏实的。

有人拍了拍她的肩。她回头,是小葛。

“给我一根。”小葛伸出手。

冯晓琴瞥过她已经明显隆起的腹部,迟疑着,还是掏出烟,递了一根给她。点上火。她明显是新手,被呛得咳嗽,却不放弃。两个年轻女人,良家妇女打扮,在惯做豆腐饭生意的餐厅门口抽烟,这画面多少有些奇怪。经过的人都朝她们看。小葛有些木然的声音:

“节哀。阿嫂。”

冯晓琴没吭声。过了一会儿,把她嘴上的半根烟拿下来,扔在地上,踩灭。

“别抽了,对孩子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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