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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一别两宽

陈玉珊Ctrl+D 收藏本站

  长生林内,一道人影伫立。

  ‘他双眼近乎全盲了?’

  ‘没错。’她语气沉重。

  朱友文转过身,‘难道连妳都无法治好?’

  她摇摇头,‘如今能救陛下的,只有你。’

  听来荒谬,朱友文理应是朱温最痛恨之人,但朱温如今年老衰败,气焰尽失,四周人全被朱友珪买通,他若不设法反扑,只能等死。

  而能帮他的,眼下只剩下了朱友文。

  朱友文沈声道:‘妳是想让我去见他?’

  ‘难道你不想再见陛下一面?’

  朱友文不作声,神色复杂。

  多年养育与再造之恩,他从未忘过。

  ‘只怕,他不愿见我。’

  *

  王帐里该是密不透风,烛火却摇曳了一下。

  朱温睡得极不安稳,恶梦连连,烛火忽然熄灭,朱温惊坐起身,喝道:‘是谁?谁在那里?’

  一个人影从暗处现身。

  ‘是遥姬吗?’朱温心慌,伸手摸向枕边,为防有人偷袭暗算,他在枕边藏了把剑。

  那人影缓缓走上前,重新点燃烛火,朱温虽觉眼前一亮,但视力已损,只能见到一个极为模糊的高大人影。

  不是遥姬。

  朱温摸索着将剑拔出剑鞘,那人影忽在他面前跪下,‘父皇!’

  朱温为之愕然。

  怎么可能?

  ‘你……你夜半潜入,是要来取朕性命?为了那贱人?还是为了晋国?’朱温放下了剑。

  若朱友文真要下手,他很明白,自己是怎么逃也逃不了。

  ‘我已非朱家人,一声“父皇”,实是念在多年养育栽培之恩,冒犯了。’

  朱友文语气平和,甚至充满关切,朱温目虽不能视,却能感觉得到朱友文身上并无杀气,不由暗暗松了口气。

  ‘你来做什么?’

  ‘我虽已被逐出朱家,但当年对大哥的承诺,仍不敢忘。因此无法放任郢王残害四弟,毒害陛下。’

  朱温沈思片刻,‘是遥姬让你来的?’

  朱友文没有否认。

  朱温冷笑,‘连她也背叛朕了吗?’

  ‘遥姬对陛下忠心不二,真正背叛陛下、想置陛下于死地的,不是大哥,不是四弟,更不是遥姬,这点您知道得比谁都清楚,不是吗?’

  朱温闻言,不由沉默。

  朱友文说的都是事实,他千防万防,甚至痛下杀手弒子,到头来却是被最不起眼的那一个儿子给逼入了绝境。

  ‘所以你是来帮朕对付那个孽子的?’

  ‘我想和陛下谈笔交易。’

  朱温沈吟。

  朱友文若真想要他的命,方才夜闯王帐时便能轻易得手,倒不如先听听他要拿什么做为交换。

  ‘你说吧。’

  ‘祭天大典献祭时,盼陛下能助我营救文衍等人,之后我必为陛下除去郢王。’

  ‘仅有如此?’他不相信区区三条人命便能换回朱友文的全力协助。

  朱友文续道:‘待擒下郢王后,半年之内,陛下须传位四弟。’

  朱温不语。

  终究图的还是他的皇位。

  ‘陛下,我以性命担保,以四弟的心性,日后必会善待您。’朱友文道。

  朱温静静听着,心内冷笑,他又能有什么选择?

  这位子迟早都不会是他的了,不是活着传位,便是被杀夺位,端看他想要有什么下场。

  只是他倒真没料到,他一手训练朱友文成为夜煞多年,这小子却一点毒辣心眼都没学到,连区区几个夜煞属下都不舍牺牲,甚至不惜涉险营救,而学到他最多的,却是那个最不起眼的儿子,如今正一步步对付他,将他逼得毫无筹码,只能坐以待毙。

  ‘你过来。’朱温沈声道。

  朱友文走近,朱温深吸口气,忽重重一拳击在他胸前,‘朕恨不得杀了你!泊襄之战,竟然为了一个女人叛逃!朕苦心栽培你多年,你是这样回报朕的?’一拳又一拳,将所有的愤怒与怨恨一股脑全发泄出来,朱友文概括全部承受。

  ‘好!’最后一拳,彷佛一道圣旨,重重印在朱友文胸膛上。‘朕的江山,答应传位友贞!’

