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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入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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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如果,朕就是想做个昏君呢?”

  1

  渐渐有人认出了朱宣文,顿时议论之声更甚。有人感叹,TR集团是有多少钱?掌门人的娱乐方式都如此奇特。有人笑说有钱人嘛,脑回路自然与常人不同。还有人神秘兮兮地说据传他得了精神病,许久没公开露面了,估计今天是家里人没看住,让他给跑出来了,说罢传来几声窃笑。

  山呼万岁之声依然不断,还有人兴奋地拿出手机拍照,罗开怀心中的烦闷却一阵甚过一阵。虽也明白人与人之间向来如此,并不是你爱人家一分,人家就要还你一分,更不是你为人家付出许多,人家就要心存感激,可明白是明白,感情是感情,如果明白的事情感情上都能接受,人生在世又怎么会有烦恼呢?

  “皇上,”在一家店铺门前,她终于停下脚步,“我们离开吧。”

  “百姓正在高兴时,现在离开岂不扫兴?”

  “那皇上自己留在这儿吧,臣妾身体越发不舒服,难以伴驾巡游,先行告退。”说罢也不等他答应,径自拨开重重人群,向外走去。

  商场别处早已人丁冷清,她离开人群,轻而易举上了电梯,接着径直来到停车场,到了才意识到自己没有车钥匙,来了也毫无意义,只好又转身离开。才走几步,迎面正遇上那身高腿长的身影。

  “……皇上?”

  停车场里空空荡荡,把他的声音凸显得很好听。“朕又不是鬼,爱妃见到朕为何如此惊讶?”

  “上面不是有很多人吗?您这么快就脱身了?”

  “朕是皇上,朕想离开,谁敢拦着?”

  说得也是。那些人虽热情高涨,她也绝对相信他若想走,没人敢拦。

  他又走近几步:“倒是你,不待朕恩准就擅自离开,可知罪?”

  她暗叹一声:“是,臣妾知错了。”

  “错在哪里?”

  要不要这样啊?

  她咬起唇,把头别向一边:“错在没有等皇上恩准,擅自离开。”

  三个指尖捏住她的下巴,把她的脸掰正,又抬起来。“错而不知错,错上加错。”

  “……”

  “你不舒服,叫朕一起走就是,为何独自离开,却将朕留在原处?”

  呃,这个……“那不是还有万民等着您恩泽吗?”

  他捏着她的下巴,把她的脸又抬高一点:“你就那么没信心,认为自己在朕的心里,敌不过江山万民?”

  他的意思是……她看着他,把一整句拆开了又合起来,合起来又拆开,在心里来回琢磨好几遍。

  他在她的脸上盯了许久,似乎一直没看到他希望看到的表情,终于又说:“如果你听不懂,那么朕告诉你,在朕的心里,你比江山万民更重要。”

  他说得很慢,好像在说情话一样。只可惜他们见面的第一天,他就叫她爱妃,这样深情得要人命的话,也只不过是疯话而已。她觉得有点难过,可还是自我催眠了一下,假装这是专门说给她听的,这样一来立刻就舒服多了。她想象自己是一个真正的妃子,而不是她自己。

  “在臣妾的心里,皇上也比江山万民更重要呢。”

  他盯着她的眸子看了一会儿,微微笑了笑,回身唤Dave起驾。Dave立刻从空气状态中活了过来,跑去给他开车门。她跟在后面,觉得他似乎没有脸上的笑容表现的那么开心。

  是我的回答叫他不满意吗?可他刚才明明也是对我这么说的呀。哦,明白了,这就像“我爱你”“我也爱你”一样,前一句是饱含深情,后一句却是礼尚往来,意义大不同。

  这么说,他是嫌我的回答不走心?

  Dave发动了车子,她故意往他身边凑了凑,琢磨着一个真正的妃子应该怎样回应皇上那一番厚爱。

  “皇上,臣妾心里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爱妃但说无妨。”

  “臣妾是觉得,臣妾在心里把皇上当作天,是理所应当的,可是皇上却万万不要把臣妾也看得那么重要。”

  “哦?”

