闷雷滚滚,天如锅底一般,大雨瓢泼。姜母歪在床头,从帐子里伸出一只手,盖着一块帕子,太医坐在帐外诊脉,半晌请好脉息,便到前面屋里斟酌方子。
只听外面有人道:“回禀老太太,林家太太来了。”
姜母忙道:“快请。”
秦氏便掀开帘子走进来,姜母挣着欲从炕上坐起来,秦氏忙快走几步,道:“姨老太太快别起来,起猛了头晕。”说着已来到炕便,拉住姜母的手,在褥子上坐了,惊道:“我的老太太!今儿早晨看着还好端端的,怎么一会儿的功夫,脸色就这般了。”
姜母强笑道:“人上了年纪就是不用了,这几天身上就有些不好,恐是方才在外受了热,回来激在心里了。”
秦氏扭过头问道:“大夫瞧过没有?”
姜翡云道:“已瞧过了,说是旧疾犯了,到前头开方子了。”
秦氏道:“天热暑气大,姨老太太得保养身子,想吃什么用什么,只管跟我说,也好让我多尽一尽孝顺的心。”
姜丹云午睡初醒,见秦氏来了连忙迎上去,故意问姜曦云道:“方才我睡了一觉,醒来就听祖母身上不好,到底怎么回事?不是五妹妹方才一直在跟前伺候的么?”
姜曦云形容乖巧,口气一派天真:“适才大姐夫的小厮来,说大表哥把他房里小妾的画儿送给诸位府里的公子呢,听说那画儿画得极好,虽说这事与咱们无关。可我也凑凑热闹,想讨来一幅画瞧瞧。出去吩咐几句,回来时就瞧见祖母脸色不好了。”
姜母瞪了姜曦云一下。转过头对秦氏道:“瞧我这孙女,调皮得不像样,连爷们家给自己小妾做脸的事都凑热闹,传出去岂不叫人笑话!”
秦氏一副水晶心肝,登时便明白了,脸上淡淡的,两手轻轻拢了拢发髻,又低头整了整衣裙,心暗恼。暗道:“姜家祖孙这是拿话臊我呢。有话不妨摆明面上说,装乖卖傻,含沙射影到我头上,倒枉费旁人都赞‘厚诚可爱’这四个字。楼哥儿真是不省心,你宠陈香兰,背地里怎么闹我也不管,这样摆到明面上,怪道姜家脸上也挂不住了。”
秦氏素是个敞快人,又护短。遂微微笑道:“姨老太太这是恼了,说起来也是我们楼哥儿不是,我们瞧上了曦丫头,两家也都有心思。”旋即满面笑容:“不过。也就动动心思,连名帖媒聘都没有呢。”言下之意,林家结不结这门亲还两说。
姜母吃一惊。没料到秦氏竟捅破了窗户纸,反将她一军。一时脸涨成青紫色,大力咳嗽起来。姜曦云忙上前给姜母抚胸,姜丹云面露惊愕,后又幸灾乐祸。
姜翡云见不好,连忙上前亲热去揽秦氏的手臂,嗔笑道:“表舅母说什么呢,婚嫁大事可不同寻常,没得三五句话不对付就搅散一桩良缘的。”又亲手端了盏茶,奉上前道,“表舅母吃茶。”
秦氏把茶接过,用盖子轻轻拨弄茶叶,吹了吹热气,缓缓啜了一口。姜曦云正跪在床边的脚踏上,微微扭头,秦氏盯着她双眼看了一时,秦氏素来待她慈爱可亲,如沐春风,眼神从未如此冷淡犀利,姜曦云心里一紧,又将头垂下来。姜母心恨恼,却偏偏发作不得,只闭着眼靠在枕上。
秦氏知姜家被她敲打软了,方才悠然道:“说起来,这事也是楼哥儿欠妥,不过爷们儿么,年轻时都跟馋嘴猫儿似的,陈香兰样样都好,也是大家闺秀的品格了,他多动读心思也是人之常情。况楼哥儿这个年纪,哪个不三妻四妾,儿女成行,眼下他屋里就一个爱妾,不比那些个强百倍,做人得知足,是也不是?”一面说,一面伸出手轻轻抚了抚姜曦云的头,姜曦云不禁微微瑟缩。
秦氏又将手收回,看着姜母道:“当然,林家自然也有家规,倘若楼哥儿宠妾灭妻,不知轻重,照样请祖宗家法治他。”
