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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初次交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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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国之君,身系万民福祉,岂可说退位就退位?这样的话,爱妃以后不要再说了。”

  1

  也是奇怪,当她决定不再害怕的时候,也就真的不害怕了。紧跟着,脑子也灵光起来。

  Dave其实从昨天一见到她,就在想方设法赶她走,偏偏她不买他的账,晚餐时又羞辱了他。他怀恨在心,完全有可能半夜装神弄鬼戏弄她,既报了仇,又方便第二天继续赶她走。

  门外的风声可以人工播放,白影也可以由人假扮,当时她惊恐至极,全部注意力都在那白影上,如果有人趁机溜进她房间放一只绣花鞋,她也绝不会察觉。

  所谓闹鬼,不过是人为的装神弄鬼!

  想明白这一点,她脚步顿时更加轻快起来。装神弄鬼吗?世间诸鬼不过是人心,我罗开怀最擅长的就是读心,我倒要看看,这个朱家到底还藏着哪些鬼。

  为证明心中猜测,她故意走了大门,推了推,门果然并没锁。黑亮的小白卧在墙边,一见到她,“呼”地跳起来。她深深吸气,强力控制自己站在原地。这种狗虽然长得凶,但脑子很聪明,只要“认识”的人应该就不会再攻击。

  小白果然没有攻击她,但似乎也记着昨天的戏弄之仇,冲她龇牙低吼。她拿出藏在身后的纸袋,里面是她在回来的路上特地拐去一家快餐店买的炸鸡。

  “小白乖,这回姐姐不骗你,这可是货真价实的鸡腿哦。”

  她说着把鸡腿扔在地上,小白立刻原谅了她,摇着尾巴欢快地吃起来。她摸了摸小白的头,心情愉悦地向院内走去。好的开始预示着顺利,我罗开怀今次有备而来,才没有那么好戏弄。

  转过石桥恰好遇见Dave在扫院子,Dave抬头猛地一惊,扫帚差点掉落。

  “罗医生,你怎么又回来了?”

  罗开怀笑笑:“因为我又不想走了呀。”

  “可这房子闹鬼的,你也不怕了吗?”

  “当然怕,可是我又一想,这世间所有的鬼,无非都是人编出来吓人的,所以我就想回来看看,到底是什么人在装神弄鬼。”

  Dave没料到她会这么直接,怔了一怔,抻着脖子问:“你这么说,难道是在暗示昨晚的鬼是我装的?”

  “难道不是吗?哦,你当然不会承认,不过你敢不敢发个誓,如果你说了假话,就一辈子都改不掉娘娘腔?”

  又被戳到痛处,Dave气得脸都憋红了,“你,你,你”了半天,却偏偏没办法发这个誓。

  罗开怀一边觉得自己真是太坏了,一边哼着小曲朝院子里走去。

  却在转弯处猛地停了下来。风吹桂花树,红黄月季在树下招摇,他站在花丛边,一身龙袍被风微微吹动。真是养眼!不由得暗想老天真是不公,给了他此等天人之姿,却又偏偏夺走他常人的心智。一下又想到他喜怒无常,下一瞬又是一身冷汗。

  “皇、皇上。”她小心翼翼地叫道。

  他却不言语,只默默看着她,眼神叫她有些捉摸不透,好像有吃惊,又不全是,似乎还有喜悦……惊喜?真的吗?怎么会?

  学心理学的第一天,老师就告诉他们如果想学好这门学科,一定要学会观察人的眼睛。这些年她谨遵师教,一有机会就盯着人的眼睛看,自问这项技能还是可以的,可是此刻对着他的眼神,她却突然感到很没信心。

  “爱妃今日为何如此奇装异服呢?”他终于开口,淡淡地问。

  她怔了一怔,旋即放下心来——他并不知道她是逃走了又回来的。

  “呃,臣妾想尝试一下胡人的衣裳,皇上觉得好看吗?”她一边说笑着,一边原地转了个圈。

  他一语未发,仍目光不变地看着她,这让她忽然就感觉自己好傻,不由得懊恼地扯了扯衣角。

  “启禀皇上,启禀皇上!”Dave一溜小跑赶过来,“罗妃方才不顾皇命,擅闯宫门,被奴才当场抓获!”

  罗开怀狠狠地瞪他一眼,却见他目不斜视,口中振振有词:“奴才以为,罗妃此举属违抗宫规,依例该削去名分,逐出宫去。”

  呵,你怎么不说把我拖出去斩了?

  朱宣文倒并未接他的话,只淡淡地问:“爱妃,戴公公所言可属实?”

  “启禀皇上,戴公公所言没有半句实话,臣妾冤枉。”

  Dave愤愤地瞪她。朱宣文仍未生气,薄薄双唇落在她的余光里,似是带了一点笑意:“哦?冤在何处啊?”

  “臣妾并不是想逃出宫去,只是想到宫门口逗弄小白。”

  “大胆罗妃!”Dave说,“小白是番邦进献给皇上的御犬,岂可任你擅自戏弄?”

  她瞥了一眼Dave那嚣张的样子,思忖片刻,顿时计上心头。

  “皇上明察,臣妾并不是去逗弄小白,而是见小白聪明机灵,想训练它做个游戏,待练好了表演给皇上看。”

  “哦?那现在练好了吗?”

  “练好了,只不过若想表演,还需要戴公公出一分力。”

  Dave立刻警觉地看向她。她莞尔,转身走了几步,从月季花丛中连枝带叶摘下几朵花,三两下做成一个花环。

  “这游戏的玩法很简单,便是臣妾将这个花环远远地扔出去,戴公公和小白同时跑去捡,捡着的奖励一片火腿,捡不着的算输,要汪汪叫两声。”

  Dave气极:“这哪里是游戏?分明是在戏弄奴才。皇上,奴才一个堂堂大内总管,怎能和一条狗比赛?”

  罗开怀马上笑说:“戴公公,御犬也好,大内总管也好,都是为皇上效力,能有机会博皇上一笑,难道不是你的荣幸吗?”

  Dave说不过她,求助似的看向朱宣文,罗开怀也期待地看向他。这人喜怒无常,脑子又与常人不同,这个游戏蛮有意思,想来她起码有一半的胜算。

  果然,朱宣文似乎玩心上来了,哈哈一笑说:“戴公公,朕看你平日跑起步来身姿矫健,想来与小白比赛也未必会输,不如就借今日比试一次?”

