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梧桐雨/病雨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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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元潮抓走的那一天深夜,油麻地的人在睡梦中清晰地听到了马蹄踏过青砖街面而发出的清凉之声。这声音从街的这一头响起,到街的那一头结束,然后再从街的那一头响起,到街的这一头结束。的笃的笃,很动听,也很凄凉。有人起床,蹑手蹑脚地走到窗口去看,看到了那匹白色的马驹。看到的人说,它像马驹,又不太像马驹,不知是一种什么东西。他们看得心惊肉跳,看得肃然起敬。没有一个人打开门来去惊动它。有人看到,这匹白马驹居然能行走在水面上。受了惊动,撒腿就跑,蹄下水花四溅。

后半夜,它消失了。

有几个起夜的人说,天将拂晓时,白马驹居然站在了镇委会大屋的屋脊上,头朝东,尾朝西。

睡在镇委会大屋里的朱荻洼说,他听到了屋顶上当啷当啷的瓦片响。

东方发白时,白马驹像雾一样,在人的不知不觉之中飘散了。

从此,它再也没有出现过。

这年刚入夏,就开始下雨,一下就是数十天。那雨总带一股腐烂的腥臭味。地上到处烂乎乎的。树干上,瓦垄里,到处长着一种蛇头形的红艳艳的毒蘑菇。潮湿的草丛中、草垛下,还出现了油麻地人从未见到过的黑老鼠。自古以来,油麻地的老鼠都是褐色的。在潮湿的空气里,黑老鼠疯狂地繁殖着,一窝一窝的无毛幼鼠,使人看得毛骨悚然。这些黑老鼠还喜欢在雨地里跑动,留下无数细碎的脚印。有时,它们朝天仰着面孔,吱吱地叫着。人们看到,那尖嘴张开时,是鲜艳的红色。

雨还在下着,油麻地就开始流行瘟疫。几天死一个人,几天死一个人,搞得人心惶惶的。白色的送葬队伍,隔几天就会在田野上出现一次,相同的、悲切的音乐,一次又一次地响彻在村巷里。这里的每一条巷子,都长长的,两头低,中间高,像根扁担。有一个陌生而怪异的白胡子老头走过这里,看见灵幡在风中凄然摇动,说了一句:“扁担巷,死人死成双。”

后来的事实与这个老头所说的,没有任何出入。

这一年,油麻地的荒地上起了不少新坟。

夏天将要结束时,镇东头邵家十八岁的姑娘扣女走路走得好好的,突然栽倒在一口池塘里,爬上来后就水淋淋地坐在池塘边犯傻,后来就唱了起来。唱的是油麻地的陈年往事,是一些上了年纪的人都未必清楚的往事,众人都感到蹊跷。不久,她就很少出门,开始又唱又跳地为人看病。让油麻地人目瞪口呆的是,她竟然会说那些早已经死去的人的话,一样的腔调。而这些死去的人,她连见都没见过。有几个老人不相信,就来偷听,才听了几句就神色慌张地赶紧往回走。

秋天的收成很糟糕。正是稻子拔穗时,每一块稻田里都长了鬼稻子。那鬼稻子拔出的穗是黑色的,用手一碰,黑色的粉末四处飞扬。三株稻子,差不多有一株变成了鬼稻子。而看上去,情形更要严重,黑鸦鸦的一片,好似稻田里竖起一根根乌鸦的羽毛。

也就是在这一年,二傻子被雨活活淋死在了芦苇丛里。

一条长有两只秀气大眼睛的小母牛,在草滩上散发出一种气味。这股气味吸引了二傻子,他像一只蛾子看到了光亮,被这气味牵引着一步步地走向小母牛。他一边走,腰间的那杆枪便一边挺立起来,将裤衩顶成锥形。他的口角开始流黏糊糊的口水。他在小母牛高高翘起的地方,看到了亮闪闪的液体。这液体像蜗牛从树叶上爬过时留下的印迹。液体在慢慢地渗出,积蓄成珍珠大小一颗之后,滴向草地。这颗“珍珠”滴落时,拖着一根蛛丝样的尾巴,一尺多长后,才彻底脱落。

