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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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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六章

    七三

    惊蛰不动土,春分不上山。

    清明吃青果,冬至吃白饼。

    立夏小满足,大雪兆丰年。

    鲤鱼跳龙门,雷公进屋门。

    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

    这些都是爷爷讲的,跟我讲,跟表哥讲,有时也跟非亲非故的人讲。有一回,我看到他在路上拦下我的几个同学,考他们:

    “你讲,为什么惊蛰不能动土?”

    谁知道呢?谁也不想知道。

    你不想知道他也会告知你:

    “因为惊蛰是蛇虫百豸苏醒的节气,地里土里都窠着各种幼虫胎卵,娇气得很,动了土就要了它们命了。哪怕害虫也是性命,要让它们投胎活一世,不能叫它们投不了胎,死在胎盘里,这是做人的起码。”

    你不知道爷爷哪来这么多道理,正如无法知道老保长哪来那么多女人,而且两人都爱宣扬自己的特长。村里有种传言:不让老巫头讲道理,他就上头疼;不让老保长讲女人,他就下头疼。上头是头脑的头,下头就是那个头……算啦,小孩子有些话是不能讲的,否则就是老脸皮。

    爷爷讲:“树老皮厚,但世间最厚的皮是脸皮,老脸皮。”

    小孩子不能老脸皮。少时老脸皮,老来没脸皮——当然,这肯定又是爷爷讲的啦。老保长不止一次讲过,如果道理可以当钞票用,我们家笃定是全村最富裕的人家。我们家并不富裕,这话是带点笑弄爷爷的意思。爷爷不听见则罢,听见一定要顶他,有时讲:“如果做人不讲道理,吃再多的饭都是白吃,穿金丝绸缎也是马戏团里的猴子。”有时讲:“你就是不懂做人的道理,把女人当钱用,结果变成穷光蛋,老光棍。”有时讲:“你要笑话我得重新投胎从头学起,让我来教教你害臊识相的道理道德。”这等于是骂人了,骂他不害臊,不识相,不知耻。总之,在做人上,爷爷在老保长面前是有道德优越感的,口碑在那儿,道理在那儿。

    这年冬天有点反常,冬至节出大太阳,小寒不出霜,大寒不结冰,整个腊月没有落一场雪,只下了几个雪珠子。老天似乎在体恤上校,不让他孤苦伶仃在监牢里受寒挨冻;政府似乎也在同情他,迟迟没有对他宣判。从被捕之后,几个月里,关于判决他的传闻接踵而来,好几次都是有鼻子有眼的,有时间,有地点:地点是公社中学操场,时间一会儿是冬至节,一会儿是某个赶集日。但几次落空后,慢慢地大家也不大关心这事。大冬天,村子里是不大生事情的,精壮劳力大多被派去江北修水利,老人妇女大多待在家里,生火盆取暖,给孩子纳鞋底、做新鞋,只有小孩子在外头乱窜,在干涸的溪床里翻开石头抓冻僵的泥鳅螃蟹,刨开洞穴捉黄鼠狼和冬眠的蛇。

    父亲照例被派去江北修水利,上校似乎也因此被带走。老实讲,我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想不起他,只有偶尔看见猫才会想起他。冬天楼下冷,猫一般不下楼,待在楼上,楼上你也不知道它们在哪里。猫只跟父亲有感情,父亲不在家它们很落寞的,经常东躲西藏,有点抗拒同我们碰面。

    时近年关,村子里又闹热起来,最热闹的当然是春节头几天,家家户户都忙着拜年,走亲戚,迎亲戚,大人都在酒桌上,小孩都在数压岁钱。一般这种热闹要到正月初十才会冷下来,但这年春节一场大雪提前让热闹冷清下来。

    是正月初七这天,一场迟到的大雪因为来得迟,似乎带补偿性的,下得特别大,一夜间封了村庄,把我家猪圈的茅草屋也压垮一角。这天早上,我在天井里扫积雪,不知怎么的突然想起上校,想起他的大头皮靴对着冰雪刀割、锤击的喀喀声。这几乎是我最早的记忆,年复一年被唤醒、叠加、固定,有点牢不可破的意味。这天,我心里是有些替上校忧伤的,因为天这么冷,我不知道监狱里有没有给他配棉袄棉裤,没有的话那一定蛮受罪的。

    七四

    这天晌午,天还在下雪,老保长突然一身雪花,一声不响,出现在我家天井里。还是节日间,家里有客人,爷爷和父亲正在前堂陪客人聊天,看见老保长,两人都起身招呼他,给他让座。老保长却不理睬,一脸杀气,径直走到爷爷面前,二话不讲,抡起手朝爷爷脸上连扇两巴掌,一边骂:

    “你个王八蛋,老子操你的祖宗!”

