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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之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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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好像有点喝多了。

时值年底酒席不断。昨晚和前晚虽都抱着无须逞强的心理准备才出门却还是喝了很多。不过,今晚的醉态没那么简单。

一回到家就直接进卧房,连衣服也没换就往床上重重倒下。

连日来的酒气未消就赶上沼尻电设的尾牙宴,实在糟透了。总觉得最近自制力突然开始衰退。

已经有三十多分钟,就这么动也不动地趴卧着。喉咙干渴,好想喝冰水。

这下子没资格嘲笑课长赤坂宪彦了。他在本质上虽是个直爽的好人,却正在缓慢毁灭。整日沉溺于酒精,沉溺于眼前的工作,在时间与数字的日日追逐下,不知不觉地渐渐迷失了真正的自我。并且,肯定也已开始被时代淘汰。

那么自己呢?

真的能够断言,自己与赤坂截然不同吗?

沼尻社长今年的情妇和去年的是同一个人。社长过去每年都会换情妇。至少就自己所知的这几年,年底尾牙宴带来的女人年年不同。据赤坂表示,社长似乎就是借由这样不固定交往对象才能勉强与夫人维持和平。

那个女人想必和自己的年龄差不多吧。她一语不发,面带浅笑,今年也坐在社长身边。只见她仅与赤坂说了三言两语。当时自己正忙着替坐满餐厅大包厢总计五十名的各家业者一一斟酒赔笑,所以不清楚课长和她讲了什么。两人看起来并不怎么熟。她与出入沼尻电设的各社社长仅止于点头致意难得开口,对于络绎端上来的菜品也浅尝辄止,可也没表现出觉得无聊的态度,只是宛然端坐如佛,虽只有寥寥数语但至少能与她交谈的赤坂,果然堪称厉害的业务高手吧。

不过话说回来,社长究竟执着于那个女人的哪一点?她并不特别美,也不是那种浑然妩媚风情万种的类型。完全看不出她能得到特殊待遇的理由。

蓦地叹口气。占据脑袋芯子造成阵阵刺痛的根源似乎总算拔除了。即便左右晃动脸部也不会难受了。只要再过个十五分钟,类似麻痹的全身倦怠想必也会渐渐消退吧。无人的室内泛着隐约寒意,再不赶紧开暖气也许会感冒。

沼尻依旧精力旺盛,让情妇随侍身边自己高谈阔论,畅快饮酒。泡沫经济崩溃已有四年,照理说公司的业绩也应渐渐蒙上阴影,但是在他身上丝毫感觉不出那种迹象。不过,时代的潮流无人能够抗拒,自己置身的电话业界也逐渐被手机渗透,前途正急速从灰色转为一片漆黑。事到如今,就算给商品加上任何附加价值,桌上型电话的生意恐怕都不是移动电话的对手。眼下面临的,若用流行的字眼来说,正是典范转移 。就像不管打造多少艘“大和号”战列舰终究敌不过航空战力,同样的现象正在这个业界不断发生——月初自家公司办尾牙宴时,太田黑业务经理就曾跑来业务一课这桌慷慨陈词。他说得对极了。“有了这么多方便的功能,那种小鼻子小眼的手机,纵使能在个人之间普及也不可能在公司行号之间普及吧。”还能这样不知死活大放厥词的,顶多也只有课长赤坂了。

八月,非自民党政权的细川联合内阁 成立了。到了这个月政府终于开始推动稻米市场自由化。然后昨天,十月二十六日,前首相田中角荣逝世。时代正在加速变貌。一切都在毁灭,没有该珍惜的也没有该守护的,暧昧不透明的未来正要一口气吞噬吾人。

说到这里才想起,沼尻讲了一则颇为耐人寻味的逸事。

这是第一次听说的故事。沼尻没有经营者常见的讲来讲去都是同一套的毛病。讲过一次的话至今还没从他口中听过第二次。就此而言,他算是个优秀的经营者。男人一定要有很多抽屉,哪怕每只抽屉并未塞得满满的,至少抽屉越多越能发挥实力。专业技术人员不行,就是因为他们欠缺这种城府的深度。自家公司在两年前就任的社长也是十几年没出现过的技术专才。他大刀阔斧地猛砍预算,动不动就喜欢干涉芝麻绿豆的小事,搞得公司里的气氛令人喘不过气,业绩也急速下滑。

沼尻说他在重考大学的时代见过田中角荣。

沼尻的父亲是前任社长也是公司创办人,本就与从事营造业的田中有工作上的往来,因此他曾在新年随同父亲前往位于目白的田中家。

“田中家的事务楼有个比这里更大的大厅,挤满了来拜年的客人。当时的田中先生只是干事长 还没当上总理,但已有权势滔天无人能及的气派。我老爸忙着和同行在别的房间交换名片互相拜年,我一个人夹在杂沓众人之中无所事事地呆坐在大房间,因为穿学生服的小毛头只有我一个,又不认识任何人,所以简直坐立难安。眼前超大型的桌子上摆了满满一桌的椿山庄西式前菜啦、千代新餐厅的年菜啦,还有某某家的高级寿司,所以我只好埋头苦吃。结果本来坐在远处亲自替客人调威士忌的田中先生,突然一手拿着酒杯来到我对面的空位。雄霸天下的自民党干事长就在我眼前这么一屁股坐下,我当然被吓得魂飞魄散。”

沼尻直视着我的眼睛说。他是在我替大家斟完酒回到自己位于他正对面的座位时,开始说出这番话的。

“令我吃惊的是田中先生吃寿司的方式。他叫用人替他拿来酱油后,一边对着我说:‘喂,同学,寿司这样吃最好吃了。’一边把寿司上的生鱼片蘸满酱油吃得狼吞虎咽。我简直目瞪口呆。而且他还一边吃,一边频频跟我搭话,我浑身僵硬地告诉他:‘我现在是重考生,打算今年再考一次早稻田。’‘嗯嗯,是吗?是吗?好好念书。’他如此勉励我。”

两年后,沼尻又见过田中一次。

那时他已顺利考进早稻田大学,轮到他代表父亲一个人去拜年。这次田中已就任总理。既然人家已贵为现职总理,自己当然不敢再登堂入室,只在铺了碎石的宽敞玄关把贺年的礼物交给秘书打声招呼。但当他正要离开时,田中送客人来到玄关门口,沼尻站在远处看见田中穿着木屐照例摆出一手遮额的拿手姿势送客的身影。没想到,田中倏然将视线自黑头车队转开移向沼尻这边,然后对着他大喊:

“喂,同学。你考取早稻田了吗?”

沼尻用不胜感慨的语气总结:

“两年前的正月仅一面之缘,而且穿着和发型都已截然不同的小毛头,他居然还记得我这张脸。不仅如此,也记得我说过要报考早稻田。那让我大吃一惊。老实说,我甚至背脊一凉,心想:天哪,世上竟有这样的怪物。”

对于沼尻说的这个小故事,在座的社长们纷纷看似叹服地猛点头。

然而,自己心中萌生的唯有感慨:即便是那样的田中角荣最后不也被时代彻底淘汰了吗?我一边斜眼偷窥身旁满脸肃穆专心聆听的赤坂,一边不由暗忖,到头来,田中肯定也是和这个男人一样被眼前的工作追逐,被时间追逐,跌跌撞撞地走上可悲的末路。

赤坂在公司里被称为“赤鬼”先生。经理太田黑是“黑鬼”先生。二人都是从业务员做起,一路高升为总公司的重要人物。但是,最近“赤鬼”与“黑鬼”之间似乎渐生嫌隙。今晚“赤鬼”这种拉业务的方式迟早会落伍吧——“黑鬼”,想必已有这种先见之明。

为了讨好大老板沼尻,赤坂率领业务军团大举入侵每年惯例聚集所有相关业者的尾牙宴。当然,宴会的费用一半由业务一课负担。目的就是要博得想在情妇面前展现实力的沼尻的欢心,让他当场下令业者们换电话。站在业者的立场,这根本无法拒绝。这下子,每年预估都有十家公司的更新订单自动送来业务一课。光是这样便可让赤坂在年初挣得总计超过一亿日元的业绩。相对的,他平日对沼尻的忠心表现非比寻常。从赠礼到今晚的这种酒席招待,只要赤坂一声令下,全体课员就得忙得团团转。

自然不可能无人抱怨。尤其是女职员们更是怨声载道。像两年前一毕业就入社的大坪亚理沙就是,去年她头一次受命表演“花旦”,之后立刻嚷着要辞职,费了好大的功夫才把她挽留下来。所谓的“花旦”,是新来的女员工每年在沼尻电设的尾牙宴上都得着小短裤粉墨登场的余兴表演。去年的“花旦”表演的确很过分。《五个相扑的少年》这部由本木雅弘主演的相扑电影卖座,再加上女星宫泽理惠也与相扑关胁 贵乃花发表婚约,使得五名新社员被迫穿着体育服绑上大红兜裆布表演女子相扑。

过完年,业务本部果然也郑重检讨过这件事,据说“赤鬼”遭到“黑鬼”的严厉警告,二人之间出现裂痕。仔细想想,那起无聊事件应该就是导火线。

男人们做的事,真的都神经兮兮的。

在公司待了七年,真是越来越厌烦。

2

冲过热水澡后,亚纪穿着睡衣在做皮肤保养,然后去厨房泡红茶。在马克杯注入满满的伯爵茶,再加上大量的橘子果酱。这样就完成了速成淑女伯爵茶。对于酒意未退的身体来说,这种混合了佛手柑与柳橙的甘甜香气是最佳恢复剂。啜饮热红茶,总是能够令人精神一振。可以感到之前的忧郁心境已消散无踪。

她在小餐桌前坐下,发了一会儿呆。奶油黄壁面的时钟指针已走过午夜两点。也许是因为稍微打个盹儿后冲了澡,现在她毫无睡意。

感到领口微寒,她连忙起身。若是泡完澡着凉岂不枉费热水澡和红茶了。亚纪去卧房披上开襟外套。顺便在梳妆台前把头发完全吹干,抽出塞在最底下那个抽屉里的信封,拿着信回到餐桌。

把还剩下一半的红茶倒进水槽,在爱用的巴卡拉水晶酒杯注入冰库的伏特加放在桌上,然后再次落座。含着少量的酒用浓稠的液体滋润整个舌头和口盖。烈酒瞬间挥发,甘甜的热气直达太阳穴。

“我的今天”终于过完了。

亚纪如此感到。同时也想起刚才在床上想到的事。这样用酒抚平酒的倦意,也是在如实呈现出自制力的衰退吗?

她将手指伸进手边早已开封的方形信封。

里面装的是对折的喜帖、婚礼邀请卡、举行喜宴的饭店地图,以及一张回复用的明信片。望着喜帖的平凡内容,目光在末尾并列的二人姓名上停驻了半晌。

佐藤 康

大坪 亚理沙

日期是下个月的一月十五日星期六,成人节。距离婚礼已经不到一个月。之前在沼尻电设的尾牙宴上亚理沙也说过:

“冬木前辈,你还没寄出出席回函吧?当天我只能靠你了,所以你一定要来哦。我已经决定了,新娘捧花一定要让你接到。”

这时的亚理沙非常快活。天生的逞强好胜虽然还是一样,但本来应该同时并存的顽固与爱钻牛角尖的毛病已销声匿迹,变得非常开朗。尾牙席上也完全没露出去年那种臭脸,称职地扮演招待。

二人的婚事确定是在十月。短短三个月后,而且是在成人节这天,能够在这种一流大饭店敲定中午十二点开始的喜宴,想必是因为亚理沙的父亲是大型连锁饭店的高阶主管吧。对亚理沙而言,现在正是人生最春风得意的时期。不管做什么、想什么、打算怎样,都能保持从容大度,要说理所当然的确是理所当然。

不过话说回来,她的结婚对象佐藤康又是什么心情呢?

他向来最怕高调,内心肯定对豪华婚宴非常不以为然。

想起前晚快十二点打来的电话中他那沉郁的嗓音,亚纪可以确定这点。

她与康约好今天傍晚五点见面。在公司虽然偶尔也会碰到,但是若说私下交谈,这通电话算是暌违有两年之久。当然,本来更是再也不可能假日单独见面。

在那通简短的电话中:

“我想你现在应该很忙,但后天十八日星期六,能否抽空跟我见一下面?”

康如此开口要求。亚纪当然问起他突然联络的原因。

“关于我们的婚事,有些话一定要跟你说。详情我想等见面再说,行吗?”