  “因为皇上不只是臣妾的皇上,还是万民的皇上啊,您只要在心里留给臣妾那么一点点地方就够了,其他的地方,还是应该用来装江山和万民的。”

  他认真看了她一会儿,像是很满意她贤惠又懂事的样子。

  她看着他,忽然暗想古今中外不管精神正不正常男人果然都是一样的,希望自己在女人那里是天地唯一,而自己却可以除了女人之外,还拥有广袤世界、莺莺燕燕、花花草草……

  “那若是朕心里除了爱妃,再装不下别的什么了呢?”

  “啊?”

  “朕不是不想心怀江山,只是一看到你,就会觉得有美人若此,还要那万里江山做什么?”

  他的脸近在咫尺,好看的眼睛、勾人的唇角、迷人的气息……不知是不是出门在外的原因,他似乎的确与在“宫里”时是不同的,只是这种不同却不是她所期望的那种。

  她想总不能就这么干瞪着他,总得说点什么,可偏偏她这个脑子不争气,越想用就越生锈。

  “皇、皇上,您可不能这么想。”

  “哦?”

  “您要是这么想,那不就成昏君了吗?”

  驾驶位的Dave发出一阵咳嗽,朱宣文也是一怔,罗开怀头撞车门的心都有。她看着他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敛去,暗想完了完了,还没说几句就触到他逆鳞,幸亏自己这个妃子是假的,要是真的,早不知被打入冷宫多少回,哦,不,是被拉去斩了多少回了。

  正觉山穷水尽,却不知峰回路转,他忽而又笑了起来,向她倾了倾身,鼻尖都快要贴上她的。

  “那如果,朕就是想做个昏君呢?”

  “……”

  “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朕从前不明白,为什么一代英主会为一个女子甘愿沦为昏君,可是自从遇上了爱妃,朕就明白了。”车子驶出停车场,外面透亮的阳光洒进来,他迎着日光,笑得有一点俏皮,“只要有爱妃在,朕就是想做个不念江山、不顾百姓、日日歌舞夜夜升平的昏君。你说,这可怎么办呢?”

  罗开怀反应了一秒钟,再反应一秒钟,又反应了一秒钟。

  “……皇上,您是说臣妾是红颜祸水吗?”

  Dave在前边“噗”的一声破功,朱宣文也笑起来:“那是世人不解风情的叫法,在朕眼里,你值得用天下江山去交换。”

  罗开怀终于明白过来,朱宣文在逗她。

  乱撞的小鹿冷不防“扑通”摔了个嘴啃泥,她不由得一时恶向胆边生。行,拿我取乐是吧?不信我堂堂心理医生还被你这个病人给戏弄了!她咬唇用力地想对策,思维也因为集中而逐渐清晰起来。

  “皇上,若是您先用江山交换了臣妾,将来又看上了别的女子,却没有江山去交换了,那可怎么办呢?”

  他一怔,像是没料到她也不按常理出牌。

  她又“噗”地笑出来,冲他眨了眨眼睛:“臣妾说笑呢。不过皇上若是真的想做个昏君,臣妾倒是知道个好去处,能成全您这个心愿。”

  他这次谨慎了许多,未敢贸然轻敌:“是什么地方?”

  她故意笑得忸怩一些:“皇上是真猜不出吗?自古昏君最喜欢去找乐子的地方,您说是哪里呢?”说完又别过头去,只拿眼角笑看着他。

  “……”

  朱宣文神情变换,过了一会儿,露出一点娇羞,说:“这样,不好吧?”

  “寻欢作乐而已,寻常百姓去得,皇上有什么去不得的呢?”她也配合着他的娇羞,意味深长地笑着说,“况且臣妾听说,但凡男人,无论多大年龄,没有不爱那个地方的,皇上也是男人,想必也会喜欢。”

  朱宣文又疑惑一会儿,终于露出“我倒要看你打的什么主意”的眼神,爽快地说:“好,既然如此,就依爱妃。”

  2

  夏日的午风吹来难得的凉意,一个小男孩舔着冰激凌,从小丑手中接过气球,转身兴高采烈地跑向爷爷。小丑身后大约五十米,一座漂亮的彩虹门上,清清楚楚立着三个大字:欢乐谷。

  三人远远立在彩虹门前,良久无言,仿佛在欣赏那欢乐祥和的景象。

  “爱妃所说的找乐子的地方,就是这里?”

