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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 吴采鳞(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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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管是朝廷还是藩王,只要还在寒江上行走,便绕不开寒江承运局的吴大老板。无论是寒州的布政使还是总兵官,上任第一件事,就需捉摸何时能邀得吴十六赴宴,给这位寒江龙王烧一柱太平香。

  蔡思齐虽然是太傅刘远的学生,却不是一个爱假清高的人,寒州三教九流的领袖,他都一例邀来畅谈。唯独是吴十六,他象是避嫌,从未与之在官面上打过交道。而吴十六也好像未将蔡思齐放在眼里,自他上任起,连拜帖也不曾呈上门前一个。陆巡与蔡思齐心气相投,而吴十六他也见过多面,是当世了不起的豪杰,若非今晚情势紧急,陆巡定不禁要笑着看这两个老死不相往来的人如何初会了。

  不料承运局的架子却大得很,蔡思齐与陆巡直等了小半个时辰,才见小厮前来回报。

  “小的到了承运局门前,却不见一个人,承运局大门已锁了多日。里面人回说大当家二当家都不在寒州,如今管事的是吴家姑奶奶。”

  “那又是谁?”

  “吴十六的女儿吴采鳞。”小厮道,“她的轿子已在角门外了,问老爷要不要见。”

  “这个……”蔡思齐与陆巡都是怔了怔。夜里将辖地民女唤入府邸,连蔡思齐也觉得过分唐突,

  小厮便又捧上一封信来,道:“吴采鳞还要小的呈上信件。”

  ――“多事之秋,窃以为不可拘泥小节,万请以大局为重,夜赐一见。”信中既无台头也无落款,字迹端正,几如科举卷子上的正楷。

  蔡思齐将信递给陆巡看,自己吁了口气,笑道:“倒让一女子取笑了。快请这位姑奶奶进府。”

  吴采鳞的小轿便自布政使府邸的西角门抬入,停在花厅前。随行的小丫头打起轿帘,吴采鳞低头出来,在阶下跪倒行礼。

  “吴大小姐快请起。”蔡思齐下了台阶,想客气却不敢伸手相扶,一时窘迫已极。

  吴采鳞道:“蒙大人垂青,邀家父过府长谈。可惜家父一月前便因买卖缘故出了寒州,往海上去了,若知大人美意,此时一定憾然。承运局各位叔伯也各自在寒江上行走未回,民女恐大人有要事垂问,只得逾礼来见,大人恕罪。”她又拜了一拜,方才起身望来。

  寒州早有流言说吴十六两年前便动了心思想将女儿送入宫去,听说的人都无不以为吴采鳞是何等娇艳的美人,今日见了,才知道是这样端正的人物,鹅蛋脸上自眉目至唇齿,没有一处挑得出半分小气。她夫婿是寒州数一数二的巨富,新嫁不久,自然是红裙华衣,俨然养尊处优的少妇;直到举步上阶之际,那端庄慨然的气派才像是从江湖大门户里出来的当家姑娘。

  书房里宾主端坐,不曾上茶,吴采鳞便问:“大人,民女不便久留,有要紧话只管垂问。”

  蔡思齐喜她爽快,直截了当道:“寒州城四门关防上回我道,两日里寒州城内多进了五千人,我与陆将军恐是承运局的买卖,因此过问吴大老板。”

  “不是的。”吴采鳞道,“民女猜大人要问的也是这一件事。最近承运局的船只均不在寒州附近走动,寒州地界的分舵日前也报知承运局总堂,说是自少湖驶出的船只陡然多了起来。前几日少湖水面上有黑州水军剿匪,因此船只均不过往,承运局的船也不曾走动,并不知道这些船只的来路。寒州的承运局伙计盯准的下船的人,跟了一路,有的最后在寒州城里跟丢了,也有的径直投了客栈。此事多有蹊跷,民女深为不安,已急信请回民女的叔父等人,今日半夜间李叔叔就会回转寒州。若非大人相邀,民女也正要上书禀明此事。寒州平安亦是百姓之福,承运局在此大节之上不会有丝毫的含糊。两位大人若有差遣之处,承运局自然欣然从命。”

  “得承运局鼎立相助,寒州必定不会有失。”蔡思齐舒了口气。

  陆巡蹙着眉,道:“既然这些人与承运局无关,下官愈发觉得须调总兵府屯兵入城了。下官原先在黑寒要道间部署五千人马,此时虽不可将要道拱手让人,却须调些人马来应急。如此下官这就差人命徐志信提调两千人入城。总兵府那边,还须硬着头皮亲自去一趟。”

  吴采鳞道:“陆将军,非小女子妄自揣测杨总兵的不是。只是杨总兵与将军近来有了些芥蒂,陆将军成事与否,全仗当机立断。将军身边心腹不在,要自杨总兵那里讨得堪合,可需承运局相助么?”