  Dave难以置信地张大嘴,罗开怀朝他做一个“叫你惹我”的表情。

  2

  圆桌就设在小楼前一片开阔的青砖地上,桌上摆了茶壶茶盘、果品点心,当然,还有一大盘切好的火腿。罗开怀和朱宣文并肩坐在圆桌前,清风送爽,花香宜人,小白兴奋地吐着舌头,Dave苦着脸半蹲在地上。

  随着一声清丽的“开始”,罗开怀将花环扔出去,小白一个虎跳飞身跃出,三两步就抢到了花环,旋即一个漂亮的转身,献宝似的快步跑回来。可怜Dave才刚跑几步,小白已经前脚搭住桌边,把花环放在桌上了。

  “小白好棒!”罗开怀笑着拿出一片火腿丢给它,小白精准地一跃接住,欢天喜地地摇尾巴。

  “戴公公,你输了哟,”罗开怀笑说,“要学狗叫,之前可是说过的。”

  Dave求助地看向朱宣文,朱宣文笑着给他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他只好苦着一张脸,冲小白“汪汪”地叫了两声,引来小白一阵“汪汪汪汪汪”的回应。

  朱宣文哈哈大笑,罗开怀顺势开始了第二局。这一局她故意把花扔向Dave那边以示照顾,结果当然还是被小白抢了先。

  “小白,干得漂亮!”朱宣文亲自拿起一片火腿扔给它。

  罗开怀笑盈盈地给朱宣文斟茶:“皇上,臣妾这个游戏,您可还满意?”

  “很满意,爱妃有心了。”朱宣文说着接过茶杯,笑吟吟地轻抿一口。

  她又拿起一块点心递上去:“皇上,这点心甜而不腻,做茶点最合适了,是臣妾特地吩咐御膳房为您准备的呢。”

  他欲伸手来接,她却绕过他的手指,直接喂到他嘴里去。晨光不强不弱地照在他脸上,映出一副心满意足的表情。余光瞥见Dave哀怨的小眼神,罗开怀忽然觉得自己若生在古代,绝对是魅惑昏君、陷害忠良的不二人选。

  又玩了几局,小白越来越兴奋,Dave却已满头大汗。第九局结束,罗开怀渐渐气也消了,想着再赏小白一片火腿,就向朱宣文请求结束游戏,谁知小白这一回兴奋过了头,叼着花环几步跃回,不等她扔出火腿,直接一个纵跃跳上圆桌,亲昵地朝她扑了过去。

  小白毕竟是一条大型犬,不晓得自己的体重加上速度,扑将过去会是个什么结果,罗开怀一惊,下意识地站起身向后躲,却忘了身后是个实木凳子,退一步正好被凳子绊住腿,尖叫一声,整个人仰面倒下去。

  也就是一刹那的事,朱宣文立即从身后飞身跃出。利落的身手,漂亮的跃步,若是扶住了,绝对能摆出个绝佳的造型。

  可惜没扶住。小白扑得太猛,他那一扶唯一的作用,就是把他自己也摔了进去。

  有朱宣文做肉垫,罗开怀虽然吓了一大跳,疼倒是不怎么疼的。她急忙站起来:“你……皇上,您不要紧吧?”

  他一下没坐起来,表情滞了滞,旋即一手支头,冲她帅气地一笑:“不打紧。”

  Dave慌里慌张地跑过来,没好气地说:“要不要紧的不会看吗?还站在那儿干什么?还不快过来帮忙?”

  她急忙应着,就要伸手来扶,谁知朱宣文轻轻地挥一挥手,一脸淡然又从容地说:“朕没事,爱妃不必大惊小怪。”

  说罢就要起来,一用力,又没起来,笑了笑,再一用力,还是没起来。

  “戴公公,”他从牙缝里说,“扶朕一把。”

  罗开怀看看那坚硬的地面,不由得真的担心起来:“皇上,您真没事吗?”

  他拽着Dave的手总算站了起来,仍旧是一脸淡然:“朕真的没事,只是这日光渐强,爱妃身体娇弱不胜日晒,户外游戏今日就到此吧。”说罢转身欲走,只是才走两步又停下,伸手唤道:“戴公公。”

  Dave眼明手快地奔过去,扶着他慢慢朝宅子里走去。

  罗开怀目送他们进门,不由得担忧地低头看了看小白:“小白,你说他真的没事吗?”

  小白早已沉浸在撒落一地的火腿中了,不时发出幸福的哼哼声。她蹲下身,抚摩它威风凛凛的黑毛,片刻,视线又飘向他背影消失的大门。

  “小白,这名字也是他给你取的吗?”

  “哼哼,哼哼。”

  3

  Dave把朱宣文安放到卧室里的软椅上:“少爷,您还是去医院看看吧,千万别伤了筋骨。”

  “不必,已经好多了。”朱宣文伸展了一下脊背,咝地又咧了下嘴。

  Dave看着他疼的样子,担忧又愤愤地说:“哪儿疼您就直说,我又不是罗医生,您用不着装给我看。”

  朱宣文知道他心中不平,笑了笑,安慰说:“刚才委屈你了。”

  “我受点委屈倒没什么,我就是担心您中了她的美人计!”

  “你放心,我自有分寸。”

  “有分寸吗?我怎么觉得您一见到她,魂都丢了半个?就说刚才您救她的样子,如果摔倒的是我,您会那么紧张吗?还有啊,明明是要赶她走,您怎么又不赶了呢?刚才只要您顺着我的话说,就可以轻松赶走她的,您却偏不。我看,您就是中了她的美人计!”

  Dave越说越愤愤不平,话落,胸脯都跟着起伏起来。他很少这么发牢骚,朱宣文想解释一下,张了张嘴,却若有所思地停住了。良久,他从椅子上站起身,走到窗边低头向楼下望去。青砖地上,她正在打扫散落一地的水果和茶点,红色衣裙在桂花树下十分显眼。

  “你有没有问她,既然逃走了,又为什么回来?”

  Dave翻了个白眼:“问啦,她说想明白了是我在装神弄鬼。”

  “她说得没错啊。”

  “少爷!”

  朱宣文收起玩笑,认真说:“既然她是那边派来的,赶走了她,一样会有别人过来,所以倒不如留下她,看看她还有什么把戏。”

  这话倒是有几分道理,Dave撇了撇嘴,不反驳也不认同。

  朱宣文放任他的不满,默默看向窗外。她已经打扫好了院子,正俯身抚摩小白,像是感觉到了他的目光,她忽然抬头向楼上望去,他一惊,急忙离开窗边。

  Dave口袋里突然传来振动声,朱宣文面色一凛看过去,Dave拿出手机,也是表情凝重。从头到尾几乎都是对方在说,Dave“嗯、嗯”地应答几句,便挂了电话。

  “医大实验室的检测结果出来了,”Dave转述道,“她给您服用的,是一种国外治疗精神病的新型药物,药效是普通镇静剂的好几倍,只能在患者发疯的时候用,而且副作用极大,不能连续使用两次以上。如果连续使用一周,会造成患者深度昏迷,甚至脑死亡。”

  朱宣文点了点头,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凉茶,一口气喝下去。

  “这种药在国外也还没开始推广,”Dave继续说,“因为许多人对它的安全性存疑,她给您用这种药,绝对不是无心之失。”

  朱宣文又点点头,在桌边坐下:“知道了。”

  “知道了?”Dave夸张地说,“他们这样处心积虑地害您,您就这三个字,知——道——了?”