天开始下雨,小母牛不一会儿工夫,就变得湿漉漉的。

二傻子张着大嘴喘息着。

小母牛发现二傻子不怀好意,撒腿就跑。

二傻子紧追不舍。

小母牛闯进芦苇丛时,雨已下大,大到茫茫一片,白烟滚滚。

二傻子一心想接触到它,跌倒了爬起来,嘴中还嗷嗷不停。雨水大如桶泼,呛得他要吐出胆来。他不停地用手抹着脸上的雨水,然而即便如此,也很难使双眼睁开,他只能凭着感觉追撵着。一道闪电划过天空,他看到了小母牛正用优美的臀部对着他,在雨水的刺激下,那高高的一处,竟如两瓣粉红色的花瓣向他开放着。他颤抖着扑过去,一下子抓住了它的尾巴。小母牛向前猛地冲去,芦苇丛哗啦啦分向两边。他跌倒了,但仍用双手死死抓住牛尾。

小母牛拖着他不停地向前奔突。他的衣服撕破了,暴露的身体被芦苇划破了一道又一道。不久,他的裤子被芦苇茬勾住扯了下去,露出了白嫩白嫩的屁股。黑色的蓬头鬼,像雨后老树下一株毒蘑菇,挺挺地冲向天空。

倾泻不已的雨水最终使他窒息。

油麻地的人找到他时,那条小母牛正用柔嫩的舌头舔着他的腹部。

没等过了年,李大国就提前撤了,直撤到省城。行前,他卖掉了房屋以及所有家产,然后带着老母亲,在油麻地还未彻底醒来的早晨,离开了油麻地。显然,他不想再回油麻地了———他与油麻地的关系彻底终结了。

油麻地有了新的书记,是个外乡人。他不认识油麻地,油麻地也不认识他,相安无事。

人们偶尔会想到杜元潮。说起他来时,他们念念不忘他的种种好处:他为油麻地铺了一条宽宽的砖路,直通到国道;他为油麻地重新盖了那么一座青砖青瓦的小学校;他当政那么多年,让油麻地的老百姓在这一带出尽了风头;他绝不欺负老百姓,特别是那些忠厚老实的老百姓……

谈论得最多的就是那幢他们谁也没有见过的房子以及那一屋子的家具。人们似乎并不太

计较那幢房子。“这不算什么。”说起时,还带有几分感动,几分钦佩,觉得整个世界柔软了许多,纯净了许多,也明亮了许多,一个个心里都长了几分豪气。本是很粗野的,但在那片刻,一个个变得和气了许多,亲切了许多。抽烟的男人们互相让着烟:“抽我的!”“抽我的嘛!”女人们觉得在一起说说话,感觉真是不错。

有人说:“应该去看看他。”

“真的应该去看看他。”

当然,最后是不了了之。但关于杜元潮的传闻,隔不多久,就会有一些。

杜元潮在双洋劳改农场劳动。这个农场在海边。他这种人,到哪儿哪儿有人缘。他聪明智慧,识大体,知道退让,肯在节骨眼上助人一臂之力,且又写得一手好字,看管他的人,上上下下都愿意不声不响地照顾他、重用他,更不想为难他。他感恩,但同时知道分寸,从不卑躬屈膝、感激涕零,而是不卑不亢、很有风度地承受这一切。他会经常被从地里叫到场部,做一些出黑板报之类的轻活。他还有一项经常性的劳动:看管一群鸽子。这个农场地处偏僻之处,四周上百里荒无人烟,这里的工作人员除了看海浪千篇一律地涌来退去、听涛声总是单调无趣地轰鸣与粉碎之外,就只有孤独与寂寞如苇草一般包围着农场。不知哪一年的哪一任场长,在场部养了一对鸽子,结果越繁殖越多,到了现在已有上百只了,飞过天空时,大有遮天蔽日的样子。这群鸽子,不仅给农场的工作人员带来了快乐,也给几百名更加孤独寂寞的犯人带来了生趣。鸽子成了这个农场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它们飞翔在农场的上空,给了犯人们许多幻想与希望。

