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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玉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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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珠所料不差,二人刚去西市走了一遭,回到崇化坊的住处,就见里坊门前停着杨昭的车马随从,风尘仆仆,出使的旌节还未全收起来,显然是家门未归就先找到这里来了。

  明珠挡在菡玉身前:“少卿,要不要回避一下?我就对相爷说你出门了不在家,他也拿我没有办法。”

  菡玉道:“不必了。明珠,你言之有理,躲不是办法。况且我还有要紧的事要问他。”

  小院门口也有随从守着,院门洞开,门上还印着一枚脚印。杨昌候在门内,看到她俩松了一口气,向菡玉行礼,示意相爷就在厅内。

  菡玉脱下帷帽递给明珠,明珠想跟她进去,被她制止了。

  走到门前刚伸出手,门却从里面打开了。她一抬头,正对上他的眼,目光炯炯蕴着怒意,却在见着她之后被重逢的喜悦覆盖。

  他张了张嘴,第一下没有发出声来,第二下才低低地唤出:“玉儿!”伸出手来一把将她拖进去,扣入怀中,毫不顾忌院子里的人都能看见。

  “你上哪里去了,省院不见你,家里不见你,找到这里来还是不见你,我差点以为你真的化作莲花仙子飞走了……”

  菡玉一怔,伸出去推他的手就僵在半空:“我有爹有娘,不是仙人,不会飞走的。对了相爷,我爹他……”

  杨昭放开她,神色一黯:“对不起,我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菡玉听到这个消息并不惊讶,只是眉宇间哀色更深。

  “罗希奭将他投入狱中,不久便暗下杀手,只是一直封锁消息,连家属都不知晓。你收到求救信时,其实他已遇害近月了……”

  又没有赶得及。先是娘,再是爹,明明可以救下他们,总是阴差阳错失了时机。从亲人的生死,到这王朝的命数,看起来都是一念之差可以改变的事,却仿佛冥冥中有一只手在操控,不让她有扭转的机会。她负着逆转天机的重任,然而不管她如何努力,一切都仍然依照着她所知的事实发展下去,不可抗拒。

  杨昭看着她哀戚的神色渐渐转为呆滞,心中疼惜,愧然道:“玉儿,都是我不好,我不该猜疑排挤他的,如果你早告诉我……”

  菡玉木然盯着地面,恍若未闻。杨昭又道:“我将他的灵柩停放在东郊别苑,你要不要去瞧瞧?”见她仍无反应,他急了:“还有小玉,我把小玉也带回来了。”

  菡玉沉默不语,歪过去轻轻靠在他肩上。换作以往,他定要觉得受宠若惊,但是此刻只担心她不寻常的平静:“你不问问她怎么样了?”

  菡玉闭着眼低声道:“我知道,她不会有事的。”

  杨昭一手揽着她肩膀,另一边握住她的手:“你继母被逼自尽,幼弟下落不明,只有小玉一个人活了下来,在外头吃了些苦。现下也在别苑里住着,为亡父守灵,她一直哭闹要见你。你要不要去看看她?”

  菡玉没有回答,更往他怀里缩去。他收紧双臂抱住她,才发现她在哭,没有声音,抱紧了才能感觉到她浑身都在微微发抖。

  “小玉……从此以后就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我再没有亲人了……”她埋在他肩窝里,像个孩子似的哭泣,细微隐忍的抽噎声却似利刃,一刀一刀剜着心口。泪水沾湿了他的衣领颈项,剧毒一般腐蚀肌肤。

  他拍着她的背,柔声道:“玉儿不怕,你还有个妹妹,还有小玉呢。”

  她哭着摇头:“她不是我妹妹……”

  “那你们是……”他想细问原委,又觉得那些都不重要了,只是更加抱紧她虚弱颤抖的身躯,声音沙哑发颤,却是坚定如石,“玉儿不哭,不哭。就算你什么都没有了,你还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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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昭在东郊的宅子是他人馈赠,地处偏僻,闲置已久,平日只三两个仆役看管打扫。青砖灰瓦掩在绿树丛中,并不惹眼。

  大门一开,菡玉就看到正中的大厅布置成了灵堂,惨白的布幔称着中间一个漆黑的“奠”字,触目惊心。小玉一身缟素,跪在灵前默默地烧纸,过大的斩衰麻衣裹着她瘦小的身子,空落落地长出好多,脸面都被遮去。

  “原来恩人是你啊……”菡玉喃喃道,失神地望着那个瘦小的身影,抬脚跨过门槛,两腿却像注了铅似的,在门槛上绊了一跤。

  “小心!”杨昭急忙拉住她,环住她肩膀就要抱她起来,“玉儿,你刚刚说什么?”

  菡玉摇摇头,推开他另一只手:“相爷,你让我走着过去给爹磕头,行吗?”