  “早就在意料之中的不是吗?”朱宣文转动着茶杯,“现在敌明我暗,于我们有利,与其坐在这儿愤慨,不如花些心思,研究一下他们接下来还有什么招数。”

  Dave想了一会儿,也将视线瞥向窗子:“难道他们除了药,还会有别的招数?”

  4

  六月的上午阳光渐盛,陪小白玩了一会儿,罗开怀不情愿地回到室内。外面已热得灼人,一进小楼还是突然凉飕飕的,她打了个寒战,明知闹鬼是假的,还是没来由地一阵害怕。

  走到二楼房间门口,她强忍着不去看对面的红门,可越是不看,那诡异的红色就越是无孔不入。她开门一闪身进了房间,心怦怦直跳。

  Dave说那是古董陈列室,古董有灵性这种说法流传甚广,虽说Dave今天早晨是在故意吓她,也难保不会真有其事……这想法一经启动,就像自带魔力似的在她脑中膨胀开来,诡异的红色充斥脑海,再看看自己的房间,明知闹鬼是假的,也越发觉得骇人,那只绣花鞋仍躺在地上,她一下又打了个寒战。

  纠结许久,她突然反身开门,面对面地直视那扇木门。

  恐惧源于未知,如果想彻底摆脱这种恐惧,她知道自己必须像曾经一遍遍告诉患者们的那样,走过去,打开这扇门。

  她慢慢走过去,门锁是老式的,她不会撬,唯一的办法是找到钥匙,而钥匙……这小楼有这么多房间,钥匙应该都收在一处……会不会在Dave那里?

  走廊里静悄悄的,她侧耳听了一会儿,悄悄向一楼拐角处那个房间走去。

  Dave不在,她刚刚看到他的房门开着,此刻果然没锁,她悄悄潜进去,轻手轻脚把桌子柜子翻了个遍,却连把钥匙的影子也没找到,正思忖是不是猜错了,忽听外面响起脚步声。她一惊,急忙关好抽屉返身出门,却听见脚步正是朝房间里来的,她情急四顾,想躲却已来不及。

  Dave推门进来:“罗医生?你在这里做什么?”

  “啊,我……我在找你啊。”她嬉笑着说,“是这样的,我刚刚出门的时候,把钥匙忘在了房间里,不知你这里有没有备用的?”

  Dave哼了一声,把她从上看到下,又从下看到上,转身打开一个她刚刚翻过的抽屉,从里面的暗格里取出一串钥匙,摘下一枚。

  哦,原来还有一个暗格。

  “用完记得还我。”

  Dave说话的态度虽然冷冰冰的,但取钥匙的动作并不掖着藏着,这说明他仍在为早晨的事记仇,而对她借钥匙的目的并未起疑。

  罗开怀嫣然一笑:“一定。”

  再次潜入并不是难事。午餐时她借口不舒服,看着朱宣文吃了药便早早离开了餐厅,之后轻车熟路地来到Dave的房间,顺利找到整串钥匙,又轻手轻脚地上了楼。

  按照大小试了试,很快便找到正确的那一枚。随着“咔嗒”一声,她只觉得自己的心猛然收了一收,一种奇异的感觉荡过心底,仿佛这扇门里真的有什么未知的东西在等着她。她拿着锁的手微微抖了抖,小心翼翼地推开了门。

  暗淡的光线,灰尘的味道,仿佛一个尘封已久的时空被打开了一道缝隙。

  里面立着好几排古董架,架上多是些瓷器、玉器、瓶瓶罐罐,她走进去,悄然关上门,一回身,正看见身旁矮架上放着一只绣花鞋,正好和她房间里那一只配成一双。她陡然吸了口凉气,不过眼见它摆在这里,那层神秘的恐惧感反倒慢慢消失了。直面恐惧,果然是消除恐惧的最佳办法。

  她沿着古董架慢慢走,看着那一件件五彩的、天青的、月白的、碧绿的古物,仿佛能感受到它们穿越过漫长的时空,各自带着不同的故事,终于此时此地来到她面前。

  忽然有种莫名的感动,她停在一个白底绘花鸟的五彩茶壶前。壶身蒙了薄薄一层灰尘,她犹豫片刻,抬起衣袖轻轻擦拭,花纹立刻鲜艳起来,仿佛沉睡的景物骤然苏醒,花更红,鸟更灵,纤细笔锋绘出传神羽毛,仿佛那鸟下一刻便要衔着花飞起来似的。她忍不住轻轻抚摩壶身,几乎可以感受到几百年前它曾在主人面前释放袅袅茶香。

  谁曾用你斟茶?茶又斟给谁喝?古物有灵性,这话的确是对的。

  她继续沿着古董架走,不知不觉已走到最后一排。这一排的古董不多,最后一件被一个漆器茶盘挡住了,她想走过去看,却又想起自己逗留已久,晚走一会儿就多一分被发现的危险,纠结片刻,终于忍住好奇转身离开,可是刚走一步,又骤然停了下来。

  仿佛有种巨大的力量在身后召唤,那力量无声无息,却又无可抗拒,她几乎是不自觉地转回身,看向那被挡住的一隅,呼吸也跟着变得深长,她伫立片刻,再不犹豫,径直朝那一隅走去。

  走到漆器茶盘前面,她停了一停,深深地吸气,接着再迈出一步。

  一枚白玉发簪静静架在小木托上,簪子质地如脂,簪头雕着一朵玲珑的桃花,花芯处是天然一点朱红。虽是室内暗淡,簪身仍泛着莹莹光亮,花芯处那一点鲜艳的红润,仿佛一滴新鲜的血。

  刹那,她只觉周身血液都凝固了,她紧紧盯着那枚玉簪,直到眼睛发痛,又紧紧地闭上眼,深深几个呼吸,再慢慢睁开。

  它还在那里!它真的在那里!

  她惊得发不出声音。梦里反反复复出现过的玉簪,此时此刻,竟就在她的眼前!

  纵使梦里许多情景记不清楚,可这枚玉簪她是无论如何都记得的,多少次从梦里醒来,睁眼仍能看见簪尖刺向自己。

  难道那真的不只是一个虚无的梦?难道自己真的保留了前世记忆?这支簪子,就是自己前世用过的东西?

  不用别人出言否定,自己都觉得这想法太不可思议。或许终究是自己记错了吧,清醒时的记忆都会有偏差,何况是梦里的?还有,古代玉簪样式不多,做来做去就那几样,觉得似曾相识也不足为奇吧。

  心中千回百转,手却仿佛被一种奇异的力量吸引着,慢慢朝古董架伸去。玉质触手冰凉细腻,她只觉周身发颤,心底涌上莫名的悲伤。

  你曾属于一个怎样的主人?你是否,曾经历过一个悲伤的故事?

  她鬼使神差地绾起了头发,她从没用过玉质的簪子,可这一次却绾得极顺手,似乎这动作她从前已做过许多许多次。

  旁边的漆器茶盘光亮可鉴,她想了想,移步到茶盘前,以盘为镜细细端详自己的影子。

  镜中那个人真的是自己吗?为什么如此熟悉,却又透着陌生?

