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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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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傍晚,唐卿以私人身份设宴,在营中款待步千洐和颜破月。

步千洐既来之则安之,欣然打算带破月赴宴。十三在晚膳前跑到步千洐的营帐,淡淡只一句:“他不知。”

步千洐很理所当然的点点头。破月对他和十三佩服万分:两人虽为敌对阵营,却毫不尴尬。显然两人之间已有了男人的默契承诺——步千洐不会对唐卿下手,十三也不会对任何人吐露他们的身份。

夜凉如水,月弯似钩。酒过三巡,宾主尽欢。

唐家三兄妹虽气质迥异,喝了酒,俱是脸颊绯红,透出股质朴可爱的气息。步千洐本就千杯不倒,清亮的眸始终挂着淡淡的笑意,懒散中透着肆意,叫人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破月对酒则是浅尝即止,听得多说得少,不动声色。

唐卿不着痕迹的旁敲侧击,问了几次两人来历,都被步千洐挡了回去。有一次他甚至问:“我看二位大师的佩剑是鸣鸿与百破,据我所知,鸣鸿多年前已被带往大胥,百破是庞大将军的藏刀。莫非二位大师,与庞刀门也有渊源?”

步千洐答得干脆:“师父给的。”

他说的是真话,鸣鸿不正是靳断鸿给他的吗?可唐卿以为师父指的是苦无,便不再多问。

破月寻了个空档问道:“唐将军,蛮人到底是什么?怎么如此厉害!”

唐甜笑道:“大师,我为你解答。”她并无武艺,所以昨日见到破月刚劲决绝的刀法后,很是喜欢羡慕,故对破月格外友善。

“此处乃君和与流浔国边境,丛林绵延数千里。自古以来,便有蛮族在林中游居。他们茹毛饮血、生性凶悍、愚昧粗暴,与世人大相径庭。只是他们向来聚集在极北之地,极少南下。

上一次蛮族南侵,发生在三十年前。当时遭殃的是流浔国,流浔向来富饶,那次几乎被蛮族毁掉一半、死伤超过十万,元气大伤。近十年,流浔才渐渐复苏。”

“今年与三十年前有何相似?是什么促使他们南侵?”步千洐沉声问。

唐卿抬眸望了步千洐一眼。

唐甜摇头:“那我就不知道了。”

十三:“不懂。”

唐卿微微一笑:“大师心思敏捷,这么快便看到关窍所在。我读过父亲三十年前的行军札记,又对比了流浔国国志,发现当年冬季极长、连日大雪,百兽绝迹……”

步千洐眸中闪过了然,唐卿盯着他点点头,继续道:“只是今年并无当年异状,且只发现这三只蛮人,故还不能判定,是否会有蛮人大举南侵。”

唐卿举起酒杯,步千洐淡淡回敬,两人一饮而尽。

其余三人听得云里雾里,看着他二人。

“到底是何原因?”

“原因是什么?”

唐甜和破月几乎同时发问,十三单手捧着下巴,亦听得专注。

“粮食。”

“粮食。”

唐卿和步千洐同时答道,对望一眼,步千洐平平静静,唐卿隐有笑意。

破月最先明白过来——必定是当年天气奇寒,蛮族在森林中无法觅食,才会南下。可正如唐卿所说,今年天气极为正常,这几只蛮族,或许只是偶然事件?

正在这时,一名军士来报:“将军,流浔国西北都督求见。”

“快请。”

步千洐放下酒杯站起来:“将军还有军务,我二人先回帐中。”

唐卿却笑:“不必。你二人既是唐荼的知交,但坐无妨。”他这么说,步千洐也就无所谓的坐下。

过了片刻,只见一身着紫色锦袍、头戴高冠、身材浑圆的中年男子,小步快跑上前,朝唐卿一拜:“下官诸葛瑾拜见大将军!大将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福泽深厚!”

唐卿微微一笑:“诸葛都督多礼了,折煞本将。都督请坐。”

只见那诸葛都督抬手一抹额头的细汗,一脸讪笑道:“大将军,听说您昨日擒了三名蛮人?”

唐卿静静点头。

“唉!此事都怪下官!”诸葛都督叹道,“下官……治下不严,有一支小队士兵,私自深入密林,误闯蛮族猎场,蛮族这才往南追杀……”

唐甜“啊”了一声,唐卿缓缓点头。

诸葛都督继续道:“想是那几个蛮人胡乱冲撞,这才惊扰了大将军,实在是罪过!罪过!”

“原来如此。”唐卿道,“昨日三个蛮人已经被格杀了。”

“那便好那便好!”诸葛都督目露喜色,“此事都因我流浔而起,我国君听闻此事后,大发雷霆,命下官送来黄金千两、锦缎三百匹……”

唐卿失笑摇头:“不必。”

那诸葛都督唯唯诺诺的退下了,唐甜对破月二人解释道:“蛮族以狩猎为生,听说他们视牧场为极神圣的地方。流浔国的士兵向来羸弱,这次还惹出事端,连累哥哥,真是可恶。”

唐卿神色宽慰:“事情水落石出,已是万幸。”

这晚宴席散去,各人便回帐中休息。

唐卿一回到军帐,秘密招来几名心腹,将诸葛都督今日的话道与众人。众将皆沉默不语,其中一人道:“当真如此简单?”

