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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苦难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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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小漫跑过来的时候,我看到左焱拨了一下刘海,嘴巴应该是吹了口哨的,却没发出声音。

“你怎么还不回来?”她气喘吁吁弯下腰,手撑在膝盖上,“宋老师急死了,快到咱们上场了。”

她看到明显不是好人的左焱,愣了愣,还是很礼貌地朝对方点点头。左焱自如地摆出了他最像陈冠希的表情,朝张小漫眨眨眼。

眨你妈个头,给老娘闭上!不许看她!

但我下巴上还有烫到的错觉,只能憋着,默默站起来,用庞大的身躯挡住左焱的视线。

“我得赶紧给学长打个电话,他和梁圣美去别的地方找你了。”张小漫语气平平,我却嗅到了一丝丝甜意。

啧啧,借着分头找我的名义,连电话都交换了呢。

我笑咪咪地盯着她,盯到她不自在——滕真是我仅有的、可以看到张小漫真情流露的窗口。她背过身接通了电话:“喂,学长,是我,小——张小漫。”

就直接说“小漫”就好了嘛。这妞太嫩了。

“嗯,我们马上回去。好!”

她把手机攥在胸口激动了一秒钟,转过来又是平静无波的脸:“平平,你和朋友讲完话了吗?走吧。”

“张小漫?”左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起来了,“我叫左焱。”

他居然伸出右手来了,你一个流氓,你握什么手啊!

张小漫迟疑着伸出手,轻轻一握就松开,拉着我的袖子催促我快走。我回头,左焱正莫测地笑着,左手在耳边做出打电话的手势,朝我做口型:欠我的!

欠你妈个头,我看你就是欠电!

我们在电梯门口会合了,滕真看着我手里的饭兜,不敢信:“置你吃饭去了?有这么饿?”

我秉持早上的战略,对他的一切挑衅装聋作哑。

“没有没有,”我们走进电梯门,按了12,张小漫急忙解释,“平平和朋友在聊天,可能忘了时间吧。”

“聊什么?”梁圣美扑哧笑出声,“聊你害她被她爸妈揍?喏,脖子那儿还有没褪的红印呢。”

“梁圣美。”

梁圣美攻击张小漫正上瘾,不留神被我叫住,十分不耐烦地看看我。

“梁圣美同学,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我认真地看着她,顺势将张小漫挡在了背后。

“刚才着火的时候,你扑上了台,我能理解是因为关心,但滕真挥着胳膊跟台下说自已没事的时候,你好像,有点不太高兴啊?”

梁圣美怔了怔,气得脸都红了:“你放屁!”

“喊什么,就你嗓门大啊!”我说过王平平的女低音放大倍数真不是一般人消受得了,“我就是觉得你不高兴,听好了,是我觉得,不行吗?你天天揪着张小漫不放,不也是因为‘你觉得’她不好吗?轮到自已才知道不好受?”

梁圣美哑口无言,但脑子转得很快,很快平复下来——恐怕也是觉得我无足轻重,没太伤到她。

“‘我觉得’可不只是‘我觉得’,都是合情合理,而你刚才说的话,毫无道理,毫无依据。”

“很有道理啊,怎么没依据,”我声音轻快,“你为什么会希望他出事呢?因为,滕真长得这么好看,真的出点什么意外,你又多了一个同类。”

气氛结冰。

电梯到达12楼。门开了,没有人移动。

“王平平,”在门要合上的瞬间,滕真伸左手挡住了,“你这话说的,过分了吧?”