  朱温从前虽待朱友文如子,却从未像此刻拳脚相向,与其说是发泄,倒不如说是将他视为了真正的家人,坦诚相对,如同父子。

  朱友文双手用力抱拳,重重跪下,‘多谢陛下!您成全了一场不流血的战争,保天下百姓免于受战火荼毒。’

  终于,纷扰多年的两国战事能够平息了。

  有了朱友文相助,朱温重燃希望,豪气顿生,精神不再萎靡。

  ‘除掉一个郢王不难,难的是要如何将其党羽一网打尽!’他朝朱友文道:‘朕协助你救出夜煞那三人,但十日后你必回皇城,协助朕将郢王党羽连根拔起,保均王未来能顺利掌权。’语气一扬,‘朕命你,最后再当一回大梁渤王!替朕将朱友珪那孽子赶尽杀绝!’

  *

  大坑内,黄土不断落下。

  文衍等人双手双脚皆被捆绑,扔入坑中准备活埋。

  三人身子挣扎了会儿,紧靠在一起后便动也不动了。

  朱友珪在坑前监看,眼见大坑已然填平,这还不够,另要士兵们以马匹拖行一如小山般的巨岩,压在已填平的坑洞上方,不留一线生机。

  活人献祭已成,朱友珪知朱友文必定前来营救,他心中打的如意算盘,是让朱友文救人力竭后,再以狼毒花攻之,长生林里里外外已布下重兵,谅他朱友文有再大本领,也插翅难逃。

  遥姬在旁看着这一切布置,不由微微心惊,朱友珪竟如此防范。

  她略怀着忐忑随朱友珪离去,期间不时回头探看牢牢压住大坑的巨岩,犹如巨大墓碑,隐隐露漏出一股死亡气息。

  众人离去后没多久,朱友文现身奔至巨岩前,未加多想便徒手推岩,他虽天生神力,但巨岩实在太过沉重,起初文风不动,直至他双掌开始缓缓流出鲜血,但他并未停下,反是更加卖力,体内兽毒受刺激而被催动,他大喝一声,瞳孔微微变色,双掌鲜血更盛,宛如巨岩流下了血泪。

  朱友文咬牙拚死使出全力,巨岩终于缓缓移动,直至被填平的坑洞完全显露,他才松手,随即吐出一口鲜血,元气已是大损。

  但他并未稍作歇息,立即以沾满鲜血的双掌徒手挖土,动作飞快,很快就挖到了其中一人!

  ‘莫霄!’

  他将莫霄从黄土中拉起,用力往其背后一拍,莫霄却是毫无反应。

  朱友文再次重重一拍,莫霄口鼻中竟流出了鲜血。

  ‘莫霄!’

  朱友文突感一阵心慌,他放下莫霄,继续挖土,陆续挖出海蝶与文衍,分别在两人背后重拍,皆是毫无反应。文衍武功已失,被挖掘出土时口鼻已流出黑血,似身中剧毒而死。

  朱友文检查三人脉象,竟早已死透了!

  难道遥姬骗了他?

  他看着跟随自己多年的三名忠心手下,为了他,受尽折磨不说,最后还死于非命,纵使铁汉如他,此刻也禁不住虎目含泪,望着三人尸首,懊悔痛心。

  是他害了他们。

  沾满鲜血的双手颤抖着扶起三具冷冰冰的遗体,文衍被紧缚的双手间忽掉落一片衣角,朱友文眼尖抄起,那衣角虽沾满泥土,仍能见到以血成字:

  郢王喂毒。

  朱友文倒抽一口冷气。

  朱友珪竟在活埋前便对这三人投毒,确保他们绝不可能被救活?

  心思竟如此歹毒!

  遥姬没有骗他,她的确想方设法营救这三人,却被朱友珪看穿,将计就计,引他入瓮。

  朱友文握紧了拳头,双手更是血流如注,他却丝毫不感疼痛。

  此仇,必报!

  即使豁出他这条命,也在所不惜!

  *

  朱友文神情悲痛,正打算着找个地方将这三人安葬,忽听得长生林深处传来呼喝声。

  他凝神细听,急促细微铜铃声传来,他不敢置信,立即飞奔冲入林中。

  她怎会来了?