无言思忖半晌后,亚纪在会面只限三十分钟这个附带条件下答应了。事到如今,再与昔日交往过的男人见面已毫无意义。但是,康的用字遣词令她有点好奇。虽然既不霸道也不是苦苦哀求,但他那种语气中潜藏着过去交往时不曾窥见的某种威严。无懈可击的贤明本就是他的信条,但当时的康虽然循规蹈矩却完全没有耀眼光芒及慑人的魄力。他的工作表现也是一板一眼,亚纪一直以为他的个性与冒险八竿子打不着。但现在他在社内的评价,已经完全颠覆了亚纪的那种看法。现在的佐藤康是公司网络事业部门的明星人物之一,尤其是在网络商用化方面更是无人能出其右。自家公司本是作为电电集团 的中坚企业而诞生,虽因开发电算机而在某段时期远近驰名,之后却因生来的母体坚守日本作风导致业绩江河日下,处在这样的公司里,康成长为罕见的创业家型人才。大坪亚理沙能够掳获佐藤康,在社内甚至还被当成小小的新闻。

康这个男人到底是如何转变的,亚纪有点想亲眼确认一下。她知道这只不过是无聊的好奇心。但她还是没有拒绝康的要求,因为那股好奇心凌驾于成年人的分寸之上。这或许同样也是自制力衰退的表征之一……

亚纪一口气喝光伏特加。喉咙一阵烧灼感。

她抿紧双唇,缓缓吐出炽热的呼吸。桌上那张回复缺席的明信片,已将“缺席”的地方用笔圈起。一个月前收到时,她就立刻填好了,但是终究还是迟迟没能寄出。

仔细想来,她与康的恋情极为平凡。当时二十五岁的自己远比现在活泼,二十八岁的康想必也比现在更加孩子气。他们在同一个部门相识,包括康的九个月赴美研习期在内一共交往了两年。康从美国回来不久,亚纪就主动提出分手。

自那时起已过了两年,亚纪想。现在自己二十九岁,康也三十二岁了。造访他的故乡是在两年前,一九九一年的这个时节。她在下雪的新潟与康的家人一同度过岁末年初。

亚纪的脸孔火热,双掌托腮闭目。

笼罩整个长冈、下个不停的大雪在亚纪的脑海里清晰重现。康的父母都很慈祥,年长五岁的哥哥与嫂子也很质朴,仿佛可以直接感受到他们温暖的胸怀。

对自己来说,那种温暖就像那下个不停的大雪一样太沉重了,亚纪想。

康的老家在新潟经营着首屈一指的大型酿酒公司。在长冈郊外拥有大片土地,以一家人居住的主屋为中心建造了许多酒窖。对于代代生长于东京老街的冬木家的一员来说,那是她无法想象的另一个世界。

她对康没有丝毫怀念。但是,在新潟与他的家人共同生活的那几天时光,却不时在亚纪的心头缓缓化为追忆涌现。同时,若说在那追忆的前方完全没有浮现康的身影,倒也并不尽然。

自长冈回来一个月后,康向她求婚了。那是法国阿尔贝维尔(Albertville)冬季奥运会开幕的当天。亚纪深夜回到家,一边独自望着开幕式的实况转播录影,一边陷入长思。那是按部就班极为坚实的求婚,其中也一丝不苟地织入了康这个男人的诚实。但是,亚纪的心不为所动。虽然拼命想动,却很清楚怎样也无法动摇。她觉得答案老早之前就已出来了。

正式回复是在五天后。当天桥本圣子在一千五百米比赛挤进前三名,日本女子首度获得冬季奥运会奖牌。康完全不掩困惑,面带疑虑地问她原因。“虽然喜欢你,但是,我发觉,并没有喜欢到想跟你结婚。”

明知这个答案很平庸,并且,明知应该说出更明确的理由,亚纪还是只能这么回答。结果,那种平庸就是自己与康这段关系的一切。

到了春天,她收到康的母亲自新潟寄来的信。

说到这里,那封信到底塞到哪儿去了呢?

康也将与亚理沙结婚,他与自己的恋情即将成为单纯的过去了。年底大扫除时一定要找出那封信,要赶紧扔掉才行。

伏特加的醉意扩散全身。把喜帖和明信片装回信封后亚纪站起来,关掉厨房的灯走向卧室,一边思忖:不过康为何突然要求见面呢?“关于我们的婚事有话要说”是什么意思?难不成,康与自己的旧情让亚理沙发现了?可是,那不大可能。依亚理沙最近的样子看完全没有那种迹象。但是,事到如今康也不可能重翻两年前的旧账。依照康的个性,八成是整理房间时发现什么二人的回忆纪念品,想丢却又丢不掉,所以才临时起意决定还给她吧。他就是有这种一板一眼的规矩毛病。

回到已经非常暖和的卧房,她钻进被窝。

睡意降临。

还是不要出席婚礼吧。亚理沙或许会失望,但是只要说当天身体临时不舒服就不会有问题。傻乎乎出席前男友婚礼的愚行切不可犯,那也算是对步入人生新旅程的新娘聊表饯行的心意。

不管再怎么衰退,自己好歹还保有这点程度的自制力。

亚纪在心中这么盘算后静静入眠。

3

亚纪去附近的超市买东西,回到家时全身都已冻僵了。到昨天为止的好天气遽然一变,冷得简直夸张。虽才下午一点,天空已笼罩着厚厚的云层呈现夕暮时分的昏暗,仿佛随时要下雪,亚纪在回程中铆足了劲儿用力踩脚踏车。

她一边啜饮着前几天回老家时母亲给的姜茶,一边就这么坐在床边茫然地看着窗外的灰暗天空半晌。

东京的冬天还真是没劲儿,她蓦然想起康这句口头禅似的说法。

“既不下雪,路面也不会结冰。唯有北风又冷又干,把手脚冻得特别冰冷。这种冬天就像窝囊的半吊子。”

康是她交往的第一个外地人,所以在东京长大的亚纪当时对这种说法一半是反感,一半也感到新鲜。

“那你是说新潟的冬天特别有大将之风喽。”

她半带嘲讽地说。

“虽然没有大将之风这么了不起,至少我觉得是像样的冬天。”

记得当时康的回答果然颇有他的本色。

那么今天的东京应该是个像样的冬天吧,亚纪凝视着寒冷的天空思忖。

喝完姜茶,她去厨房开始准备晚餐。午餐是在外面简单打发的,所以晚餐她打算好好煮点东西。昨晚的沼尻电设尾牙宴是公司客户的最后一场尾牙,在接下来不到十天的时间,必须为了二十八日的年底工作总结算,拜会各家客户致意并且整理累积了半期的文件资料。书写数量庞大的贺年卡也是重要工作之一。这是一年当中最能悠哉喘口气的时期。

她早已决定这星期不出去吃,每晚都在家里用餐。她想让应该已被油腻的菜品和大量的酒精弄得疲劳不堪的肠胃好好休息。血液肯定也变得很黏稠。她刻意不吃早餐,午餐也打算带糙米饭团去公司。相对的,晚上她打算煮点儿健康的东西吃。这一个月以来,忙得几乎没拿过菜刀,也差不多开始手痒想煮菜了。

中学时亚纪就开始受母亲调教,所以料理三餐从来不是问题。母亲孝子的手艺相当好。亚纪与弟弟雅人,也是从小就吃着不豪华却美味可口的东西长大的。单凭这点,孝子想必就堪称伟大的母亲吧。

“烹饪这码事,是守护自己及自己所爱之人的重要手段哦。”

孝子以前就这么告诉亚纪。

像现在,水及食品的安全性、地球环境的问题在全世界掀起广泛的议论后,如孝子所言,慎选食材,选择安全的水及调味料来烹调食物,不正是用来保护自己的最佳技能吗?

想到这里,亚纪停下执刀的手,再次想起康以前说过的话。

“对人类而言,判别对象是敌是友的指标我认为只有一个,那就是对水是否亲和,如此而已。比方说对于我们公司制作的电脑及半导体而言,水就是大敌。对汽车及家电制品也是,凡是使用金属及化学物质的东西全部都是,电力和磁力之类亦然。这些讨厌水的东西基本上都是我们人类的敌人。相较之下,植物与动物、泥土与空气,还有大海,对人类而言在本质上是好的。所以像我们这种专门负责生产厌水制品的人,如果在工作时不格外小心,即使以为对人类有益,事实上也极有可能做出危害人类的行为。所以我总是铭记在心,对这种地方真的要当心才行。”

那时的亚纪只觉得康的这番话天真幼稚,但现在回想起来竟然奇妙地萌生不同的反应。最重要的是,之所以频频想起佐藤康,恐怕还是因为约好了今天傍晚将在暌违两年之后与他会面吧。

自长冈返回东京的新干线上,康说:

“迟早我也打算回乡下和我哥一起经营酒厂。长冈的稻米和水质都是日本第一。所以,我家的酒是日本最棒的酒。”

当他以难得激昂的表情如此宣告时,亚纪似乎隐约领悟到,自己不是能够与此人携手一同走下去的对象。

结果,亚纪拒绝他的求婚后,他不但没有辞职回乡,反而成长为公司网络事业的明星人物,可见当时他那番表明心迹只不过是不值一提的乡愁产物,但即便如此,康在之后两年的转变之大还是令亚纪至今仍无法理解。

今晚她打算煮西班牙海鲜饭。正好看到有新鲜的鲂鱼、蛤蜊、花枝,所以买了回来。另外,也大批采购了一周分量的食材。

海鲜饭本来就是亚纪的拿手菜之一。两个月前,通过杂志报道得知有种意大利制的海鲜高汤粉,她立刻去银座的百货公司搜寻回来试用,复杂深奥的鲜美以及方便省事令她赞叹不已。之前做海鲜饭必须花半日工夫从高汤开始熬,所以她很少做这道菜,但最近每个月都会利用一次这种海鲜高汤粉享受自己偏爱的美食。今晚她也准备了法式蒜黄酱,打算好好大快朵颐。亚纪的酱汁妙就妙在用了与美乃滋等量的鲜奶油。酱汁圆润柔滑的口感与清淡的海鲜是绝妙搭配,再多也吃得下。翌日,把剩下的汤加进白饭煮成意大利炖饭,又是一道极品佳肴。酱汁和炖饭的做法都是孝子教的。当然那种高汤粉,上次亚纪回老家时就已特地买回去孝敬了母亲。

孝子打电话来,是在亚纪已调好海鲜饭的味道、才刚把锅子放进保温容器之后。她拿着分机走进卧室,坐在床上开始讲电话。墙上时钟的指针已过了下午三点半。

母亲每周都会打两次电话来。周末固定有一次,另一次多半是在一周过半时。每次都会聊上将近一个小时,有时甚至会超过两小时。位于两国的老家亚纪每个月都会回去一次,假日也会与母亲相约在银座碰面一起逛街。每次把母女俩长年来的这种交流讲给朋友或男友听,有人视为理所当然,也有人啧啧称奇。“因为亚纪家,爸爸妈妈都是学校老师嘛。”童年玩伴经常这么说,但那样的她们直到婚前也一直维持类似母女的关系,除非因为丈夫调职搬到外县市,否则婚后也照样与母亲保持密切往来。

和母亲的缘分是很难淡掉的,亚纪想。

世人老是批评儿子与母亲的相互依赖,恋母情结更是成了窝囊男的代名词,但实际上母女之间恐怕也有同样甚至更深的依赖关系吧。可是,做媳妇的女人们却不反省自己,只顾着抨击丈夫与婆婆之间的关系。亚纪经常觉得,这样太不公平也太自私了。母女之间的感情,无论是在生产、带小孩或生活周遭都有许多相通的要素,所以其实远远来得更加紧密吧。

她照例与孝子一聊就没完没了。

东拉西扯地聊完种种话题后,孝子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

“说到这里,亚纪,这次的新年假期你打算怎么过?又安排了旅行吗?”

去年,亚纪与中学时代的三名友人一起去越南玩了一星期。今年年底高岛洋介邀她“要不要去泡个温泉”。不过她与高岛的交往尚浅,她还没下定决心要一起旅行共度数日。

“我还没决定。况且现在才安排可能别处也都客满了。”

她含糊其辞地回答。

“那么正月二日那天,我希望你能回来一趟。”

看来今天打电话来的正题是这个,亚纪暗想。

“我想应该没问题,不过怎么了?那天有什么事吗?”

“你说对了。”

孝子有点卖关子地说。

“雅人好像要带女朋友回来哦。前天他忽然打电话回来,说要介绍女友给大家认识,希望亚纪姐姐也在场。”

弄了半天,原来是这回事啊,亚纪有点怅然若失。雅人想结婚的对象似乎已经出现,这个上次回家时孝子就已提过。比亚纪小一岁的雅人已经二十八岁了,所以不管哪天宣称要结婚都不足为奇。亚纪与他算是从小感情就不错的姐弟,但彼此都有工作后,来往已不像以前那么频繁。尤其是雅人任职报社,直到两年前有整整四年时间都待在岩手和山梨的分社,一年能够见上一两面已经算是很好了。现在他调回总社,在社会组跑了一年警视厅 新闻后,从今年起总算如愿以偿地成为艺文组记者。不过每天好像还是一样忙于工作,记得和他最后一次见面还是中元节时。

“那倒是无所谓,不过不管对方是什么样的人,只要是雅人的选择我都不会有意见。”

“这话是没错啦,不过他以前从来没把女朋友带回家过,所以我想他这次应该是认真的。我们如果没有全家出席欢迎人家那就太失礼了。”

“那倒是。”

亚纪也同意。

“对了,对方是什么样的人?妈你上次不是说你也不清楚。”

“好像是雅人采访时偶然认识的人。他说是去采访庆应大学的儿童心理学教授时,在那位教授的研究室遇见的。那个女孩好像也在研究儿童心理。”

“多大年纪?”

“听说是二十四。”

听到是二十四岁,不知为何,亚纪的脑海忽然浮现大坪亚理沙的脸孔。

“那就是研究生喽。这样等于是雅人的学妹,说不定是意外的绝配。”

“既然是那孩子选中的人,我想一定如你所言是个好女孩吧。”

未来的学者吗?亚纪在内心说道。她觉得这果然很像雅人会做的选择。

和事事明快果断的亚纪比起来,严格说来,雅人从小算是个沉默内向的少年。这点和担任国文教师多年、目前在墨田区的都立高中当校长的父亲四郎很像。雅人的个性低调而平实,从小就拥有过人的专注力。他就职时,本来还有点担心报社那种猥杂的环境或许不合他的性子,没想到他的工作表现意外稳健,现在已如愿调到艺文组,可见雅人的那套方式还是很管用吧。至于亚纪,似乎也同样遗传到担任英文教师、大学时代有过一年留美经验的母亲孝子的个性。她的好奇心旺盛,相对的,也多少有点三分钟热度。孝子在亚纪小学三年级时辞去工作走入家庭,一方面也可能是为了专心教育两个孩子,但亚纪长大之后渐渐明白,部分原因也是孝子天生厌倦一成不变的脾性所致。

原本雅人自己在毕业时也曾十分犹豫是否该继续念研究所。他的专业是近代日本文学,大学和他那个女友一样念的是庆应大学。早稻田毕业的亚纪实在难以想象,庆应校友对母校的深厚感情是那样非比寻常。雅人也不例外。现在遇上校友而且是在母校邂逅,说不定正是雅人内心受她吸引的重大原因。

“对方叫什么名字?”