另一人道:“若不是这个原因,还有什么理由令蛮族南下呢?”

唐卿沉思片刻,问诸人:“我军有多久未入丛林巡逻?”

“立秋之后,天气寒冷,便未再巡视。”

唐卿淡笑道:“若是林中忽然多了一队大军……”

有将领失声道:“将军,你怀疑林中有伏兵,才惊得蛮族南下?”

唐卿点头:“大胥去年发兵,已平定东南诸国。北侵意图昭然若揭。若是他们派一支奇兵绕行到此处,实在措不及防。而流浔曾是大胥属国,万一两国联手……”

他的话匪夷所思,却叫众人心惊肉跳。

“那怎么办?”有人问,“可要禀报皇上,发兵大胥?”

唐卿摇头:“此事皆是我的猜测。若要验证,也不难。”他的目光缓缓扫过面前作战地图,最终停在一角上。

“森林险恶,若是大军深入,既要能随时对我边关发动袭击,又要补给水源,还要避开蛮族牧场。如果让我选,他们的屯兵处,只有……”他长指在地图上一点,“文峡山脉。”

他的容颜苍白而疲惫,眸中却是犀利的光芒。

“传我军令:斥候队立刻动身,搜寻文峡山脉。”

众人退下了。

唐卿靠在椅子上,脑海里浮现的是另一个人名:步千洐。

其实步千洐只是中级军官,按理说根本不能引起唐卿这样一国大将的注意。但唐卿自小是个谨慎细心人。这些年来,他一直通过在大胥的细作,传来领军大将的资料。与旁人不同,他也关注一些中级军官的情况——因为他清楚,这些中级军官,才是军队的未来。

一个很偶然的机会,他注意到步千洐这个名字。因为他发现,这个人虽然官职不高,却几乎没打过败仗。甚至……很多次,都是以少胜多的大捷。

一次还可以说是侥幸,许多次,则很值得推敲了。

于是他专程让细作送来步千洐的画像,他心想,他日若在战场相遇,一定饶步千洐不死。他要真是百年难得的将才,自己愿将他请入麾下。

却未料昨日蛮人发难,步千洐近在眼前。

十三言之不详,唐卿稍一推敲,便知端倪。只是蛮族异动,步千洐这么巧便在此处,不能不令他生疑。所以他才有那个猜测——是否大胥军队已北上偷袭?

但愿……不是这样。唐卿淡淡的想,即使是为了十三,他也并不想杀他。

***

“此处可以屯兵。”步千洐指着破月从一间军帐中顺来的地图,慢慢辨认出文字,“文峡山脉。”

破月蹙眉站在一旁,奇道:“你对着地图看了半宿,得出这个结论的目的是?”

步千洐将地图折起放入怀里:“不知道。”

“不知道?!”

“就觉得不对劲。或许是流浔国屯兵在此,想要攻打君和?那我便速速给大胥通风报信,前后夹击,不算对不起十三。”步千洐将她肩膀一搂,“索性你再整治些烤肉带上,咱们去文峡峰顶观日出。”

破月失笑:“吃货!”

****

翌日太阳落山,唐卿面沉如水等在军帐里,终于等到了返回军营的那队斥候。

“为何去了这么久?”一名将领率先责问,“不该天明便返回吗?文峡山脉上可有异状?”

斥候队长面色古怪的点头:“有人。”

唐卿脸色微变:“多少兵马”

那斥候队长却摇头:“不是。只有两人。”

众心腹不明所以,唐卿脸色沉静难辨。

斥候队长这才详细汇报:“昨日末将带人到了文峡山脉,搜寻到天明,并未发现屯兵。在半山腰正欲折返,忽然闻到一阵肉香……”

“肉香?”有人不太相信。

斥候队长点头:“末将当时也十分奇怪,带人悄悄上了峰顶,却只见地上一摊篝火,还扔了些油腻腻的竹签。我们立刻四处查探,忽的只觉后背一麻,已被人点了穴,动弹不得。

过了片刻,便听到一个男子的声音道:‘月儿,咱们在山下就给他们让道了,却还是被他们搅了兴致。’

一个极好听的女声答道:‘你不能怪他们,这山又不是你的。’

那男的笑道:‘各位军爷,我们这就下山。请转告十三他哥,步某此行并无恶意。多谢款待,今日便告辞了。’

末将心想,十三是何人?十三他哥又是何人?又听那女子道:‘阿步,咱们这么走了,没跟十三和甜妹妹告别啊!我还挺喜欢甜妹妹的。’

