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商们着急见沈泽川,是担心自个儿的生意。
堂内吵吵嚷嚷的,各种口音夹杂在一起,都在鸡同鸭讲,没有了颜氏居中调和,好些人连官话都讲不通顺。颜何如在敦州开办了这个“小互市”,他们跟土匪和边沙各部都做过买卖,走的是茶盐铜铁这类生意。现在颜何如被看押起来了,他们怕沈泽川追究,便约好了一起登门,想闹成法不责众的局面。
晨阳招呼着侍女看茶,不仅是堂内坐满了人,就连廊子底下也站满了人,都是闻风而来的行商。他们天南海北哪儿来的都有,乱哄哄地挤着,把庭院吵得像闹市。
沈泽川坐在这里,不管听到什么都会回答“说得在理”。堂内吵到快晚上了,迟迟没进展。沈泽川像是什么都回答,可他又什么都没答出来,把行商们晾得腹中饥饿,心火乱窜。
萧驰野去隔壁跟澹台虎把军务都谈完了,出来看天色昏沉,堂内点了灯。外边的行商席地坐的、斜靠着的各式各样,里边沈泽川还跟行商耗着。
费盛挑帘出来,到萧驰野边上轻声说:“主子问侯爷,军务谈妥了没有,若是谈妥了,就开饭吧。”
萧驰野说:“这些人打发了?”
费盛答道:“主子说不打发,就让他们留着,晚上还请他们住这儿呢。”
萧驰野便颔首,说:“那就到隔壁院子开饭吧。”
***
行商们都打定主意要从沈泽川这里讨个准话儿,起码得见一见颜何如。他们的货物都积在颜氏的别院里,现在边沙骑兵和土匪都退走了,这些货物怎么办?颜何如可是跟他们打过保票的,是留是走,都得再谈。
但沈泽川太极打得漂亮,就是没个准确的意思。行商们忌惮敦州都是兵,不敢跟沈泽川翻脸,只能忍着火气继续坐在这里,一定要耗着沈泽川。
沈泽川把敦州的要务都看完了,算算时间差不多,看费盛回来了,便起身朝行商笑道:“各位在这里坐了一天,事情咱们可以稍后再谈。我特地差人备了酒席,咱们待会儿席上详谈。”
说罢也不解释,由费盛挑着帘子,俯身出去了。
坐在里边的行商们等了半晌,不见沈泽川回来,也不见侍女进来上菜。待他们打帘出来一看,发现院里就剩熟面孔了,连个近卫都不剩。
抽了几管烟的男人着急,一拍大腿,说:“莫不是跑了吧?”
行商们顿时大惊,麻雀似的拥挤在一起,冲往庭院门口,到了跟前发现门被堵死了。
有人悚然道:“难道是想杀人灭口?那可不行啊!府君、府君!我们都是怀揣官府文书的正经商人!”
外边的费盛听着砸门声,挎着刀,说:“胡乱鬼扯什么呢?府君请诸位在院里歇息,你们不是不情愿走嘛,那就睡这儿!”
行商们大喊:“我们要见府君啊!”
费盛冷笑起来,说:“今日不是都见了吗?我主子可是待在里边陪了诸位半天。”他说着差人给自己搬了把椅子,就这么朝门坐下,“诸位的货,我们都查看过了,其中铜铁都是官府严禁的东西,想弄出来没那么容易。”
“现在各处乱得很!”先前抽烟的男人踮着脚趴门缝上,狡辩道,“搞几批货还是容易,生意就走这么一次,我们都是本分人!”
费盛不跟他们绕圈子,抬手接过册子,翻着页说:“知道我手里拿着什么吗?就是颜氏当铺的登记册子,里边详细地记着各位每月到敦州带的是什么货。白纸黑字,做不了假吧。”
里头的行商交头接耳,揩汗的、振袖的又挤在一起,吵得费盛根本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最后那男人又伸长了颈子,隔着门喊:“走茶早就不禁了呀,欸,我是走茶的!你把门打开,不要波及无辜嘛!”
“中博这两年破败成这个样子,你往敦州走茶给谁啊?颜氏自个儿就是南下最大的茶商。”费盛说着抬起绣春刀,用刀鞘使劲敲了敲门板,“别吵了!赶紧都如实交代了!”
“交代什么?”男人嘴硬道,“货都在册子里写清楚了,你拿着对不就都清楚了?”