亚纪忽然想到忘记问重点。

“听说叫作加藤沙织。加藤就是常见的加藤,沙织是三点水一个少的沙,编织的织。”

亚纪将“加藤沙织”这四个字烙印在脑海,兀自想象一名线条纤细安静伫立的女子。虽然只知其名不知长相,但她越来越觉得这个女孩与雅人是天作之合。二人一定会发展到结婚吧,这个想法涌上心头,那是她自己也无法理解的明了直觉。同时,在如此确信的刹那,亚纪在内心深处忽然感到,这段婚姻肯定不会有好下场。这虽然也只是一种直觉,但这次却伴随某种难以言喻的莫名悲哀。这绝不是说二人的感情会破裂,而是正因为婚姻幸福反而令二人步向悲哀的结局,类似这样的预感倏然掠过她的心头一隅。

太荒谬了,亚纪打消那种莫名其妙的想象。

“那么,她如果和雅人结婚就变成冬木沙织了。”

她像要弥补似的如此脱口而出。

“对呀。”

孝子语气有点懒懒地附和。

“妈你怎么了?捧在手心拉扯长大的儿子要被人抢走了,做母亲的还是会有点舍不得?”

“才没那回事。”

孝子一笑置之。

“只要雅人能得到幸福,我毫无异议。”孝子说。

听着那小小的笑声,亚纪蓦然感到,母亲该不会也怀抱着自己刚才感到的那种莫名所以的危惧吧。

亚纪这时自觉今天的自己好像有点不正常。弟弟的女友与大坪亚理沙同年,再仔细一想沙织的沙也是亚理沙的沙。加藤这个姓氏多少也和佐藤康的佐藤有点类似。的确,亚理沙婚后就会变成佐藤亚理沙。她的丈夫康过去曾是自己的恋人,而被康邀约的自己,即将与他见面。

她感到人心真是奇妙。弟弟的婚事与康的婚事根本毫不相干,却在脑中如此无意义地错综交汇,甚至在心中唤起不祥之感。然而,这种毫无根据的思考断片,就像片片雪花坠地之后失去形状,只不过是转瞬间的消融之物。

亚纪一边敷衍电话彼端的孝子,一边漫不经心地将视线转向刚才还在看着的窗口。

她这才发现窗外早已飞舞着真正的雪花。

凝望被风吹送无助飘落的雪花,亚纪慌忙往墙上的时钟一看。指针正好指向下午五点。

糟了,她想。与康约的就是傍晚五点。看来和孝子聊着聊着似乎令她完全忘了时间。约定的地点是车站前的丹尼家庭餐厅,就算现在出门骑脚踏车也只要五分钟就会到,可是她还没梳妆打扮也没换衣服。

亚纪打断还在继续聊雅人的孝子,说道:

“总而言之,正月二日那天我会回去的。顺便也帮我转告雅人,我很期待与沙织小姐见面。妈,我现在有事要出门我们改天再联络。”

匆匆挂断电话,亚纪弓腰打算从床上起身。但她打住动作再次重重坐下。

紧握着分机,再一次,她看向窗户。

飞舞的雪片数量似乎正在一点一点地增加。这里是七楼,现在整面窗子都是雪。亚纪眯起眼,想起两年前降在长冈的霏霏大雪,试图将其与眼前的风景重叠。但,那只是徒劳。这场雪根本不可能像当时一样掩埋千门万户与芸芸众生。

没劲儿的冬天,康说过的话又浮现在亚纪的脑海。也许他说得对。这种飘飘然随风吹送的雪算不上是雪,康一定会笑着这么说。对于今天骄傲地宣称这是个像样冬天的亚纪,他一定也会耸肩失笑吧。然而,自己就是生在这样的东京,并且一直生活到现在,亚纪想。

和佐藤康分手果然是对的。自己不可能下定决心在那个大雪纷飞的城市与他厮守一生。

时钟的指针已指向五点十五分。就算现在开始着装出门也会超过五点半。

索性爽约吧,亚纪忽然想。

事到如今和他见面又有什么话可说。二人已是分道扬镳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同时,即使今天这种约会放鸽子也无所谓的。分手之后的男女,简而言之肯定都是这样,亚纪想。

4

把脚踏车停在丹尼餐厅的停车场,亚纪小跑步奔向餐厅入口。手表的指针已指向五点四十五分。让人等了这么久,现在她感到很抱歉。康一定等得都累了吧。

一进店内,亚纪立刻发现他的身影。他也认出亚纪,在亚纪走近之际将原本叼在嘴里的香烟在烟灰缸摁熄,站起身来。

“对不起,我迟到了。”

亚纪说着急忙脱下大衣,在佐藤康对面的位子坐下。康也几乎同时重新落座。窗边的桌子上放着喝了一半的咖啡及堆了数根烟蒂的烟灰缸。

“我看你一直没来,还以为我是不是说错了碰面时间呢。”

看似毫不在意的康微微浮现笑容。若是过去交往时,他想必会比亚纪自己更担心她是否出了什么事。

“真的很对不起。临时接到一通电话,实在走不开。”

“这话该我说,这种时候找你出来真不好意思。”

虽然在公司偶尔会擦肩而过,但二人已有两年没有这样单独见面了。不过,对康的印象倒是和在公司偶尔撞见时没两样。这么面对面让亚纪得以确认,今天一整天频频想起的与他那段过去已经完全风化,在自己内心不留任何痕迹。她稍微松了一口气。几许紧张似乎骤然解消。

然而,这么想完之后,紧接着亚纪终于注意到康穿着西装。灰色西装配上深蓝色领带,打扮依旧低调。亚纪念头一转,以前没留下特别的印象也许是因为他那身服装。

“你今天也上班?”

向女服务生点了一杯红茶后,亚纪说。

“要整理平日没能处理的文件,星期六几乎不得休息。”

“是吗?真辛苦。”

仔细一看,康好像胖了一点。下颚隐约多了一点肉。他已三十二岁,似乎也有了与年纪相应的沉稳。

“那你待会儿还要回公司?”

虽然觉得自己根本不在乎答案,她还是问道。康缓缓点头。

“对了,你说一定要跟我谈的事到底是什么?”

只见三十分钟,当初如此强调的是自己,亚纪一边这么想一边说道。

康朝手表一瞥:

“我会长话短说的。”

他说。这时红茶送来了。才刚提起的正事又被吞回去,他默默地注视亚纪啜饮一口红茶。他这种停顿的方式令亚纪齿痒。她感到,康还是一样过度谨慎。

“快说吧,到底是什么事?”

她放下杯子催促。于是康报以苦笑。

“有什么好笑的?”

亚纪也不知怎的感到好笑,咧嘴说。

“没有,只是觉得你还是一样这么性急。”

“我才没有。”

“你就是有。我会准时在三十分钟之内讲完,所以你也用不着这么心急吧。况且你还让我等了足足四十五分钟呢。”

“所以我不是讲过了,是临出门时临时接到电话身不由己,也跟你道歉了不是吗?”

“可是,约定就是约定呀。”

康越发觉得有趣似的笑着。

“你这是什么话。突然打电话来,硬要人家非跟你见面的可是你。”

“这点我的确感到很抱歉。但我希望你别误会,因为我并不是在生气。”

“这点小事我起码还知道。”

亚纪端起杯子,又喝了一口红茶。和以前的康比起来,现在他在闲聊之间处处洋溢着自信。但并不会令人感到不快。

“我可以抽烟吗?”

康从衬衫胸口的口袋掏出一包“七星”和一次性打火机说。

“请便。”

亚纪今晚并没有别的安排。就算三十分钟的会面变成一小时其实也无所谓。反正以后也不会有这样说话的机会了,既已决定见面,纵使在这人身上多花点时间应该也不会遭到天谴吧,亚纪决定换个角度这么想。

不知是否察觉到她这种心情,康津津有味地吞云吐雾。望着他那副模样,亚纪思忖,现在才想起以前的康应该是根本不抽烟的。

“真稀奇。”

“什么?”

“香烟。”

对方露出不解其意的表情。

“你以前应该不抽烟吧。”

这时,不知怎的康肃然板起面孔。于是亚纪略略做出戒备。

“过了两年,即便是我这种无趣的男人,多少也是会变的。”

听到这种话,亚纪当下暗想还是三十分钟一到就结束这次会面吧。男人老是这样,只要有了自信就会变得厚颜无耻不知分寸。说出这种无聊的讥讽究竟有什么好玩的。

然而,康的下一句话出乎亚纪的预料。

“你这种动不动就发火的个性也还是老样子呢。”

他一边熄掉香烟,脸上再次浮现讨好的笑容。

“被你甩掉之后我就开始抽烟了。虽然味道不怎么好,但是的确,这玩意儿会养成习惯。在公司是因为没有抽烟场所,所以我尽量不抽罢了。”

“既然味道不好干吗不戒掉。香烟可是最容易致癌的物质。”

“的确。但是,那时我一心一意只想着自己非改变不可。虽说这想必不是抽抽烟就能改变的,但是当时立刻想到就能做的我也只想得到这个。不过,这两年我在其他方面应该也改变了不少哦。虽然完全不觉得是朝好的方向改变。”

康不带自嘲意味地如此说道。亚纪牢牢盯着他的脸。的确,他变了,她想。以前他应该不是能够如此坦率直言的人。

“也不尽然吧。你现在可是公司最会赚钱的人。我一直觉得,你很努力。”

“谢谢。能够听到你这么说我很高兴。不过,我做的事没什么了不起。只要待在我们公司,网络事业的前途注定黯淡无光。枉费我们在商用连线服务上抢先一步,高层已失去干劲。等到明年针对个人的服务供应商将会不断崛起,可是我们早早已有落伍的迹象。本来日本就已经比美国落后十年了。再加上,如果又被别家公司抢先,不到五年我们肯定就得被迫退出这个市场。虽然我很怀疑现在不做大幅投资到底是何心态,但主管会的消极态度令我目瞪口呆想生气都气不起来。无论是人员还是预算,到现在都还只有其他公司的一半程度。”

“看来在那位社长的领导下果然没戏唱。”

业务内部平日就对那位理工科出身的社长大肆挞伐。新兴事业果然也是如此吗?亚纪一边推测一边说道。

“正好相反。”

没想到,康断然否定亚纪的发言。

“我们公司真正懂技术的只有若杉社长一个人。虽然他在社内的评价似乎不太好,但是实际上只有他看出公司的未来下场。事到如今,我们就算生产再多个人电脑、交换机、电话机,也赶不上其他公司。可是老头子佐伯先生和富山先生等人却只知道抓着过去的光荣历史猛扯若杉先生的后腿。结果,拜这些注重老旧硬体的家伙所赐,若杉先生的计划连三分之一都无法做到。昨天我也和社长一边吃晚餐一边谈了很多,最近他自己好像也已陷入绝望。我还听到一个惊人的消息呢。社长大学时代的好友是细川总理身边的人,跟着一起进了官邸,关于明年官邸要架设的网页据说也私下找社长征询了不少意见。所以,本来好像已经谈妥由我们公司的员工和NTT的技术群合作企划网页的格式,没想到,上周却因为无法得到董事会的认可使得整个计划泡汤了。现在到底是怎样,我实在无法理解这种现实状况。”

佐伯、富山二人是负责技术方面的常务和副社长。昭和四十年,在各家公司为了开发国产电脑激烈竞争的时代,他俩都是身为开发部核心人物发挥辣腕的工程师。即便如此,康说的话还是令亚纪吃惊。她深切感到,处于和他们这些业务人员不同层级的次元,他正面对每天的工作挑战。

“董事会为什么会将那么有利的计划叫停呢?”

康朝她耸肩。

“大概是觉得会有损企业的政治中立性吧。本来只是电电集团的小喽啰,历代社长都是由邮政及电电公社那边指派过来的人,现在居然讲什么政治中立,我倒觉得简直令人喷饭。佐伯先生等人的论调,只不过是为反对而反对罢了。”

康说到这里,端起手边的杯子把剩下的冷咖啡一饮而尽。然后,再次垂眼看手表。

“其实,有件事非拜托你不可,所以今天才特地请你抽空出来见面。”

康抬起脸时,已经肃然端坐进入了正题。他这种转换话题的态度,带有干练生意人特有的犀利。亚纪微微感到被他的气势压倒。

“我知道这个请求很失礼,也猜想你肯定会心里不舒坦,但明知如此,还是非得拜托你不可。”

亚纪微微点头,默默直视康的脸。

“关于我们将在下个月十五日举行的婚礼,虽然亚理沙邀请了你,但是很抱歉,我希望你无论如何都不要去。”

佐藤康表情紧绷地说出这番话后,双手撑桌深深朝她一鞠躬。

5

康离去后,亚纪心不在焉地待了半晌,她向来收拾空杯子和烟灰缸的女服务生点了一杯啤酒后,看看手表。时间是晚上六点十九分。康果然信守承诺,三十分钟一到就谈完走人了,她想。

“当然,你一开始指出的理由也是原因之一。如果顾虑到亚理沙自然更不用说。但是,比那更重要的是,我担心会给你惹来麻烦。其实,我自己多少也觉得,应该不至于演变成那种事态。但是,如果仔细回想那个人这段时间的言行举止与样子,我就觉得如果让她跟你面对面,恐怕有点无法预测会发生什么事。突然听到我这么说,我想你一定觉得惊愕,但我绝对不是在说谎,也没有夸大其词。提出这种唐突的要求实在很抱歉,但是请你体谅我的真正用意,十五日那天能否答应我绝对不会出席?”

康最后又是一鞠躬,但亚纪到头来只说出一句“让我想想”,并未给予肯定承诺。她本来就不打算出席二人的婚礼,所以就算立刻点头答应应该也无妨,但康过于奇妙的真心告白,令亚纪的心情动摇到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地步。

到最后,她只顾着在意千万不能让康发现自己这种内心的动摇,根本没心情好好回答。说出“让我想想”已经费尽全身力气了。

这种突如其来的心乱,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亚纪将送来的啤酒一口气灌下一半,然后吐出一口气。

基本上,这么奇特的事简直闻所未闻。说穿了,康是用那一本正经的面貌与说话态度强迫她答应如此荒唐的要求。

可是,自己聆听康的说明居然渐渐感到胸口紧绷。也不知是怎么了,总之手脚颤抖几乎喘不过气。那种难以形容的奇妙感觉至今犹在体内余烬未熄。

听到康请求她不要出席婚礼,亚纪当下想到的是:亚理沙果然还是发现自己与康过去的关系了吧。亚理沙故作平静频频要求她出席,背地里肯定是隐藏着想要试探未婚夫康的执拗心态——亚纪如此直觉。换言之,亚理沙渴望康能亲手与过去彻底做个了断,而他也顾及她的心情,所以只好专程向亚纪提出这种失礼的请求。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看着陷入沉思的亚纪,康接着又说:

“亚理沙对我们的事毫不知情。我希望你明白这是出于我个人的请求。”

于是,亚纪当下的反应是:

“那么,是你不希望我出席婚礼喽。你是想说你无法忍受这种不知分寸的行为是吧?”