杜元潮精心地管理着这群鸽子,并对这些生灵产生了羡慕。

杜元潮提前一年,在这个农场度过五年后,被释放了。离开时,他要了一对白色的、刚刚开始长出羽毛的鸽子。油麻地的人见到的杜元潮,一手拿着一只鸽子。

杜元潮很瘦,寸头,很精神,但已是一个老人,一个看上去温和、平淡的老人。他出现在乡亲们面前时,并没有不好意思,而是安详地微笑着,一手握一只鸽子,直走向那幢已经锁闭了五年的房子。

在油麻地人的感觉里,杜元潮不是被抓走坐了五年大牢,而是出了一次远门。

不久,杜元潮就在镇上走动了。没有人向他打听过去的五年,他也只字不提已过去了的五年。

街上,他与邱子东相遇了,他们握了握手。杜元潮掏出一盒香烟,抽出一支给邱子东,邱子东接住叼在嘴上,然后划亮一根火柴,用手挡着不让风吹熄,向杜元潮送去。杜元潮点着了烟,等吐出烟来,邱子东才将自己嘴上的烟点着。然后,他们谈谈天气,谈谈庄稼,谈谈今年的水势与芦苇,然后再握一握手各自走向自己要去的地方。

那对鸽子不久就飞上了油麻地的天空。

到了年底,油麻地人再看到天空的鸽子时,已经是八只,一样的白。

第二年,便有了一个有声势的鸽群。

鸽子成了杜元潮几乎全部的生活内容。他津津有味地看着一只雄鸽将尾巴展成扇形拖地而行,在雌鸽跟前绕来绕去地求爱;津津有味地看着雄鸽从外面叼回树枝与芦苇交给母鸽,母鸽将这些材料最终做成一个好看的巢;津津有味地看着刚刚出壳的雏鸽在母鸽蓬松的腹羽中动弹;津津有味地看着长出羽毛的雏鸽在窝里扇动着稚嫩的翅膀……可看的无穷无尽,有无穷无尽的看头。最使他心醉神迷的是鸽群的翱翔:一只只雪白的鸽子扇动着翅膀,在油麻地镇上空,在油麻地的田野与河流上,优美地飞翔着,它们搅动了阳光的金线,天空中出现了无数迷人的折光,它们似乎知道这种时刻,地面上会有无数张扬起的面孔在观望它们,于是飞翔便带有表演的性质,忽徐忽疾,忽高忽低,忽远忽近,忽散忽聚,变化万千。杜元潮知道,有很多双眼睛在看他的鸽群,心中十分满足。

就在这番满足之中,杜元潮会忽然地被什么思念所打扰,一时忘了他的鸽群,而显得困惑、伤感,甚至悲哀———他想到了采芹。

那场大火之后,人们再也没有见到她。有人说她投靠远方一个亲戚去了,有人说她去了苏州,艾绒给她找了一份打扫剧场的活儿。但更多的人相信,她已在那场分明是由她点燃的大火中化成灰烬随风飘去了。

杜元潮从海边回到油麻地时,一位当年与采芹要好的大姐,给了杜元潮一个包裹,说是采芹委托她日后转给他的,并转达了采芹的叮嘱:暂且别打开这个包裹,日后非要打开不可时再打开。

杜元潮照着采芹的话去做了,将包裹原封不动地放在柜子里,一动未动。

想着想着,杜元潮会流下两行浑浊的眼泪来。直到鸽群降落、翅膀与气流磨擦发出嗖嗖之声时,他才会又回过神来去注目他的宝贝鸽子。

空疏而寂寞的夜晚,有时他也会混在油麻地一般老百姓中间听范瞎子唱歌,而从前他是听也不听的。其中一曲,他很是喜欢,还能跟着范瞎子哼唱下来: 杏花村里旧生涯, 瘦竹疏梅处士家, 深耕浅种收成罢。