    大过年的,上门打人骂祖宗,岂有此理!父亲和客人都上来连骂带动手,推搡老保长。父亲揪住他胸脯把他抵到柱子上,用手钳住他脖颈,狠狠骂道:“除非你承认吃醉酒,否则我今天要你的老命!”

    老保长嚷嚷:“我没喝醉酒,我是替你兄弟打他的。你问他,到底作了什么孽。”趁着父亲手松缓,他挣脱出来,又冲到爷爷面前骂:

    “你个王八蛋!老子瞎了眼,跟你好了一生世。”

    父亲拦在中间,责问老保长:“你讲清爽,他作什么孽了。”

    老保长哼一声:“你自己问他吧,我反正以后再不会踏进你家一步,他也别让我在外头看见,看见我就要骂,就要打,打死他我就去坐牢,你就去给我送饭。真是滑稽,整日子对人讲这个大道理那个大道德,结果自己畜生都不如。”

    老保长一边骂一边气呼呼往外走,经过我身边时,我紧张得喘不过气来。我想一脚踢死他,但又怕父亲不同意——父亲在场轮不到我威风。我注意到,他没有喝酒,身上一点酒气也没有。我觉得他是疯了,想找死。天井里落满雪,滑脚,他踉踉跄跄走着,我希望他跌倒,摔死。

    父亲追上去,追出门,消失在大门口。

    我来到爷爷身边,拉着他手,想安慰他,又不知讲什么,气愤让我变成了废物。爷爷也是,自挨老保长打骂后,一直呆若木鸡,傻愣着,既不还嘴骂也不叫苦申辩,好像老保长事先给他灌过**药,他神志不清了,体面不要了,道理丢完了,成了个十足的糊涂蛋、可怜虫。我既觉得有些可怜爷爷,又觉得这里面可能有什么古怪:兴许是爷爷有错在先,他认错了。

    这么想着我心里少了气愤,多了紧张,怕他有错。

    不一会儿,父亲回来,像老保长刚才一样,也是一脸杀气,一声不响地走到爷爷面前,像刚才对老保长一样,一把揪住爷爷胸口,推他到板壁前,抵住,恶声恶气地责问爷爷:

    “你给我讲实话,是不是你向公安揭发了上校?是不是?讲实话!讲啊!”

    爷爷,你开口啊,不是的,你又不知道上校躲在那里,没人跟你讲过啊;爷爷,你快否认啊,你是冤枉的;爷爷,你一向懂得做人道德的,你不可能干这种缺德事;爷爷,你快讲啊,大声讲出来。

    可爷爷一言不发,一声不吭,只闭了眼,流出两行泪,虫一样爬着,鼻涕也流出来。看着这样子,我心都碎掉了。我号啕大哭,像爷爷死了。这个该死的下午,天地是雪白,可人是污黑的,坏人打好人,儿子骂老子,天理皇道塌下来,压得我窒息,心里眼前一团黑,恨不得哭死。

    七五

    事情很快搞清楚,确实是爷爷揭发的上校,他虽然不知道上校躲在大陈村,但他派三姑跟踪了父亲,就知道了。

    父亲每次去大陈村看上校,因为要翻长长的蚂蟥岭,总要先去三姑家周转,吃饱饭再出发,否则要被“蚂蟥”榨干拖垮的。爷爷每月轮流去一次女儿家,那次去三姑家,三姑顺便讲起不久前父亲带老保长去过她家。而在那之前,父亲当着爷爷面,在老保长的棺材屋里承认他知晓上校藏在哪儿,也答应哪天带老保长去看他。爷爷一点不老糊涂的,听三姑那么讲后马上猜到,父亲这是带老保长去看上校。以前三姑虽然也讲过,父亲最近常去她家,但不冒出老保长他想不到这点,而现在又太容易想到这点:这是个打雷下雨的关系,雷在先,雨在后,倒着算,九算十准;再算,**不离十,上校应该就躲在附近。