第一次,少年滕真和我说话的时候不再带着笑嘻嘻的神态。

“哪里过分?”我抬头看着挡在门口的滕真。这次连张小漫都在背后掐住了我的腰,示意我闭嘴。

“你这么喜欢琢磨各种有意思的人,不就是觉得日子过得太顺了以至于很无聊吗?你琢磨人,顺便给人下论断,那是你自已的游戏,谁也管不着。但是你的一切狗屁论断请塞回到自已的狗肚子里,别四处散播招人嫌。觉得我说梁圣美的话过分,是因为一切都是她无法反驳的私人揣测,是诛心之言。诛心,懂吗?这就是你一直在对别人做的事情。少他妈装蒜了。”

梁圣美气得发抖,倒是滕真,歪着头,又恢复了玩味的神悄,真是块滚刀肉。

“王平平,好歹我一直为你说话,你太不知好歹了吧?”梁圣美讥诮一笑。

我刚要张口,张小漫突然拉住我的手腕,上前一步站到我身边,抢白道:“平平刚才说你的那句话,是有些过分,她性格就这样,你别介意。”

Hello?能不能分得清敌友啊姑娘?

不过转念一想,我并不是真的打算替谁讨公道,如果张小漫和稀泥能让她洗刷自已在心爱的滕真学长心里的形象,那就让她扮一次白莲花吧。

但我想错了。

“不过,梁圣美,你就别标榜自已每次都是为了平平说话了。滕真学长笑她的外貌,是不是因为关系熟络闹着玩,我不知道;但你,每一次都只是在用她当武器来攻击我而已。你会关心武器的感受吗?你说过的每一句话都告诉我,你不会。”

张小漫拉着我冲出电梯,走了几步,又回过头。

“我没有故意不告诉平平提前放学的事,我和她说了,”她紧了紧握着我的手,像是怕我反水,直到我回握她,她才敢继续讲下去,“是她自已忘记了,所以不管你怎么挑拨,平平不信你,她知道真相。”

“小学时候你出事,我曾经拦着老师不让她派遗大家去探望,因为我知进你肯定不想见到任何人,不想让大家跑到你家里去拿你的痛苦‘学雷锋’!如果我只顾着玩心机做姿态,我就不会被老师当众批评,不会被小学同学们当作幸灾乐祸的坏人。”

“初中那次我喊‘吓死我了’,真的只是因为撞到人被吓了一跳,不是因为你的伤,我会为我冒失造成的后果道歉,也接受你因为这件事讨厌我一辈子。但是,你强加在我身上的恶毒,我不认。”

哇哦,绝地反击,漂亮,我默默感慨。

早这么说不就完了吗,害我费那么多口舌,你们高中生就是爱拖戏。

虽然补课班的事情她撒了个大谎,却让我感到一种变态的开心。她并不是拿王平平当作可以随意耍弄的跟班,那么还敢当着我的面撒这种谎,只说明一件事,她在学习着如何信任我。

没有人会无条件对别人好,她这么说,我同意。她不知道我不是“别人”,所以不信我,我也接受。

光明大道上,做同伴何其光荣,不需要信任。

只有在大德有亏的阴沟里,我们互递把柄,拉住的两只手之间,才不再有虚握着的空隙。

我跟著张小漫大步往礼堂跑去。

“复旦大学的教授陈思和曾这样评价史铁生:‘由个体命运的严酷,上升到人类生命永恒的流转,史铁生把命运无常的沉思带入生命全体的融会之中,从而呈现出对人类整体苦难与存在的担当。’”

宋鹤慈摘下眼镜,放到讲台上,半秒钟不到又重新戴上,继续讲一会儿,再摘一次眼镜……我闲着也是闲着,饶有兴致地观察着王平平的梦中情人的习惯动作。

“我们今天通过学习《我与地坛》,也真切感受到了史铁生的这种担当……”

第一排有位评委站了起来,朝台前示意,宋鹤慈有点意外,不知所措。评委从主持人那里拿了一只小耳麦,清了清嗓子。

“宋老师,我打扰一下,我的老师曾经和史铁生一起参加过笔会,我也有幸会见过他,所以我对宋老师的公开课,格外有感慨。”