  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她忍不住去触碰那个人影,指尖伸出去,只触到冷硬的茶盘。

  “别碰!”身侧突然响起冷冷的声音。

  她吓得几乎摔倒,猛然回头,撞上他凌厉的视线。

  “谁让你进来的?”

  刹那间意识醒转。“啊,我……我……”乱碰东西被抓个正着,真是欲辩无词,她环视左右,飞快地想说辞,“我不是要乱碰东西,我只是看这里灰尘太多,所以进来打扫一下。”

  话一说完她简直想找个洞钻进去。偷钥匙进来的,还说看这里灰尘多?

  朱宣文却并未戳穿她的谎言,或者说,他根本就没在意她在说什么。他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直直盯着她头上那枚簪子。

  “谁让你碰它的?”

  “啊?”她太紧张了,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急忙摘下簪子递给他。“对不起,我不是随便戴上它的,只是,只是觉得这枚点朱桃花簪……它太美了,我一时忍不住,所以就……”她咬了咬唇,又递得近一些,“总之对不起。”

  太丢人了。

  他却并未接,他的视线陡然从簪子转移到她脸上,目光如炬,几乎要把她看得无地自容。

  “你说它叫什么?”

  “啊?”

  “簪子的名字,你叫它什么?”

  “点朱……桃花簪?”

  他面色巨震。她惊讶地观察他的表情,不明白这随口一编的名字,何以让他有如此反应?

  “你怎么知道簪子的名字?”

  “啊?”

  “我说,”他胸膛明显地起伏,似乎在强忍她的迟钝,“你为什么知道簪子的名字?”

  “我……编的呀。”她几乎要为自己的答案感到抱歉了。

  他也果然没有相信她的意思,眉心压低,用一种她从未见过的眼神深深看着她。她被看得心慌,本能地低下头去。她是心理医生,本是从不惧怕病人的眼神的,他却是个例外。

  他握住她的手,她一惊,却见他只是从她手中取走了簪子。

  “抬起头来。”

  她乖乖照做,一抬眼,正撞上他的眼睛,刹那间心如小鹿乱撞。

  操守,她暗暗提醒自己,罗开怀,注意你的职业操守。

  好在他也并未再与她对视,只是微微倾身向她,一只手臂贴着面颊探到她耳后,撩起她的长发。

  这动作太意外,她几乎不知该如何反应。不过第二秒,她忽然意识到没有反应也是一种反应,是自己的潜意识接纳了他的动作。她被自己这个结论震惊到了。

  他另一只手拿着簪子也探了过去,将一头青丝在指间缠绕,慢慢插好了一个发髻。

  心跳慢慢地又乱了。他竟然会盘发髻?哦,重点是,他为什么给我盘发髻?她觉得他应该会说些什么,便静静地等着。他却什么都没说,只是看着她,看了很久。

  一阵哗啦啦的金属撞击声打破安静,Dave尖细的声音紧随其后:“哎哟,这不就是丢失的那串钥匙吗!怎么在这儿?咦?罗妃娘娘,您也在?”Dave说着把钥匙晃得更响,身姿轻盈地走过来。“您不是说身子不舒服,要回房休息吗?”

  罗开怀暗暗咬唇,反正已经被撞破,索性实话实说:“对不起,戴公公,是我偷了你的钥匙,偷偷进来的。”

  Dave惊讶地张大嘴:“哎哟,罗妃娘娘,您忘了这里是什么地方了吗?就算您是皇妃,也不能在宫中乱闯。”

  “是,我知道错了。”

  “违犯宫规,可不是知错就行,”Dave不依不饶,“你快说清楚,你偷偷跑到这里是想做什么?”

  罗开怀一时语滞,不过紧接着就反应过来了,她今天能顺利偷到钥匙,并不是她有多幸运,根本就是Dave有意为之,目的正是制造现在这一幕。

  想明白这一点,她语气反倒硬起来:“我没想做什么,就是好奇,所以进来看看。”

  “好奇?你,你,”Dave被她的态度气到,一着急又说不出话来,“皇上,她,她她她……”

  朱宣文看着她,眼神幽深难测。她心中一凛,低下头去,可不知怎的,她就是隐隐觉得他不会帮着Dave责问她。

  “念罗妃是初犯,又已知错,这次就不追究了吧。”

  Dave惊讶地张大了嘴,愣怔半晌,终究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罗开怀施礼:“谢皇上。”

  气氛一时很特别。Dave脸上悲愤交加,频频向她投来怨恨的眼神;朱宣文眸深似海,她低着头也能感到他一刻不离的目光。罗开怀顿觉自己还是不要再在这古董室待下去的好,便又补施一礼:“臣妾告退。”

  古董架间空间狭小,她话已出口,才发觉自己若要出去,就必须要朱宣文侧身让路才行。朱宣文倒也不迟钝,默然侧了侧身。她屏息收腹,面对着他,很小心、很小心地穿过缝隙,刚走几步,却又忽然意识到一个特别严重的问题——簪子还戴在头上。

  罗开怀,你这个猪脑袋。

  她只好又转回身:“呃,皇上,那个……”

  他面无表情,又再次侧了侧身。她便又咬着唇,很小心、很小心地贴着他的身体穿回去,把发簪放回木托上,再接着转回身,很小心、很小心地贴着他的身体穿出来。

  简直不能更尴尬。

  经过Dave的时候,她觉得如果他的目光有形,自己一定会被他刺成刺猬。直到出了门都还没喘匀气,身后默然无声,她头也不敢回,径直走到楼梯拐角处,忽听身后远远传来隐约的声音,像是……关门声?

  5

  “少爷,我越来越看不懂您的行事风格了,”Dave双手叉腰抱怨说,“您先是让她偷到钥匙,又一路跟着她到这儿,总算抓到她偷拿古董了吧,又什么都不做,那您到底是图什么呢?”

  朱宣文不答,只是抬手将架上那枚玉簪取下。簪身温润,若有馨香,仿佛仍留有她的气息。

  “你说,她为什么到这儿来?”朱宣文凝视着簪子,像是在问,又像自言自语。

  Dave愣怔片刻,环顾四周,目光最后落到朱宣文的手中,一下恍然大悟:“哦,一定是为了偷古董!”

  朱宣文轻轻摇头。“是因为它。”他晃了晃簪子。

  “哦,”Dave再次恍然大悟,“是为了偷簪子?”

  Dave的智商朱宣文了解,他无奈地笑了笑,良久叹道:“我找到她了。”

  Dave又反应一会儿,这才恍然大悟:“不是吧少爷,您说罗医生就是您一直找的那个‘她’?哎哟,她和那幅画中的人只是长得像,之前您说过的呀。”

  “你还记得这枚簪子吗?”