  “是啊,”罗开怀理所当然地说,“所谓‘游乐场’,不正是找乐子的地方?皇上您看,从幼童到古稀老人,不论多大年龄的男人都喜欢到这里玩,哦,对了,女人也喜欢。”她笑眯眯地看他,又故作惊讶地问:“啊,莫非皇上心里想的,并不是这个地方?”

  他十分严肃地瞥她一眼,良久,更加严肃地说:“朕之所想,也正是这里。”

  是才怪!

  她心怀一种大仇得报的喜悦,笑说:“既然如此,那就请皇上进去找一番乐子吧。”

  其实呢,游乐场是她之前就盘算过的目的地之一。这里既有不输商场的现代感,又没有满眼的商品能让他“恩泽万民”,最多包一车冰激凌、热狗,估计也不足以让大家对他山呼万岁,人们进了游乐场各玩各的,都嗨着呢,谁会理他这个假皇帝?

  原本是不知如何把他劝到这里来,结果刚好借着他逗她,将计就计就把他骗来了,真是不能更顺利。良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她这次忽然有种非常好的预感。

  进了游乐场,果然再没人当他是皇帝,而他自己也似乎被游戏吸引,忘了摆皇帝架子。他们规规矩矩地排队,像普通游客一样玩,从旋转杯子到电动秋千,从海盗船到碰碰车,罗开怀不太敢玩刺激的,所以只能带他玩些人畜无害的项目,原本还担心能否顺利调动他的情绪,谁知他嗨点超低,连吃个冰激凌都无比幸福。

  忽然想起资料里说他父母早逝,难道从小到大都没人带他来游乐场玩过?

  旋转木马的队伍慢慢前行,她随口问:“皇上,您以前从来没来游乐场玩过吗?”

  “没有啊。”他说着舔干净最后一口冰激凌,恋恋不舍地看着盒子。

  午后炽热的阳光照亮他额角一层汗珠,他的西装外套搭在手臂上,领带也摘了下来,白衬衫领口敞开着,隐隐散发出一种太阳似的味道。

  绝美的画面,足够让冰激凌车顶上的雌麻雀都怦然心动,她此刻看着他,却感到一阵难过。脱口而出的回答,说明他的那句“没有啊”是下意识的真实回答。

  父母早逝、没去过游乐场的童年,哦,对了,可能连冰激凌也没怎么吃过。这是多么可怜的童年啊,你究竟是经历了什么,才会得这种奇特的妄想症呢?

  “爱妃有心事?”

  她忙摇头,看到他嘴唇上方的一点白色,不由得思绪中断,笑着说:“皇上,您嘴唇上有冰激凌。”

  他用手指摸摸,探身过来:“还不快给朕擦擦。”

  排在前面的女孩听到他们的对话,回身笑着看了看。她心里升起一种奇妙的感觉,今天第一次没有为这种对话感到尴尬。

  “是,皇上。”

  远处又传来鬼哭狼嚎似的喊声。喊声来自跳楼机的方向,也不知那边是怎样的刺激,每次都带来号叫一片,下面排队的人却从不见少。

  罗开怀朝那边看了看,又看看朱宣文,咬了咬唇,拉起他的手说:“皇上,我带你去玩个更好玩的。”

  “可我们马上就要排到了。”

  “不管了,那边更好玩。”

  “可是戴公公他……”

  Dave排在前面,已经选好了一匹“马”。

  “没关系,他会找到我们的。”

  许是“更好玩”三个字起了作用,朱宣文虽然一边回头恋恋不舍地望着旋转木马,一边还是由她拉着离开了。

  可怜Dave在旋转木马开动时才发现主子已弃他而去,抱着马头大喊:“皇上!罗妃!你们要去哪里?”吓得旁边的女孩向外挪了挪身子。

  3

  全员屏息的寂静。

  足有十几层楼那么高,下面弯弯曲曲一条细线,那是排队的人群。罗开怀握紧安全扶手,越是恐惧,越是忍不住往下看,一看又忙抬起头来,心中涌起强烈的后悔。

  他小时候没来过游乐场怎么了?他舔冰激凌盒子怎么了?罗开怀你是心理医生,又不是圣母……何况,这东西真的安全吗?