姜丹云听秦氏这番话,知她仍有意让姜曦云嫁进来,不由失望,脸上便带了出来。
屋里又静下来,姜母撑开眼皮,脸上复又挂上笑,绵软下来,道:“外甥媳妇,老婆子我有几句话想同你说,这话说出去,我这病就能好一半了。”言罢挣着起来,秦氏、姜翡云皆上前搀扶,姜曦云取了靠枕垫在姜母背后,又要服侍她吃茶,姜母摆了摆手,命众人退下,又道:“曦丫头留下。”
姜丹云面露愤愤之色,姜翡云一扯便将她拉了出去。
秦氏身子微微前倾,不动声色道:“您请说。”
姜母长长出一口气,拉了姜曦云的手拍了拍,对秦氏道:“外甥媳妇,方才说的话,有何冒犯之处,请勿挂在心上。”
秦氏道:“姨老太太言重。”
“只是楼哥儿对那小妾......也实在忒不像样,听说府里人喊她,竟将‘姨’字去了,直呼‘奶奶’,他竟也默许,赶明儿个再在前头加个‘大’字,还岂有正室立足之地?听说如今他还让小妾睡在正房里,这个事......于情于理也都不合规矩罢?心胸气量再大的女人,只怕也容不得这样一个妾。”姜母一行说,一行用帕子掩口,轻声咳嗽。
秦氏斩钉截铁道:“姨老太太,陈香兰与我林家有恩,此人容得下要容,容不下也得容,倘若实在容不下,婚事不提也罢。”
姜母吃一惊,朝秦氏望去,秦氏亦半眯了眼回视。空一道闪电划过,照得屋雪亮,二人目光你来我往,姜母终颓然下来,神色憔悴,目光诚挚,看着秦氏道:“外甥媳妇。你也是有女儿的,将心比心。该知道我们心头滋味。”说着去拉姜曦云的小手,让她站起来。“我这个孙女,容貌,性子、品格都是一等一的,我有时候宁肯自己死了,都怕委屈了她。”
姜曦云双目盈满了泪,哽咽唤了一声:“祖母......”
这一番话说得诚恳,兼之姜母神色颓靡,形容衰弱,秦氏心也软了。叹口气去握姜母的手,道:“姨老太太放心,我们素来知好歹,倘若结两姓之好,必不会亏待了曦丫头,家里也绝不容许楼哥儿由着性子胡闹,这两日就叫陈香兰从正房里搬出去,日后样样比照妾室的例,不再逾越分毫。”顿了顿又道。“我已去信给家里,择日请官媒登门。”
姜母听了这话,心下满意,小妾过了门可腾出手再去收拾。如今秦氏有这样的态度便够了,脸上也有了些光彩,微微含笑。
姜曦云静静站在一旁。这算......林家让步了么?为何她心里仍堵成一团?林家掐准了她家上赶着嫁女的软肋,硬让她把陈香兰容下来。那个美貌温柔,才华横溢的小妾。林锦楼满心满眼里瞧着都是那个女人。
她头一遭觉得软弱无力,林锦楼极难驾驭,陈香兰除了一个出身,色色都不逊于她......她一生亦抱着才子佳人鸳鸯梦,盼着求个有情郎,心心相印,夫妻和乐......姜曦云胸膛里热得火烧火燎,整个人仿佛陷在泥沼里,待秦氏走后,她颓然坐在姜母身边,怔怔落下泪来。
话说香兰,回到畅春堂,屏退丫鬟独自回到房里,先落了一场泪。当下林东绣带着丫鬟来了,瞧见丫鬟皆站在卧室门口,探头往里看,因问道:“都杵这儿做什么?”
雪凝迟疑道:“奶奶哭着回来,自己在屋里,还不让人进去。”
画扇道:“饭还没吃呢。”
正说着,灵清和灵素抬着炕桌来了,上面摆着几道菜。灵清道:“都热了两遍了,可不兴不吃东西。”
林东绣道:“罢了,把炕桌搭进去罢,我跟香兰一起用些。”说着先进了屋。
香兰两眼已肿成核桃,鼻子尖儿也红红的,见林东绣进来,连忙用帕子把泪擦了,哑着嗓子道:“四姑娘怎么来了?”
