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石天坑是沈泽川的夜晚。
他刚进昭罪寺的时候,寺里屋舍破旧,烂窗兜不住寒风,纪纲把唯一的避风处留给他睡,他枕着手臂,不敢告诉师父,他睡不着。
那会儿沈泽川还能记清纪暮的脸,大哥有花娉婷的影子,生得俊秀,在家时,说亲的人都快把门槛踏烂了。
“我惦记着升官,”纪暮蹲在院子里扒饺子吃,“升官了咱们就住东头去。”
沈泽川学着他扒饺子,塞得两颊鼓囊,点头含糊地说:“我给你看着嫂子。”
纪暮有个两小无猜的姑娘,原先住在他们隔壁,后来搬到了东边。这姑娘的老爹趋炎附势,总想把闺女塞到衙门里去,纪暮为了争口气才入伍,成日拼了命的办差,就想赶在姑娘出阁前把人给娶回来。
纪纲没挣多少钱,家里不富裕。花娉婷养着两个儿子,嫁妆都给他们攒成了将来娶妻的银子,眼看纪暮老大不小了,她在屋里跟纪纲盘算着托媒。
端州的冬天很空旷,往东边是茶石河。他们再小一点的时候,冬日会到冰面上拖爬犁子。沈泽川聪明,老是哄骗跟着去的小鬼头们当马,自己做老爷,坐在犁上指挥着人乱跑。
纪暮那会儿就跟纪纲说:“我弟弟将来肯定有出息。”
花娉婷把沈泽川当亲儿子,纪暮就把沈泽川当亲弟弟。萧驰野和萧既明在离北跑马拉弓的时候,纪暮还带着沈泽川漫山遍野地瞎跑。沈泽川十五岁以前,纪家拳打得很马虎,纪暮总是替他兜着,不让花娉婷训人。
咸德三年纪暮升了小旗,全家都高兴。花娉婷操办了一场,把家里的存蓄数了又数,准备和纪纲托媒人向东头的姑娘提亲。
当时纪暮要轮值,沈泽川带着花娉婷给包的饭菜,去守备军营里给大哥送饭。那夜是沈泽川最后一次见到花娉婷,师娘站在院门口,给他把袄子扣好,又给他戴上风领,把他捂得严实,嘱咐着“早去早回”。
纪暮偷偷给沈泽川酒喝,沈泽川用筷子蘸着喝,坐在一溜虎背熊腰的士兵里像个裹袄子的青萝卜。雪下时,这些粗犷的汉子说瑞雪兆丰年,端州明年要有好收成了。
纪暮用筷子敲着瓷碗,唱了首清平调。他那会儿才二十岁,即将迎娶娇妻入门,兄弟俩感情和睦,家中父母无病无忧,正值意气风发的好时候。
沈泽川每每想起那夜,都会泪流满面。他在昭罪寺里失去了回溯的勇气,再也梦不到这些时光。纪暮在七年的梦魇里变成面无可憎的骷髅,沈泽川忘记了大哥的长相,甚至记不清他们最后的对话。
他为什么没有拉纪暮一把?
沈泽川爬出来,又跌回去。他最初几年还会躺在其中失声痛哭,“沈泽川”就此被留在了这里,他站起来,看见雪把自己埋没。
军靴踩着积雪,发出轻微的响声。
沈泽川漠然地回头,在雪中看见了风尘仆仆的纪暮。纪暮今夜很干净,浑身没有伤。他握着刀柄,走近沈泽川。
时隔七年,纪暮没有任何变化。他冻得面颊微红,在行走间呵着气,那些挣扎在血海中的戾气消失不见。沈泽川看着他,想起了他临行前的清平调。
沈泽川已经跟纪暮一样高了,他疲惫地说:“哥。”
纪暮站定在沈泽川的面前,风雪吹动他凌乱的鬓发,他说:“怎么不回家?”