她想起当她这么顶回去的瞬间康那看似困扰的表情。之后他抹去满面愁容,用强调的语气郑重声明:

“若只是那种程度的理由,我也不会这样厚着脸皮来见你。我起码还猜得到你从一开始就不打算出席我们的婚礼,况且即便是现在你仍是我最信赖的人。只是,我认为这次的情况有点不同。亚理沙好像一再拜托你出席,以你的个性说不定会被她的热情打动,无可奈何地决定出席。万一真的演变成那样,我判断你的一番好意反有招来尴尬事态之虞。所以,我才会这样不顾羞耻地恳求你。”

喝光啤酒,亚纪终于稍微镇定下来。不知何时已入夜了。之前窗外漫天飞舞的雪花早已不见踪影。她望着自己映在昏暗玻璃窗上的面孔,亚纪不经意间想起,康的母亲叫作佐智子。同时,仅只是在同一个屋檐下共度数日的,那张脸孔与声音、身形,也在脑海清晰重现。那是个瘦小的人,和一百六十五厘米高的亚纪站在一起起码差了一个头。听说那年她正好满六十岁,所以现在应该是六十二岁。那是个总是带着温柔谦和笑容的女性。即便现在这样刻意回想,还是没有留下特别强烈的印象。

只有一件事记忆特别深刻。那是亚纪与她单独去长冈郊外的温泉做一日之游时。起初本来说好是康、佐智子与自己三人同游,但康在前一晚开始发烧,最后变成佐智子与亚纪去。和不熟的对象单独出游,令亚纪有点想打退堂鼓。但唯独那时佐智子的态度强硬。“亚纪,虽然有点早,但咱俩就先过个纯女性的新年吧。”然后硬是半强迫地把她拉出门。

由佐智子驾驶“佐藤酒厂”的厢型车,她俩一大早就出发了,但户外正吹着连五米外都看不见的强烈暴风雪。不过长冈的干线道路拥有最先进的融雪装备所以还是勉强可以行车。

“虽然其他县市的人都在说角荣先生的坏话,但是他替我们打造了这么棒的道路,我们可是打心底里感恩有这样的政治家哟。”

佐智子握起方向盘来意外大胆,似乎很享受开车。只听她一个人絮絮说起酒厂及两个儿子的往事,亚纪坐在副驾驶座上只有默默点头的份儿。

“在东京长大的亚纪,想必觉得这样的冬天很受不了吧。”

被对方这么一问,亚纪回答:

“不过,我认为雪真的是无可挑剔地非常美。”

于是,佐智子说:

“其他县市的人,如果说雪很美,新潟的人马上就会露出瞧不起人的表情。会觉得别人根本不知道在雪地生活有多辛苦,凭什么讲得这么轻松。像我先生就有那种倔强的毛病。可是我啊,最讨厌那样了。我认为那是别扭的雪乡臭脾气。我也是在这长冈出生,一直生活在这里,但我可从来没有讨厌过雪。正如亚纪你说的,我也认为雪真的很美。每年冬天来临我都会好感动哦。”

她说着笑了。

山路果然险恶,抵达温泉区是在近午时分。

雪已完全停了,天空一片蔚蓝。她们坐车抵达建于半山腰的老旧小温泉旅馆,受到旅馆主人的郑重欢迎后,亚纪二人换好衣服便立刻去露天浴池。出了建筑物,走下积雪的石阶后周遭是整片银白世界,亚纪甚至忘了穿着雪木屐的裸足被冻得麻痹的冷意,不由自主地痴望着眼前迷人的景色。走完石阶,自悄然无声的空气底层传来幽幽水声。拨开前方戴着绵帽的树林一看,是辽阔的河岸。浴池就坐落在岸边。那条河也从两岸到河心完全结冰了。冰冻的河面在终于开始照耀的阳光下闪闪生辉。那堪称雪、冰与光交织而成的天然艺术。

“我家附近就有座小神社,供奉那块土地的镇守神。本来这条河就是镇守神的神体哟。”佐智子说。

的确,亚纪也感到眼前的景色有种难以言喻的神圣之感。

正月三日已过,再加上又是大白天,或许因此没看到别的客人,浴池等于被她们包下来了。起先不太热的水温令人有点不放心,但整个人浸下去后腰部渐渐涌起暖意,与刺痛整张脸的寒气混在一起,有股无法形容的舒爽笼罩着亚纪。水蒸气与自己呼出的气息,都化作前所未见的雪白烟雾,就连应该紧靠身旁的佐智子也在白烟中朦胧不清。

泡完长澡回到旅馆,亚纪穿着浴衣罩着外褂寻找先回来的佐智子,结果旅馆主人把她带到一楼的内室。那是个约有十五张榻榻米大小的大房间,正中央铺着鲜艳的绯红色地毯,面对面放了两套豪华午餐。而且,同样罩着外褂的佐智子端坐在下座的坐垫上早已在等候亚纪。

二人互敬热酒之后,佐智子肃然坐正:

“这次,谢谢你肯远道光临。犬子不成才,今后还要请你多多照顾。”说完她静静低头行礼。然后,“还让你陪我这种欧巴桑一起泡澡,真是谢谢你。”说着浮现一如往常的微笑。

吃完饭,要离席前,佐智子说了这样的话:

“其实,三十六年前,我也像现在的亚纪你一样被我婆婆带来这里。然后就像刚才一样一起泡澡,我婆婆也是这样让我坐在上座,对我鞠躬说她儿子要交给我照顾了。我那时候已经跟我先生订婚了,所以和你的情况有点不同,但后来听我婆婆说,佐藤家代代迎娶媳妇时都是这么做的。我想,也许是为了亲眼确认即将嫁进门的女孩是否身体健康足以传宗接代才有这么一套仪式吧。不过,我听了之后倒也没有不高兴,能够在这种形式下让婆婆把未来的丈夫托付给我,我单纯地只觉得很开心。所以,我当时就决定,如果以后我也有了儿子,那孩子带媳妇回来时,我一定要做同样的事。可是大儿子娶媳妇时,我一直找不到适当的机会开口,终究还是没能这么做。结果,康带了他配不上的出色女孩回来,所以我心想这次一定要把握机会,终于提出今天这种无理的要求。不过,你不需要觉得有负担哦。因为我只是任性地做了一直以来很想做做看的事罢了。”

温泉很棒,也享用了美味大餐并且和佐智子敞开心扉拉近了距离。所以,亚纪当场只是老实地把她说的话听进去而已。“彼此彼此,我也要请您多多照顾”这句话好像也是抱着轻松的心情回答的。然而,现在加上刚才康说的话,再回想当初那半天的事,佐智子的确已经认定亚纪会成为儿媳妇。

据康表示,两年前佐智子得知他与亚纪分手,受到的冲击似乎比康还严重。

“你八成会觉得匪夷所思,但我老妈至今还在唠叨,如果你肯嫁过来该有多好。老实说,就连我自己也不太清楚她为何对你执着到这种地步。总言之,她好像还没对你完全死心。当我告诉她已和你分手时,她脸色大变,嚷着要自己去找你当面恳求你,在家闹了半天。我和我哥联手阻止她都费了好大力气呢。结果,这次我决定和亚理沙结婚后,她反而好像更无法忘记你,又重提两年前的旧事,懊恼万分地说她那时还是应该去找你说服你才对。你也见过她一次,所以应该了解,她本来并不是那么感情用事的个性。严格说来,她应该算是温顺内敛的人,什么事都听从我那任性老爸的,况且她也没有什么特别灵敏的直觉。可是,只要一提到你,她就激动得连我都无法理解,如果问她:‘你真的那么不喜欢亚理沙?’她会说完全没那回事,可是另一方面又斩钉截铁地说:‘因为亚纪不是别人能够相提并论的人。’”

可以看出,详细说明内情的康渐渐染上困惑的神色。他一边叙述一边频频叹气。

总言之,近两年以来,据说佐智子老是把亚纪的名字挂在嘴上。“我听得都腻了,真怕我老妈会做出什么鸡婆的举动。幸好,到目前为止好像完全没事,所以姑且值得庆幸。”康说。听他的口气,似乎不知道佐智子写过信给亚纪。

亚纪始终抱着哑然的心情聆听康的叙述。

一边听,一边试着回想分手的第二个月佐智子寄来的信中的内容,但她毫无印象。突然收到那种东西,对当时的亚纪而言只觉得烦。她怀疑也许是康向母亲哭诉,让母亲写来这种无聊的东西。所以,也没仔细读信就随手往哪儿一塞。之所以没有直接撕掉,只不过是因为康出乎预料的执着令她感到有点毛骨悚然,因此她判断还是把信保存下来以防万一发生什么纠纷时还能当作证据。

然而,看来那似乎是亚纪疑心过度的误解。

心头躁动激烈到喘不过气,是因为听到康说佐智子在今年三月因蛛网膜下出血曾一度病倒。幸好及时发现保住一命,但从那之后,佐智子对亚纪的执着据说变得日渐露骨。“简直有点病态了。”康露出束手无策的表情。虽然据说没留下什么后遗症,现在如常过日子。

“自从意识到自己的死,她开口闭口都是你。‘你和亚纪真的没希望了吗?难道就不能想办法从现在开始重修旧好吗?’她常常这样嘀咕。从入夏之前,她就开始吵着要直接找你至少跟你谈谈也好。过去她虽然偶尔也会说类似的话,但她自己似乎也知道事到如今不可能做那种举动。可是夏天之后,她好像真的想去找你。到了八月,我和亚理沙开始交往后,我告诉她我已有了喜欢的对象,也在九月订了婚,我妈果然鸣金收兵。即便如此,她心里还是对你执着不放。所以,如果下个月在婚礼上看到你,我猜我妈的想法肯定又会大受动摇。假使我妈真的在婚礼上抓着你不放,我想,你一定也会不知如何是好,况且我妈的身体状况也是个问题。如果过度激动再发作一次,那就真的无法挽救了。”

康热切地劝说。

“对你真的很抱歉。”他一再鞠躬,“向你提出这么恼人的要求实在很对不起。”他再次强调。但是,凝望康那副模样,亚纪却萌生出截然不同的念头。

那个念头,现在剩下自己一个人冷静反刍,其实极为单纯。简言之,亚纪对于自己当初拒绝康求婚的判断陷入深深的怀疑。继而,那股怀疑也伴随着强烈的后悔与自责。

暌违两年的佐藤康已有了远远超乎当时亚纪想象的成长,单看他在公司受到的评价也能确定,而且在事隔许久后这么面对面一看,亚纪自己也能清楚地感受到这点。当初大言不惭地说什么没有喜欢到想要结婚,但是说穿了该不会只是亚纪的判断有误?至少对于今日的康,亚纪丝毫不觉得他平庸。

不过,突然涌起强烈懊悔的最大理由,并不在此。

亚纪听到康转述佐智子至今仍强烈渴望自己当她儿媳妇的炽热心愿后,毫无道理地被感动了。佐智子如此看重自己,自己为何当初会拒绝康的求婚呢——她这才理解两年前自己做出的选择有多么重大,不禁惊愕得浑身震颤。

再次看表,已经晚上七点了。

店内开始进入晚餐时段的杂沓拥挤。放着空啤酒杯坐太久感觉有些不好意思,亚纪缓缓起身,披上放在一旁的大衣,再次凝视自己映在窗上的身影。这种白色及膝大衣其实已经完全不适合自己了,她想。

这么想的瞬间,再一次,她感到汹涌起伏的情潮自下腹部猛然涌至喉头。即便在亚纪看来也正一天比一天变得更美丽的亚理沙穿着结婚礼服的身影闪过脑海。接着想起的是至今仍塞在梳妆台抽屉里的那张缺席通知。已将“缺席”二字圈起,在上方一笔一画地添上“恕我”,并在通信栏写上“恭贺二位成婚。诚心献上祝福”的那纸雪白明信片上的文字历历如在眼前。

我不甘心,亚纪想。

所以,她才会迟迟无法将那张明信片寄出。亚纪感到,刚才康的叙述逼得自己不容分辩地直视沉在胸口底层的那颗赤裸裸的真心。

亚纪将视线自窗户移开,像要一步一步踩紧般迈步走向门口。

自己肯定是失去机会了,她想。身为二十九岁还没找到伴侣的平庸女子之一,她非常懊悔。得知亚理沙与康订婚时,其实也很懊悔。但是,现在比那时更甚数倍,自己的确正被懊悔不甘所驱策,亚纪想。

外面的寒意比起白天更加冷彻骨髓。路灯的光线在夜晚的冷空气中发出清冷的光辉。

还是去参加婚礼吧。如果康的母亲主动找自己说话,就好好说出当时的心情,郑重地告诉她彼此都已无法再挽回逝去的时间了——亚纪如此下定决心。

6

冬木家代代行医,明治时代中期在两国这个地方开设医院。因此亚纪堪称五代相传的道地江户小孩。曾祖父的父亲本为四国高松人,却来到东京就读东京医校,当了医生。从此“冬木医院”成了两国一带知名的医家,曾祖父在相扑道馆聚集的当地也因地缘关系据说在战前成了谷町(相扑后援会成员)之一。谷町本是明治末期由于大阪谷町街的外科医师免费替相扑力士诊疗而产生的新名词,就此意味而言,曾祖父才是道道地地的谷町。

战后,祖父也继续行医多年,但亚纪念中学时祖父骤逝只好关闭医院。他有四个儿子,三男夭折,长男、次男都成为医生,唯有亚纪的父亲身为老幺却当了教师。本来应该让两名兄长中的其中一人继承家业,但大哥进了大学的外科就这么当上了教授,二哥也加入大学医局成为东京郊外某国立医院的副院长,因此无法继承家中的医院。

