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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我不明白的是:我的受伤究竟有何代价?丽丽倒也老实,将经过情形一五一十告诉我,说纱厂老板到现在还没有知道我是她雇用的。正因为是如此,丽丽当然乐于代付我的医药费用。这一次的失败,丽丽并无损失,受伤的是我,躺在病床上呻吟的是我,将来万一因断稿而失去那最后的地盘,挨饿受苦的也是我。

  我是一个傻瓜,做了一件傻事。

  当微笑自嘴角消失时,她点上一枝烟。她有很美的吸烟姿势,值得画家捕捉。我不是画家,我只会欣赏。感情就是这样一种没有用的东西,犹如冰块,遇热就融。丽丽是那么的可鄙;但是我仍极欣赏她的吸烟姿势。(感情比人体构造更复杂,我想。)当她将染有唇膏的烟蒂放在我的嘴上时,我只有一个渴望:

  ——找一点酒来。

  ——不行,这是违反医院规矩的。

  脸上出现妩媚的笑容,一若牡丹盛开。她站起身,走了。留下既非“不”又非“是”的答复,把我的复杂的感情搅得更复杂。(在丽丽的心目中,我是一个酒鬼,一个急色儿,一个失业汉,一 个会读书会写字的可怜虫。依照她的想法,我是应该挨打的。像我这样一个穷光蛋不被人殴打,总不能教纱厂老板之流到医院里来缝十二针……)

  烟蒂变成灰烬时,闲得发慌。

  卜午十一时,闲得发慌。

  中午十二点,护士走来探热,依旧闲得发慌。

  中午十二点半,医院的工人走来问我想吃什么东西,我要酒,结果拿来了一碟蔬菜汤,一碟火腿蛋,一杯咖啡和两粒药丸。

  下午两点,依旧没有酒,依旧闲得发慌。

  下午四点,护士走来探热。思想真空。情绪麻痹。

  下午五点一刻,有贩报童走来兜售报纸。买一份晚报,吓了一跳。标题是:“古巴局势紧张,核子大战一触即发。”

  【9】

  战争。战争。战争。

  六岁时,住在上海闸北西宝兴路,靠近北火车站。当世界大 戏院上演西席地米尔导演的默片《十诫》时,战争来了,母亲正在洗衣,我就溜出去看打仗。战争使小孩子感到新奇,但是弄堂口的铁门已上锁。大家爬在铁门上,看枪弹在熟悉的街道上飞来飞去。对街南货店二楼的玻璃窗给枪弹击碎了,大家鼓掌欢呼。对街理发店的转柱给枪弹击碎了,大家鼓掌欢呼。石子铺的街道上,有穿草绿色军服的士兵,手持长枪,疾步而过。

  一会,石子铺的街道上,有穿着虎黄色军服的士兵,手持长枪,疾步而过。大家睁大眼睛望着他们,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打仗。我们根本不知道谁打谁,只知道他们的制服颜色虽不同,却全是中国人。对于我们,这是新鲜的事情,平日热闹的街道,忽然变得很荒凉了。偶尔有士兵疾步而过,使空气显得更紧张。我喜欢这紧张的空气,但是看弄堂的老头子却抖着声音走来赶我们。他不许我们爬在铁门上,说是中了流弹会立即死亡。我们知道死亡是可怕的,但是我们谁也不肯错失这难得的机会。

  当时我的感觉也确是如此,世界吴戏院的《十诫》根本不能与街头的战争相比。所以,我也不肯错失这个机会。我欣赏这熟悉的街头突趋陌生。我欣赏所有的店铺都打了烊。我欣赏所有的老百姓都躲在家里。我欣赏这条街的特殊气氛。在我们的心目中,打仗虽紧张,却十分有趣。然后,一幕残忍的活剧忽然在我们眼前扮演了:一个穿虎黄制服的大兵将导外一个穿草绿军服的大兵拖进对街小巷。那穿草绿军服的大兵年纪很轻,约莫十五六岁,身材矮小;而且腿部受了伤,脸色苍白似纸,张大嘴巴,拼命呐喊。他的喊声并不弱,然而谁也不去解救他。当他被拖入小巷时,他的嗓子已经哑了。

  那个穿虎黄色制服的大兵,身材魁梧,犹如疯子一般,将他的敌人踢倒在地,双手擎起亮晃晃的大刀,竟将那小伤兵的头颅砍了下来……这一幕,使所有爬在铁门上看打仗的人全部吓坏了。毋需管弄堂的老头子干涉,大家就自动奔回家去。正在洗衣的母亲见我神色慌张,问我见到了什么。我想答话,可是怎样也说不出声音。母亲站起身,用围裙抹干湿手,往我额角上一按,说我发烧了,吃了一惊,马上抱我上床。睡着后,我梦见成千成万的血淋淋的头颅,在大地上滚来滚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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