  原来摘星终究放心不下他一人孤身回梁,暗暗跟随,同样来到长生林,见朱友珪率兵正欲回头追杀朱友文,为拖延时间让他逃走,竟不惜故意曝露自己行踪,吸引朱友珪注意。

  朱友珪见是前朝皇女,见猎心喜,当下率兵亲自追捕,晋国一旦失去皇女,军心必大受打击,他更可以皇女性命要挟晋王,如此大好良机怎能轻易放过?

  摘星势单力薄,很快便被梁军团团围住,无处可逃。

  朱友珪策马来到摘星面前,满是骄矜得意,‘我该称妳马郡主,皇女,还是该叫一声川王妃?这地位可真是越攀越高了。’

  摘星横剑挡在胸前,面对众多敌人却不显惊慌。

  朱友珪举起手,身后两队弓箭手举弓上箭,箭矢上都已浸染过狼毒花液,原是准备用来对付朱友文,却没料到会先用在摘星身上。

  然他手还没挥下,一支利箭竟朝他当胸射来!

  朱友珪反应极快,立时用力一扯缰绳,调转马头,那支利箭直直射入马眼内,马儿吃痛惊跳,将朱友珪狠狠摔下地。

  ‘竟然有埋伏!来人!放箭!给我杀了她!’朱友珪太过得意忘形,一时间竟忽略了马摘星绝无可能孤身涉险,背后必有应援。

  果不其然,疾冲率领一支马家军精锐由梁军后方杀出,朱友珪虽一时措手不及,但梁军人多势众,很快便聚阵反击。

  梁军弓箭手迅速发箭,摘星独自一人身陷险境,疾冲虽赶来救援,两人间却隔着层层人海,他也只能干著急,摘星挥剑挡落了几箭,一支箭矢划伤了她的手臂,她咬着牙没喊出声,一意替朱友文争取时间。

  又是一波箭雨朝她落下,她自知躲避不及,紧闭起眼等死,心中一瞬间闪过一个人的身影。

  怎知预想中的疼痛并未袭来,随即腰间一紧,双脚已离地,她睁开眼,竟是朱友文现身施展轻功救她突围,他用自己的身子替她挡箭,一瞬间已有几只箭射中了他。

  ‘你中箭了!’摘星惊喊。

  他竟不惜以肉身替她挡箭!

  箭雨如影随形,朱友文方才推动巨岩已是力竭,他抱着摘星重重落地,随即挡在她面前,他此刻只求摘星毫发无伤,根本无暇顾及伤势。

  只见一波箭雨直朝他而来,摘星心慌大喊:‘不要!’

  不要!她不要他死!

  他不能死!

  铛铛数声,疾冲千钧一发之际赶到,以剑破箭,挡下第一波攻击。

  ‘你疯啦!想被射成刺猬吗?还不快带着摘星走!’疾冲一面挥剑一面朝朱友文喊。

  朱友文忙扶起摘星,但梁军已将三人团团围住,远方观看的朱友珪喜不自胜,叛贼朱友文、前朝皇女与晋小学世子,居然全都到齐了!得来全不费工夫!

  眼见三人情况危急,被梁军隔开的马家军亦使不上力,这时长生林内忽起浓雾,接着一个又一个黑衣人由浓雾中现身,这群黑衣人个个武功高强,杀人不眨眼,很快便替三人杀开了一条血路。

  朱友文惊异,这群赶来的黑衣人,正是夜煞!

  朱温果然没有食言,为了确保他能平安离开长生林,命令遥姬在危急时刻可出动夜煞,务必保住朱友文一命。

  朱友文曾是夜煞之首,不少夜煞更是他亲手训练,如今重逢旧主,夜煞们个个特别拚命,梁军几乎无法招架,节节败退。

  朱友珪看得跳脚,不断增兵,夜煞虽一开始占了上风,亦开始渐渐寡不敌众,朱友文等人已退到了长生林外,朱友珪亲自带兵包抄,但前方兵士们却忽停了下来。

  ‘你们在搞什么?胆敢违抗军令了?’朱友珪怒极,策马向前,竟见耶律宝娜站在军阵前,手里拿着一把短刀,直指自己喉间。

  ‘有胆就过来啊!不知道我是谁了吗?朱友珪,要是本公主死于此地,我王兄绝不会善罢干休!’宝娜仰头喊道。

  朱友珪不甘即将手到擒来的胜利即将付诸流水,下马拔剑,怒气冲冲直走向耶律宝娜。

  ‘别以为妳是契丹公主,本王就不敢动妳!’朱友珪高举宝剑。

  宝娜尽管心里害怕,依旧没有移动半步,手上短刀甚至更往自己喉间推近几分。

  ‘朱友珪,你最好想清楚后果!’