结果,继续住在两国老家的是自祖母过世以来,亚纪三岁那年开始与祖父同住的四男四郎一家。

由于只是将原本一楼医院、二楼住家的格局简单改建,因此亚纪的老家虽大,住起来却很不方便。最主要还是太过老旧。虽曾一再整修但房子本体是战后立刻兴建的,所以已有五十年历史。因位于地震、战火而蒙受重大损害的地区,所以梁柱选用的都是坚固建材,却还是不免给人古色苍然的印象。孝子这几年频频提议拆除重建,但亚纪的父亲四郎却迟迟不肯点头。格局的确也很古怪。一进玄关就是客厅,光是这个西式房间就足足有十五坪(约五十平方米)。这也难怪,因为这间客厅是将候诊室与诊疗室、处置室全部打通直接使用。另外,一楼还有四郎的书房和父母的卧房,二楼则有亚纪与雅人的房间、过去祖父母住的四坪和室、存放医院时代旧病历等物的仓库、浴室及晒衣场。现在如果有客人留下过夜时就利用二楼的四坪和室。

在冬木家,正月两日向来习惯在那间大而无当的客厅吃寿喜烧。例年总有和四郎比较亲近的学生近十人上门拜年,过了中午就开始热闹开动,但今年雅人邀请了加藤沙织,所以四郎应学生之请,傍晚改去其中一人的家里做客。

雅人与沙织在下午四点过后离开。四郎也紧接着出门,现在大餐桌只剩下亚纪与孝子相向而坐。

“好像忽然变得很冷清呢。”

孝子一边泡茶一边咕哝。

刚才打开的电视正在播放东京电视台惯例播出的十二小时连续剧。这次演的是《织田信长》。扮演信长的高桥英树姑且不论,扮演秀吉的三田村邦彦实在不太适合这个角色。孝子也说:“三田村要演也该演明智光秀才对嘛。”

房间墙上挂着一九九四年的崭新月历。亚纪是一九六四年出生的,所以今年正好满三十岁。她深深感到,三十岁,是个连自己都有点难以置信的年龄。

“不过,雅人今天喝了真不少。”

孝子啜饮苦涩的浓茶说。

“被妈这么一说的确是。人家沙织比他沉稳多了。”

对对对,孝子也跟着附和。

加藤沙织是个令人颇有好感的开朗女孩。以二十四岁的年纪来说,算是相当成熟,感觉上比雅人稳重多了。若要说令人意外之处,顶多也只有沙织滴酒不沾的体质。冬木家包括亲戚在内人人都是酒中豪杰,四郎、孝子、亚纪的酒量固然都很好,但雅人似乎深受祖父和曾祖父的遗传,堪称千杯不醉。当然他本就生性谨慎,所以从来不会让自己酒醉失态,但他的酒量之强简直非比寻常。这样的雅人选中的对象居然完全不喝酒,着实令亚纪有点惊讶。

“那,怎么样?妈对沙织,还满意吗?”

亚纪开门见山地问。

孝子露出稍做思考的动作。

“她应该是很好的女孩吧。最主要的还是雅人好像用情很深。初次见面虽然无法断言,但那孩子如果肯嫁进来我当然不会有太大意见。我想你爸爸应该也是同样的心情。”

这种说法有点含糊。不管什么事一向爽快直言是孝子的本性。亚纪感到,“不会有太大意见”这种迂回的说法好像有点不像孝子的作风。

沉默半晌后。

“亚纪你觉得呢?”孝子一脸正经地问。

亚纪一边回想沙织秀丽的五官一边说:

“长得那么漂亮肯定吃香嘛。”

她是在开玩笑,但孝子依旧一脸正经:

“我想她一定是在温暖的环境中率真长大,看起来很能干踏实,感觉也很爽朗,雅人算是遇到了一个好对象。”

亚纪凝视母亲的双眸用认真的语气改口这么说。

“不过,他们两个老是互相道歉耶。”

孝子隔了一拍呼吸,如此说道。亚纪不大明白母亲在说什么。

“老是道什么歉?”

孝子终于展颜笑了:

“你自己想想看是不是。他们一进门雅人就说:‘她本来老早就说要来我们家打招呼,可都是我太忙才拖到现在。’沙织就赶紧道歉:‘没那回事。是我不该老是厚着脸皮提出要求,也没考虑到雅人的工作真的很抱歉。’然后,雅人也是,马上就低头认错:‘才没那种事。是我做得不够周全,我才觉得对不起小沙呢。’总之,你不觉得他俩只要一对上眼就拼命道歉吗?吃寿喜烧时也是,一个说:‘对不起哦。我是不是该帮你多夹点肉才对。’另一个就说:‘啊,小沙,你没吃到蒟蒻丝吗?对不起哦,我没注意。’总之二人没完没了地猛道歉。亚纪,你都不在意?我在旁边看着都觉得不好意思呢。雅人该不会每次对女孩子都是那个调调吧。我现在才知道。”

孝子有点语带愤懑地说。

亚纪听了孝子说的话不禁失笑。

“这不正表示小两口儿感情好嘛。难不成,妈在嫉妒沙织?”

“少胡说八道了。不过,只顾着互相谦让是无法天长地久的哟。尊重老公固然重要,但是做妻子的,可没那个必要当应声虫、小丫鬟。男人哪,碰到紧要关头往往意外地无法自己拿定主意,所以有时候也得狠狠踹他屁股逼他前进才行。男人若是赛马,女人就是骑师。如果只是一味紧抓马鬃,迟早会被甩下马。牢牢握紧缰绳,学会驾驭马的技术和胆量才是最重要的。”

对于这番孝子才说得出的见解,亚纪颔首同意。实际上,对于沙织,亚纪也感到有那么一点点异样。母亲说雅人与沙织彼此都对对方太客气,简言之,其实是不满沙织让雅人超乎必要地为她顾虑太多吧。

不过话说回来,头一次拜见男友的家人,年轻的沙织肯定很紧张。亚纪觉得,沙织摆出比平常更谦逊的态度毋宁是人之常情。那样的她反而令雅人更顾虑也无可奈何吧。倒是亚纪对于加藤沙织这名女性之所以感到格格不入,是因为亚纪对沙织在言谈之间表露的某种堪称传统守旧的想法无法苟同。

吃饭时,针对沙织专攻的儿童心理学,父亲四郎问起“沙织小姐研究儿童心理,觉得最大的收获是什么”时,她是这么回答的:

“这个嘛,应该说研究儿童发展让我知道,对人类而言,最重要的就是被爱吧。重要的不是去爱,我认为被爱才是重要的。所以,人与人的关系,我觉得不是相爱的关系而是互相被爱的关系才行。”

看着四郎听完这番话露出感慨颇深的表情,沙织凝视他的眼睛,又继续说道:

“说来有点不好意思,我从中学时代就最喜欢‘爱上了就拼命’这句话。我当时心想等我长大了一定要拼命爱上某人。可是等我上了大学开始学习儿童心理学,才开始觉得这种想法说不定是错的。拼命去爱上别人,也就等于是盲目地爱人,对吧。但我觉得那往往只是自以为是地把自己的感情自私地强加在对方身上罢了。比方说,现在母子关系的种种问题也是,就儿童心理学的角度来说,如果说母亲对小孩的母爱不够或有所扭曲,做母亲的无法掌握孩子到底有多需要自己、是否爱着自己,才是最大的原因所在。她们为了无法爱小孩而苦恼,但实际上,她们只是不知道小孩有多爱自己罢了。简言之,现在的母亲们无法察觉最重要的不是自己对别人的感情,而是对方对自己的感情。就发展心理的角度而言也一样,人类欠缺爱情的最大要因,已经证实是幼年期的爱情不足。所以,我认为被爱比爱人更重要。就这个角度而言,‘爱上了就拼命’这种说法也等于是相当自我中心的想法。”

对于父亲和沙织的这段对话,雅人一边深深点头一边聆听。

然而,亚纪注视着用沉静语气发表意见的沙织美丽的容貌,却感到某种难以释怀的疙瘩。这么美丽的女孩子从中学就喜欢“爱上了就拼命”这种话似乎不大寻常。从她那种被爱比爱人更重要的想法当中,也可窥见某种凝重氛围。若是二十四岁就决定结婚的女子,按照常理,现在应该非常非常喜欢对方才对吧。想起这个月十五日就要与佐藤康结婚的大坪亚理沙,亚纪如此强烈地感到。

加藤沙织自己也许在幼年期就缺少关爱——亚纪试图这么猜想,但就今天听她与雅人的说法,身为家中独生女的她似乎是在双亲的宠爱下长大的。据说沙织的父亲是钢笔制造商的高阶主管,母亲是家庭主妇。她从小学到高中一贯制的教会学校进入庆应大学,家庭环境也看不出有什么问题。既然如此,此人身上是否另有更大的秘密——亚纪蓦然萌生这种奇妙的想法。

“不过,那种事他们自己迟早也会明白吧。”

孝子的话令亚纪倏然自沉思中回神。

从母亲豁然开朗的语气中,亚纪感到与加藤沙织见面后,母亲肯定也产生某种模糊的危惧。同时她也想起头一次听母亲提起沙织的名字时,不意间掠过心头的一抹悲哀。那时她想象沙织是个线条纤细安静伫立的女子,但是实际打照面才发现沙织没有那么弱不禁风。不过,她的内在的确有某种令人不安难以捉摸的部分。

“不过马上要成为儿媳妇的人长得那么漂亮,妈应该还是有点得意吧?”

亚纪也想换个心情于是这么打趣。

“怎么可能?”

孝子说。

“要挑媳妇的话长相普通就够了。重要的当然还是内涵。长相那种东西只要过个十年还不是大家都一样。男人也只有婚前才会被外表吸引。更何况是做母亲的,如果被儿媳妇的外表唬住那还得了。”

“也许是这样没错啦。但就是弄不清重要的内涵所以结婚才是难题呀。就连交往的当事人自己都会看走眼,周遭的旁人当然更无从判断内涵了。”

这时,孝子眉头一皱,略微倾身向前。

“我可不是周遭的旁人。我是雅人的母亲耶。母亲的直觉是很特别的。”

“那么,以妈的直觉,他俩的婚事究竟会不会顺利呢?”

亚纪仿佛被孝子的气势震慑住了,不禁问道。

“我想那肯定是会顺利吧。否则,我哪还能这么悠哉。沙织的个性看起来也很好,就像你说的,我也认为雅人找到一个很不错的对象。”

“既然如此,不就毫无问题了吗?”

“说得也是。”

孝子说着,终于露出与生俱来的笑容。望着那张笑脸,亚纪回想起去年年底从佐藤康那里听来的消息。康的母亲佐智子,据说并不反对他与亚理沙结婚,却又至今仍强烈希望亚纪能嫁进门。佐智子这种矛盾的态度,难道也是孝子刚才说的“母亲的直觉”造成的吗?

仅仅只见过一次面,而且既不像沙织那么年轻,也不是什么大美人的自己,佐智子为何如此中意呢?自从那个下雪的傍晚听到康的叙述后,亚纪就一再试着思考其中的原因,但是当然完全想不出个所以然。

所以至少,如果现在能够重读佐智子写的信,说不定可以多少猜出那个理由的一角。抱着这个想法,她拼命找那封信,但不知究竟放到何处了到今天仍未找到。

“今晚你会留下来吧?”孝子说。

亚纪点头。

“那我们开瓶葡萄酒吧。”

“酒我已经喝够了。”

“可是,我看你刚才没喝多少嘛。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那倒不是,只是从除夕开始就有点喝多了。”

前天,三十一日下午,好友寺冈梓突然问她要不要一起守岁过年。除夕本来打算回这里与父母一同迎接新年,但阿梓在电话中的语气令她有点不放心,于是临时跑去阿梓的公寓。结果,元旦当天也在那儿过夜,直到今天一大早才回来。雅人和去年一样,年底就已回来了,所以当她打电话回家说“今年也有安排了”,孝子并未特别失望。在那通电话中,她已报备过要去阿梓那里过夜。

“阿梓现在那么颓废?”