  “当然记得,那年您花大价钱在拍卖会上买的,非说梦里见过,当时我们都觉得您疯了呢。”

  没错,何止他们,当时连他都怀疑自己疯了,梦里的东西,怎么会出现在眼前?可它明明就在那里。

  “当时在拍卖会上,它只是被叫作明代玉簪,可是成交后,卖主私底下告诉我,它还有一个很美的名字,你猜,它叫什么?”他看向Dave问。

  “您叫我……猜?”Dave眼里写满了“少爷,您在逗我吗”,许久,见他竟真的在等答案,这才抓耳挠腮地猜起来:“白玉簪?雕花白玉簪?珍珠翡翠白玉簪?”

  “它叫点朱桃花簪。”

  “点朱桃花簪……”Dave品咂一会儿,笑着说,“真好听呢。”

  “是啊,多好听的名字。”他低头抚摩簪头那朵桃花,指尖温柔如目光,“这些年我从没对任何人讲过这个名字,这就像我和‘她’之间的秘密。可是刚刚,她一见到它,就叫出了它的名字。”

  Dave也有点惊讶:“您是说,罗医生也知道它的名字?”

  朱宣文摇头:“她并不知道,只是一见到它,就能叫出它的名字。”

  “这怎么可能呢?”

  “是啊,怎么可能?一幅画是巧合,不会两件事都是巧合,我要找的那个人,一定就是她。”他凝视着玉簪,慢慢把它握进手里。

  我找到了你,我终究找到了你。

  Dave白皙的脸上现出强烈的担忧。反复做同一个梦固然稀罕,可硬说世上还有另一个人和自己做着一样的梦,就太过匪夷所思了。这些年少爷虽然一直折腾,可也就只是买买古董,老董事长由着他,也只是当他有这么个爱好,可如今竟真的冒出这么个人来……

  “少爷,您现在可是装疯,目的也并不是找‘她’,您千万要清醒,可别入戏太久,真疯了。”

  “你放心,我一直都很清醒。”

  “如果清醒,您就该知道她是什么人。”Dave说着探手进袖,拿出那个小药粒,“这个,才是她来咱们这儿的真正目的。我Dave念书少,懂的道理不多,可我知道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二老爷要是能连长得一样的人都找出来,难保他没搜罗过你那个簪子的秘密。”

  朱宣文默默接过药粒,凝视片刻,又将目光投向幽暗的门口。门口早已不见她的身影,只有幽深的走廊通向前方。

  6

  罗开怀从手中树枝上揪了一片叶子,扔进人工湖里。过一会儿,又揪一片,又揪一片……

  好奇心是满足了,她也不再惧怕那个房间,可是,新的问题却比恐惧更加让她心神不宁。他为什么会有那个簪子?他为什么让我戴上那个簪子?他又为什么对我随口编的名字有那么大的反应?还有,他不是喜怒无常吗,我擅闯藏古董的房间,他怎么没有责怪我?

  他似乎,和普通的妄想症患者不大一样呢。

  一下揪到枝条,她往手中一看,叹了叹,把光秃秃的枝条也扔进水里,水波惊动了一条肥胖的锦鲤,鱼快速游走了。

  秦风不肯安排她和委托人见面,她至今也不了解他生病前的生活,靠她自己走进他的内心,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总不能一直耗在这里。要不,就用那个办法,想个法子劝他退位?唉,不过总觉得有点不靠谱。

  “爱妃有心事?”

  罗开怀猛然回身,惊见朱宣文和Dave不知什么时候也来到了桥上,心跳当即漏掉一拍,急忙欠身行礼:“臣妾参见皇上。”

  她行完礼暗想,自己什么时候开始,真像个怯生生的小妃子了?

  “爱妃平身,”朱宣文笑道,“良辰美景,爱妃为何独自嗟叹?”

  她不敢抬头:“臣妾不是嗟叹,而是在懊恼,不该为一时好奇擅闯宫中禁地,破坏了宫中规矩。”

  “朕既已不追究,爱妃大可不必挂怀,今日风轻云淡,爱妃陪朕游园可好?”

  游园?又是游园。罗开怀一下想起古装电视剧里,每当有宫斗剧情出现必伴有游园项目,仿佛游园就是宫斗戏的标配。只不过此处只有她一个“妃子”,宫斗是一定斗不起来了。

  她轻声应了句“是”,默默退到朱宣文身后。

  忽然感到身侧一阵寒凉,罗开怀斜眼看去,正是Dave狭长的眼睛投来冷冷一瞥。心中陡生不祥的预感——上次的戏弄之仇还没报,这个娘娘腔想必不会善罢甘休。看来自己刚才那个结论,下得有点为时过早啊。

  果然下一秒就见Dave笑吟吟地开口:“皇上,既然罗妃娘娘为过错耿耿于怀,奴才以为,倒不如给娘娘个机会将功赎罪,免得娘娘于心不安。”

  朱宣文下桥的脚步缓了一缓,说:“戴公公且说说看。”

  “今日正逢宫中洒扫,这鱼池里的水正好该清一清,园子也该扫一扫,还有宫中几十个房间也该清洁一番,哦,对了,小白也该洗个澡,犬舍里的一应用具都要彻底清洗一遍。”说着看向罗开怀,“罗妃娘娘把这些都做一遍,不知心中愧疚能否缓解一二呢?”

  都做一遍?说得轻松,等都做完,晚饭都没得吃了。不过这就是他的报复手段?罗开怀斜瞄着Dave,暗想这个娘娘腔不但心眼小,脑子也笨。朱宣文以前用他做助手,想来也聪明不到哪里去,倘若有一天他病好回到TR集团……真是为TR的未来捏一把汗呢。一转念,又觉得自己实在是想太多了。

  Dave见她久未回答,以为她怕了,得意地催道:“罗妃娘娘,您在担心事情太多,怕做不完吗?”

  “哦,那倒不是,”她收回心神,笑着说,“戴公公一片好心,我十分感激,怎么会嫌事情多?我只是想,这些都是奴才该做的事,我身为皇妃,怎么可以随意屈尊呢?依我看,倒是戴公公你去做比较合适。”

  Dave又被她气得瞪眼睛,想了一想,又搬出朱宣文来撑腰:“既是将功赎罪,自然不能与平常一样,不知皇上以为如何?”

  朱宣文停下脚步,回身看看Dave,又看看罗开怀,蹙了蹙眉像是左右为难。

  “将功赎罪的确与平日不同,”他沉思片刻说,“可主仆界限仍要分明,朕也以为罗妃所言甚是。”

  Dave原本的一脸笃定现在僵在脸上,慢慢变成被主人抛弃的痛苦。“皇上?!”