我看出宋鹤慈有些压抑之下的激动。能引发评委的表达欲,说明他这堂课的效果不赖,他让学生背诵的答案都不是高中生能说得出来的话,可见作为一个文学青年,他做了多少功课。

评委洋洋洒洒回忆了他和史铁生短暂见面的过往,对史铁生的敬爱,就在我昏昏欲睡的时候,我听到老爷子的语气变了。

“咱们班的同学,十六七岁的年纪,都能对史铁生老师的文章有如此深的见解,让我很意外。”

完了,要穿帮了。

不过提前背答案是大多数公开课的套路,这老爷子不至于抓着不放吧。

“所以,宋老师,我希望你能允许我也来追加一个小问题,问问咱们市一中一班的同学们,”评委矜持地笑了一下,“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的教授王德威更是这样评价过史铁生:‘出美入虚,辨证有无。史铁生以肉身为道场,成就了文学与生命的奇观。’”

宋鹤慈把目光从幕布上收回来,放下眼镜,再戴上,紧张了。

“有哪位同学能和我们谈一谈,‘以肉身为道场’这句话,你是怎么理解的?”史铁生文章里全是上帝,评价他的人又说“道场”,你们这不是要玩死这群共青团员嘛!

班里的同学都和宋鹤慈一起慌了,宋鹤慈消清嗓子想要说点什么,被评委用手势压制住了,眼里精光乍现:“不急,让同学们有个思考的时间,——欸,那位女同学!”

我注视着张小漫站了起来。

“《我与地坛》第六节中,史铁生描写了一个同时被赋予美貌和弱智的残疾小女孩。这个小女孩的先天遭遇和史铁生23岁瘫痪的个人经历,让他开始思考,上帝何以要降诸多苦难给这人间。有丑才有美,有残缺才有圆满,相互衬托出了大千万象,所以苦难是‘必须’的。问题在于,由谁来承担这些‘苦难’?史铁生的思考到这里为止了,他的结论是,就命运而言,休论公道。”

张小漫温柔而镇定的声音响彻礼堂,宋鹤慈隐蔽地擦了一下汗。

我用眼神向她传递了一句“行啊你”,张小漫矜持地抿嘴一笑,极轻极轻地说:“总不能光靠回答‘生字词’吧。”

啧啧,学习能力蛮强的嘛。我趴在桌上,愜意地享受着和年轻的自已之间“老友鬼鬼”的气氛。

“当史铁生抛出‘一切不幸命运的救赎之路在哪里’的问题之后,他选择了一种文学性的回答,‘丑女造就了美人,愚氓举出了智者,懦夫衬照了英雄,’以及最后一句,‘众生度化了佛祖。’哥伦比亚大学这位教授评价史铁生肉身为道场,道场在佛教和道教中,都是一种仪式,有着不同的用途,其中最重要的一种,就是度化。”

“上天选中了他,不论他如何挣扎不甘,最终都要接受他的使命,他的命运和人生经历,他母亲早逝的创痛、文字传递的关怀,对于每一个读到的人,都是一种度化。以健康献祭,接受宿命无常并试图为众生叩问苦难的意义,他做到了。”

张小漫的回答博得了满堂彩。

史铁生肉身为道场,写作度化众生,顺便也帮一个希望招惹爱慕之人注视的女孩子成为了焦点,我相信史老师不会在意女孩子的小小心机。

但张小漫不会知道,她的回答,有着无比残酷的内涵。这大段大段阐释,行文漂亮,浓缩起来却只有三个字。

“你,活,该。”

上帝选择谁来承担苦难,休论公道。史铁生写下这话的时候,不是感慨,是血泪,是无力。

十七岁的张小漫不懂。三十岁的她也不懂。

王平平懂。

说不定我这场回魂记就是史铁生老师的恶作剧呢?我想着,苦涩地笑出了声,一回头,发现梁圣美用手捂着自已的伤疤,低低垂着头。

你活该。

现场除了我这个不为人知的倒霉蛋以外,还有一个真真切切承担苦难的人。虽然我见不得她因为自已钻牛角尖而折辱张小漫,但此刻我看着梁圣美,胸口一阵闷疼。

我回过神,发现大家都在看着我们的方向,尤其宋鹤慈一脸殷切。

“最后的一个思考题了,大家发散思维,说什么都可以,史铁生的文章想必让大家有了很多思考,那么有没有同学愿意和大家分享一下?苦难,对我们的人生,究竟有什么意义?”宋鹤慈看梁圣美没反应,又重复了一遍问题。

