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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章 上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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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缕阳线穿过窗棱,洒在枕上。

陈玄景的手揽向身边,却摸了个空,睁开眼。

床上只有他一个人,半边被子底下是凉的。如果这里不是梁令瓒的屋子,他看起来就很像那些传奇话本的主角,与妖狐化成的美人春风一度,天亮后才发现是大梦一场。

去哪儿了呢?

难不成是厨房?

她这是怎么了?难道最新的人生理想改成了贤妻良母?

陈玄景带笑起身,洗漱出门,手碰到门之前,有什么东西模糊里飘过视线,飘过脑海。

他回头。

桌上的蜡烛已经化成两摊烛泪,红融融的。

昨晚上他的心神全被她夺去,居然这会儿才发现,这是一对红烛,烛泪里还汪着金漆细粉。

——应是,洞房用的花烛。

原来昨晚并非她的临时起意,而是一场悉心安排?

他想到了昨晚的缠绵,她伏在他身上数他的伤痕,额角的砸伤、背上的鞭伤、胳膊上的划伤……她抚摸它们,吻它们,泪水滴在上面,她的呢喃细碎,她说:“对不起,陈玄景对不起,如果没有我,你现在一定过得好很多……”

她说:“这辈子我怕是还不上了,希望下辈子咱们还能再遇见,到时候我就变成苍伯吧,你想做什么我就帮你去做什么……”

他的脸色变得苍白,没有一丝血色。

他知道她要做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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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宫说献上的水运浑天仪一直置于紫宸殿左侧,今日,它多了一位同伴。

宋璟新献上一架全新的水运浑天仪,和前面那台一样依水力运转,上刻二十八宿,只要注水激轮便能自转。

时值早朝,百官都在,因为有前面那台打底,大家都十分有经验,知道它一个日夜转一周,能展现星宿运动,以及日升日落,有测定朔望之功。

只是大家都不明白,这前后脚为什么要弄出两天浑天仪?

“宋大人,水运浑天仪南宫大人早就献过一台了,宋大人何必再又来一台?”张说道,“宋大人平日里最是怜悯百姓,怎么今天今天却也干出这劳民伤财的事?要造这样一台浑天仪,要花费国库里多少银钱啊!”

宋璟一派沉稳:“张大人不必着急,再等片刻便见分晓。”

张说还要再说,南宫说暗暗止住他。

张说低声道:“这分明是看你做出一台来博得圣心大悦,他也有样学样!把样子做得花哨些,多弄些雕刻摆件,就算是后来者居上了?这宋璟怎么越活越回去,这种没脸没皮的事也干出来了!”

皇帝看在宋璟的面子上,也只有枯坐在御座上干等,却不知道要等什么。百官也是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宋璟道:“咱们边议事边等,也是一样。”

这可比干等要好多了,百官于是依次奏对,整个大唐的大事就在这间大殿里解决,讨论的最终走向决定了大唐的运转方向,就在百官为自己的条陈据理力争之时,忽然,一声悠然钟响,“当”地一声,响彻大殿。

人们呆了半晌,才发现钟声来自新的水运浑天仪。新仪上设有两个木制小人,一人司鼓,一人司钟。所有人起先都以为这两个小人只是摆设,但现在那钟兀自颤动,声音依然在不停回响。

皇帝问:“何人撞钟?”

在最神圣最庄严的紫宸殿,每个人手头上心头上挂着的都是天下大事,谁也不会有闲心去撞钟,即便有那么一个两个当真挺有闲心,可除非找死,否则也绝对不敢在紫宸殿当着皇帝和文武百官的面干这种事。

宋璟回答:“回陛下,是木人撞钟。”

“哦?”皇帝大感兴起,“木人如何撞钟?宋卿再让它撞一次给朕看看。”

“回陛下,右边木人每个时辰撞钟一次,一个时辰后,钟声才会响起。”

“那左边小人呢?”隔得稍远,皇帝看不太清,索性下了御座,只见左边小人身边是只小鼓,“这个是敲鼓的?”

“陛下圣明,正是。这架浑天仪每过一个时辰敲钟,每过刻击鼓。”

宋璟话音才落,所有人都看见,左边小人抡起手中鼓捶,“咚”地一下,击在身边鼓面上,而此时宫漏滴答,刚好辰时一刻。

“真神技也!”皇帝大悦,“我本以为南宫卿家已经算是天纵奇才,没想到宋卿也有这样的好本事!”