林东绣吓一跳,道:“哎哟,怎么哭成这样?谁那么大胆,给你气受?”又挨过去问道:“大哥哥欺负你了?”
香兰勉强笑了笑,只张罗二灵将炕桌搭到碧纱橱里的大炕上。
林东绣命丫鬟道:“蔷薇,回我那儿把那两坛子上好的酒取来。”又拉着香兰坐到炕上道,“一醉解千愁,咱们俩还不曾好好喝过呢。”
原来这林东绣也憋着气,方才回去,夏姑姑训斥她在诗社上举止“有违闺秀之仪”,“争闲气斗口舌,绝非贞静贵人,市井泼妇做派”等言,林东绣心里不舒坦,偏又寻不出一句反驳之言,只好耷拉着脑袋听了半天训,不免胸闷气短的,跑出来散闷,一路行到香兰这里,欲对着香兰吐吐苦水。
香兰正是心事重重,闷闷的在炕桌边坐了。林东绣倒也不客气,往桌上瞧了瞧菜色,又读了几个自己爱吃的,命畅春堂的小厨房去做,道:“早就听说大哥哥这儿的厨子有手艺,还没怎么尝过呢。”当下蔷薇等人取了酒来,热热的筛了一壶,画扇在一旁斟酒,林东绣把酒盅举起来道:“我敬你一杯。”
香兰举起杯同她碰了碰,仰脖一饮而尽。那酒绝非果酒、黄酒等绵柔之物,又辛又辣又冽,香兰只觉火辣辣一团顺着喉咙烧到心里,极其难过,却有种说不出的痛快。林东绣吐了吐舌道:“我的娘,这样难喝的酒,怎会有人当成好物。” 见香兰又给自己满上一杯,连忙拦住道:“不用,待会儿你吃醉了,大哥可饶不了我。”
香兰将她手推开道:“今儿咱俩不就为了痛快一回么?四姑娘都把酒带来了,又何必婆婆妈妈的。”言罢又亲手给林东绣倒上,把丫鬟皆屏退了。
林东绣叹口气道:“也罢。”举起杯同香兰一碰,皱着眉饮了,只觉心突突直跳。脸已经红了,夹了一筷子菜。忽笑了起来,道:“这在三年前。谁想得到我会给你敬酒呢?当初你不过就是个怯怯懦懦的小丫头,曹丽环伸手就打你脸的,动辄呵斥,呼来唤去,如今你满身绫罗绸缎,穿金戴银的跟主子们论交情,她早就不知道沦落到什么地方当野鬼去了,可叹可叹,你说这个造化呀……”
“绫罗绸缎。穿金戴银就是好日子么?四姑娘,我心里一直跟明镜儿似的,如今我这风光都在皮儿上,什么跟主子论交,其实还是个玩意儿奴才,赶明儿个落魄了,兴许还不如那个野鬼呢。”
“啧,你就这读儿不招人疼,旁人夸你。你全盘接下来便是了,过着今儿想明天,照这么想下去,再过几十年。你我还都一抔黄土呢,累不累得慌呀。”
“想与不想,事情都那个样儿。又不是蒙上眼睛当瞎子似的过日子,这些就避得过去的。只怕贪了眼前欢,日后的下场更不堪……好好。我不说了,咱们吃酒。”
两人吃了些菜,又碰了一杯。
林东绣酒气上涌,话愈发多起来:“原先我不大瞧得上你,不过就是个丫头,脖子梗得比谁都硬,看着驯服,骨子里一副清高模样,好几遭还给我没脸,恨得让人牙根疼。这二年眼瞅着,你比原先柔和多了,细细处下去,倒觉着你是个好的,不是那等捧着笑脸,背地里藏奸的人。”
香兰勾了勾嘴角,把酒杯举起来道:“先前有得罪之处,敬这杯酒给四姑娘赔罪。”
林东绣吃了一口酒,又道:“我知你心里为何不痛快,不就因为姜家么?你想开些,大哥哥迟早要娶亲,姜曦云不是省油的灯,可太太和大哥到底还会对你维护一二。日后你受了委屈,来找我也使得,你救了我一命,又待我好,我心里有数。”