  这句话说破关节,蔡思齐与陆巡均暗抽了口冷气。蔡思齐望着陆巡,想了想,道:“陆兄,此时迟疑不得。不如请承运局的人相随,我这边也放心陆兄独往。”

  陆巡却笑道:“这是朝廷镇守一方的军务,不便寒州地方cha手,下官独往,必有独往的便宜。”

  吴采鳞微笑,起身道:“如此,民女回去就将承运局寒州的伙计撒上街去。只怕两位大人也部署了人马在城中,未免误会,不如约定口令,以免误伤自己人。”

  “说得在理。”蔡思齐点头。

  当下与蔡思齐约定以“寒江平定”四字为号,吴采鳞才施礼告退。轿子出了府去,一路上果见行人渐稀,迎面两条汉子端着架子急匆匆行走,一眼看去便知是寒州府公门里的差役。两人朝轿子望了一眼,跟着吴采鳞的伙计便上前道:“这是承运局的大小姐,施捕头行个方便!”

  那姓施的大捕头是承运局的老相识,忙闪到路边,拱了拱手,“打扰打扰!街上不太平,大小姐快回府上去吧。”

  吴采鳞撩起轿帘,露出脸来,道:“多谢施捕头。我正从布政使衙门里来,蔡大人正问起关防的事。承运局已应了蔡大人,今晚有事,定当拔刀相助。施捕头不妨通告衙门里各位差爷。”

  “是。是。”施捕头连声答允。

  吴采鳞又问:“街上可擒获嫌疑的人?”

  “抓了二十多个,街上问不出口供,已拿至府衙里去了。”

  “请施捕头帮个忙,若得了口供,万请将其图谋告知承运局的人,也容我们有个准备。”

  “那是一定的。”

  吴采鳞谢了一声,放下轿帘,命继续前行。待过了飞霞桥,街上更是一队队的巡察使司的弓兵,手执长矛开始清肃街道。寒州太平已久,百姓哪里见过这等场面,被驱赶的行人都是大声抱怨,那些弓兵得了严命,自然黑下脸来一通呵斥,将百姓吓得抱头鼠窜。吴采鳞深知承运局的伙计在外,都是横行霸道,岂会耐下xing子来听别人呵斥,忙唤住同行的伙计,命他不得与差役弓兵等人争执。

  承运局一行人难得地偃旗息鼓,催促小轿径直前行,平安回到承运局内。吴采鳞下轿第一件事,便命贴身丫头拿了钥匙,前往账房支取一百贯钱,拿去给承运局门前街上的弓兵,嘱咐伙计道:“今夜不同寻常,承运局已在衙门口打下了保票,定要助布政使大人守得寒州周全,此时同仇敌忾,万不可与官差官兵发生纠纷,这些钱拿去犒劳门前的军士。要知几位老爷回转,承运局门前走动的人多了,难免不受那些人的聒噪,这些钱先买个清净来。”

  那伙计捧着钱咋着嘴出去劳军,却正赶上布政使司的官差奉了蔡思齐的钧命前调协承运局一带的弓兵官差,令勿与承运局的人误会。一通声色俱厉的命令下去,再加承运局使了钱,谁会不从,这条街被看得肃杀寂静,仿若寒州的弓兵正为承运局把门一般。

  那官差见了这个阵势才算满意,赔笑过来要见承运局的管家姑奶奶。伙计笑道:“大小姐毕竟是千金的身份,这个时辰了,不知能不能见得到呢。”

  话才说到这里,忽听“吱呀”一声,承运局沉重的黑漆大门洞开,门里一拨拨劲装汉子手持承运局令旗飞奔而出,黑压压蝙蝠似地扑入街道深处的夜色里。仰望堂上,只见正中两把交椅虚设,第三个座位之上,吴采鳞皂衣长刀地端坐,乌黑的头巾将眉目染得浓重,红唇更是触目得鲜艳。那官差原本想讨个红包,见吴采鳞目光端详下来,只是一片凛然的肃穆,而两溜乌衣结束的女眷各自按刀而立,堂上这等肃杀,任谁见了这个阵势,竟连话也说不出了。