  “戴公公,事务繁多,还不快去?”罗开怀从旁催促,“小心做得晚了会没有晚餐吃哦。”

  7

  的确是做到吃晚餐也做不完。当Dave擦完最后一个房间,又清理好犬舍,给小白洗完澡,拖着疲惫的身子来到餐厅准备传膳时,简直要被眼前的景象惊掉下巴。

  几个色泽鲜艳的菜肴已经摆上餐桌,罗开怀一身米色连衣裙,朱宣文则是同色衬衫配西裤,一条银色领带打得周正笔挺,两人并肩坐在餐桌前谈笑正酣,像极了一对情深意笃的情侣。

  有那么一瞬间,Dave几乎想要遁地消失,免得自己成为这绝佳画面里不和谐的一笔。

  罗开怀看见他进来,笑着招手:“戴公公辛苦了,快换身衣服一起来吧。”说着指了指朱宣文身边的椅子。

  Dave惊愕得忘了反应,只站在原地瞪大眼睛看着他们。

  “这是罗妃的主意,”朱宣文和悦地解释说,“她说帝王生活日复一日,偶尔穿穿番邦的衣裳,体验一下寻常百姓的生活也是种乐趣,朕觉得有趣,就试了一试。戴公公,你看朕这身打扮如何呀?”说着还抬了抬双臂,展示那件剪裁精良的衬衫。

  好看当然是好看的,可是……Dave向罗开怀投去复杂的目光。

  罗开怀此刻心情不错,便回给他一个灿烂的笑容。今天下午Dave去打扫院子时,她想到之前每次用餐总是由Dave大张旗鼓地传膳,这对朱宣文的病情很不利,便趁着Dave不在提了这个建议,原本也没奢望一次就能成功,可没想到他竟痛快地答应了,倒让她有些意外。

  在厨房做晚餐的时候,她莫名其妙地有些分神,切着藕片,一回身,正看见他倚门立在门口,一手插在西装裤兜里,一手灵活地摆弄着领带,视线却是看向她的,见她回头,视线跳了一跳,又扬起唇角,冲她要命地笑了一笑。

  她当即心跳就漏掉一拍。厨房是这所大宅里最有当代气息的地方,他又是这样一身打扮,如果不是知道他脑子有毛病,她几乎要以为他是故意在那里摆好造型,等着她回头,专门帅给她看的。莫名其妙就有种他已经痊愈了的感觉。

  “你……你怎么在这儿?”

  “你不是说体验寻常百姓的生活吗?”他淡笑着说,“我挑水来你下厨,不也是寻常夫妻的乐趣?”

  原来是这样,她提醒自己这样也很不错了,笑了笑,故意不叫他皇上:“可也没见你挑水啊。”

  他当即挽了挽袖子:“娘子需要我挑吗?”

  他也没以“朕”自称,这很好。罗开怀笑了笑,指一指面前的藕:“挑水就不必了,这个会切吗?”

  本是故意刁难他一下,谁知他就真的接过刀,认真地一片片切起来,仔细查看,刀工竟也有模有样。很好,发病前的生活技能被唤醒,这是个好现象。一整晚他们都配合默契,不知内情者大概多半会以为他是个正常人,当然,能有这一整晚的神速进步,也多亏了Dave不在旁边干扰,所以对Dave,罗开怀此刻怀有一丝微妙的感激。

  “戴公公,快去换衣服呀,晚了汤要凉了。”她笑着说。

  Dave却动也不动:“番邦的衣裳,奴才穿不惯,还请皇上、娘娘恕罪。”

  罗开怀一怔,朱宣文笑说:“一顿饭的时间而已,戴公公就委屈一下。”

  Dave却仍是立在原地。朱宣文见他神色有异,仔细看了看,问:“戴公公,你的眼睛怎么了?”

  Dave抬手抹了抹眼角:“回皇上,没什么,就是给小白洗澡时溅着了眼睛。”说是这么说,却分明是带了哭腔。罗开怀也仔细看他的眼睛,这才发现他眼圈果然红红的,暗想做一下午打扫而已,况且又是他咎由自取,至于委屈成这样?

  朱宣文问:“你是不是有了什么难处?若是有,大可说出来。”

  Dave一听,眼圈顿时更红了:“谢皇上关心,奴才没什么难处,只是生出些感慨罢了。奴才多年跟在皇上身边,自问一直忠心耿耿,没想到近日一连多事,在皇上心里,竟还比不过一个新得宠的妃子。”说到这儿干脆抽搭起来。

  罗开怀不由得心中一沉。以情动人,这一招朴实无华,却又极有杀伤力,Dave连眼泪都挤出来了,想必来者不善。

  朱宣文果然中了招,柔声安抚说:“戴公公误会了,不过是件衣服而已,你若穿不惯,不换就是。”

  Dave这才委委屈屈地走过来,在朱宣文身边坐下,又拿眼翻了翻罗开怀:“皇上,请恕奴才直言,这番邦的衣裳穿一次尚可,皇上是一国之君,平日穿着还是要以得体为重。”

  “戴公公所言极是,朕明日不穿这一身就是了。”转而问罗开怀,“爱妃以为如何?”

  罗开怀腮帮子都咬疼了。辛辛苦苦一下午的努力,被这娘娘腔三两句就抹除了。她勉强应了句“是”,狠狠瞪了Dave一眼,Dave带着还没消的红眼圈,又挑衅似的瞪回去。

  二人你来我往,一顿饭吃完,罗开怀几乎不记得自己吃了些什么,只觉得眼睛疼。

  8

  第二天,果然君无戏言,朱宣文再也不肯穿“番邦的衣裳”,不过罗开怀也不气馁,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边,防止Dave再搞破坏。

  她现在几乎已经可以肯定,在这个朱家,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有人不希望朱宣文的病好起来,而那个人很可能就是Dave真正为之服务的人。豪门恩怨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她一个心理医生倒是不想管那么多,只求尽好本分,问心无愧而已。

  不过一想到自己水平有限,就算尽了本分,也未必能治好他的病,再一想自己的“奇葩”疗法,顿觉“问心无愧”这四个字说来简单,有时候又实在是这世上极难办到的事情之一。

  “皇上,您这诗题得真好,”她站在朱宣文身边,一边琢磨着自己的“奇葩”疗法,一边笑盈盈地说,“堪比当年的李后主呢。”

  朱宣文正在写最后一句,闻言手一顿,没说什么。

  “画画得也好,有宋徽宗的风采。”

  那李后主与宋徽宗,都是著名的亡国之君:一个断送了南唐江山,被北宋掠去幽禁;另一个断送了北宋江山,被金人掠去受尽羞辱折磨。

  再怎么好脾气,也受不了这两箭连发。朱宣文终于蹙了蹙眉,淡淡说:“两个都是亡国之君,你将朕与他们相比,是说这大明江山也将断送在朕的手中吗?”

  “啊?他们都是亡国之君?”罗开怀忙惊慌地说,“臣妾不知,请皇上恕罪。”说罢又想了想,叹道:“怎么随口一说,就碰上两个亡国之君呢?这亡国,也太容易了吧?”瞄了瞄朱宣文的神色,又忧伤地说:“可怜那李后主与宋徽宗都是才华过人的大才子,为什么偏偏命那么不好,做了皇帝呢?想来这皇帝也真是天下第一可怜的差事,稍有差池就要亡国亡命的。”

  朱宣文瞥了她一眼,她吓得急忙收回目光,暗恼这句有点用力过猛了,琢磨着下一句该往回收一收,否则欲速则不达。

  不过他却像是被说中了心事,抬目望向窗外花园。书房的窗子正对假山,此时窗扇全开,窗外阳光正好,假山、草地、小桥、凉亭,美则美矣,只是矫饰有余天然不足,显得十分造作。

  “你说得对,自古至今,多少人为这帝位不择手段,一朝到手,才知不过给自己争了个举世无双的牢笼,若论自在快活,这九五至尊哪里比得上一个普通的田舍翁?”