  他默然点头,搀着她走进院中。

  小玉听到响动,抬头见是她,把手里纸钱一扔,大叫一声:“娘!”一边哭一边奔出来,扑进她怀里,哭得肩膀直颤,抽噎着断断续续道:“娘……爹、爹死了,我只有你了……你可不能……再离开我……”

  菡玉抱着她小小的身子,眼泪也止不住扑簌簌地滚下:“小玉不哭……我会在你身边陪你、护你,不会再有人欺负你了,不要怕……”

  小玉泪眼婆娑:“娘,你知不知道,爹死得好惨……他们把他关在地牢里,又潮又闷,雨天进了一屋子的水,他就泡在水里。我去的时候,他已经泡得不成人形了,就像那年我从河里……”她突然脸色煞白嘴唇发抖,说不下去了。

  菡玉抚着她的头发,连声道:“小玉不怕,有我陪着你呢,不要想了。”

  小玉渐渐止住哭泣,抹了抹脸上泪痕,搀着菡玉手道:“娘,我们进去,去见见爹。”

  菡玉步子一动,杨昭立刻跟上。小玉回头冲他一瞪眼:“不许你进来!你还嫌害我爹害得不够是不是,死了也不让他安生,还要去气他?”跑在灵堂门前双手一张,不让他靠近。

  菡玉无奈,小声对杨昭道:“相爷,小玉她不懂事,我会慢慢劝她。守灵是我和小玉的事,你……”

  他不悦道:“你还当我是外人?”

  菡玉别开眼:“丧事一切从简,顾不得那么多规矩了。我现在腿脚不便利,小玉又是个孩子,外头的事还要多倚仗相爷呢。”

  杨昭看一眼门口气鼓鼓的小玉,冷哼一声,送菡玉到门前让她扶着门框,拂袖而去。

  小玉搀她到灵前,不一会儿有奴仆送来准备好的斩衰麻衣,小玉替她换上,两人相对跪坐着,默默将冥纸丢入火盆中烧化。

  菡玉有些心不在焉,一下子放多了,火焰腾起来燎着她的手指,她也未察觉。

  小玉沉着脸把火盆一拉,菡玉刚脱手的一沓冥纸便掉在了地上。她回过神,问:“怎么了?”

  小玉闷声道:“火都烧到你的手了!”

  菡玉翻过手背看了看:“没有啊,我都没觉得疼。”

  小玉愈气,把手里冥纸往身边一摔:“娘!爹就在里头躺着呢,你能不能不要想别人?”

  菡玉一窘:“我没有……我是在想爹的坟地选在哪里好……”

  “还说没想!你一说谎就会说错话。爹是我的爹,你是我娘,怎么也叫他爹?”

  菡玉语塞,小玉又道:“你是怨爹以前那么无情,所以在他的灵堂里心里还想着别人——而且那人还是害死爹的仇人,故意来气他吗?”

  菡玉辩解道:“小玉,我不是……你误会他了。相爷救了你的命,是他把你和爹的灵柩从岭南带回来的,他不是咱们的仇人。”

  小玉睁大双眼,不敢相信杨昭竟就是解救自己于危难之中的恩人,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猫哭耗子,假慈悲!”

  “小玉!”

  小玉低下头:“如果不是为了讨好你,他才不会管我的死活。要不是他出坏主意,爹怎么会被派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又怎么会被坏人害死?他也是我们的半个仇人。”

  菡玉道:“小玉,这应该怪我,是我的错,相爷他其实……”

  小玉忽然抬起头来:“娘,我知道你变了心,喜欢宰相大伯,不喜欢爹了。夫妻不和好可以换人,但是我只有一个爹,永远也不会变,不会生出第二个来。我不要他做我后爹,就是不要,你再怎么帮他说话也没有用。”

  菡玉道:“小玉,你不会有后爹的,我只是……不希望你误解他、对他心怀怨恨,因为……”

  因为你现在还无法预料到,以后他对你,将会是多么重要的一个人。

  她终还是把这句话吞回肚里,没有说出来。

  世事难料,小玉根本不知道以后自己会遇到什么。就像当初刚遇见杨昭时,她自己也没有意料到后来会发生这许多事,没有料到这个在她印象中只等同于祸国佞臣的男人,竟会在她的生命中变得如此举足轻重。

  也许除了卓月,他就是她最重要的人了;更或甚者,他比卓月更重要。但是她先遇到了卓月,先亏欠了他,负着他的情意,负着他的责任,还负着他的性命,只能再亏欠眼前人了。

  原本他们就该是毫无交会的陌路,纵使相识也是像小玉对他这般针对敌视。如今已是额外的缘分,不该再强求更多了。

  一滴泪珠从颊边滑下,滴在手中的黄纸上,迅速渗入粗糙的纸面。她把那沾了泪的冥纸扔进火盆,火焰立刻围拢过来,将那薄薄的纸片吞没,升起一缕细微的青烟,很快便蒸发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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