    爷爷把情况告诉三姑,要求下次父亲再去她家,她跟他走一趟。三姑是他女儿,父亲的话就是圣旨。第一次跟,没想到要上蚂蟥岭,这么远,都是山路,步步要力气,她一个女人家哪儿熬得起,跟丢了。第二次她派老二跟,我五表哥,十九岁,身子燕子一样轻,眼睛老鹰一样尖,跟到底,一点没差错。爷爷就这样掌握到地址,然后去二姑家。二姑的公公在县城开一爿豆腐店,认得不少城里人,其中有个公安局干部,就是老保长在公安局的那个亲眷:他管后勤,吃喝拉撒都管,多次来过豆腐店,有时验货,有时对账,一回生,二回熟,便有些交情。

    通过二姑公公牵线,干部在办公室接见爷爷,问什么事。爷爷从小瞎子造上校是鸡奸犯的谣言给我家造成的恶劣影响讲起,把来龙去脉讲一通,只怕漏掉,反复强调现在村里多数人仍认为上校是鸡奸犯。虽讲得颠三倒四的,干部倒也听出头绪:在逃的犯人(上校)肚皮上有字是真,鸡奸犯是假,村里人把假的当真的,连带到我父亲,害得我家名声坏,不好堂正做人。

    干部忙,不耐烦,打断爷爷:“你讲这些有什么用,犯人逃窜在外,我帮不了你。”

    爷爷讲:“你答应帮我,我可以帮你抓到罪犯。”

    干部问:“我怎么帮你?”

    爷爷讲:“你抓到他,查明他肚皮上的字,肯定不是鸡奸犯。”

    干部笑:“然后呢?”

    爷爷讲:“你公安局给村里出证明,讲明事实。我们讲破天都没用,你们写一张证明就有用。”

    干部终于明白爷爷的心思,这是个交易,互相帮助,互相给好处。这是合情合理合法合规的,干部答应下来,爷爷便交出地址。然后便有后来的一切,上校被捕,公安来村里贴公告,交易是成功的,双方都满意。

    交易还有项内容,干部要替爷爷保密,不能对外讲是他举报的。保护举报人的私隐,这也是合情合理合法合规的,干部答应,也遵守。所以前次老保长带父亲去寻他时,他客气接待他们,只讲明的法规和道理,不讲暗的背景和私情。但干部管后勤,经常陪领导吃酒,练出一副酒量和爱好,春节是难得满足他爱好的节日,走到哪里都有人请他吃酒。公安局干部嘛,吃你家酒是给你家面子,没有酒也要借来酒请他喝。前一天,他和老保长一起坐到一张酒桌上,他们不是直接的亲眷,中间隔一层的。这一天机缘巧合,两人同时到中间这人家做客,酒逢对手,喝个酣畅。酒后吐真言,干部把爷爷的私隐吐出来,气得老保长吃醉酒。因为酒醉,他睡到晌午才醒,醒来就直奔我家。

    七六

    不论老保长打骂,不论父亲威逼,爷爷既不承认也不否认。不否认其实就是承认,但父亲要弄个明白,毕竟是老子,不能莽撞,万一事出有因呢,比如有人架着刀逼他讲,或无意漏嘴的。性质不一样,他应对也不一样。左思右想,父亲想到三姑,当天冒着大雪去找三姑问情况。

    三姑经不起父亲逼,一五一十交代,把父亲气得当场哭——性质恶劣严重啊!

    父亲回家已经天黑,爷爷已经上床睡觉。其实哪睡得着,他是砧板上的鱼,只等着挨刀子。父亲走几十里雪路,又气又累,推门进来,没有发话,先坐在凳上,点旺一支烟,慢慢吃着,样子是要同爷爷推心置腹。我看着,心里一阵暗喜,想爷爷得救了。哪知道,父亲抽完烟,讲的话句句是要人死的。

    父亲讲,声不高,音偏轻,一字一字吐出来:“你不是人,从今后,我不会再叫你一声爹,不会同你,吃一桌饭,不会管你,是死是活。我只管葬你,料你也活不长了,早死早收场。”

    爷爷终于发话,有气无力,断断续续,声音幽得像死人在留遗言:“我……是……不想让你……背黑锅,叫……一家人……被……当贼看,丢人……”

    父亲倏地弹起身,像炸弹一样爆开,对爷爷吼叫:

    “那黑锅你还背得起,现在这黑锅才他妈的背不起!你看着好啦,今后我们一家人都成了人家心头的畜生、恶棍,保准用口水淹死你!作死你!”