  有戏!

  “皇上圣明!既然如此,不如您退位如何?从此红尘逍遥,不比整日困在这精致牢笼中自在多了?”

  他回身看向她,目光一如既往地扑朔迷离。她懊恼地暗叫糟糕,怎么忘了往回收?这下好了,用力更猛了。

  却见他唇边一抿,微笑说:“红尘逍遥,朕又何尝不想?只可惜身为帝王,那般快活早已不敢奢望了。”

  “不算奢望,不算奢望,只要您肯退位,马上就会有人继位的。”

  “不可,那种坑害他人之事,实非帝王所为。”

  “……”

  她被他堵得词穷,忽听窗外假山另一边传来“扑通”一声,紧接着便是人在水中挣扎的声音,还有Dave惊慌的号叫:“救命啊!”

  两人飞快对视一眼,再顾不得什么退不退位,迅速向门外奔去。假山另一边是人工湖,水虽不深,可若遇上倒霉的,也能要人命。

  两人冲至湖边时,Dave已经浑身湿漉漉地往岸上爬,小白也闻声跑了过来,叼着Dave的衣服往岸上拽,Dave气喘吁吁地爬上岸,一爬上来就向他们请安。

  虚惊一场,朱宣文笑问:“戴公公,你好端端的,怎么会掉进湖里去?”

  “奴才愚笨,刚刚在池边喂鱼,不料把勺子扬进了假山缝里,那缝隙又窄又深,奴才试了好几次都取不出来,最后一用力,就把自己掉进湖里去了。”Dave湿得浑身滴水,说话的工夫,脚下又积了一小摊水。

  罗开怀不解地问:“是什么样的缝隙?有那么难取吗?”

  Dave闻声看向她,笑呵呵地说:“罗妃娘娘见笑了,也不是多不寻常的缝隙,喏,就是那一个,”说着指过去,“奴才手臂太粗,碰不到,您玉臂纤细,不知可否帮奴才取回勺子?”

  缝隙离岸边很近,若是手臂纤细之人,倒的确很容易取的。事倒是举手之劳的事,可Dave那完美的笑容反倒让她疑窦暗生。有了前几回合,她对这娘娘腔早已三百六十度戒备,可是若断然拒绝吧,又实在显得自己太小气。她犹豫片刻,终于觉得光天化日,又是那么普通的一个缝隙,应该没什么问题。

  勺子掉得不深,站在岸边就能看到,她走过去,一边腹诽那笨蛋是怎么把自己掉进水里的,一边伸手向缝中探去。

  很快就拿到了勺子,只是怎么感觉好像触到了毛乎乎的东西?又不像是毛,像是许许多多的什么,触在手上麻酥酥的。莫名其妙有点发毛,她小心地探身向缝隙中看去。

  就这一眼,登时吓出三魂七魄。原来那毛乎乎的东西竟是一洞蜈蚣!此刻密密麻麻的蜈蚣正包裹着她的手,有的甚至沾到了衣袖上!

  她吓得疯了似的尖叫,猛地抽出手来,连步后退,又退得太急,被脚下一块翘起的青砖绊住,整个人仰身向后倒。朱宣文快步冲过去,无奈直线距离太远,他还未近身,她已结结实实摔在了地上。

  青砖磕得腰折了似的疼,不过她也顾不得了,只尖叫着挥动衣袖。

  “别怕,别怕,”朱宣文像安抚精神病人似的把她箍住,“这些只是干蜈蚣,是药材而已。”

  听闻是中药材,她稍稍冷静了些,大着胆子看向那些散落在地上的小东西,见的确是制成了干的,可还是让人浑身酥麻。

  “怎么会有蜈蚣?”她脑子吓呆了,这么问的意思就只是,假山缝隙里怎么会有中药材?

  可朱宣文听了,自然会有另外的含意。

  “戴公公!”他冷冷喝道,“给朕解释一下,这些蜈蚣是怎么回事?”

  其实呢,Dave只是觉得以前斗法战绩不佳,今天想搞个恶作剧扳回来一局而已,谁知罗开怀这么不经吓,更没想到她会摔这么重。

  “回、回皇上,奴才就是想和罗妃娘娘开个玩笑。”

  “放肆!”朱宣文投去凌厉的一瞥,吓得Dave一哆嗦,“以后不许再开这样的玩笑!”

  Dave看出朱宣文动了真怒,许久才应道:“是。”

  罗开怀也是第一次见他动怒,不由得隐隐害怕,连Dave的气都不生了,挣扎着想要站起来。谁知关键时刻腰不争气,第一次没起来,第二次起来了又跌回去,一下想起那天朱宣文也摔得站不起来的样子,暗想这青砖地实在是不一般哪!心里暗叹着,一边还要龇牙咧嘴地挣扎,生怕起晚了自己也被骂一顿。

  他倒是没骂她,却也失去了耐心,直接将她横抱而起,大步朝小楼而去。许是气还没消,他双臂肌肉紧绷,手指几乎陷进她腿里去,她想叫他轻一点,抬眸看见他的脸色,想想还是忍住了。

  上楼梯的时候,他的手终于不再勒得那么紧,她却有点为自己的体重感到抱歉。

  他把她抱进二楼卧室,又拿了个靠枕塞在她背后,腰疼终于缓解了些,手却开始火辣辣地疼起来,刚刚从石头缝里抽得太急,把手背蹭破了。

  他搬来一个小凳坐在她床边,又从药匣里拿出一个小瓷瓶,瓶身是青花色,瓶口一个小木塞,让她想起古装片里无色无味的毒药,滴在酒里,一滴毙命……

  不由得周身一寒,问道:“皇上,这是什么药?”

  他正在拿棉球蘸药水,看也不看她,只淡淡吐出两个字:“毒药。”

  她偷偷吐了吐舌头,知趣地不再作声。

  他拿过她受伤的那只手,夹着棉球的夹子在患处悬了一悬:“会有一点疼。”

  他的手指很好看,触感又温润,配上那一低头的温柔,竟让她一瞬间心动神摇,脑中自发冒出的一句是,那又有什么关系?

  还没等她为这念头感到害羞,一阵剧痛就把她从春梦里揪出来。她“咝”了一声,微微抽手。他看了看她,没说什么,只是动作又轻了轻。

  “戴公公这个人,没什么坏心眼,”他一边擦,一边淡淡开口,“就是头脑比较简单,有时开起玩笑来没深没浅,你不要太在意。”

  他哪里是开玩笑?分明是心机深重的报复!她撇了撇嘴:“皇上对戴公公,好像特别信任?”