寺冈梓是她自中学以来的好友,所以孝子当然也对她很熟。

“那倒不是,只是好像很寂寞吧。”

阿梓家因为父亲工作的关系,五年前双亲都去了巴西,只剩她一个人住在木场的老家。再加上,大约一年半前取消婚约,之后她在精神上就一直相当不稳定。去年岁末年初的越南之旅也是为了安慰意气消沉的好友,所以亚纪才邀集两名中学老友四人结伴同游。

“就结果而言,那孩子当初解除婚约说不定是个错误。”

孝子去厨房拿葡萄酒回来后,一边把杯子放在亚纪面前一边说道。

阿梓自学习院大学毕业后,进入某大型玻璃制造公司。入社第三年调往千叶的工厂,和她在那里认识的已婚上司发生亲密关系,两年后被调回总社时恋情告吹,又过了半年她通过相亲找到结婚对象。婚礼的日期也迅速敲定,并且确定在结婚的同时离职,没想到就在婚礼的十天前,阿梓竟主动要求解除婚约。

当亚纪从阿梓的口中得知这个事实时,不禁哑然。

演变至退婚竟然完全没有明确的理由。起初,亚纪怀疑阿梓与分手的上司旧情复燃,但并不是。

“虽不认为是打从心底深爱他,但我本来一直觉得和这个人结婚一定可以携手共度未来数十年,那样想必也是一种快乐。”阿梓曾说。

结果却突然改变心意的原因,在听她叙述的亚纪看来是有点令人难以置信的琐碎小事。

眼见半个月后就要成婚,阿梓与未婚夫去草津共度两天一夜之旅。在豪华旅馆过夜的翌日,他们去温泉中心打算替双方父母选几样伴手礼带回去。

“那里有种模拟机器,可以把二人的脸部照片合成,以预测将来生的小孩的长相。就像拍大头贴一样,我就和他一起坐在镜头前,做了男宝宝的模拟照片。然后我们直接返回东京,他送我回到木场的公寓,我在公寓门口和他道别。晚上我整理包包里的东西,翻出白天拍的那张合成照片。拍摄时完全没那么想过,可是现在独自看那张照片,我忽然发现就算生下这样的小孩自己大概也压根儿不高兴,更不会觉得小孩可爱吧。然后,我的眼睛就再也无法离开照片,虽然很累却睡不着,就这么把照片放在桌上一直看到天亮。结果,那天我没去上班,他打电话来我也没接,一整天,就这么看着照片。第二天晚上,他不放心来找我,但我实在不想见到他,就隔着门骗他说我感冒了叫他回去。我从窗口注视着他默默离去的背影,当下感到我们已经完了。因为我打从心底知道自己永远不想再看到他那张脸。”阿梓一脸淡然地对亚纪这么说。

“与佐藤康分手后,无论如何,就是觉得无法踏入比现在更进一步的关系。”当亚纪这么解释时,“亚纪既然这么想,那一定就是正确的判断。”阿梓当时这么安慰她。可是,在只剩十天就要结婚的时间点,这种只为了一张纯属好玩的照片就解除婚约的决定,亚纪实在无法接受。记得当初佐藤康求婚时,亚纪对于自己不仅不觉得激动,甚至还对越来越平淡的心情感到不知所措,也对这样的自己极度失望。她觉得自己无法以这种心境与康结婚,如果轻易答应他的求婚,最后肯定会招来令彼此都深陷泥沼的状况。但是,那其中的确也有亚纪为康着想的顾虑。可是,阿梓做的决定,在亚纪看来致命地欠缺这种为对方着想的顾虑。她只感到阿梓实在太自私任性了。

自从取消婚事后,阿梓开始比过去更努力地工作。

亚纪与阿梓都是根据一九八六年实施的两性平等雇佣法录用的第一批女性综合职 。撇开实态不谈,至少在薪资、待遇方面扫除了过去的男女差别,所以公司派给她们的工作无论量与质都和其他男职员一视同仁。尤其是阿梓的公司,之前本就有提拔能干女职员的风气,所以在派驻千叶工厂时代博得极高评价的阿梓,回到总公司后也得到了充分活跃的空间。婚事取消也没对她造成负面影响,她以断然抛弃私生活的态势猛然投入工作中。

阿梓在工作中因急性胰腺炎病倒,这是去年六月的事。

虽然只住院两周就回到工作岗位,她却严重丧失了自信。八月交到新男友但十月就已分手。这点也加剧了阿梓的精神不安。正如孝子所言,解除婚约之后的她用厄运连连来形容也不为过。自除夕开始连着两天,二人一直在喝酒。虽说胰腺现在已经没问题了,但亚纪觉得阿梓还是该戒酒,可是好友早已采购了大批啤酒、葡萄酒和日本酒在等着她。

“别看我这样,平时已经尽量在节制了,连尾牙宴都只喝乌龙茶,所以起码过年期间让我解禁一下吧。”

被她这么一说,亚纪也不好再提出煞风景的忠告。

不过好久没和闺中密友相处这么长的时间,亚纪可以深切感到阿梓总算开始振作起来了。

她把从佐藤康那里听来的消息一股脑儿告诉阿梓。

“事到如今就算他那样说也不能怎样吧。结束就是结束,过去就是过去,已经不可能再回头了。我现在,深深觉得还好亚纪当初没和佐藤先生结婚。要是在婆婆那种热切的期待下嫁过去,以后你的身价只会不断下跌。婆媳之间反而是一开始相看两厌刚刚好。日久天长之后才会渐渐变成一家人。不过话说回来,那个叫作佐智子的妈妈也太奇怪了吧。我也觉得这件事很不可思议。”

亚纪反刍阿梓的话,蓦地萌生一个想法:干脆也把康的事告诉孝子吧。但她立刻打消那个念头。这不是能够与母亲商量的话题。即便只是一瞬间,亚纪还是很惊讶自己居然会有这种冲动。过去她从来不曾在父母面前提起交往的男友。她一直认定只有在决定结婚时才会向父母表白。亚纪感到,可见得佐智子的事果然在自己心中掀起极大的波澜。

“你自己呢?现在也没对象吗?”

母亲一边在亚纪的杯中注入葡萄酒,一边用轻描淡写的语气问。

亚纪默默举杯,啜了一口。母亲也做出同样动作。

“亚纪你今年也三十了吧。雅人都已找到结婚对象了,你也差不多该认真考虑了吧。虽然在你面前什么都没说,但你爸爸其实也很担心哦。”

换作以往,亚纪应该会说句“我迟早会结婚的,你们再等等”就扯开话题,但是现在亚纪觉得好像被看穿心事,令她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

“要找到觉得理想的对象,很不容易哪。”

亚纪的脑海中一边浮现出高岛洋介的脸孔,一边这么说道。结果,年底她没应高岛之邀去旅行。高岛是公司客户之一的某都市银行的职员,去年秋天认识后一直维持淡淡的交往。他与亚纪同年,虽然个性开朗,也的确很谈得来,却缺少令亚纪心动的关键要素。她觉得应该不可能交往到论及婚嫁。

“亚纪你啊,从小就聪明又有责任感,胆识也比男人强,美中不足的就是太过精明了。”

孝子又搬出一再提起的论调,亚纪不由得苦笑。

“要是能有个人狠狠地把你耍得团团转就好了。”

孝子说。

“我可不想被人耍得团团转。”

“谁说的。喜欢上一个人本来就会这样。”

“不见得吧。”

若真是如此,沙织之前说的“爱上了就拼命”那种说法,不就等于毫不在乎?亚纪想。如果为了喜欢上的人连命都赌上了,应该不可能再被对方耍得团团转吧。这么一想,也许沙织说得没错,亚纪也觉得如此忘我地喜欢一个人的确纯属以自我为中心。

“不过,以亚纪的条件,就算早就找到理想的结婚对象也不足为奇。该不会,其实已有这样的人,只是亚纪自己还没发现吧。”

孝子说出意外的言论,令亚纪在瞬间屏息。这也是“母亲的直觉”的产物吗?

“怎么可能?”

但是,这么嘟囔后,举起手中葡萄酒杯的亚纪脑海中重现的不是高岛的脸孔,而是年底短暂重逢时满脸困窘的佐藤康那张令人怀念的面孔。

7

亚纪感到自己终于想起信放在哪里了,顿时醒了。

她从床上坐起身,急忙反刍,但转眼之间梦中的记忆已经流失,或者该说,想起藏信地点这件事本身就已变得模糊。八成只是心里这样觉得而已吧。她叹了一口气,拿起床头柜的时钟确认时间。才刚过清晨五点,紧闭的窗帘外依然被冬天的暗黑笼罩着。她重新躺下打算再睡一会儿,但意识奇妙地清醒。由于有低血压的毛病,亚纪平时早上总是爬不起来,可今天似乎是一年之中屈指可数的例外。电视连续剧和广告中经常出现那种闹钟一响就跳起来立刻开始盥洗更衣的行动对亚纪而言,有点难以置信。平日的她,即使睁开眼也有好一阵子意识朦胧,只能在被窝里动动双手双脚,等待血液徐徐升至头部,这才拖拖拉拉地从被窝爬出来。

一片漆黑中,好一阵子她动也不动。睡意却一点也没回来。

换作往常她应该会立刻起床,充分利用宝贵的假日,可今天她打算起码也要睡到七点。睡眠不足是肌肤的头号大敌。

闭上双眼,刚才还在做的梦断片浮现。

虽不认为那是在暗示佐智子那封信的下落,但那的确是个不可思议的梦。

梦中的亚纪在辽阔平原中央兀然伫立的小站下了车。仿佛西部拓荒时代的美国场景,放眼望去是整片草原,周遭没有建筑物也不见人影,甚至连车站都没有,只有一个高出一截看似木质月台的东西。明明才刚从火车上下来,却连火车远去的身影都看不见,只有穿过草原的笔直铁轨延伸而去。连自己是否真的是被火车载来这里都不确定。亚纪从没有栅栏也没任何东西的月台上“砰”地跳下草原,在草地上走了一会儿。她没有目标也完全不知方向,心头涌起一阵彷徨。当背后的月台变成一个小黑点时,她终于累得停下脚,一屁股坐倒,暂时调整呼吸。

记得应该有谁来迎接才对的,她想。自己就是相信那个约定才会专程跑来这么偏僻的地方。可是那个对方是谁,怎么想就是想不起来。

好长一段时间,她就这么坐在草地上。天空一片蔚蓝万里无云,也没有风,唯有鲜明的黄色光芒洋溢四方。不热也不冷,青草的浓绿只不过让她明白季节应是春天。

彷徨的心境渐渐退去,亚纪盘腿而坐变得从容自在。撇开是谁会来不谈,至少能够相信一定会有人来迎接自己。她极目远眺茫茫无边的草原,等待某人的身影自地平线的某一点出现。

来的并不是人。

一匹雪白的骏马,自草原彼方奔驰而来。

亚纪站起来,朝奔来的白马张开双臂。乱甩鬃毛、体态优美的马渐渐接近。马在亚纪的眼前驻足,小声嘶鸣后静静依偎到亚纪的身旁。这时,她才发现马披挂着崭新的马鞍和马镫、缰绳。在光亮的皮制马具衬托下,马毛的雪白更加惹眼。那真的是一匹没有任何杂毛的纯白骏马。

亚纪用自己都感到意外的娴熟动作拉起马辔,一再温柔地抚摸被滑顺马毛覆盖的马的头颅与长长的脖子。马微微甩头表达亲爱之情。亚纪把马镫的脚环往前脚稍微拉近,一鼓作气跨上马背。视野豁然开阔,之前看不见的远方情景也映入眼帘。在彼方可以清楚地看见连绵的银白山脉。她拉动缰绳,让马脖子大幅扭转一下后用力夹紧马腹。我要一口气奔驰到那覆盖皑皑白雪的山脚下,亚纪想。

在摇晃的马鞍上,朝着白白亮亮的高耸山峰破风奔驰之际突然就从梦中醒来了。

在黑暗中继续闭着眼,亚纪思忖,为何会做那样的梦?今天上午十一点即将举行佐藤康与大坪亚理沙的婚礼。这和刚才的梦境之间似乎有某种关联。亚纪向来很少做梦。即便偶尔还记得梦境,内容也总是非常实际。梦中出现的多半是熟悉的人物,场面与背景也几乎都和她现下置身的状况极为酷似。以前看过某本书说,老是梦见写实梦境的人比较神经质,容易罹患忧郁症,当时她还恍然大悟深有同感。梦见今早这样幻想式的梦境似乎很稀奇。正因如此,亚纪觉得刚才那个梦似乎也与围绕自己的现实有某种关系。

想到这里,亚纪倏然想起,以前曾经骑过一次马。

那是佐藤康在美国研习期间亚纪去看他时。不过倒也不是为了看他才专程赴美。那已是将近四年前的事了,当时亚纪正好也要去纽约出差,所以办完公事后取得三天休假去慰问康。康当时正在科罗拉多州的丹佛研习网络。丹佛在当时就已是美国高科技企业的重镇。

在他狭小的公寓住了一晚,翌日他们租车一路开到落基山脉山脚下的城市。那里有个大型牧场,于是二人租了马。当然康与亚纪都是头一次骑马,所以让牧童拉着马衔坐在观光用的黑马上,然后只是跟在前导马的后面漫步了三十分钟左右而已。

可是说到马,除了那次记忆之外想不起别的。联想到这是康的婚礼当天,在美国的那次骑马经验肯定是以那种方式变形在梦中出现吧。可是梦中并未看到康登场,只是自己骑着雪白的马朝着覆雪的山脉奔驰,亚纪觉得这个梦未免也太跳跃式了。其中或许微妙地投影出潜藏在亚纪心头深处的某种期待与愿望、断念与愤怒,但她不是很明白。

只是当天面对婚礼还是有点紧张。与佐智子面对面时,真的会发生康忧心的那种事吗?那对佐智子本人固然不用说,是否也会令康与亚理沙留下不愉快的回忆呢?这点比什么都令人担心。但是,即便如此,亚纪还是想出席今天的婚礼。佐智子寄来的那封信也没找到,对亚纪来说,两年前的决定要视为过去做归结已成为棘手的包袱。无论是以何种形式,如果没有更进一步的决断,自己的心情无法平复。

哪怕是为了把自己与康的过去完全归为过去,亚纪也想与佐智子谈谈。她觉得这样做到头来不仅是对自己,对康而言,也是无法回避的必经仪式。出席通知,在她与康见面的翌日便已寄给亚理沙。她本来预期康还会再打电话来,但他毫无音信。亚纪将之视为无言的容许,敲定了今日的出席。

亚纪在被窝忍了三十分钟左右,还是没有睡意,只好下定决心下了床。

打开房间的灯,猛然拉开窗帘。

顿时,她想起信在哪里了。

亚纪急忙走到玄关旁边的储藏室前。打开门,先搬出脚架放好,站上去之后把塞满最上层柜子的东西一个一个拿下来放到地上。五分钟后终于出现她要找的旧行李箱。拖出那个行李箱,亚纪将之搬到客厅。

在餐桌旁一屁股坐下,打开行李箱。她想起去美国出差时也是用的这个行李箱。没错。她记得信就是收在这里面。

然而,出乎预料的,行李箱空空如也。

但亚纪还是觉得这种记忆的感触若说只是记错了未免太不充分。这是怎么回事呢?明明记得自己把佐智子的信放在这里面……

这时,亚纪终于找回正确的记忆。

大约一年前,父母去欧洲旅行时,借用了这个行李箱。她还大老远跑回两国的老家交给母亲。临给母亲之前检查箱中,赫然察觉佐智子寄来的信在里面。亚纪慌忙取出,暂时先藏在老家其他地方。后来父母回国后把行李箱还给她,她却糊涂地忘了那封信。从此,亚纪也没再使用过这个旧行李箱,所以随着时间流逝才会渐渐忘记信放在哪里吧。一度收藏的场所临时转移到别的场所,忘了这点后,自然难以找回正确的记忆。