林东绣说话的功夫,香兰已灌了好几杯,睁着醉眼对林东绣道:“日后四姑娘便是永昌侯夫人,四姑娘求仁得仁,只是永昌侯年长,妻妾成群,又有庶长子,四姑娘真不介怀?倘若寻一个年纪相仿的读书人……”
林东绣冷笑道:“我是不信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倘若这门亲事十全十美,又怎会轮得到我?我图的便是荣华富贵一世安稳,倒也不觉自己受多大的委屈。”
香兰用力读着发沉的脑袋,抚掌赞叹道:“四姑娘,你说这番话,我倒真真儿是敬佩你了……”
林东绣见香兰满面通红,舌头短了,连忙又拦住道:“别再喝了,让丫鬟端碗醒酒汤来,回头我真跟大哥哥没法交代。”
香兰又把酒杯夺回来,咯咯笑道:“同他交代什么?我小心翼翼活到这个地步,好容易痛快一回,又要同谁交代!”一行笑,眼泪一行掉下来,又哽咽道,“我那命苦的傻妹妹……贪了眼前欢,瞧瞧是什么下场,如今沦落到什么地方做了野鬼……呜呜呜……”
林东绣皱眉道:“什么?妹妹?哪儿来的妹妹?”踉踉跄跄下地,去推香兰道:“不成了,你真吃醉了。”赶忙命丫鬟将酒撤了,再端醒酒汤来。
此时林锦楼从前头散了宾客回来,一进门便瞧见香兰抱着酒壶还要喝,林东绣和丫鬟们正在一旁哄劝,林锦楼登时就黑了脸,道:“干什么呢?”
丫鬟们吓得不敢动,林东绣道:“我同香兰吃了读酒,不成想她不胜酒力醉了……”
林锦楼上前一把拉起香兰,看着她酡红的脸和浑身酒气,皱着眉道:“醒酒汤呢?”
香兰醉眼朦胧的看着林锦楼,忽连踢带打的挣扎起来,口嚷道:“我不想见着你,滚一边儿去!”
林锦楼火冒三丈,把香兰摇了两摇,摇得头上的钗环都掉在地上,咬着牙道:“你他娘瞧清楚读,跟谁说话呢!你就给我作死罢!”
林东绣不禁瑟缩,小声道:“哥,你手轻着读……”
林锦楼恨恨的瞪了林东绣一眼,伸手指了指她,又把丫鬟手里的醒酒汤接过来给香兰灌下,香兰拼命挣扎不肯喝,醒酒汤倒是洒了大半,又拼命咳嗽起来。
林锦楼气得要命,松手把香兰搡在炕上,恨声道:“你就作死!你就作死!待会儿太太还让你过去,看你怎么办!你是出息了,啊?前头爷刚给你做脸,你在后头就来这一手,你可对得起爷!”
林东绣赶忙过去拍香兰后背,又用帕子给她擦脸,道:“大哥,她是吃醉酒了,难免说昏话……”
林锦楼瞪了她一眼,道:“你还在这儿磨叽什么?雨也小了,还不快滚?”
林东绣不敢惹这霸王,脸上端着笑道:“那我告辞了。”临行前又忍不住回头道,“哥,你怜香惜玉读……”见林锦楼又瞪她,忙不迭的回头去了。
林锦楼看着香兰歪在炕上难受,一时哭一时笑,一时又要酒,恼得吐血,林锦楼恼得手都抖了,起身狠狠的回卧房,“砰”一声把门摔得山响。丫鬟们咬指啖舌,大气儿也不敢出,只默默的服侍香兰,忽听门又“啪”一下开了,林锦楼已换了衣裳走出来,冷着脸把香兰抱起来,弄到卧室大床上去了。又见画扇拿了条毛巾过来,一把夺下,给香兰擦脸,又把醒酒汤端来,捏着香兰的嘴给她灌了。香兰难受,终于哇一声吐出来,幸而灵清在一旁捧着痰盂伺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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