“陛下说笑。臣没有这样的本事。这台浑天仪不是臣做的。就像南宫大人那台,也不是南宫大人做的。真正的天纵奇才另有其人,这两台都出自那人手中。”

百官都愣了,脑子飞快转了起来,寻思南宫大人和宋大人是何时结下的梁子。

南宫说出列,跪下:“臣无能,所造浑仪比不上宋大人所献这台,自然甘拜下风。但要说非臣所造,臣不敢领受。臣率领集贤院上下,日夜苦心造诣,这才有了这台浑仪。望陛下明鉴。”

说着,向宋璟道:“下官为人古板不知变通,不知在何处得罪过宋大人,宋大人要教训下官,下官自然受教。宋大人何必为此欺君?这可是大罪,宋大人一生劳苦,要是在这里栽了跟斗,岂不可惜?”

宋璟看着他,冷冷一哂:“从前我也和众人一样,以为你古板不知变通。而今才知道,你若是古板,这殿上有一多半的人都只能是顽石。南宫大人,苍天在上,人说话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你献上来的浑仪到底是何人所作,你当真不知?”

南宫说微现怒容:“陛下在这里,是非曲直,自有公断!宋大人口口声声说造这浑仪的另有其人,敢不敢把那人叫过来,让我与他当面对质?”

“好!”宋璟向皇帝躬身施礼,“恳请陛下,宣集贤院七品撰修官梁令瓒上殿!”

皇帝允准,内侍拔高了嗓音唱喏:“宣——梁令瓒觐见——”

一条人影踏上殿外玉阶,渐行渐近,先是露出了一截发髻,然后是脸,然后是上襦,长裙,披帛随风飘扬。

迈进大殿的,是个……女人。

大殿上,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想揉揉自己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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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宸门内,就是紫宸殿。

陈玄景冲到紫宸门前,刚好看见那道身影踏上玉阶。

紫宸殿的玉阶广阔高长,宛如登天之阶,她小小的身影好像随时会被风吹走。

“呛”,两道金钺挡在跟前,守门的金吾卫喝道:“五品下,非经传诏不得入内。”

“我知道。”陈玄景的声音清晰稳定,除了语速极快以外,外人听不出任何异常,“我有急事找大将军陈玄礼,劳烦二位通报。”

陈二公子宫中谁人不知?但陈二公子被赶出家门,大家也同样知道。两名金吾卫对望一眼,心想打断骨头连着筋,到底是亲兄弟,万一真有事耽搁了他们可吃罪不起。于是道:“你等着。”然后一人进去了。

很好,支开了一个,只剩一个人,还直着脖子望向同伴的背影。只要轻轻一下,便能就地解决。

陈玄景扬起了手,就要朝那名金吾卫后颈切下,忽然一只手伸过来握住了他的手腕,源重叶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一脸笑呵呵:“陈二公子好兴致啊,今天怎么逛到这里来了?走走走,好久不见,咱们那边聊。”

这显然是笑给那名金吾卫看的,拉着陈玄景一过拐角,他的脸立马放了下来,“陈玄景!你好大的胆子!硬闯紫宸门,你不要命了?!”

陈玄景挣脱他:“梁令瓒在里面!”

“你过去就是送死!”

陈玄景眼角快要绽出血丝:“我不去,她便只有死!”

“你以为你能救她?你以为你还是当初那个圣眷在身的陈二公子?你进去只不过是陪她一起死!”源重叶死命抱住他,“这回我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你再干蠢事了!”

“不要逼我对你动手——”

陈玄景的话没有说完,只听步声橐橐,数十名金吾卫冲了过来,将两人团团围住,枪尖对准了陈玄景。

人群让出一条道路,显出陈玄礼的修长身影,他冷冷吩咐:“将擅闯者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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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梁令瓒拜见陛下,陛下万岁。”

梁令瓒伏地,叩头。感觉得到自己头顶的视线,若它们都有形质,大约可以在她身上戳出十七八个窟窿。

“陛下!”南宫说出列,跪下,磕头,“臣有罪,臣有罪!此人是臣的下属,臣竟不知她有意欺君!臣罪该万死!”

“陛下,臣女扮男装,实属不得已而为之。真正有意欺君的是南宫说。”梁令瓒抬起头,笔直望向南宫说,“你不知道我是女人?呵!是谁用这点要挟我为他造浑仪,还指使儿子意图玷污我,以便把我变成南宫家人,然后一辈子供你驱策?!”