亚纪将行李箱放回储藏室,开始准备出门。

时间已过了清晨六点。她已向常去的西麻布美容院预约九点做头发,所以本来打算八点过后再出门,但她现在决定立刻出发先去两国,拿到信后再去美容院。今天要穿的洋装前天就已寄放在美容院了。康与亚里沙二人的婚礼与喜宴会场一样,都在赤坂某饭店内的会场,十一点开始举行。她只需要弄头发、化妆和换衣服,都不需太多时间。西麻布和赤坂之间的距离搭出租车只要十五分钟。就算晚一点抵达美容院,时间也绝对绰绰有余。

早上七点过后她离开公寓,八点整时亚纪已回到老家。

她在假日一大早出现令孝子面露惊愕,但亚纪声称学生时代使用的教材中有工作上必需之物所以回来拿,孝子似乎立刻相信了。

“假日还要工作真辛苦。”

大概以为亚纪现在要去公司,孝子如此说道。

“还好啦。相对的,可以找一天补休,所以没关系。”

亚纪随口敷衍,匆匆走上自己位于二楼的三坪房间。现在那里也摆着床铺,让亚纪随时可以回来睡。壁橱里塞满了学生时代看过的大量书籍及教科书,还有早已不穿的衣服。这几年,一直打算找个空闲时间来整理,但终究还是懒得动手,就这么堆到现在。她拉开纸门,搜寻佐智子的信。

把排放在壁橱一边的收纳箱全都找遍了还是没找到那封信。收纳箱中几乎都是衣物,记忆中她好像是把信藏在其中某个箱子的底层,但翻了又翻还是没找到。耗了三十分钟左右,总算找到一个厚厚的信封。出乎预料,那封信就随手插在另一边的书架最上层角落。

累得满身大汗地把信放进皮包后,亚纪下楼。孝子已替她备妥早餐,但她道个歉说:“时间来不及了,对不起。”便立刻离开了老家。

自两国车站搭总武线到秋叶原后改搭地下铁日比谷线。在车上,她一再从皮包取出信,但电车意外拥挤实在不是看信的气氛。她没打开里面的信纸,只是仔细看着信封上的字迹。她早已忘记,这封信当初是寄到公司的。收信人处写的是亚纪现在仍任职的部门。上面一笔一画一丝不苟地写着钢笔字。寄信人,写的是“佐藤酿酒有限公司 佐藤佐智子”。把信寄到公司,可见佐智子的细心。不过,仔细回想起来,当时的亚纪对于信特地寄到公司来只感到对方的执拗与冒失。就这封信的重量来看应该是封长信,但自己该不会只看了头一两页,剩下的部分连看都懒得看吧。否则,应该不至于对内容这么没印象。

然而,现在这样望着佐智子写的收信人,可以赤裸裸地感受到她的拼命。佐智子是抱着多么期待的心情写的这封信,似乎可以透过那每一个字传达出来。

出席婚礼前,她想先找个安静的地方,重看这封信。

在六本木站下了车,抵达西麻布的美容院时已快九点半。亚纪急忙让人做头发,也化妆换好衣服。就电车的拥挤来看,道路可能也会塞车,所以三十分钟后她就离开了店里。

可是,坐上出租车才发现往赤坂方向的六本木大道十分空旷,结果抵达饭店时才十点十分。

亚纪先去二楼的婚礼会场。收礼台已经设置好了,但是不见人影。新郎新娘及双方亲戚想必早已抵达饭店忙着张罗准备,但是大概要到十点半才会开始接待宾客吧。确认完场地,亚纪决定前往顶楼的餐厅。

今早匆匆忙忙跑来跑去到现在粒米未进,她稍微吃点东西填肚子,最主要的是,她想好好阅读佐智子的信。

8

早餐的用餐时段已经结束,所以餐厅没什么客人。亚纪被带到窗口的四人座,点了三明治和咖啡。大窗外是无垠的晴空。昨晚的气象预报说北日本有暴风雪,但东京的天气晴朗。也许是北风强劲,只见微有薄云不停朝西南方飘去。

眼下可见赤坂见附的十字路口,更远处是赤坂御所苍郁的森林。她看着好久没戴的卡地亚手表确认时间。十点二十分。最后五分钟前再下去二楼就行了,所以等于还有三十分钟时间。她从放在旁边椅子上的皮包里取出佐智子的信。再次凝视信封上的字迹,然后抽出整叠厚厚的信纸。调整呼吸,打开信纸。

就在她的目光落在以“亚纪小姐”开始的头几行字时。

“冬木小姐。”

眼前传来呼唤。

亚纪吃惊地抬起头,循声音看去。一名陌生女子站在桌旁。她那窥视手边的视线,令亚纪慌忙折起信纸塞回信封。把信匆匆放回皮包后,她再次瞥向伫立的女子。

“在这种地方遇到还真巧。”

对方面露微笑、态度亲切地主动发话。这会是谁?亚纪急忙翻阅脑中的名册。那是个身材高挑、相当美丽的女子。这种看似模特儿的人和自己到底是在哪儿认识的?这时,她差点惊叫出声。终于想起来了。这个女人是去年年底吃尾牙宴时曾经互相寒暄过的沼尻社长的情妇。前年吃尾牙宴时也见过。沼尻连续两年都带同一个女人出席令人感到奇异,那晚自己醉醺醺的脑袋不是还左思右想地探究过原因吗?

然而,如今在明亮的日光中看着只身出现的她,和往昔相比简直判若两人。亚纪本来很疑惑沼尻为何对既不特别漂亮也没有妩媚风情的她如此执着,但是现在亚纪发现这种怀疑本身就是大错特错。

“你好。好久不见。”

亚纪一边致意一边让自己镇定下来。

“你一个人?”

对方依旧亲切地问。

“对。待会要参加朋友的婚礼,所以我想先吃点东西垫垫底。”

“不介意的话能否让我跟你一起坐?我也是一个人,现在才要吃早餐。”

说着,她也不等亚纪回答就迅速拉开对面的椅子一屁股坐下了。亚纪这边只顾着拼命回想她的姓名,根本无暇制止。

服务生立刻拿着开水走近桌子。她从爱马仕的皮包取出早餐券交给服务生。昨晚她一定就在这间饭店过的夜吧,亚纪暗想。她的名字顿时浮现脑海。

“没记错的话,你是乡美小姐吧?没你的名片,所以只说得出名字不知贵姓,真对不起。”

说出这句话时,亚纪点的三明治和咖啡送来了。

“别放在心上。我也只有报上乡美这个名字而已。身为沼尻的情妇,也不可能递名片嘛。”

乡美愉快地笑了。她那不带丝毫恶意的微笑,令亚纪感到心情稍微放松些。

“我对冬木小姐可是印象深刻哦。因为拿到名片时一看你的姓氏,我当下就想,这个人的姓和我正好相反耶。”

亚纪不大明白乡美的意思,只好默默喝了一口咖啡。这样面对面一看她越发美丽了。乡美抽出一张餐巾纸,从皮包掏出笔写了几个字递到亚纪面前。上面以工整的字体写着“夏树乡美”。

“对吧?”

冬木对夏树,原来如此,亚纪也咧开嘴笑了。

“你那件洋装,真好看。冬木小姐的身体线条很美,所以我觉得这种剪裁利落的衣服最适合你了。”

之前在尾牙宴上明明只是默然端坐,现在为何会表现出这么平易近人的态度?亚纪感到很意外。她觉得此人说不定其实是个随和不拘小节的人。果然再没有比人的外表印象更不可靠的东西了。

“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了?”

当她望着餐巾纸上的字迹时,乡美说。

“不,没那回事。”

亚纪慌忙摇头。

“是吗?沼尻那家伙,今早也是匆匆离去,害我心情有点不好。然后正好撞见你,所以就忍不住出声招呼了。对不起哦。”

对方可是与大客户有特殊关系的人。态度冷漠是大忌,亚纪如此告诫自己。

“婚礼几点开始?”

“十一点开始。”

乡美瞥向系在纤细手腕上的礼服手表。

“是吗?那你没什么时间了耶。我快快吃完就走,所以可以让我这样跟你一起坐一下吗?”

“当然。我一点也不介意。”

“是吗?那就好。”

虽然亚纪暗想,你本来就已不请自来地坐下了,但乡美的语气和表情有种令人无法生气的特质。不到五分钟,她点的欧式早餐已放在桌上。乡美果如其言,以惊人的速度默默吃光早餐。其间亚纪也吃了三明治。

彼此都只剩下咖啡时,乡美再次看手表后:

“呃,我再坐五分钟可以吗?”

亚纪点头。她的一连串态度渐渐令亚纪莫名地感到爽朗。

“在冬木小姐看来,沼尻是个什么样的男人?”

乡美倾身向前问。

“我认为社长是个很了不起的经营者。”

“我不是问那种工作上的事。你觉得作为一个男人,他有魅力吗?”

突然听到这种问题,亚纪实在无从答起。乡美见亚纪沉默不语,说道:

“至少不是你喜欢的类型吧?”

乡美如此断言。

“没那回事。社长是个无论对谁都绝不示弱、很有骨气的人,所以我一直很尊敬他。”

“嗯——”

她一边沉吟着,一边啜饮剩下的咖啡。

“那个人的确是个不肯在他人面前示弱的人。连我也是,交往两年我一次也没从他嘴里听过牢骚或抱怨。”

乡美这么说完,又说道:

“不过,他超级小气,在老婆面前也完全抬不起头,而且还很喜欢自吹自擂。”

亚纪听到这番话不禁笑了。

“哎,不过男人大概都是这副德行吧。”

乡美也一起笑了。

“我啊,平常一个人倒是无所谓,唯独睡觉时很讨厌一个人睡。天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从小我父母就离婚一直跟着我妈在单亲家庭长大吧。我妈是护士,所以常常上夜班。不过,人还真是奇怪的生物。脑袋那么大,其实却和其他动物一样,只有睡觉时才能安心。到头来,不需用到大脑的时间对人类而言才是最能安心的时间。呃,这样不是很矛盾吗?你不觉得什么理性啦、文明啦,其实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东西。所以,不管什么事都没必要太烦恼。有那个闲工夫烦恼还不如蒙头大睡比较好。至少我认为自己就是那种人。”

“只要肯陪我一起睡,对方是谁都行。沼尻几乎都待在我的住处,所以那样就够了。反正我也压根儿没想过要叫他跟我结婚。不过最近情况有点不对劲耶。他跟他老婆好像出了问题。就像今天也是他自己说上周完全无法来找我,所以要赔罪,特地安排在这间饭店的豪华套房过夜,可是天一亮他就匆匆回去了。”

对于她唐突的推心置腹,亚纪不知该如何反应。为何要对自己讲这种事呢?亚纪感到很不可思议。然而,对方似乎一点也不在意,自个儿讲得很开心。

“我们也许已经走不下去了。”

乡美说。

“真的吗?”

嗯,她应声点头,喝光了咖啡。然后,又开始说话:

“既然如此,我打算生个小孩。如果有个小孩,不就再也不会有孤枕难眠的寂寞了吗?小宝宝暖乎乎软绵绵,真的是很可爱的生物,而且只要好好抚养,小孩绝对不会背叛。付出多少就会回报多少的恐怕也只有自己的小孩吧。”

“沼尻和他太太没小孩,现在他太太的侄子进了公司当常务,迟早那个人好像会继承公司,可是那样,我觉得他实在太可怜了。沼尻以前当专务时,前任社长在股市亏了很多钱,负债好像有一大部分都是他太太的娘家帮忙偿还的。我想也是因此才让他在夫人面前抬不起头吧。如果我生了小孩,我想他一定会很高兴。就算再怎么努力守住公司,如果没有自己的小孩,死的时候岂不是很空虚吗?我啊,想生个男孩,把他抚养成能够帮助沼尻的好儿子。反正我本来就是护士,沼尻就是两年前生了重病住院时,在那家医院跟我认识的。所以,我有把握自己一个人把小孩养大。”

乡美说到这里打住了,举起双臂伸了一个大懒腰。

“我啊,今年三十岁。冬木小姐也是吧?”

“对。”

“果然。我之前就这么觉得。我心想我们一定是同龄的。”

乡美露出欣喜万分的表情。

“那张餐巾纸给我一下。”

亚纪把刚才一直放在桌上没动的那张餐巾纸给了她。乡美从皮包取出笔和手机。好像是日本移动通信公司(IDO)的机子。她操作按键,一边看屏幕一边在自己的姓名旁边写上号码。

“这玩意儿真的很方便哦。我也是之前刚买的,这算是情妇的必备工具吧。”

说到这里才想起来,IDO从今年起把契约金一口气降至五万五千日元。加入人数早已超过三十五万,日本电报电话公司(NTT)也在激烈竞争中开始改走低价路线。手机的时代即将开始。想必在不久的将来,一人一机就会成为一种日常现象吧。像课长赤坂那种人,虽然说明年三月起的传呼机买断制 会正式拍板定案,这下子手机市场也会大受打击,但根本没那回事。传呼机肯定很快就会乏人问津。目前传呼机的利用数是七百五十万台,但手机想必会一口气鲸吞这个市场吧。届时,面临的将是爆炸性的普及。甚至已有人预测,如果技术革新继续这样加速,手机市场将会成长为传呼机的五倍,不,是十倍以上。固定电话的销售已如风中残烛——亚纪一边这么想一边注视乡美的手机,添上十位数号码的餐巾纸已经推回眼前。

“那,我要走了哦。”

乡美拿起皮包匆匆起立。

亚纪目瞪口呆地看着她。这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出其不意地冒出来说完自己想说的话,就这么拍拍屁股走人了。

“改天我们再慢慢聊。等你有兴致时再打那个号码找我。”

乡美毫不在意地说。

亚纪拿起餐巾纸:

“好。”

她如此回答。

乡美倏然朝窗外景色投以一瞥。然后,忽然脸色一正用温柔的双眸凝视亚纪。

“对不起哦。打扰你宝贵的独处时间。换作平时我绝对不会做这种事,可是我看你的脸色好像真的很烦恼。真的很对不起哦。”