  她向身侧看去,见他也正脸色煞白地看过来。

  “皇上,别……别怕。”

  他坚定地点头:“你也别怕,有……有朕在。”

  话音刚落,身体突然毫无预兆地自由落体,耳边霎时间充斥一片鬼哭狼嚎。虽然意识明知是场游戏,可真实的下落却还是给潜意识带来实实在在的恐慌,她还未觉察到自己发出声来,嗓子就已经哑了。

  坠落的速度陡然减缓,接着慢慢停下。罗开怀摸着有点发疼的嗓子,难以相信刚才那些尖叫声里也有自己的一份。

  如是反复几次,游戏终于结束,他们扶着栏杆站在几米之外喘息。明明已经双脚着地,腿还是一阵阵地软,她下意识地看向朱宣文,见他也正双眉紧蹙,估计也好不到哪里去。

  “你怎么样?”

  “我没事,”他喘着气说,“你呢?”

  “我也没事。”她也嘴硬,还逗他,“要不要再坐一次?”

  他一下子色变:“要坐你坐,我可不坐了。”

  话落两人对视一眼,不由得一起虚弱地笑起来。

  忽然,她的笑容中断在脸上。好像有哪里不对劲,可一时又想不出是哪里不对劲,不过紧接着便明白过来,没有不对劲,就是最大的不对劲。

  他现在的举止神态太正常了,就好像……突然从妄想症里恢复过来了一样。哦,对了,他刚刚说“我没事”“我可不坐了”,他说“我”,而没说“朕”!

  为什么会这样?难道他是……吓的?

  她猛然想起来,刚才最惊恐的时候,自己明明已经叫得嗓子都疼了,意识却仍浑然不觉,那应该是恐惧瞬间侵入潜意识,激起的身体本能的反应。难道他也是这样?

  会不会是恐惧激发了他的潜意识,进而带出了一部分正常人的认知?如果是这样,那么抓住这个机会慢慢引导,是不是就会让他好起来?

  “你怎么了?”朱宣文见她面色有异,问道,“不舒服吗?”

  “啊,我很好。”

  他说的是“你”,而不是“爱妃”!

  她按捺住内心的狂喜,摸着嗓子笑着说:“就是嗓子有点疼,是刚刚叫的,你呢?你疼吗?”

  他也笑起来:“我还好,不记得自己叫过。”

  “吓得都忘了,你还不如我。”

  他一怔,接着明白过来,和她一起大笑。气氛一时好得不得了,任何一个路人见了,都绝不会相信他有精神病。

  那个尖细而熟悉的声音传来,就是在这个时候。

  “皇上!皇——上——”Dave一边奋力招手,一边热烈而喜悦地跑来,“皇上,罗妃娘娘,可找到你们了!刚才你们那一跑,把奴才的魂都给吓丢了……哎?罗妃娘娘,你瞪我干什么呀?”

  罗开怀从来没有这么想要冲上去掐住一个人的喉咙。

  “我没瞪你啊。”说着又使出“你把嘴闭上”的眼色。

  “那你的眼睛为什么老是一眨一眨的?”

  罗开怀双手紧握成拳。

  耳边响起朱宣文的声音:“爱妃,你的眼睛不舒服吗?”

  爱妃,他又在叫“爱妃”了,啊!

  她深吸好大一口气,才攒起一个笑,回头笑说:“没有啊,臣妾只是喉咙不舒服,皇上可不可以叫戴公公去帮忙买些水来?”

  那有什么不可以?他立即吩咐Dave去买水,Dave对刚刚见面就要分开有一丝本能的疑虑,可是皇命在身,又不得不从,只好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待他稍微走得远了些,她一把拉起他的手,什么也不说,只飞快地朝相反方向跑去。他起初也是一诧,不过倒是任由她拉着飞跑起来,两人一直跑一直跑,直到没一点力气了,才呼哧呼哧地停下来。

  “爱妃跑得如此急,可是……可是有何要事?”他双手扶在膝盖上,半躬着身,气喘吁吁地问。

  “那……那倒也没有,”她一边喘,一边笑嘻嘻地摆手,觉得反正一时半刻也编不出什么像样的瞎话,不如就实话实说,“我就是想甩开戴公公,想叫他,找不到我们,然后,急得团团转。”

  他摇头喘着气,一手指着她:“你……你……”

  “我是不是太坏了?”