  “他跟在朕身边多年,从无大过,是个可以信任的人。”

  “可是自古宫变窃国,不也多是从收买皇帝的身边人开始的吗?”

  棉球一顿,他抬头望向她:“你似乎有话想对朕说?”

  这一问让她有点无措。她原本倒也没想对他说什么,况且他这个状态,说了他也听不懂,不过他既然问起了……

  “臣妾是想说,这皇帝呢,虽然不是什么好差事,可是却总有傻瓜想要做,所以皇上您也要擦亮眼睛,留神身边人才是。”

  他望向她的眼睛眯了眯,眼神变幻莫测:“说得没错,那依你之见,若是有人想夺朕的位,该怎样从朕的身边人下手呢?”

  “这个嘛……”

  我又没篡过位,我怎么会知道?她飞快地搜肠刮肚,把从电视上、史书中、学校里学来的谋权篡位之法胡乱说了一遍,他听完,果然一点害怕的样子也没有,只是悠悠地又问:“还有吗?”

  啊?

  “下毒呢?”他随口一说似的。

  “下毒?对哦!”她一拍脑袋,一副“我怎么没想到”的样子,“这也是个好办法,可以买通皇帝身边的太监宫女,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她说着忽然一停,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他面色如常,等着她继续说。

  “不过呢,这种办法一般只适合两种情况:一是老皇帝快不行了,又没有立太子;二是皇帝很年轻,而且没有子嗣,您就属于这一种……咦?皇上,您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他又现出那种谜一样的眼神,凝视她一会儿,又微微低了头,继续擦他的药。

  她抻了抻脖子,仔细观察他的表情。他却没什么表情,只是两侧嘴角微微向内抿着,那是一种隐含的微笑,代表心情不错。

  可刚刚的话题,从哪个角度考虑,都没道理叫他心情不错吧?她叹了叹,这精神病人的脑回路果然和常人不一样。

  “这几天不要碰水,也不要乱动,否则伤口再破,很容易留疤。”

  “嗯。”

  “戴公公那边,朕会命他下不为例,你不必担心。”

  “嗯。”

  药擦完了,他忽然没有话说,抬眸看了她一眼,对上她的目光,旋即又低下头去,开始整理药瓶和棉球。可就是那一抬眸的对接,竟让她捕捉到一点……惊慌?

  可他怎么会惊慌?她正在怀疑自己的判断力,紧接着就见他收夹子时碰倒了瓷瓶,扶瓷瓶时又带掉了棉球,他急忙俯身去拾棉球,再抬身时撞上她疑惑的目光,眼里分明有种掩饰不住的狼狈。

  阳光明媚而调皮地把房间照得通亮,他一双长手飞快而忙乱地整理着那区区几样东西,她看着,忽然就觉得心情好极了。

  “朕出去了,你,好好休息。”他言罢起身,拿着药匣转身出去。

  “皇上!”

  他脚步一顿,回身看向她。

  她自己也是一怔。她本没想要叫他的,可是见他要走,不由自主地就想叫住他,就好像身体里还有另外一个自己,想要把他留下来。

  “有事?”

  呃,叫都叫了,没事也要编点事出来。

  “臣妾今天早晨并不是故意要把您比作亡国之君的,皇上英明贤能,怎么会是亡国之君呢?”

  他点头:“朕明白,你也不必在意。”

  “可是皇帝这个职业,的确是很危险的,从古至今,多少人在觊觎,又有多少皇帝死于非命?就算侥幸没遭暗算,一辈子也不好过。做个明君吧,要承受常人不能想象的压力;做个昏君吧,不是亡国就是留下千古骂名。依臣妾看,这皇帝实在不是什么好差事。”

  他转正了身子,微微含笑地看着她:“所以呢?”

  “所以,皇上为了臣妾,可否不要再困在这牢笼中了?我们出宫去,你不是皇帝,我也不是妃子,我们从此红尘执手,做一对遁世佳偶如何?”

  他唇边的笑容一凝,眸光中涌起震撼之色。她自己也被自己吓了一跳,倒不是为他的反应,而是为自己的反应,明明是临时组织起来应付一下的,没想到话一出口竟顺得像打过腹稿一样,哦不,是像以前听人说过似的,有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

  还是他先恢复过来,淡淡道:“一国之君,身系万民福祉,岂可说退位就退位?这样的话,爱妃以后不要再说了。”说罢,转身径自出门去。

  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她默默收回视线,发觉心中竟生出浓浓的怅然。

  忽然又被自己吓了一跳。罗开怀,你在想什么?

  枕边传来嗡嗡的振动声,是手机。来朱家这几天,她怕这么现代化的东西会刺激他的病情,铃声都调成了静音。她急忙从枕下摸出手机,是秦风,莫名其妙地竟有点心慌。

  “所长。”

  秦风万年不变的呵呵笑声传来:“开怀啊,今天是第三天了,你那边治疗情况如何啊?”

  “呃,很好,很好啊。”声音颤巍巍的,自己都听得出来不自信。

  “没关系,有什么情况就尽管说,这个病例很特殊,我把你派过去,也并不要求这么快就见效。”

  老师就是老师,她还什么都没说,老师就已经猜到了。

  罗开怀有些不好意思:“对不起,所长,这些天我都还在拉近和病人之间的距离,治疗方面,确实没什么进展。”

  秦风很包容地一笑:“很正常,慢慢来。药按时给他吃了吗?”

  “吃了,每日三次,都是按时服用。”

  “你看着他服下的?”

  “是,都是我亲眼看着的。”总算有件事做得还好,罗开怀很卖力地点头。

  秦风嗯了嗯:“他这几天身体状况怎么样?”

  “身体状况?”

  “我是说,这药有没有明显的副作用?毕竟我之前也没用过,只是听说副作用小,不知道是否属实,如果副作用大,我们可以再换回常用药。”

  罗开怀认真想了想,这几天好像的确没发现朱宣文有什么不良反应,便高兴地说:“所长您放心,这药确实没什么副作用,病人这几天身体状况非常好。”

  “真的?”

  “千真万确,”她忙不迭地点头,“这说明这药真的很不错,以后再遇到类似的病人,我们都推荐这种药吧。”

  秦风应了两声,嘱咐她不要中断给病人用药,还要及时向他通报病人的病情,便挂了电话。

  罗开怀盯着电话出神许久,从医以来第一次,对自己感到很失望。其实秦风对她也很失望,她是感觉到了的,虽然秦风电话里没说什么,对她的态度也一直笑呵呵,但她是秦风的学生,还是可以从细微的差别中分辨出那笑声背后的失望。

  捧着电话思索良久,她眼睛一亮,手指在电话屏上划了划,悬在一个人的名字上方。犹豫片刻,按下去。

  “桃子,请你帮我个忙……你放心,这里真的没有犯罪,只是我现在有一个治疗方案,需要你的帮助……放心吧,绝不要你知法犯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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