“那就再见喽。”说完,她挥挥手,一转眼就朝餐厅的出口走远了。

好一阵子,亚纪什么也没想,就这么呆坐着。她感到意外人物的登场把她今早开始的激昂心情一口气浇熄了。蓦然回神她看看手表。已经十点四十五分了。不赶紧结账前往会场就要迟到了。

亚纪起身准备离开,但,她又再次坐下。

毕竟,如果没看完佐智子写的信,还是不能出席婚礼。

她从皮包取出信。抽出厚厚的整沓信纸。现在的自己果真如乡美所言满脸烦恼吗?莫名地,她觉得已经没那种事了。亚纪做个深呼吸,将意识集中在信纸的内容上。

9

亚纪小姐:

好久不见。一月在长冈车站的新干线月台道别后就没再见过了呢。那时我深信很快会再见到你,所以做梦也没想到有一天竟会这样写信给你。

你过得还好吗?我们这边大家都很好。严寒的冬天也已过去,长冈变得非常温暖。再过个十天,旧城遗址的樱花好像也要开始绽放了。东京的樱花想必早已凋零,但在雪国北地,现在才要开始进入春天。

今天为了你与康的未来我有话非说不可因此提笔。康在二月向你求婚,五天后被你拒绝的事,我旋即在电话中听康说起。以你的个性,不难想象这应是你认真思考之后的结论。对女人来说,结婚与否是人生最重要的抉择之一。听到康的电话,有两个多月的时间我也拼命努力让自己接受这个遗憾的结果。

这个月月初,康因家中法事回到长冈,当时我也与康充分谈过。他到现在好像还是一样喜欢你,但他似乎已接受苦涩的现实,为了将这段情变成过去的一页每天拼命活下去。

我想,亚纪小姐想必也抱着同样的心情,度过同样的时间吧。

对于这样的你,我这种立场的人要重提旧事实在非我所愿。不只是你,对康也是,我偷偷寄来这封信想必令人困扰不堪吧。如果他知道了肯定会很困扰,还会不高兴地怪我。

即便如此,我还是很想把我的心情告诉你。这两个月来我苦恼再苦恼,

还是决心非这么做不可。因为我再怎么想,都无法接受你竟然不与康结婚。

接下来要写的,是身为一个女人的我想直接说给身为一个女人的亚纪小姐听的女人私房话,和虽是我儿子但身为男人的康毫不相干。所以,如果你不想再听这种厚颜无礼的话,请在这里将信合起。我认为那样一点也没关系。

第三张信纸还剩下三分之一的空白,就这么结束了。

亚纪想起来了。

那时的自己只看到这第三页就已打从心底不耐烦了。正如信中所述,事到如今又重提她与佐藤康的事实在令人困扰,更何况还要听康的母亲刻意倾诉怨言更是不快至极。所以,她按照佐智子信中之言,折起信纸,没有再继续看下去。然而,现在再次重读,她觉得信中根本没有任何会令人那么反感的字句。亚纪深深感到两年这段岁月的分量。

她翻页继续往下看。

亚纪小姐:

去年的除夕,你随康首次来到佐藤家时的情景我永难忘怀。

打从在那三天前,康通知我要带女友回家后,我就对对方这位小姐半是期待半是不安地做出各种想象,前一晚甚至辗转难眠。从小康就是一板一眼踏实本分的个性,虽然不懂得花哨,但不管对谁都一律平等,是个心地善良也很聪明的孩子。只是,也因此,他很不擅长表现自己,也少有自我主张,稍稍欠缺了一点人性上的宽容。他念大学和找工作都在东京,所以,我与外子一直很担心事事低调的康在大都会是怎么过日子的,是否真的能适应。从他口中也从来没听过女孩子的话题。所以,突然间接到他的电话,说要带一位冬木小姐回家,我和外子都大吃一惊。我们夫妇还私下说,依照康的个性肯定是下定了决心吧。

记得你抵达我们家是在中午过后不久吧。那天我早早就起床,把家中到处打扫干净,准备好晚餐后,就在主屋的侧玄关一进来的十五坪房间迫不及待地等候你的到来。结果,你们竟从后门进来,绕过酒窖林立的狭小走道,从店面和办公室所在的正面玄关出现。接到你们抵达的消息,我慌忙赶往办公室。

你俩,当时正对着放在账房旁边的佐藤酒厂各种品牌的酒,一边听外子说明一边热心打量。我首先看到的是你修长窈窕的背影。外子发现了我催我过去,于是你俩一起转过头来。看到身穿白色大衣、在康身旁客气行礼的你的那一瞬间,我感到心情前所未有地激昂。那种感觉真的是有生以来头一遭。说“激昂”或许很奇怪,但当年我头一次见到大儿子的妻子时,完全没产生那种感受。

天哪,这位小姐将要成为康的妻子,我打从心底想。并且,当下直觉这个人将会接手佐藤家的家业。

短短一瞬,只是看到你的外形,自己为何就有这种感觉,我至今说不出明确的理由。但是,我就是很强烈很强烈地这么觉得。

初三过后,我俩曾经单独前往小千谷的温泉,对吧?那是吹着暴风雪非常冷的一天。与你在同一个屋檐下共同生活了数日后,我的直觉变得越来越坚定。我把康偷偷叫来,告诉他我想与你单独远行。康顾虑到你的感受起先很反对,但在我的百般恳求下终于勉强同意。他本来就是个极讨厌说谎的孩子,更何况这样等于是欺骗心爱的你想必令他很不情愿吧。前一晚,康忽然发烧是我们母子事先串通演的戏。因为我非常希望能有段时间与你独处。并且,渴望能跟你一起去我婆婆带我去过的同一个温泉。

与你独处的那半天是多么快乐啊。对我来说,那么愉快的时光,真的已暌违十几年了。途中,由于暴风雪太大我们曾把车停在路肩聊了三十分钟对吧。“我认为雪真的是无可挑剔的美丽。而且,真正美丽的事物,有时或许也会令人痛苦。不过,只要继续相信那是美丽的,我想那种痛苦一定会变得不再是痛苦。”当时你这么告诉我。在广濑这个大雪地区长大的我,从小就熟知人们为雪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即便如此,我还是一直深信雪的美好。听到你说那些话时,我当下暗想,这位小姐肯定能成为康的伴侣,在新潟的严苛大地坚强地生活下去。我越来越可以确信,自己并未看走眼。

我俩泡了温泉,还享用了美味的午餐,对吧?

从小在东京生长的你与在长冈活到六十岁的我,无论年龄或生活环境都截然不同的两个人,现在居然这样单独面对面坐在餐桌前。我深深感到人与人的缘分有多么不可思议。我感到,这个世上根本没有任何偶然。我认为,你是以我的儿子康为火把,千里迢迢自遥远的城市来到我的身边。然后,我细细咀嚼着那种感激。

亚纪小姐,你为什么会犯错呢?

原来即便是你这么聪明的女子有时也会犯下过错啊。我再次体会到这点。

亚纪小姐,世上没有未能选择的未来,未来没有任何一样是确定的。但是,正因如此,对我们女人来说,每一次的选择都是命运。我一直深信你与我的命运休戚与共。康说,是他自己没有足以挽留亚纪小姐的魅力,他好像已经死心了。男人其实特别脆弱。但是我们女人并非如此,对吧?生育孩子,让这个世界存续下去是我们女人的职责。我们如果不守住家庭、生育小孩,这个世界将会在瞬间毁灭。

亚纪小姐,请你清醒过来。

请你再一次,倾听自己真正的心声。

我在年轻时也有过喜欢的人,我在忘不了那个人的情况下嫁给了现在的丈夫。但是,我那个选择没有错。选择与外子结婚的这个抉择,才是我的命运。女人就是这样不断编织命运活下去的。全世界的女人委身于每一个决定性的命运,创造出这个世界的全部。我们女人对此都该抱持骄傲与自信才是。

第一眼看到你的瞬间,对我来说,已经清楚看见了我传承给你的命运。我当下直觉,你一定会来到我们佐藤家,生下继承这个家的孩子。

我要再说一次。

亚纪小姐。请你更认真地考虑与康的婚事。至今,我仍相信,你一定会嫁来佐藤家。

亚纪小姐,我打从心底期盼着你。

平成四年四月二十五日

佐藤佐智子

10

把信重看了三遍后,亚纪抬起头,看向窗外的景色。

不知几时云层已经散去,眼前是整片蔚蓝晴空。

亚纪把信纸仔细折好,放回信封。手表的指针已指向十一点十五分。将信封放在桌上,亚纪喝下一口冷掉的咖啡后环抱双臂,把脸转向窗外的蓝天并闭上了眼睛。她感到温暖的日光洒落在自己的脸孔与身上。

即便是现在你仍是我最信赖的人——佐藤康的声音传来。

我认为重要的不是爱人,被爱才是重要的——那,是应该只见过一次的,加藤沙织的声音。

孝子的声音还是一样斩钉截铁。

我可不是周遭的旁人。我是雅人的母亲耶。男人若是赛马,女人就是骑师。如果只是一味紧抓马鬃不放,迟早会被甩下马哦。

说到这里才想起,今早梦到自己骑着白马朝雪山奔驰,或许就是因为在不知不觉中想起了孝子的这句话。

到头来,不需用到大脑的时间对人类来说才是最能安心的时间哟。就算再怎么努力守住公司,如果没有自己的小孩,死的时候岂不是很空虚吗?付出多少就会回报多少的恐怕也只有自己的小孩吧——说这些话的又是谁?对了,是刚才偶然遇见的夏树乡美。

虽不认为是打从心底深爱他,但我本来一直觉得和这个人结婚一定可以携手共度未来数十年,那样想必也是一种快乐——阿梓解除婚约的理由自己现在好像终于明白了。

阿梓是因为无法生未婚夫的小孩。那或许是她放弃结婚的最合理的理由。

虽然喜欢你,但是并没有喜欢到想要跟你结婚——两年前的我对佐藤康这么说。

然而,彼时我可曾认真想象过生育康的小孩?无论如何都无法踏入的“更进一步的关系”中是否真的包含了那个?

致命地欠缺为对方着想的顾虑的,真的是阿梓吗?

平庸的到底是谁?是康?或是我自己?

只要继续相信那是美丽的,我想那种痛苦一定会变得不再是痛苦——与佐智子独处,凝视车窗外的霏霏大雪时,我为何会说出那种话?更重要的是,为何在现下这一刻之前,居然一直没想起那句话?

没有与康在那个大雪纷飞的城市厮守终生的觉悟——我真的打从心底这么确信吗?若是确信,那又是什么时候?是从长冈归来在新干线的车上,当康说他迟早要返乡继承家业时?抑或,是在与佐智子驾车沿着风雪交加的道路开往小千谷的途中?

我真的讨厌被人耍得团团转吗?被人耍得团团转,归根结底到底是怎样?像少女时期的沙织那样,拼命去喜欢一个人是否就是如此?那么,能够拼命去喜欢谁,不正表示只会去左右对方,绝对不可能被对方左右吗?

去爱那爱着自己的人,以及被自己爱着的人所爱,到底有哪一点不同呢?

我真的讨厌康吗?真的没有喜欢到想跟他结婚吗?真的讨厌到无法嫁给他的地步吗?

世上没有未能选择的未来,未来没有任何一样是确定的——佐智子在信中这么写道。她说正因如此,每一次的选择都是命运。

那真的是真的吗?

那时没有选择与康结婚,对我来说就是命运吗?

我该不会仅仅只是不曾选择、未能选择吧?该不会就像佐智子说的根本没有不曾选择的未来,我却误将没有的未来当成有什么的未来,仅仅只是在自己糊弄自己?该不会只是选择了不做选择,轻易抛弃了我真正的未来?

我真的不爱佐藤康吗?

佐智子写道:我可以清楚看见由我传承给你的命运。

我却没看见那个命运吗?或者,是我不肯去看?

全世界的女人委身于每一个决定性的命运,创造出这个世界的全部。我们女人对此都该抱持骄傲与自信才是——我身上,可有骄傲与自信?我有佐智子拥有的那种骄傲与自信吗?我有与佐智子不同的、只属于自己的骄傲与自信吗?

我可是怀着这种骄傲与自信存在于此时此地?

老实说吧。

我身上完全没有那种骄傲与自信。我真的这么觉得。不只是现在,过去似乎也一直如此。

为什么?

其他的人又是怎样呢?

阿梓呢?解除婚约后,变得那样伤痕累累的阿梓又是怎样?

乡美呢?嘴上虽说压根不求对方跟她结婚,即便如此,还是想替喜欢的男人生小孩的乡美又是怎样?

沙织呢?深信被爱比爱人更重要,年仅二十四岁就打算结婚的沙织又是怎样?

她们,该不会比我更具有身为女人的骄傲与自信吧?正因如此,阿梓才能受伤到那种地步吧。正因如此,乡美才会开朗率真到那种地步吧。正因如此,沙织才会对于被爱执着到那种地步吧。

我到底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沉溺于眼前的工作,天天被时间与数字追逐,最终将被时代淘汰的究竟是谁?

是田中角荣?赤坂课长?这个世界上的所有男人?

是谁?

到底是谁……

亚纪将信封放回皮包后静静起身。仔细想想,事到如今自己已经没有任何话该对佐智子诉说了,她想。

要把自己与佐藤康的过去完全归为过去,本就是不可能的。因为打从一开始自己与他的感情就不属于过去,正如佐智子写的,世上根本没有不曾选择的未来。那么,没有未来的过去,自然不可能是真正的过去。

自己今天来到此地,显然是毫无意义的行为。

除了唯一一点——自己终于看完了佐智子的信。当时,为何没有把信看完呢?若说自己有错,或许那的确是个错误。然而,一切都已太迟了。

谁也无法挽回失去的未来。

亚纪凝视窗外的蔚蓝晴空半晌。她想起与康重逢的那日,曾经试图将飘扬的雪花与掩埋整个长冈城市的大雪重叠。那是无从比拟的两种风景,不知为何竟与眼前万里无云的晴空叠映,亚纪感到仿佛溶解般开始氤氲渲染的苍天彼方渐渐出现美丽的雪景。

亚纪满心不可思议地当场愣住。

当她察觉源源不断的泪水濡湿双颊,已是很久之后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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