  “不是,”他气喘匀了些,笑着说,“你想到朕心里面去了。”

  “……哈?”

  “朕被戴公公跟了许多年,原本走到哪里都习惯了有他在,从不觉得有什么不便。”他渐渐喘匀了气,又慢慢恢复了翩翩佳公子姿态,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可是就在刚刚,朕忽然觉得,有他在身边,很不便。”

  他生了一双传神的眼睛,就算她不是心理医生,也一样读得懂那双眼睛里的意思。第一反应是他会不会又在逗我?第二反应是以他的姿色,就算是逗我我也认了。第三反应是罗开怀你能不能有点志气?

  “你在想什么?”

  “啊?”她顿时有种被看穿的忐忑,“我在想,这里风景不错,不如我们来好好欣赏一番。”

  说罢才发觉这里景色果然不错,不禁又暗赞自己真是机智,随口一编就这么应景。

  也不知他们是跑出了多远,这里已经没什么游人,也没有炫酷的游乐设施,只有芳草萋萋,花树成行,前方不远有个青灰色的小房子,房子造型方方正正,没有半点特色,不过正因为没有特色,反倒显得与众不同。

  罗开怀好奇地看了看那房子,又看向朱宣文,见他也正收回目光看向自己,两人只一个对视,便都已明白对方所想,又同时点头一笑,一起朝那小房子走去。

  她忽然觉得自己和他还真是心有灵犀,不过转念一想,和一个精神病人这么心有灵犀,也不知算好事还是坏事。不由得抬眸去看他,头顶梧桐撑起午后阴凉,点点光斑投在他的侧脸,她暗想,米开朗琪罗的大卫如果活过来,也一定没有他好看。

  大卫的头发太卷,鼻子太高,眼睛太深,嘴唇太厚,不像他这样,头发清爽而精致,鼻子英挺得恰到好处,单眼皮下的眸子透出智慧之光,嘴唇薄而微翘,随便一勾就能要人命。如果真有造物主,她想,那么在造他的时候铁定是偏了心的。

  “你在笑什么?”他忽然偏过头问她。

  “啊?我……”她一把捂住脸,感受到自己花痴的模样,一边自哀不争气,一边急忙眨巴几下眼睛,“我没笑啊,只是被沙子眯了眼。”说完又眨巴几下。

  “哦?”

  她瞧着他洞悉一切似的眸子,心里立即暗叫一声完了,半丝风都没有,哪儿来的沙子眯眼睛?

  他果然笑眯眯地看她,又朝她探了探身子:“是吗?那朕帮你吹一吹。”

  “不用!”她急忙一掌推开他,一步跳出老远。他抚着胸口咳了咳,像是惊讶于她竟有如此爆发力。

  “那个,我……我突然又好了,不用吹了。”说完也不等他,快步朝小房子走去。

  他立在梧桐光斑下看了一会儿她的背影,慢慢勾起唇角,也迈开长腿跟了上去。

  小房子有一扇和它的外形一样朴实的门,一位穿游乐场制服的女孩迎出来,亲切而诚挚地朝他们招呼:“两位要玩一玩这个游戏吗?”

  游戏?罗开怀用“房不可貌相”的眼神重新打量这小房子,暗想这竟然也是个游戏?

  “这个游戏的名字叫作‘前世今生’,它可以测出参加游戏的人前世是做什么的,很适合情侣玩呢。”

  门楣上果然写着四个大字:前世今生。

  罗开怀盯着那门楣,暗想这真是个普通至极却又十分抓人心的名字。就像一些人十分热衷于预测未来,虽然不知那是否灵验,另一些人则十分热衷于探究前世,虽然也不知探究出来的是不是真的,或者是真的又能怎么样。

  忽然觉得人真是个矛盾的物种,虽然讲起话来都说当下重要,可其实在心里,却不是憧憬未来就是怀念过去,真正活在当下的,只怕少之又少。

  不过转念一想,又觉得也不矛盾。有些人半生苦闷,不靠着憧憬未来,哪里有勇气活下去?还有些人更惨,毕生珍爱的、热爱的都已留在了过去,当下千般好,却已经没了意义,未来虽长,也只能用来回忆,真是想一想就叫人心痛。

  想着想着,她强力叫停了自己的思绪,觉得再想下去一定会陷入对人生真谛的思考,进而觉得生无可恋,那可真是辜负了这个明媚的夏日午后,特别是身边还有一位绝色美男陪伴。

  想到绝色美男,忽然记起朱宣文也好久没出声了,向他看去,见他正直勾勾地盯着门楣出神。

  难道他也陷入了某种谜之沉思?想到精神病人脑洞异于常人,她忙摇摇他的手臂。

  “那四个字的确很好看,可也不用看这么久吧?”