南宫说脸色发白:“你胡说些什么?你连陛下也敢瞒骗,我如何知道你的身份?”

“你怕了。”梁令瓒从他苍白的脸色底下读出了仓惶,痛快得大笑起来,“你害怕了南宫说,你拘禁我,利用我,全仗着握住了我这个把柄,可是现在不管用了,我就算是死在这座大殿里,也要让天下人认清你的真面目!”

她向着皇帝道:“陛下,不论您怎么处罚臣,臣都绝无二话。但臣甘冒天下之大不韪,为的就是向您揭穿这个装了二十多年的伪君子!长安四年,他借口回乡养病,化身为术士李鸿泰,唆使张昌宗谋反,拖整个太史局下水,结果太史局全军覆没,只剩他一人硕果仅存,独吞《九执历》;开元十年,他暗中勾结郭公公破坏资料,故意拖延新历进程;开元十一年,他下毒害死义女幸珠,嫁祸陈玄景,以此来逼臣为他造水运浑天仪;开元十二年他指使外甥崔子皓让一行大师久服酒萸肉,致令一行大师因桔梗酒而圆寂。”

师父的死是插在她心头的刀,时至今日,略碰一碰,她的心犹在滴血,她咬牙忍住涌到了眼眶的酸胀,不能哭,不许哭,她来到这里,可不是为了哭!她昂起头,一字字道:“于是《大衍历》的功劳落在了他的身上,他又献上了浑天仪,陛下您给他加官进爵,却不知道他披着这样一张道貌岸然的人皮,骨子里全是禽兽不如!”

“一派胡言!一派胡言!”她每说一句,南宫说的脸色就难看一分,他重重叩头,叩得额头一片鲜红,“臣忠心耿耿,全无此事!她无凭无据,全是胡言啊陛下!”

“我是胡言?!”梁令瓒冷笑,一把将他拖起来,南宫说身形高瘦,长出她许多,此时却不知道是心虚还是怎地,给她一拖便拖了进来,扯到原先那台浑天仪面前,梁令瓒指着浑仪,“好!我问你,这两环如何能锲和在一起?二十八宿如何运行周天?为什么水流是这般大小才合适?你要怎样测定日升日落的时间?!”

宋璟道:“陛下,梁令瓒造第一台浑天仪时,便已经向老臣提起过此事。老臣特意去将作局查看过,第一台浑天仪铸造功成,南宫大人只去过将作局一次,而梁令瓒却是日日都在其间,费时五月方成。这第二台浑天仪的铸造,是梁令瓒拜托老臣和将作局打过招呼,对外瞒下了消息,不然,这精准报时的功劳,只怕要又落在南宫大人手里了。”

“臣……臣错了……臣有愧……”南宫说眼见如此,顿时涕泪纵横,“浑天仪确实是梁令瓒出力较多,但臣早说过要带她一起面圣,她却再三推拒,只说自己不便。臣也是有一时贪心,便不再强求。今日臣才知道她所谓不便,乃是怕陛下揭破她的身份!臣千错万错,错在一念贪心。可其余种种罪名,臣实在不敢领受!臣一生古板老实,打死也做不出那些事!”

他哭得哀哀欲绝,好像被欺负惨了似的,梁令瓒一肚子恶心:“陛下!臣所说句句属实!至于是否确有其事,陛下只要命刑部立案审查,一查便知——”

“住口!”

她的话被一声怒吼打断,皇帝的手重重拍在龙椅上,这是皇帝自即位以来少有的震怒,殿下顿时跪下一大片,连宋璟都不例外。

梁令瓒愣了愣才知道跪下,心陡然往下一沉。

南宫说兀自伏地流泪,极尽忏悔之意,谁也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梁令瓒已经猜到他的嘴角露出了笑意。

他成功了。所有的示弱都是故意。他越弱,就越显得她强,而她越强,就越容易让皇帝想起那个不愿想起的人。

那个人是李唐皇室子弟最大的恐惧,是皇帝前半段人生中不散的阴影,那个人像死神一般狩猎着他们这些李姓王孙,而他们就像猎物般惊惶难安,不可终日。

那个人是他的至亲,也是他的死敌。

那个人就是皇帝的祖母,武氏。

女子的声音回荡在朝堂上,是皇帝的噩梦。

现在,她亲手将这个噩梦唤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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