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东绮颓下肩膀道:“我在婆婆跟前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做什么都能挑出理来,遣人指桑骂槐的说风凉话,面子上还待我挺亲和,每每惹人哭一场,这些我都存心里,跟娘也没说,怕她着急上火,再说,总不能一辈子躲在母亲胳膊底下避风雨罢,如今不能身边尽孝已是愧疚,再添父母烦恼,岂不是更有罪过。我不知日后这日子该如何,夫君中了进士,如今入了翰林院,过一年便要外放,我打听了一回,听说婆婆要把我留家里,不让我跟着去。”
李妙之咬牙怒道:“我也生怕苏媚如那狐媚子挑唆,前些天就是她满口里乱嚼,说夫君跟公爹藏了二心,许是贪墨房里的银子了,账目定是对不上的,公爹听了恼怒,不分青红皂白先伸手打了,如今夫君背上还青一块紫一块的。”
妙、绮两人对望一眼,不约而同叹了一声,李妙之道:“罢了,吃酒罢。”
姜曦云看看林东绮,又瞧瞧李妙之,压低声音道:“我有两桩近来的新闻同大家说说乐乐,兴许二位听完,所有烦恼都迎刃而解了呢。”
李妙之奇道:“什么新闻?”
姜曦云悠悠道:“吏部王侍郎临老入花丛,两年前新纳了一房小妾,**宠无以复加,莫说相濡以沫几十年的原配夫妻,即便是亲生儿女在那小妾跟前也要退上一射之地。”
李妙之笑一声道:“倒是同我公爹一个稿子,这俩人合该相识结拜。”
姜曦云道:“侍郎夫人一哭二闹三上吊,皆不顶用,直到侍郎夫人的弟弟,从外头带来个更加俏丽的扬州瘦马送给王侍郎做妾,那女子的身契皆在侍郎夫人手中,两人合了一心。自古皆是只听新人笑哪闻旧人哭,有这位争宠,王侍郎的心拉回一半,也不再事事听从那小妾的,家中如今算得上相安无事。”
李妙之是个聪明人,一点即通,道:“你说的是......也不知婆婆介意公爹是否再纳一房......”
姜曦云淡淡道:“与其日夜受苏姨娘的气,倒不如寻个跟她势均力敌的对手。你婆婆有你夫君这长子在,日后横竖都有依仗,如今只不过要找个帮手过两天气顺的日子,何惧再新纳个姨娘?再者说,任由苏姨娘挑唆下去,让他们父子离心离德,家也将要散了!”
李妙之想了想,咬牙道:“说得是,你说的也是个法子,赶明儿个我回娘家,同我母亲说说,她同婆婆交好,由她去说稳妥些。”
林东绮睁大双眼,只见姜曦云看着她道:“如今外头还流传个新闻,翰林院的赵翰林,儿媳与其妻也常生龌龊,赵妻凶悍,**威甚巨。直至赵翰林迷上名ji花玉翅,竟化了千两银子除其贱籍买回家来,赵妻自此便无心再与儿媳置气,一门心思跟花玉翅别苗头,儿媳常去给赵妻宽心,婆媳二人反倒亲近起来。”
林东绮愣了愣,立刻明白过来,喃喃道:“这......我公公并非好女色之人......”
姜曦云道:“镇国公身边不过两个老姨娘,如今仍春秋鼎盛,如若兄长姊妹出面再与纳一房良民出身的新妾,也未尝不可。除此之外可有旁的解决之道?隔着血亲,你婆婆正算计你呢,你是晚辈,只有你受着的份儿,但凡敢顶嘴一句,都是你忤逆的错处,你甘心日后这样长长久久的受着?”
林东绮咬咬嘴唇没吭声。
姜曦云顿了顿道,“这事不如求你大哥哥,听说他在打仗时救过你公爹二哥的命,二人关系非同寻常,你去找他哭诉,把原有的委屈再夸大十倍百倍了说,他最护短,一准儿替你出头去找镇国公的二哥哥,这兄弟间送妾本也平常,到时候事便成了......”
林东绮有些心动,可又觉着不对:“可......这般做......不好罢......”
却听见姜曦云幽幽叹了一声:“女人么,其实这一辈子早就该看透,先要把银子攥牢,待自己好些,日后把孩子好好抚养成人,旁的都是虚的,人生在世,自然是自己的快活更要紧了。”
一言既出,三人皆静默,只闻屋外歌弦声声。谁也不曾留意,躺在大炕上的林东纨悄悄将眼皮掀开一道缝儿,看了看,又合了起来。
话说香兰站了半日伺候,一时秦氏等人吃完,撤去酒席,重新摆上果子糕饼,秦氏便让香兰去吃,丫鬟们早在廊下给香兰置了一桌,香兰刚坐定,用筷子夹了一筷子菜吃,便瞧见林东绮和李妙之走过来。
林东绮行至一半又犹豫,道:“算了。”便要折回去。
李妙之连忙拉住她道:“刚才不是说得好好的?我陪着你呢,万一你张不开嘴,还有我帮你圆场。”又低声道:“香兰是你大哥的眼珠子,你求她再替你说几句好话,到时候益发万无一失不是?”说着拉林东绮走,见她还期期艾艾的,又道:“走啊,你这人,这是为你好的事呢,真是皇上不急太监急。”
香兰见她二人在一旁嘀嘀咕咕便知有事,放下筷子站起身道:“二姑奶奶、三奶奶,有什么事儿?”