酒新,鱼旋打, 有鸡豚竹笋藤花。 客到家常饭,僧来谷雨茶, 闲时节自炼丹砂……

邱子东似乎也很喜欢听范瞎子唱歌了。他有时与杜元潮坐在一张凳子上,静静地听着。

偶尔,两人会说上一两句话。

这天,邱子东走到镇子后面的田野上,本是想随便走走的,却看到杜元潮的那群鸽子正落在余四刚下种的麦地里觅食,就站住了。

他弯腰从地上捡起一块泥块儿,嘴里发出“嘘”声,将泥块朝鸽群砸去。因为,他知道,余四为了防止来年的虫害,在下种时一并拌了农药。这食是觅不得的。鸽群立即起飞,飞向空中,飞向远处。邱子东仰头看了看,便继续往前走。然而,等他走出去一段路再掉头看时,那鸽群又正在朝余四的那块地落去。他犹豫了一阵,转过身,又走了回来,一边走,一边在嘴中发出赶走鸽群的嘘声。

鸽群并没有因为他的嘘声就飞离余四家的地,依然不停地在觅食。

邱子东又捡起一块泥块儿,朝它们砸去。它们便再度飞走了———没有飞远,就在天空盘旋,不时地歪着脑袋往下看看,想等邱子东走后,再落下来。

“这里的食又有什么好吃的!”邱子东不解,仰头望着这群奇怪的小东西,在嘴里嘀咕着。

鸽群很固执,偏要往这块地落。一见邱子东走开,就呼啦啦落了下来。

邱子东便又转身回来,用泥块儿赶跑了它们。估摸着它们还要飞回来,邱子东便在田埂上坐下了。

鸽群就在他头顶上盘旋。它们觉得地上坐着的这个老头真怪:我们吃我们的食,碍你什么事!

“再吃,再吃就一个个要吃死了!”邱子东坐在那里不动,守着这块地。

有人走过来,问他坐在这里干什么。他抬头望望天空的鸽子:“它们偏要落在这块地里吃食,这地里是撒了药的。”

这人就捎信给杜元潮。

杜元潮来了。

邱子东说:“这地里是撒了药的。”

杜元潮仰头冲着天空,挥了挥手:“回去!回去!”

那群鸽子就很听话地飞走了。

杜元潮也在地里坐了下来。

邱子东给了他一枝烟,他划着火,先给邱子东嘴上的烟点着,再给自己嘴上的烟点着。

话不多。

杜元潮说:“原先,那河边上有架风车。”

邱子东点点头:“八叶篷。”

“小时,冬天里,都下了篷,我们常推车,一直把水车到地里。”

“大人看到了,就骂,说把麦子淹死了。”

两人说话时,都小心翼翼的,生怕一不小心提及到采芹。

他们在田埂上坐了很久,直到田野上风大了起来,才分手走开。

走了一阵,杜元潮回头望邱子东时,却也是邱子东回头望他的时候。

杜元潮说:“风大了。”

邱子东说:“风大了。”

两人各自往家中走去。

不知不觉又过去了五年。杜元潮六十五岁的那年春天,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一只褐色的鹰从芦苇荡那边飞来,在油麻地的上空高高盘旋着。从它出现的那一刻起,杜元潮就十分警觉地注视着它。那群鸽子在屋顶歪着脑袋,用琥珀色的眼睛不安地观望着。

鹰像一片被飓风挟裹到高空中的树叶,在上升的气流中飘动着。

杜元潮发现,它正向他家的上空慢慢移动。他希望他的鸽子们一只只都回到窝里去,但这些小东西不知是因为被吓傻了还是感到新奇与刺激,一只只都呆在屋顶上,悄然无声地望着那只在天空中滑动的鹰。