沈泽川说:“雪太大,忘了路。”
纪暮看着沈泽川笑起来:“傻小子,娘在找你啊。”
沈泽川回头,看见那头的花娉婷。师娘在大雪里提着灯笼,裙摆被风吹得摇晃。他看着看着,眼泪就夺眶而出。
他什么都记得,因此什么都想忘。
纪暮扶稳佩刀,穿过沈泽川,朝着花娉婷走去。
沈泽川忽然无法遏制地喊道:“哥!”
沈泽川含着哭腔,颓唐地去抓纪暮。可是纪暮没有回头,沈泽川追上去,他每走一步,脚下的血水就往上漫一寸。他仓促地拔腿,却挣不脱束缚,最终跌在血泊里,被尸体纠缠着,朝纪暮声嘶力竭地喊道:“你回来!”
纪暮已经快要消失在雪中。
沈泽川什么也抓不住,被血水淹没在沦陷的天坑内。溺水的恐慌席卷而来,他喘不上气,只能挣扎着,眼睁睁看着微光泯灭。
“沈兰舟——!”
萧驰野捞起沈泽川,那健硕的肩膀扛得住暴雨侵袭。他带着烈日的芒,用强风扫尽了这暝暗的天地,让风雪骤散。他这样灼热,烫得沈泽川周遭再也搁不下其他事物。
沈泽川陡然醒来,浑身都湿透了。萧驰野夹住了他的脸,在黑暗里跟他鼻尖相碰,抚慰般的亲吻他。沈泽川还在喘息,他环臂抱住萧驰野的脖颈,在这依偎里湿着眼眸。
萧驰野凑近了哄道:“兰舟回来,回到我这儿来。”
沈泽川心有余悸地点着头,磕着萧驰野的额头,望着萧驰野的眼睛里满是恐慌。萧驰野用拇指给他揩眼角,揉着他的面颊。
“没事了,”萧驰野说一声吻一下,“抱一抱。”
军帐是新起的,炭盆烧得不够旺,半夜就熄灭了。两个人睡在简陋的板床上,底下垫得是薄薄的褥,身上盖的是大氅。萧驰野怕兰舟生病,把他冰凉的手捉回来,塞进了衣裳里,贴在自己胸口。
沈泽川平复着呼吸,揪皱了萧驰野的衣裳。萧驰野的双臂始终没有松开他,就这样罩上氅衣,闷在里边跟他低声讲话。
萧驰野问:“冷吗?”
沈泽川埋脸在萧驰野的颈窝,沉声说:“冷。”
萧驰野抱紧沈泽川,用下巴压着他的发心,半合着眼说:“再贴紧点就不冷了。”
两个人像是相依为命的幼兽,贴着对方取暖。沈泽川探手摸到了萧驰野背上,冰得萧驰野抽气。沈泽川摸到那匹狼,就很安心,他细细地摸着,仿佛摸着狼的皮毛。
萧驰野背部的肌肉明显,他被摸得痒,又无处可藏,只能微仰头受着,觉得腰眼上一阵阵发麻。最后忍不了了,抬手捉了沈泽川的手腕,翻身把兰舟摁在底下,鼻息微沉,顶着他没动。
沈泽川负气地说:“你不是要抱一抱吗?”
“你那是抱?”萧驰野凑近了压着他,又低声问了一遍,“你那是抱?”
沈泽川觉得这声音是喉咙里逸出来的,他看着萧驰野,像是敢怒不敢言。
萧驰野松开沈泽川的手腕,沿着他的腰往下,摸得沈泽川面上泛起潮红,那是痒的。他原先还忍得住,但萧驰野用胸膛压着他,搔得他逐渐又湿了含情眼,在急促地喘气里,仰头笑起来。
萧驰野爱死兰舟笑了,那眼儿半眯着,潋滟都潮在里面,溺着他萧策安的身影。
沈泽川笑得颈间潮湿,衣裳贴在背上,汗涔涔的。他觉得累,缓着呼吸,迎接着萧驰野的吻。氅衣里好热,闷得沈泽川忘了风雪。
萧驰野知道兰舟睡不好,但是今夜他在这里。
他野心勃勃,要兰舟往后梦见的都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