  朱友珪咬牙,宝剑迟迟未能挥落。

  契丹可汗欲将耶律宝娜下嫁朱友珪,朱友珪虽顾及敬楚楚,未有明确答复,却也并未坚定拒绝,先不说此女极有可能是未来大梁之后,耶律义更是向来最疼爱这个王妹,若她有个三长两短,契丹为争一口气,说不定还会反过来攻入大梁,让他得不偿失。

  顾盼衡量间,朱友文等人已平安退到马家军防守之地,黑衣夜煞断后,此时要再追剿,已是难上加难。

  就只差这么一步!

  朱友珪气恼耶律宝娜搅局,却也无可奈何,只能恨恨扔剑于地,率兵而去。

  宝娜终于松了口气,转过头想追上朱友文等人,却发现自己早已脚软腿虚,方才真是用尽了她平生所有勇气,有那么一刻她真怕朱友珪的剑会就此挥下。

  ‘等等我……’她才踏出一步,整个人便要往前摔到,一个身影忽闪到她身边,牢牢扶住她。

  ‘腿软了?’疾冲问。

  宝娜不好意思地看着他,点点头。

  ‘好宝娜,我可真是对你另眼相看了!’疾冲爽朗一笑,俯身背起宝娜,施展轻功快步而去。

  宝娜被他背在身上,感觉到他厚实的背膀与体温,竟觉意外舒适安心,耳边风声呼呼,她不由更搂紧了疾冲,同时心里暗叫可惜,略感失落。

  可惜他已是人夫,不然她还挺喜欢他的呢。

  *

  为免夜长梦多,摘星等人从长生林平安撤退后,便一路快马返晋,以求摆脱朱友珪追杀人马。

  朱友文虽想留下替文衍等人好生安葬,却接获遥姬来讯,她自会替这三人处理妥当后事,要他切勿牵挂,一切以朱温托付为重。

  朱友文只好随着摘星等人返回晋国。

  这一趟无功而返,他难免心情低荡,摘星虽担心他的伤势,却碍于身分,一路上竟也无任何慰问关照,为此宝娜还与她小小吵了一架。

  ‘马摘星!妳怎能如此冷漠?他刚失去了如兄弟般的手下,还为妳挡下好几箭,妳却完全不闻不问?’宝娜不悦。

  ‘我能去关心他吗?我该如此做吗?’摘星回道。‘是,我是挂心他,也为文衍等人死于非命而伤心,但我如今是川王妃,我该如何去面对他?’

  ‘马摘星,妳都已经不顾晋王命令,率领马家军来救他,为何现在又在纠结什么身分地位?把他当成一般朋友也好,再怎么说妳都该去和他说几句话吧?’宝娜不解。

  可摘星就是过不去自己这一关。

  她不愿他死,千里迢迢赶来相救,却不敢单独面对他!

  她怕自己所有那些压抑隐藏的感情会再度涌出,她怕自己会失控。

  宝娜说,此刻正是他最需要她的时候,她如何不明白?

  可是她不能!

  宝娜见劝说她无果,气呼呼离开了营账。

  没过多久,疾冲进来,走到她面前,坐下。

  ‘妳去吧。’疾冲道。

  摘星摇了摇头,她为疾冲倒茶,倒茶的手却在微微颤抖。

  疾冲看得明白,她是多么想到他身边。

  疾冲按住了她倒茶的手,柔声道:‘去吧,去找他。’

  ‘但是……’

  ‘我是认真的,妳离开我,去他身边吧。’

  哐啷一声,她手中茶壶落地,她睁大一双妙目,彷佛没有听懂他方才所言。

  ‘我输了,输得彻底。’疾冲苦笑。‘箕山遇见他时,他将妳托付给我。谁知上天怜悯,他命不该绝,还被我们拉来了晋国。’

  这也许就是命运吧。

  这两人的红线,绕绕弯弯,纠缠许久,终究没有断过。

  她娇小的身子颤抖得越来越剧烈,死命忍住泪水,脸蛋因而胀得通红。

  良久,她好不容易强自镇定下来,‘大婚那日,你都已告诉过我了,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但是妳不快乐。’疾冲叹道,‘他也不快乐。’指指自己,‘我也不快乐。与其三个人都不快乐,不如我牺牲些,成全你们。’

  ‘疾冲!’