鹰的飞翔是优美的。

鹰就这样十分有耐心地在天空盘旋着,直到看它的人对它麻痹起来,失去警惕。

鸽子们也开始恢复常态,在屋顶上走动、追逐、求爱,甚至还有一对鸽子完成了一次交配。交配结束后,它们照例要用力扇动几下翅膀,非常舒坦地飞到空中。

也就在这时,鹰突然像一张刀片,从空中斜劈下来。

鸽群一惊,全体起飞,迎着鹰急速升向高空中。那两只散飞的鸽子,也赶紧飞入鸽群。

数十只鸽子,均匀地排列着,与鹰进行着一场扣人心弦的周旋。它们飞着圆圈,绕鹰飞翔,使眼花缭乱的鹰无法判断到底要袭击其中哪一只。这是鸽群惯常使用的行之有效的方式。

鹰在鸽群的白色漩涡中,一筹莫展,只能作无谓的飞翔。但鹰毕竟是鹰,它将自己升向更高的高空,在气流中几乎静止地悬浮着,静静地等待着机会。

鸽子们的气力在一点儿一点儿地消耗掉,队形开始涣散。

杜元潮揪心地看到,一只刚出巢上天才三日的鸽子,已开始掉队,并且越掉越远。

十分钟后,鸽群已飞不成群,七零八落,天空到处都是。

鹰开始下降。到一定高度后,它突然发力,丢开其他所有的鸽子,向那只掉队的鸽子劈去,并且一次便击中了它。

那只鸽子立即失去平衡,直向地面一头栽下。

杜元潮忘记了他已是个老人,撒腿向那只鸽子坠落的地方跑去———他要在鹰爪之下抢先一步搭救下那只可怜的鸽子。

半路上,他摔倒了。他想爬起来,但他的身体却已不再听他的指挥了,怎么挣扎也爬不

起来。

人们将他背回家中,他已不能讲话。他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眼睛只能睁开一道缝隙。

屋里屋外,人们川流不息地走动着。

黄昏时分,油麻地的空气里,花香阵阵。杜元潮终于睁开了眼睛,并居然抬起一只胳膊,用手指指着靠墙放着的柜子。

有人打开了柜子,发现了那只包裹。

杜元潮的手指便指着那只包裹。

人们打开了那包裹,露出的是一套崭新的白色内衣和一套崭新的黑色外衣,还有一双崭新的黑布鞋、一双崭新的袜子和一顶崭新的帽子。

人们将衣服一件一件地抖开来,让杜元潮看了一遍。他微笑了一下,闭上眼睛,不久,眼角滚出两颗硕大的泪珠来。

人们立即给他擦洗身子,换上新衣、新袜、新鞋、新帽,刚将他在床上安置好,他便断气了。

人们倒也不为下葬的事着急,因为三年前杜元潮已让木匠为他做好了一口棺材,在西房里放着。是他亲手为这口棺材刷的漆,刷了十八道,而且此后每年的秋天都要再刷一道。人们将棺材抬出来时,只见这口黑漆棺材,幽幽发亮,像金属铸成的。

当晚收殓,当晚盖棺。

准备第二天下葬,没想就在这天夜里整个平原都处在了暴雨之中。第二天白天,依然天河泛滥,大雨汹涌。有人惦记着那口未下葬的棺材,但想:天气不热,耽搁个一天两天也无大碍,就先不去想那口棺材,而想着这场大雨又将会如何。

大河小沟像鼓溜起来的肚皮,处处水光逼人。

人们忘记了那口棺材,面对大水,惶惶不安地等待着灾难。

这天夜里,上游的大堤终于崩溃了。

油麻地人逃到大堤上。

大水冲毁了无数房屋。杜元潮的老屋,被水泡成了豆腐渣,软瘫了下去,顷刻间便不见了,而那口黑漆棺材却很有雄风地漂浮了起来,并在大水之上,昂首前行。

黑漆棺材在油麻地人的视野里神秘地出没,无处可栖的鸽群绕棺材飞行数圈后,纷纷落在棺盖上。直到天色将晚,才走它要走的路。

借着闪电的蓝光,油麻地的人看到,黑漆棺材漂去的方向,正是当年杜元潮父子漂到油麻地的来路。

不同的是,漂来的是一块棺材板,漂去的是一口棺材。

二○○四年八月六日夜初稿于蓝旗营二○○五年一月八日夜定稿于蓝旗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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