是最后一个问题了,梁圣美的问题。

伤疤是她道德上的挡箭牌,是勋章,让她更“坚强自信”了,她不遮不掩,甚至刻意将它拿出来作为公开课的压轴表演,一遍一遍背诵着来彰显这种强大,贏得掌声……

然而,一切一切都不如,那一天赖在被窝里,没有去老师家学长笛。煤气爆炸这种事,在报纸社会新闻版看看就好了呀。

灼灼目光中,梁圣美颤抖着,让自已努力举起手。

我眼眶一酸,强行压下,然后,率先高高举起了手。

“老师,我有想说的。”

这对于宋鹤慈来说不啻于恐怖袭击,但众目睽睽之下,他只能硬着头皮用食指点了我,连名字都不肯喊。

“我觉得,苦难什么意义都没有。它只是苦难而已,为苦难寻找意义,是因为苦难真的是太……太苦了,”台下一阵哄笑,笑屁啊,讲大白话不行啊,“人和动物都受动机支配,吃东西是因为要填饱肚子活下去,努力学习刻苦用功是为了能考个好大学找个好工作,哪怕最不功利的,是为了追求知识,那也是因为追求知识有乐趣。我们天生就喜欢吃饱穿暖,做让自已快乐的車情,比如看书,比如什么都不看。”

“但偏偏,这世界上就是有偶然事件。自古到今,层出不穷的。有人生下来就聋哑,有人遭受飞来横祸,我们从小被教育只有做错事才会被惩罚,但很多苦难是随机而无理由的,好孩子就会追问,为什么,为什么,我受难有什么意义?一定冥冥中有理由的,我不是白白吃亏的,否则太窝囊了。”

我也不是白白来到这里的啊,张小漫,所以不管你心狠手辣还是虚伪做作,我都会给我自已找到守护你的意义。

“我觉得,还是不要再问了。问也白问,史铁生老师也没问出结果啊,真的让他走上救赎之路的,是他小说获奖了,可以告慰母亲了。苦难就是苦难,意义是我们在生活中自已创造的,话说得再漂亮,也不如不受苦。”

我听到梁圣美在我身后啜泣。

“意义就是补偿。我们只能选择让吃过的亏,都翻出一百倍的收益。”

掌声如雷,比给张小漫的还热烈百倍。我望向台下,滕真站在第一排,倚着门,脸上又恢复了笑嘻嘻的神情。

我低头看了一眼被王树刚抽变形了的电子表。

“当然,我说的这个苦难,是天灾,不是人祸,”我慢慢地微笑起来,“老天我们奈何不了,活人也不追究,可就太没种了。”

就在这时,操场上传来了刺耳的喇叭声和尖叫声。滕真是自由身,直接走出礼堂去走廊窗子观望,很快走廊里也汇聚了职高午休的学生,人头攒动。

我从台上跳下去,张小漫大惊失色,拉了我一把:“你干嘛去?”

我挤到窗边,升旗广场四面环楼,正中的升旗台如我刚看到的一样,锃亮锃亮的。

拿著喇叭嘟嘟吹的,是老何和她的朋友们。

我看到王海峰被左焱揪扯着躲在我们刚刚不欢而散的那片楼宇的阴影里。

他那么害怕这所职高,害怕到不敢走进有可能出现熟人的电梯,不敢站到人来人往的走廊,依然因为担心王平平,硬着头皮踏进了这里。

新校园里,不应该留着旧的恩怨。

我给老何拨通电话,拨号音只响了一声,升旗台下的老何放声大笑,用力一拽旗杆,将卷好的长卷扯下,整整一幅,缓缓垂落。

正中四个大字——

“张勇阳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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