    父亲是半个哑巴,闷葫芦,平时不大开口讲话,开口也是笨嘴笨舌,讲不出个理,要讲都是事。这回却翻转,变一个人,句句是道理,机关枪似的扫出来,可想是盘算了一路,想透彻了的。更怪的是,这回他讲的话,像菩萨一样,句句灵验。没几天,我家接连出了一堆怪事:窗户里丢进一只死老鼠;两只水鸭出门回不来,回来的是一地鸭毛,撒在我家门口,显明是被人做了下酒菜,还羞辱你;我大哥跟人打了一架,因为人家骂他是白眼狼的种操;我去七阿太小店打酱油,矮脚虎趁机要同我下军棋——这是以往常有的事,这回却被七阿太扇一个巴掌,叫他滚,其实是叫我滚。

    父亲知道缘故,决定认错,大冷天,在祠堂门口跪了一天,讨饶。讨到的却是一顿难听话,什么黄鼠狼给鸡拜年,什么既当婊子又立牌坊,什么有本事去替上校顶死,等等,听了气死人。这也是他们的目的,气死你,好解他们的气。村里大概只有老保长知晓我父亲是清白的,但老保长也不体恤父亲,袖手旁观,看热闹,不帮衬他,甚至落井下石,讲风凉话。

    “你就受着吧。”他对父亲讲,“老子作恶,儿子顶罪,天经地义。”后一句是爷爷以往讲过的话,他套用的。

    爷爷瘫在床上,根本不敢出门,因为母亲多次告诫他,出门要受罪,保不准要被人吐口水骂。他不出门,有人上门来骂,来罚。是小爷爷,门耶稣,爷爷的堂兄弟。小爷爷平时满口阿门阿门的善良,连牲口都不杀不吃的,这回却破口大骂,把爷爷从头到脚骂出血。他带来上校从杭州给他捎来的耶稣像,放在我家堂前阁几上,要爷爷对着耶稣跪下认罪。爷爷像小孩子一样听话,咚地跪在耶稣面前,呜呜哭,一边流眼泪鼻涕,一边骂自己该死该死,张口骂,闭口哭,一点不要体面。

    小爷爷在一旁教训他:“你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他是什么人?你们嘴上叫他太监,实际他是皇帝,村里哪个人不敬重他?不念他好?我就是例子,你对他那么恶,随口骂他断子绝孙,可我出事他照样救我,不记你恨,也不顾他妈信观音,只顾念我们好。世上有耶稣才出这种大好人,他是不信耶稣的耶稣,你对他行恶就是对耶稣行恶,看耶稣能不能救你,我反正是救不了你了。”

    我在一旁望着耶稣,耶稣站在阁几上,背靠着板壁,头歪着,耷拉着,手伸着,被钉子钉着,流着血,脚上也流着血,是一副受苦落难的样子,也是要人去救的样子。我突然觉得爷爷就是这个样子,受苦落难,要人去救。耶稣真能救他吗?我心里犹豫着,双脚却已经信服,顺从地跪下来,祈求耶稣救爷爷。与此同时,父亲在祠堂门口跪着。爷爷对我讲过,男儿膝下有黄金,宁可死,不可跪,可现在我们一家三代男人都跪着。这么想着,我对耶稣又有新的求,我求他从阁几上跳下来,把我和爷爷都掐死算了,生不如死啊!