  他恍然醒来,却又似乎醒得不是很彻底,以致好像没听见她的话。

  “请问,”他十分迫切地问女孩,“这游戏,真能测出人的前世吗?”

  “呃……”女孩有些为难,想了一想,递给他一个遥控器似的小东西,“您亲自试一试,不就知道了?”

  4

  与外面的造型迥异,游戏区里面是极强的未来感设计,四面墙和屋顶、地面都用巨大的显示屏拼接而成,显示屏上一片纯白,屋中空空,再没别的装置。

  他们踏着脚下的显示屏,小心翼翼地一步步走进去。满室白光洁净而不刺眼,仿佛有种奇异的安抚力量,让人觉得世界如此纯洁,灵魂都归于宁静。

  他们走至屋子中央站下,头顶突然响起噼啪的烈焰声,他们急忙抬头,只见漫天大火滚滚而起,一截被烧断的木头正轰然倒下,罗开怀尖叫着抬手去挡,紧接着便被朱宣文拉进怀中。

  良久却不见木头砸下,这才意识到那不过是游戏画面,她从他怀中抬起头,正对上他也略略发窘的样子,不由得心中一阵窃喜,暗想他竟对我舍命相救。

  “这游戏做得真是逼真。”他也抬起了头,也不知是故意还是假装。

  她也顺势看去,只见“火势”自头顶蔓延,转眼已遍及四周,他们仿佛置身一片燃烧的宫殿中,宫殿烧得看不出年代,一根根梁柱不断倒下,空气中响起木柴燃烧的噼啪声,仿佛还有浓烟的味道。

  是真的很逼真,又一根柱子迎面砸来,他刚松开她的手不由得又紧了紧。她暗自庆幸这个游戏真是玩对了,“火势”再烧得大一些吧。

  然后她这么一想,“火势”便停了。画面一转,变得花红柳绿,鸟鸣蝶舞,她正愣怔,画面又一转,四周喊杀声冲天,战马疾驰,又一转海啸云谲,又一转满目焦土……画面越转越快,很快便看不清周身景物,只觉时光飞速流转,自己如此渺小。

  她有些期待地看向他。遥控器在他手中,按照游戏规则,只要他凭直觉在任何时候按下按钮,停下来的画面,便是他们前世所处的场景。

  他的手指却悬在按钮上,悬而又悬。

  她第一次在他眼中看到了忐忑。

  “没关系,讲解员不是说了吗,不管任何时候按,结果都是一样的。”

  讲解员还说,只要两人今生遇见,便定是有前世的因由,不管是良缘还是孽缘,总之是有缘,所以测出的场景,必是两人前世共同所处的场景。

  有点像小庙门前算命师傅的话,但不知你和我的前世,是怎样一幅场景?

  虽说是游戏,只要开始了,就很难再当它是场游戏。她盯着他手中的按钮,也慢慢收紧了呼吸。

  终于按下。

  流光骤然停住,天空晚霞似火,四周红墙金瓦熠熠生辉,赫然是宫殿一般的建筑。她环视这些建筑,觉得有点像北京的紫禁城,可是又有些不同,但若问哪里不同,她历史学得不好,所以也说不上来。她看向朱宣文,见他早已被画面吸引,神色亦不是震惊所能形容。

  难道上辈子,我们真是一对帝妃?

  这念头在脑中一闪,画面便动起来。红墙金瓦和脚下青砖地都向后退去,仿佛他们在向前行走。他们“走”过一座花园,鸟鸣啁啾;他们“走”过一道宫墙旁的小路,夕阳为他们投下长长的影子;他们走到一处院落前,画面忽然停住了,哦,不,是他们的“脚步”停住了。她与他同时伸手去“推门”,门无声地开了,铺天盖地的震撼感顿时汹涌而来,她本就被他握着的手被更紧地一握,只觉灵魂深处的某一点,被什么东西捶打了一下。

  那是一座寝宫,铜妆镜,纱罗帐,她与他执手立于寝宫中央,慢慢地,心中升起异样的感觉,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眸光撞上他的视线,睫毛像周身一样颤了一颤,她轻唤道:“皇上。”

  他目光一颤,她自己也是一怔。我叫他皇上?