李妙之笑道:“正是有一桩事呢,厚颜求你来了。”说着将林东绮拽了过去。
两人也在桌边坐定,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李妙之在下踢了林东绮一脚,给她使眼色,林东绮脸上微红,嗫嚅了几句,方道:“香兰,如今有件事还要求你。”
“嗯,二姑奶奶请说。”
林东绮看了李妙之一眼,又顿了顿,心一横道:“我婆婆......待我极凶恶,见我横竖都不对,说我没有口齿,也不伶俐,以至于家里的老仆都在我跟前摆谱儿,这些我都忍了,可夫君明年外放,婆婆竟也不肯放我走,要塞她房里一个丫鬟抬举做姨娘,跟着夫君去,我......”林东绮说着说着,是真动了委屈,忍不住用帕子拭泪,吸了一口气道:“方才有人给我出了个主意,说给公爹纳新妾,婆婆盯着旁人便管不着我了,大哥哥同镇国公的二哥关系极佳,我想同他提,让他二哥做主置办酒席去纳个良妾,此事还得烦你替我多央告央告大哥......我心里也知道儿媳出主意给公爹纳妾实属荒唐,可我这也是......没法子了......”说着又落泪。
香兰听这话不由一惊,李妙之在一旁道:“是了,如今二姐处境这样难,还得请你同大哥哥说几句好话。”
香兰沉吟片刻,开口道:“对不住,二姑奶奶,这个忙只怕我不能帮。”
绮、妙二人皆是一愣。
林东绮问:“为何?”
香兰道:“当年子贡问孔子有哪句话可以终身奉行?孔子说:是宽恕。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二姑娘,你婆婆硬要塞丫鬟给你夫君,你知道何等难过,自己不想承受,便不要给对方增加烦恼,还之彼身罢。”
李妙之道:“那是君子之道,合该这样相处。二姐那婆婆,做出的事臭不可闻,待她这样的小人,就该还之彼身,让她尝尝滋味!”
香兰闻言笑了起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此话合该终身奉行,原不该分什么小人君子的。咱们说就这个主意,娶个良妾进来此事就了结了?兴许镇国公夫人心里更恼更恨,她自己过得不如意,把火气撒在儿媳身上,益发折磨二姑娘该如何?何况这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瞒得紧还算罢了,万一后来让她婆婆知道是咱们家拿的主意,那还了得,这仇只怕只至一生了结都解不开了,再传扬到外面,里外脸面丢尽,万一闹到不可收场,又该如何?再退一步说,因她婆婆**威欺侮,咱们还之彼身,只解一时之气,可因缘一旦种下,日后一定是拉帮结伙,两方对立,互相恼害,彼此报复嗔怒一次比一次狠,仇怨一次比一次深,报复心,不饶人,镇日活在争斗中,活在我说你的坏话,你给我下绊子的是非里,这样的日子可曾快活么?”
林东绮微微点头,忍不住道:“那该怎么办?”
香兰道:“先止恶,不要恨。恨便会结怨,得罪人很快便会有报应,那人会设种种障碍,不是自己生恨生气能解决的,别人说自己一点点是非便要记恨,其实是害了自己,要有大心量去忍耐。”
李妙之道:“事事都忍,岂不是成了怂包,对方越性欺负到头上该如何?”
香兰又笑:“起先是忍耐,对对方软语和顺,送些礼物与她,即便受到无礼对待,仍要诚心,将那恶缘转成善缘,俗话讲‘伸手不打笑脸人’,没有几个是疯癫蛮横到浑人的地步的,都有恻隐之心。先这样做,结上好缘,你的话她才会听,才会与你亲近,才能看见你的好处。”
李妙之想了想道:“可不斗光忍会吃亏。”
香兰道:“凡事不要算计太清,目光放长远,为人洒脱些,先计较自己的利害得失,烦恼便太多了。”又对林东绮道:“你闭上一只眼,不去看你婆婆的恶,睁开一支眼,只看她的善,以诚心待她好,恒顺她意,并非一味愚孝,倘若她有偏差处,不要硬来,转个弯儿行事。要长久如此,切勿因为旁人闲话,或是觉着没效便弃了,有话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为人处世也是一样,要一点一滴慢慢去做,你婆婆方能对你信任,进而宽和。这才是长久之道,以报复心打击对方,即便一时之胜,也将埋下祸患,而以宽和心止恶忍耐,方得圆满自在。”又想了想说,“横竖外放是明年的事,先以诚感之,如若不成,届时外放,倘若她仍要留你,太太和大爷皆不会坐视不管,我也一定相帮。今**们商量的主意,我不赞同,但走了嘴也不会像旁人透露一字。此事该如何,还请二姑奶奶和三奶奶深思。”
林东绮深深吸了一口气,道:“你说这些,我......”