  疾冲却正色道:‘朱友文已命不久矣,难道妳不知道吗?’

  摘星惊愕,随即双目盈盈泪光闪动。

  ‘怎么会……’

  ‘他为了救妳中箭,那箭矢沾染狼毒花液,这一路上他什么都没说,我却见他治伤时,伤口流出了黑血……’疾冲道。‘我问他这黑血是怎么回事?他只淡淡道,他很快就要与文衍他们相聚了。’

  摘星豁然起身,桌上茶杯纷纷被撞落,茶水四溢,如同她纷乱的心,茫茫不知何去何从。

  ‘去吧。’疾冲挤出微笑,‘他欠妳的一切,已用命偿还。一直以来,他宁愿妳恨他,也不愿让妳对他还有一丝留恋,都是为了让妳不要再那么痛苦挣扎。毕竟恨一个人,要比爱一个人简单多了。他牺牲付出的已经够多了,摘星,放下吧。’

  她的泪水扑簌簌落下,‘怎么可能放得下?你告诉我,家门血海深仇,怎么放得下?’

  ‘他不过就是被朱温利用的刽子手,奉命灭杀马府时,他并不知妳是马瑛之女,那一日也的确是他救了妳,不是吗?’疾冲起身,温柔抹去她脸上泪水,‘我曾以为我无法就这么放开妳,如今才发现,与妳大婚,并不是给妳幸福,反而将妳囚禁,成了笼中鸟。妳失去的已经太多了,我不想让妳再失去自由。’

  她紧握他的手,拚命摇头,‘你没有困住我,你一直是最守护我的人。’

  疾冲苦笑,‘不,我再怎么比也比不上他。他会投晋,帮助我晋国,很大原因也是为了妳。唯有战乱平息,妳才能卸下肩上责任,好好过日子。’

  他想轻轻挣脱她的手,她却不愿放。

  他要放她自由,可她却感到害怕,彷佛忽然得到自由的鸟儿,却不知该往哪里去,迟迟不敢踏出笼子一步。

  ‘妳和他心中都牵挂着彼此,关键时刻总是不惜舍命相护,这些我都看在眼里,我永远都是局外人,他才是能给妳幸福的人。’

  只有他,才能让妳真心微笑,真心快乐。

  疾冲终于抽出了手,潇洒转身离去。

  *

  以酒水洒地,他对天跪拜,遥祭远在朱梁为他而牺牲的三人。

  他自小与狼群生活,之后又因误会惨遭背叛,成为朱梁三皇子后,他统领夜煞,更是铁血手段,这三人跟在他身边出生入死不下数百次,虽数次违抗命令,却都是为了要保他一命,若说他们是主子与属下的关系,倒不如说更像是肝胆相照的好兄弟。

  一盏小小的提灯在远处若隐若现,微弱光芒缓缓靠近。

  他不用回头,从那人怀里隐约传来的铜铃声,便知是她来了。

  摘星来到他身边,盈盈跪倒,朝着朱梁边境,缓缓拜了三拜。

  ‘文衍,莫霄,海蝶,谢谢你们陪伴他这么多年。我曾无意伤害过他,让他对这个世界心灰意冷,谁都不信任,可有你们在,必定让他感觉没那么孤单,虽然他不善言语,脾气也差,但我知道,他是真心喜欢你们的陪伴……’

  朱友文听着,眼眶渐渐红了。

  ‘从今以后,我会好好照顾陪伴你们的主子,你们就安心去吧。’

  他闻言一愣,不解她此话何意。

  朱友文起身,拘谨道:‘皇女心意,在下心领,但今后要照顾陪伴在下云云,切莫再提,以免徒生误解。’

  摘星跟着起身,幽幽道,‘不会有误解,因为我已不再是川王妃了。’

  他一阵错愕,她却平静凝视着他,淡淡道:‘其实疾冲早就告诉我了,包括泊襄一役,你是刻意战前叛逃,蝴蝶、狼毒花等,也是你刻意相让……但当时我仍执意嫁给他……’她垂下头,自觉惭愧,‘我很自私,当时我以为只要嫁给疾冲,一切问题便能迎刃而解,可谁知……谁知……’

  谁知他活了下来。

  而且疾冲还力主将他营救回晋国。

  ‘我虽与疾冲成亲,但尚未行周公之礼……若你轻贱我这样的女子,我无话可说,但我只想告诉你,你处处护我,甚至不惜以命偿还,这份心意,我很感动,也足以让我原谅一切。’

  一股淡淡喜悦在他胸前漾开。

  她原谅他了!