  吴采鳞向他微微点了点头,道:“这位差爷辛苦了。请代为回禀布政使大人,承运局的号令已出,寒州各处的伙计应在半个时辰之内在寒州各处聚集。若有意外,必以大人马首是瞻。”

  “是。”那官差忙躬身道。

  “差爷可带着布政使大人的话来?”吴采鳞追问了一句。

  那官差这方如梦初醒,道:“大人要小的转告吴大小姐,巡捕衙门口已拘捕了两三百人,口供虽未得到,却知这些人大多不是寒州本地人,十有八九都cao黑州口音。巡察使司与寒州府提刑通判已命逐巷逐户地搜查了。”

  “这不逼着黑州人提前动手么?”吴采鳞微微蹙眉,“来人,差爷来一趟辛苦,准备茶水点心。”

  那官差自然推辞,丫头便拿了一只红包递去,打发他心满意足地走了。

  吴采鳞起身走入院中,扬起脸来看着天色。夏末,正是黑寒两州多有飓风的时节,上月末一场大风刚去,不过几日,海上又是乌云聚集,承运局的老人都道后几日必有大风雨,而这时东风已渐渐强了起来。一阵旋风拂着吴采鳞的裙角飚去,她微微抽了口冷气,张开嘴唇欲言之际,却有一个伙计飞奔进来,叫道:“城南走了水!”

  寒州城水网密布,唯独城南一片平川,房屋低矮连绵,大多都是小作坊,一旦走水,蔓延得比别处都快。

  “什么时候的事?”吴采鳞抢身越至屋脊之上,只见城南方向已是火光烧天,百姓哭号之声也是越作越响。

  “据城南的伙计说,先是老孙家牲口棚里干草失火,风势太大,未及救火,旁边一家漆器作坊便延烧起来。这一处火势最快,还不等施救,城南又有二三十处宅子同时着了起来。也不知是否因延烧所致。”

  未及那伙计说完,便见东城灵福寺的七层宝塔便如火炬似地冲天火起。

  “灵福寺距城南尚有两里路程,这是有人纵火。”吴采鳞道,“传我的令下去,承运局的人不得前往火场解救,都望城中住户密集的地方搜过去,见到纵火的黑州人,杀无赦。”

  她拧身而下,命人牵过马来,便要带着人向城中奔去。承运局师爷陶先河闻讯从内宅出来,抢住马头高声道:“姑娘!姑娘!承运局是老爷托付姑娘看管,姑娘一旦带着人走开,火势蔓延至此,承运局如何挡得住!”

  “承运局本不在这座宅子,只要有船、有人、有寒州在,便有承运局。这里失了寒州,承运局的气数也尽了。陶先生且留守此处,尽量将账房里的账本及细软挪到稳妥处,待爹爹回来,我自己跟他交代。”

  她兜转马头,对手下人道:“如今只是城南失火,倘若有人在城中各处都放起火来,少不得殃及各位家小财物,这道理不须我多言。”

  “是。”众伙计家人大声称是,纷纷上马,紧随吴采鳞飞奔而出。

  城南失火不过片刻的功夫,两个作坊的火势便连成一道火墙,朝西南直扑而去。寒州府通判、关防、巡捕闻讯大惊失色,急提弓兵及守城军士向火场解救。未至城南,猛听东城轰然巨响,只见灵福寺宝塔不耐灼烧,顷刻间便轰然倒塌。那火星乘着灰尘,卷在狂风里,立时溅在附近的宝殿僧房上,未几便熊熊如地狱之火,猛向天庭烧去。寒州城民屋几乎都为木材建造,火势所到之处,直如摧枯拉朽,房屋犹如草芥,在这把炼狱之刀下,无不垮塌。东城铜锣响成一片,比火势更加灼人心肝。

  蔡思齐听报火起,忙命人前往城内要紧的粮仓、银库等地戒备,自己只带着小厮,便直奔火场监督援救,不料城南百多处作坊、民宅同时起火,不用多时便连成一片火海。百姓恐火势殃及,携了家小细软纷纷涌到街上,被火势逐往寒州城西门,人们惊恐万状,疯狂奔逃,将原本就狭窄不堪的小巷挤得水泄不通。烈火之下人潮汹涌,弓兵即便拼命要救,却连火场都靠近不得。

  蔡思齐几次想纵马冲开人群,都无功而返,眼睁睁看着火墙越烧越近。

  “大人!这火再向前,便要烧到织造街了!”

  那是寒州城的命脉所在,所谓百年基业,断不容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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