香兰看着林东绮诚心诚意道:“我所说句句发自肺腑,有些乃切肤之痛。”她说完这话又怅然,想到原先自己生恨,在曹丽环临走时予以报复埋下祸根;又因心中无定力,堪不起夏家几句酸话损毁,令其父落狱;更因气盛,不肯让人,直将口舌之事闹大,令个鲜花嫩柳一样的姑娘自尽......想到此处,不由垂首,静默不言。
林东绮若有所思,慢慢站了起来往回走,李妙之见了赶紧跟在她身后,林东绮走了一段路,忽停下来,转过身道:“我决定听香兰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先以宽厚忍耐。”
李妙之一时语塞,看着她不说话。
林东绮看着天边几缕淡云,缓缓道:“你知道么,原先太太待香兰并不好,嫌她太夭娇,心气儿太高,恐不是个安分的,即便她曾经救过我一遭,可太太仍寻了许多法子压她,香兰不曾抱怨,仍然大仁大义救了她和四妹妹,太太待她好了些,却仍防着她,不曾推心置腹,香兰也不曾有一句怨言。原我以为她是因着‘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不能得罪太太,即便怨恨也只埋在心中。可今日听她说这一番话,我才知原来她真不曾怨恨过,是我狭隘了。我母亲精明绝顶,如今待香兰如此**惜,皆是她平日里一点一滴厚诚处事,宽恕待人之故,她既能做到,我也能。”
李妙之缓缓点头,想到姜曦云,忽然叹气一声。
这里苏媚如扶着两个小丫头,捧着肚子款款往大花厅走来,正在抄手游廊上,瞧见林东纨满面挂着笑迎上来道:“快让我瞧瞧,哟,这肚子比前几日又大了,只怕怀着辛苦罢?”
苏媚如亦笑道:“劳烦大姑奶奶惦记,我身上好着呢。上回托你从海上贩回来的补药我吃着受用。”心中却道:“没羞耻的东西,贪便宜没够,不知借贩货从我这儿榨了多少银子,倘若不是用得着她,我才不稀罕理她!”
林东纨笑如春风:“那当然,这些药材都是极金贵的。”说着笑容渐淡,往左右看了看,苏媚如立时会意,屏退左右,问道:“什么事儿?”
林东纨道:“是听说了一桩事,姨奶奶可别跟旁人说是我告诉你的......方才我吃多了酒,躺在里屋睡觉,正听见姜曦云跟李妙之说,要撺掇长辈给二叔纳妾,跟你分宠呐。哎哟哟,我一听这个,惊出一身白毛汗,这怎么得了!心里惦记着你,巴巴过来报个信儿。”
苏媚如一听登时大怒,柳眉竖了起来,冷笑道:“上不得高台盘的小冻耗子,还要跑来算计我?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几时让她知道我的手段!”又对林东纨缓下脸色,笑道:“多谢你告诉我,日后有这样风吹草动,还得劳烦你听见知会我,否则我这无依无靠的,他们这些人凶神恶煞,一个个算计的还不把我给吃了。什么时候你再托人出去贩货,我再订些东西,回头先给你五十两订钱。”
林东纨暗道这是要给我送银子来了,脸上笑开道:“你只管放心,我心里有数。你可得保养自己,可别因这气坏了身子。”
苏媚如别了林东纨从侧门走到花厅内,王氏一眼便瞧见了她,登时脸色发沉。李妙之连忙上前,伏在王氏耳边,低声道:“太太快别摆脸色,如今上上下下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就算是不共戴天之仇也得装成甜哥蜜姐一样,更别提这是老太太的寿辰,绷着脸是给老太太脸上不好看,越是这时候,越要显出大气来。”
王氏勉强点了点头,挤出一丝笑模样,对老太太说:“你瞧瞧,都说她身子重,不让她来,她还是来了,快过来坐。”
林老太太抬头看了苏媚如一眼,淡淡应了一声。
苏媚如全浑然不介意,仿佛没瞧见似的,上前微微行礼道:“祝老太太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又笑道,“原我该跪的,只是身子重,还请老太太见谅。”
林老太太说:“自然是不怪你的,快坐着听戏罢。”
苏媚如满面笑意,坐了下来,左右立刻奉茶,摆果品。苏媚如正挨在香兰身边坐着,对香兰微微展颜一笑。香兰想起这些时日府里有些风言风语吹到她耳朵里,这苏媚如原来竟是林锦楼的相好。如今看见此人,她心里有些不自在,也扯起嘴角向苏媚如笑了笑,复又将目光看向外头,不再理会。苏媚如几次搭话,香兰只淡笑应对,并不肯多说一句,久而久之,苏媚如也便不再问了,只抓了花生和瓜子吃而已。
台上的戏唱了不多久,便听有人道:“老太爷来了!”这一声,将屋中人全都惊了起来。R115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