  ‘谢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她轻声道。

  他心潮澎湃,几乎要不能自己。

  眼见摘星转身欲离,他忍不住一个箭步上前,拉住她的手。

  ‘星儿!’

  她身子一顿,停住脚步。

  缓缓回头,四目相对,皆是含泪。

  九死一生,寻寻觅觅,最想听见的,不过是这一声最亲密的呼唤。

  ‘我们还能是狼仔与星儿吗?’他问。

  她的回答是一串串无言泪水。

  受的伤害太多,承受的责任太重,即使仍深深在乎他,可她,已不知道该怎么爱了。

  提着灯笼的倩影离去了,那一点小小的温暖火花越来越远、越来越微小,直至完全消失。

  留他独自一人,被无边无境的漆黑吞没。

  体内黑血,越加深沉。

  当年不惜一切,步入黑潭,此后一生,终将被黑暗吞噬。

  *

  疾冲独自坐在营账区另一头的偏僻角落,就着火堆,埋首不知在看着什么,那背影说有多忧郁就有多忧郁,没人敢去打扰。

  只有耶律宝娜胆大,走了过去,关心问道:‘你真舍得?’

  疾冲叹了很长一口气,换了个姿势,背对宝娜。

  宝娜凑上前,见他手里捧着的是一本画册,上头居然是各色美女,她不禁瞠目结舌!

  有没有搞错?他才刚与摘星解除婚约,立刻就看起了美女画册?

  这人是有多花心?

  ‘喂!我在和你说话呢!’宝娜抢过画册。

  ‘还来!’疾冲一把抢回,一面看一面嘴里啧啧称赞。

  宝娜原先还气鼓鼓地瞪着他,但看着看着,眼神转为同情。

  他不过是在试图疗伤吧?

  凑到疾冲身旁坐下,她悄声问:‘你真舍得吗?’

  疾冲沉默良久,才道:‘真心喜欢一个人,不就是希望她能快乐吗?与其三个人一起不快乐,不如我一个人辛苦点就算了。况且……’

  况且,朱友文已来日无多,就当作成全他也好,至少,让他没有遗憾。

  拿起酒壶,豪迈大口喝酒,顺手递给身旁宝娜,契丹儿女,本就豪爽,宝娜接过就口跟着喝了一大口,吐了口气,‘好酒!’

  疾冲惊喜望向她,‘识货!这可是于阗紫酒,西域上好葡萄酿制,老头儿也不过藏着就两坛,一坛早被我偷喝光了,另一坛……’他拍拍酒壶,‘也快被我喝见底了!’

  契丹的羊奶酒可烈得多了,但这于阗紫酒带着隐隐香甜果味,余韵十足,她忍不住喝了一口又一口,疾冲连忙抢回酒壶,‘别喝完啊!这酒喝完了可就没了!’

  一看,酒壶已见底。疾冲懊恼。

  ‘难受吗?’宝娜问。

  ‘难受啊!酒都被你喝光了。’

  ‘你明知我问的不是这个!’宝娜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疾冲索性扔了酒壶,往后仰躺在地上,望着夜空。

  ‘难受又如何?难过个一会儿,就把它放下吧!人生里又不是只有儿女情长、风花雪月。’转了个身,朝宝娜苦笑,‘我这次放手,潇洒吧?’

  ‘潇洒!比我契丹男儿还要潇洒!连我王兄都没你潇洒!他以前曾喜欢过一个汉族女子,但对方已有婚配,我们都劝他另寻新欢,他就是放不下,甚至想半夜带人将那女子掳掠来成亲,还好被父王发现,及时阻止,狠狠念了他一顿,王兄这才打消念头。’宝娜说得兴高采烈。

  疾冲哈哈大笑,转头望向满天星斗,眼里依旧有着不舍。

  毕竟是自己深深爱过的女子。

  他揉了揉眼睛,双手伸向星空,豪迈道:‘手一握,只有马摘星,手一放,我有满天星!’坐起身,继续观赏美女画册。‘克朗真有心,收集得还真齐全,等我回太原之后定得找他实际去探勘探勘……’

  宝娜气结。

  ‘就是不给你满天星!’