  原本是不足为奇,这些天,她每天都这样叫他,可是刚刚那一声不同。骗过外人太容易,却骗不过自己,她清楚地感到体内仿佛有另一个自己正在苏醒,是那个她在真真切切地叫他皇上。

  心理学上有一个词,专门用来形容这种感觉:人格分裂。

  她霎时间吓了一跳。不等她恢复过来,他已抬手抚上她脸颊,眸光温软如帐幔旁的烛光。

  “爱妃。”

  明明也是听了许多天的称呼,为什么此刻听来,会如此不同?好像她并不是听了许多天,而是听了千千万万遍,听了许多许多年。

  好吧,就算是人格分裂她也认了。因为,她好喜欢分裂出来的这个人格。

  她想抬手抚摩他的脸颊,手至咫尺终归不敢,只是搭在他的肩上。忽然觉得这西装衬衫好碍眼,他应该穿着软缎绣金线的龙袍,明黄的缎子上绣着九条龙,这里一条,这里一条,解开腰带,衣襟里面还有一条……

  手上一暖,是手背被他捏住。

  “皇上?”

  他不说话,只深深看着她。

  这样温馨的动作,这样暖人的场景,为什么他眼里透出的,却是那样清晰的悲伤?为什么我的心里,也是同样的悲伤?

  没有谈过恋爱,一直好奇失恋的感觉,此刻这种悲伤,是不是就如失恋那般?不,这比失恋更痛,这是生离死别,是千愁万绪,如果失去一个人是这样的感觉,那还是永远都不要爱过的好。

  她一手抚着胸口,视线却着了魔般被他吸引住。看着看着,心便也着了魔似的,没来由地又改了主意。如果失去一个人是这样地痛,那么爱着的时候会是怎样的感觉?如果可以那样刻骨铭心地爱一次,就算最终还是会失去,就算失去以后会狠狠地痛,那么,也是值得的。

  “皇上!”

  肩上的手臂稍稍用力,将她拽入怀中,额上印下一个吻,她丝毫也没觉得这有什么唐突。

  “皇上。”

  她闭上眼睛,任自己贴近他的胸膛。发上感到轻轻的抚摩,带着他掌心的温度。好想这游戏永不结束。

  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只是一瞬,房间内响起一声嗡鸣。罗开怀猛然醒来,见四周画面已经消失,显示器发出莹莹白光。

  不过是五分钟的游戏,却仿佛经历了一生那么长,她看着四周突然变空的世界,心也一下子变得空落落的。她从他怀中抬起头,撞见他眸中的自己。

  “你没事吧?”他有些担忧地问。

  莫名其妙地一阵失落。他说“你”,而不是“爱妃”。她摇了摇头,从他肩上直起身。

  出了游戏室,两人一路都沉默着,无关乎心情,只是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就好像你无法从一段人生顺利切换到另一段人生。远远又传来Dave尖细的喊叫:“皇上!罗妃娘娘!皇上!罗妃娘娘!”

  罗开怀有些茫然地看过去。这两个称呼之前一直叫她头疼,此刻听来,却忽然有种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感觉。

  “奴才可找着你们了!”Dave快急哭了,“算奴才求求你们,千万别再丢下奴才一个人突然就不见了。”

  罗开怀神色黯然:“对不起,以后不会再和你开这样的玩笑了。”

  Dave反倒被她郑重的态度搞得有些愕然,抓了抓头发,说:“那……那倒也没关系。哦,对了,您不是要喝水吗?”说着把水递过去。

  罗开怀接过,却不喝,对朱宣文说:“皇上,臣妾有些累了,我们回宫去好吗?”

  朱宣文淡淡地点头:“当然,爱妃今日累了一天,是该回去休息了。”

  回程一路无话,Dave似乎也感觉到气氛不对,在驾驶镜里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好几次想开口,终究是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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