    七七

    这天是融雪的日子。

    融雪的日子比下雪的日子冷,父亲跪一天,回家时走路比七阿太还要跷。七阿太只有一只脚跷,走路一顿一顿的,父亲是双脚跷,变成一跳一跳的,更难堪,更吃力。第二天大清早,母亲叫醒我,叫我上楼去给父亲用热毛巾敷膝盖。

    父亲两只膝盖肿得像各贴着一个馒头,摸上去软沓沓的,指甲掐得破。我在给父亲敷膝盖时,母亲在旁边给父亲收拾东西,内衣内裤、被单毛巾什么的,看样子父亲像又要去江北修水利。我想父亲这样子怎么能出远门干重活?后来想这大概就是对父亲的惩罚吧,乘人之危,痛打落水狗。这也是爷爷以前教育过我的,人就这样世故,你好给你锦上添花,不好给你雪上加霜。

    下午发现,我想错了,父亲不是去修水利,而是去上校家。他让我牵着两只猫,让大哥扛着一麻袋东西,自己一跳一跳的,去了上校家。母亲已经把楼下前厅和猫房收拾得干干净净,等大哥来了,一起给父亲在猫房里搭了一张床。从此,父亲就和猫住在一起,除了回家吃饭,其余时间一律待在上校家,家里像饭店。父亲坚持不同爷爷同桌吃饭,爷爷上桌他离桌,爷爷叫他听不见,爷爷哭他看不见,总之以前怎么立的誓,他讲到做到。其实,父亲做的已超过讲的,之前他可没有讲要离家去上校家住,难道这是他向全村人讨饶的一个新样式吗,替上校守好家,争取大家原谅?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这个讨饶也不起作用,村里人仍旧敌视我们,包括我。开学了,没有一个同学情愿跟我同桌坐,老师把我安排到最后一排,一张断脚的破桌上,并且阴阳怪气对我讲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桌子是有些烂,只要人不烂就无所谓。从前有个人,家里很穷,点不起油灯,他凿壁借光,照样读好书,考上古代的大学,成为一朝朝人的佳话。”

    第二天,我发现桌子变得更破,有人——据说是我昔日的难兄弟矮脚虎——带头在我桌上用小刀划了一个大大的叉,它像一只母鸡,隔一夜生下一窝小鸡,我的课桌转眼成一个鸡窝,一桌子叉叉,看上去鸡零狗碎的。老师(同一个)见此,同样拖着阴阳怪气的腔调,劝我要正确看待这事。她是女老师,声音尖利,像刀子一样戳我心,字字见血:

    “大家知道,在试卷上叉代表做错题,这么多叉叉,没一个钩,叫剃光头,吃鸭蛋,考零分;在大字报上,叉代表坏蛋、反革命分子、人民公敌,群众要群起攻之,甚至要杀头。但在课桌上代表什么呢?我不知道,希望你知道。你要不知道可以回家问你爷爷,他是什么都知晓的老巫头。”

    老实讲,鸡奸犯是很丢人,但以前闹鸡奸犯时大家从没有当面歧视我,公开奚落我,顶多个别人背后嘀嘀咕咕,用怪的目光看我,而且只是偷看,不敢直看。因为他们知晓,我身上揣着一把锋利的三角锉刀,谁惹我就是惹火烧身,找死。这次开学前我预感要受奚落,跟爷爷讨那把刀,爷爷却不给。

    爷爷哭着对我讲:“这回不同,你就忍着点吧。你长大了,要学会吃苦头。”

    我忍着,苦着,煎着,熬着,下场却同父亲下跪一样,讨不到饶,甚至变本加厉,差点叫我丢掉性命。一天下学,天阴沉沉的,像又要落雪,同学三五成群,嬉笑打骂,只有我,独孤孤一人,灰头土脸,心空比天空阴沉。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到同学中去,从前的未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不知道。我默默走着,默默忍受着孤独和恐惧的煎熬,心里生出对爷爷从未有过的厌和恨。我知道,这一次他把自己一辈子和一家子都毁了,他一错百错,我们家一落千丈。我觉得他正在活活腐烂,散发出来的臭气让人人都讨厌,连我也受不了。几天前我就在想,我是不是应该离开他,搬到楼上去住?

    这天下午一块断砖头从空中落下,促使我下定主意,立刻行动。

    我回家必须经过七阿太小店,然后进入祠堂弄。祠堂高,弄堂长,天空狭长一条,天色更加阴沉。正常,我一分钟可以走完这条弄堂,我已经走过十六年,无数次,但这天下午的一分钟差点成了我一辈子:一块断头砖从祠堂窗口飞出,无声地冲着我坠落,擦着我背脊滑下,砸碎在地上。我只受皮伤,擦出一道血印子,但如果我晚半步,就是一辈子,比爷爷先死。

    这天我终于明白,爷爷为什么从那天起不再出门,他像只老鼠一样,宁愿去猪圈里待着也不迈出大门一步。因为他知道,出门必定会有更多的窗户飞出断砖碎瓦,你无法寻出谁是凶手,凶手是风,是猫,是老鼠。我甚至怀疑小爷爷都可能这样作证,只有耶稣知晓他们在撒谎,但耶稣又会原谅他们的。

    爷爷啊!