  开什么玩笑,最亮的一颗星星就在他身旁,这家伙居然视而不见?

  ‘还我!’

  ‘不还!’

  抢夺拉扯间,宝娜将他扑倒,红扑扑的娇颜遮住了他眼里的满天星。

  ‘既然你已与摘星解除婚约,本公主,要定你了!’

  *

  一行人继续返晋旅程,宝娜执意一同返晋,不愿再回契丹,疾冲头大不已,三番两次劝说,宝娜就是铁了心要跟着他,对方是契丹公主,稍有不慎,惹得契丹反目相向可就得不偿失,朱友文深知此滋味,只给了疾冲四字忠告:‘好自为之。’

  摘星本就对疾冲心怀愧疚,见宝娜频频对疾冲释出好感,她倒也乐见其成,偶尔还会取笑疾冲:‘你可真是万人迷,婚约一取消,马上就惹得了契丹公主的青睐!’

  疾冲念她没良心,亲手把前任夫君拱手送人,一点都不心疼。

  一路上疾冲能躲就躲,躲不过就装傻,其余众人见小世子就这么解除婚约,本还替他感到不值,随即见契丹公主送上门,纷纷有意促成好事,要知若是晋国与契丹能够交好,对未来战局可是大大有利,克朗将那本美女画册收了回来,郑重警告疾冲:‘少帅,国家大事为重,美女就少看点吧!’

  疾冲气结,不知暗中送了多少封信给契丹可汗,要他赶紧派人把宝娜接走,但眼见太原城就近在眼前了,契丹仍音讯全无,宝娜依旧日日追着他不放,甚至关心起他的起居饮食。

  ‘疾冲,你变瘦了!肯定是因为情伤而食不下咽,是吧?我问过了伙食兵,他们也说你食量变小了。’

  疾冲虽然这一路上与耶律宝娜吵吵闹闹,分散不少注意力,但他独自一人时仍难免情绪低落,饭量是少了些,腰围是瘦了些,但那又如何?之后吃回来不就得了?何必如此大惊小怪?

  但同时他心里也隐约有些感动,他腰围是胖是瘦,根本没人在意,更别说是摘星,可宝娜却注意到了,没想到她居然心细如此,甚至跑去问了伙食兵。

  宝娜硬拉着他来到伙房营,满桌菜肴香气四溢。

  ‘本公主命令你,全部吃完,不准有剩!’宝娜指着那些热腾腾的菜肴。

  一旁伙食兵拚命忍笑。

  一个画面忽跳进疾冲脑海里。

  从前他也这么对摘星颐指气使,逼着她在自己面前多吃些。

  原来这世上真有报应啊。

  疾冲无奈,端起碗就吃,宝娜见他听话吃饭,喜滋滋跟着坐下,陪着他一块儿用膳。

  疾冲眼尖,见她双手不少细微血痕,指间甚至夹着一片草梗,忍不住放下碗,一把捉过她的手,质问:‘公主该是娇生惯养,为何双手变成这副德性?’

  ‘你在担心我吗?’宝娜开心道。

  疾冲脸色一正,‘妳是娇贵千金公主,不用一路跟着我们受苦,要是出了什么意外,我要怎么向契丹可汗交代?’

  宝娜此次同行,阵仗不比以往,虽有几名随行婢女侍卫,但只要事关疾冲,她巴不得样样自己来,本还想亲自下厨,随行婢女怕小公主烧了伙房营,好说歹说才让她打消念头,至于她手上那些擦痕,则是她见近日天气潮湿,怕喂食马儿的草料不新鲜,自己带人去割了新的草料,更由她亲自喂食疾冲骑的战马,以防染病。契丹人向来在马上讨生活,自然懂马,草料新不新鲜这种小事,顾马的小兵不以为意,在宝娜眼里却是至关重要,若是战马因此染病,众人行程拖累,自然更添变量。

  明白前因后果,疾冲半天说不出话。

  宝娜并非一意鲁莽任性,也有心思敏锐的时候,更是全意为他着想。

  他不能说不感动。

  他狠狠大吞三碗饭,站起身道:‘战马那么多,就你们几个割草搬草哪够?我瞧瞧去,多派几个人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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