费盛晃了晃手中的册子,说:“这东西送到了阒都,交给衙门你们谁都跑不了。我给你们讲,我主子宅心仁厚,给你们留了将功补过的机会。你们只要在纸上如实写下到敦州来是跟谁合计、为谁折兑白银的,我就马上开门放你们出来,过去的账也跟着一笔勾销。”
茶盐铜铁,除了茶,后边三样都受朝廷管制。奚氏在厥西能开设铜矿,是皇命特许,他们按月要跟户、工两部稽对账目,还要专门派监察的管事。只是这差事油水太多了,派下去的管事又是由户部挑选,往往和奚氏沆瀣一气,联手对朝廷做假账,替奚氏瞒藏铜铁。奚氏以外所有的铜铁流出,都可以看作是地方官商在勾结。这些铜铁和军粮一样,是从大周内部偷出来换取暴利的东西。
颜何如在敦州开办当铺和行院,不只是明面上给各地行商一个交易场所,还包括替地方官员销赃,在这里把东西折兑成白银。六耳带沈泽川的队伍进敦州的时候话没有说完整,那就是想进敦州,需要的特定暗号不仅仅是为了“讲规矩”。
费盛说完了,门内顿时犹如蜩螗沸羹,各种口音吵起来,挤得门板“哐当”作响。费盛合上册子,把刚沏好的茶拎在手上,吹着热气品起来。
***
晚饭前晨阳嘱咐厨房做鱼,沈泽川因此多吃了半碗饭,最后还剩的半条鱼都进了萧驰野的肚子里了。二公子只要不自己挑刺,吃鱼还是挺痛快的。
饭后两个人站檐下听隔壁的行商在骂祖宗,萧驰野漱了口,拭嘴的时候说:“不是还有只蝎子吗?趁这会儿叫他来,我有事问。”
晨阳退下去喊人。
萧驰野转向沈泽川,问:“最近怎么不叫丁桃跟在身边?”
沈泽川看着萧驰野说:“雷惊蛰在敦州,历熊要是没人盯着,指不定就跑出去找雷惊蛰了。丁桃跟他玩得好,两个小孩儿待一起正好。”
萧驰野抬起手里的茶盏,喝了一口,像是信了。
沈泽川偏头时露出了些许脖颈,上边都是萧驰野的痕迹,隐隐约约的,衬得那玉珠更白了。他没接着丁桃继续说,而是道:“上回的臂缚坏掉了,这次回茨州再打一个。”
萧驰野想起臂缚就想起哈森,他看向夜色,说:“修修还能用。”
萧驰野没有跟沈泽川提起过哈森,那场败仗让他迅速沉寂了下去,把那些豪言壮志都藏了起来。送辎重真的累,但离北没有不累的人,就连陆亦栀都为了交战地的御寒冬衣整日缝补旧袄。萧驰野被萧方旭收进了鞘中,但他甘之如饴,情愿这样等待时机。
“我给你打两只,”沈泽川认真地说,“也刻上我的名字。”
萧驰野抬臂,捏着了沈泽川的下巴,顿了须臾,说:“臂缚就不要刻名字了。”
战场上刀剑无眼,萧驰野不乐意沈泽川跟着他在那里出生入死,名字也不行。他要个好兆头,他要沈泽川长命百岁。
***
海日古跟颜何如关在一起,已经饿了两日了。他还带着伤,被拖到檐下时唇干舌燥,强撑着精神。
萧驰野蹲下身,把海日古笼罩在阴影里。骨津即刻压低了海日古的脑袋,拨开他的头发,露出颈侧的蝎子刺青。
“格达勒的蝎子,”萧驰野沉声说,“你跑中博来干什么?”
海日古的手臂被捆得紧,他蹭着地面,不肯回答。骨津勒着他的喉结,把他的头卡了起来,朝着萧驰野,寒声说:“答话。”
海日古呼吸沉重,他迅速瞟向门边站着的沈泽川,但是这个眼神激怒了萧驰野,他的脑袋几乎是立刻就被掼在了地面。他贴着冰凉的木板,发出挣扎的声音。
“我不是敌人!”海日古挣脱不了,觉得像是被铁臂碾压。他拼命向上看,只能看见萧驰野的靴子,他说:“帮帮我,沈——”
萧驰野面无表情。
海日古逐渐喘不上气,他面颊擦着地面,在濒临死亡时喊道:“我还有、有很多话没有讲完!”他使劲喘着气,“你们不想知道白茶的事情了吗?!”
萧驰野说:“在你学会‘回答’以前,我们什么都不想知道。”
海日古的脖颈感觉到了那力道,他吃力地抵着脑袋,鬓边淌着汗,呛着声说:“我、中博咳、咳!是逃命!”
沈泽川的右手双指隐约痛起来,他迈步走近,停在了海日古的身边,说:“三日前你对我说,你把我叫作格达勒的儿子,是因为白茶分裂了你们。”
海日古艰难地咽着唾液,粗喘着说:“没错,因为白茶分裂了我们……才有了你!”
沈泽川微皱起眉。
萧驰野骤然放手,海日古大口喘气。骨津把他提了起来,他灰头土脸地缓了片刻,飞快地说:“格达勒在边沙话里是‘光明’的意思,这是白茶取的名字。你母亲的故事很长,如果不介意的话,先给我口水喝。我向你发誓,我说的每句话都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