    爷爷啊!

    这天晚上,我毫不犹豫搬上楼去,睡在二哥床上。二哥长年在外拜师学手艺,平时难得回家,现在更不想回家了:家像敌人的碉堡,有人无数次在心里想把它炸毁。我一个人睡在陌生的床上,少了爷爷的鼾声,多了背脊的痛,怎么也睡不着。我也不想睡着,怕睡过去再也醒不来。死是如此活的、真的、近的,看得见,摸得着,像我养的兔子,就在我身边,我生活里。

    我不怕死,我才十六岁,怕父亲打,怕母亲骂,对死是一点不怕的。但爱我的人怕!你别以为,我活得不如上校家的两只猫,就没人爱了。

    爷爷讲:“所有父母都爱自己的孩子,像所有树都爱阳光一样。”

    第二天,父亲通知我别去上学,别出门;如果出门,必须由大哥陪着。他自己倒是夹着油布伞,带着干粮,冒着漫天的雪珠子出门了。他好几天才回来,然后第二天大清早又领着我出门,先乘船,后乘车,不知要去一个什么地方。我不知道这是一次漫长的离别,加上是大清早,我瞌睡蒙眬的,没有和爷爷告别。大哥送我到公路上,母亲送我到镇上,船埠头,抱着我咽咽哭一通,向老天求平安。

    母亲对我哭诉着:“你一定要平安,一定要回来看我。”

    这时我才警觉到,我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今后我们可能再也见不着面了。天已经放大亮,远的江面上,含着一个红太阳,近的江面上,波光粼粼,反射的光芒落在母亲头上,我第一次注意到,母亲的黑发里掺着不少白发,咽咽的哭声里透出深厚的胆怯、痛苦和无限的疲惫。

    我在海边的一个不知名的村落里,一户曾经被上校看好病、救过命、父亲也认识的渔民家里,待了将近一个月,然后在一个漆黑的夜晚登上一艘小渔船,天麻麻亮时,我看见一艘像小山一样大的远洋轮船。正午时分,我登上大轮船,船上都是中国一种稀特的土石,在潮漉漉海风的侵蚀下,放肆地挥发着一种既咸又苦的气味。有人领着我,花半个多小时,穿过一道道厚铁门,走下三层铅灰色的铁楼梯,最后来到一个储物舱里,里面堆满土豆、芋头、萝卜、包心菜、笋干、粉条,总之是吃的菜蔬和腌鱼腊肉;几个角落里,或坐或躺着几十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小,似乎都讨厌我,没一人理睬我,我却有心情把他们理解为累极了。

    确实,那天我心情很好,尽管我不受人待见,尽管我知晓这是逃命,尽管我也担心有可能逃命不成,死在路上,丢进大海喂鱼。但有个天大的好消息鼓舞着我——出海前,有人捎给我消息,父亲去公安局门口守了一天,终于见到那个管后勤的干部,在他周转帮衬下,父亲拿到一份上校亲笔写的申明,大纸大字,写给全体村民,希望大家原谅我爷爷。上校写得情真意切,有理有据,大家看了都感动,都服气,就原谅我爷爷了。

    据说申明的最后一句话是:一切都是命。

    我无所谓自己的命是好是坏,只在乎这消息是真是假——如果是真的,其实我不用逃命啦。但等我有这个思想时我已经上船,下不了船啦。我想这可能就是我的命,逃命的命,亡命天涯的命。

    一切都是命,这话爷爷以往多回讲过。那天,我十分后悔离家时没有和爷爷告个别,我猜他一定为我的无情无义伤心死了。这大概是他的命,对我好言好待十六年,却没有得到我一分钟的话别。爷爷讲过,一分钟的和好抵得过一辈子的仇恨,我和他正好反过来。想到这点我忍不住大声哭起来,那时船正好起航,阵阵巨大的轮机声把我的哭声吞没得连我自己都听不见一丝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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