那男子又道:‘无妨,十三也没这个习惯。你跟人家妹妹又不熟,咱们还是逃命要紧。’”

众人听得匪夷所思,斥候队长微红着脸道:“将军,末将无能,只听到了声音,连人都没见到。直到晌午,穴道才自行解开,下得山来。”

唐卿沉默片刻,道:“我知道了。你退下吧。既已查明文峡山脉并无伏兵,全军解除禁令,操练如常。只是……”

他的话没说完,众将都望着他沉思的侧脸,忐忑不语。

他却遣退众人,独坐沉默。

蛮人南下已证实不过虚惊一场,可他的谨慎也得到了预期之外的回报——那就是步千洐。

一个异国小将领,竟然这么快察觉到文峡山脉的,这种洞察力,不能不叫他心惊。

唐卿出身世家,他深知成为一个名将不难,指挥能力、经验,再加上一点运气。这些都能造就一位名将。可要成为不世的名将,这些远远不够。

洞察力。一个将领对战局敏锐的、甚至天生的一种直觉,才是将不世名将跟普通将领区分开的关键。

而步千洐,显然具备这种特质。

唐卿有点后悔,前日没有将步千洐二人格杀。他很清楚的知道,如果这个人回到大胥得到重用,那么不久的将来,他会多一个无比强劲的对手。

***

步千洐和破月二人一路游山玩水,轻轻松松回到了南天檀寺。

一回到后山精舍,便见苦无独坐在屋前,左手与右手对弈。

两人已有三个月不见苦无,俱是惊喜,在旁静立等了一个时辰,苦无才落下最后一粒子,抬眸望着二人:“练得如何?”

二人不敢敷衍,使出全力在苦无面前拆解玉涟神龙功所有招式。半个时辰后,悉数演练完毕。苦无沉吟片刻,身形一晃,便至两人面前,搭上两人手腕脉门,真气探寻一番,这才微笑点头:“好罢,你们下山去吧。”

步千洐和破月都做好了在山间呆上十年的心理准备,万没料到苦无忽然赶他们下山,不由得惊诧沉默。

苦无笑道:“缘分已尽,速速下山。只记得当日誓言,若有半点违背,南天檀寺虽与大胥相隔千里,必会清理门户。”

他说得严厉,两人却都有些不舍,破月眼眶含泪。

步千洐忽然问:“师父,若是他日君和与大胥开战,徒儿身在大胥军中,又该如何?”

苦无淡笑道:“只要你问心无愧。”

步千洐沉默不语,拉着破月又磕了数个响头。

苦无默默看着他们,笑道:“你二人皆是洒脱性子,怎么今日如此婆婆妈妈?洐儿,月儿,为师还有一事嘱咐。”

步千洐和破月恭恭敬敬听着。

苦无微笑道:“我方才探寻你二人内力,一年进益,远超当日修习此神功的弟子。想必你二人是夫妻,对练功大有裨益。你们在山上半年,尊敬我佛,相敬如宾,很好、很好!阴阳交/合本是人之天性,既然你们名正言顺,又有助于练功,下山后便不必再拘束,顺其自然,方能阴阳调和,对功力有进益。”

破月听得面颊滚烫,步千洐倏地笑了,答得利落:“徒儿定当谨遵师父教诲。”

两人又与苦无说了会儿话,苦无便说时辰不早,逐两人下山去了。

两人离开大胥已有年许,如今意外的学得一身异国功夫回国,终于要重返故土,竟是悲喜难辨。只是来时的天堑,如今已如履平地,两人数日便过了南部边关,穿过沙漠,往大胥去了。

***

那日二人离开西北后,唐卿深知他们武艺高强,也没有派人再追。十三在边关住得半月,见已无危险,便告辞兄长,护送唐甜回了帝都承阳城。

这日刚回到唐府,便撞见了下朝回来的父亲、兵马大元帅唐忠信。十三只淡淡点头,算作打了招呼。唐甜笑吟吟的将爹抱了满怀,这才拿着手里的画像继续往房里走。

唐忠信见到一双儿女归来,本是老怀畅慰,忽的眼角余光瞥见唐甜手里画像,惊疑道:“这是何人?”

十三还未答话,唐甜已道:“这是二哥的好朋友,苦无大师的两位关门弟子。爹,他们长得好看吗?跟二哥站在一起,立刻把二哥比下去了!”

唐忠信夺过一看,脸色剧变,半晌后,对十三道:“老二,你这两位朋友,是何来历?”

十三缓缓将画像抽回,默不作声转头就走。

唐忠信沉思片刻,厉喝道:“来人!备马!”

他一夜疾驰,日出时分,终于赶到了南天檀寺后山。却见晨光之中,精舍房门紧闭,冷清寂静。

唐忠信已五十有余,须发花白,却扑通一声跪在精舍门口:“大师,你为何……收了那人做弟子?”

半晌后,苦无苍老的声音才传来:“原来你也认出他了。他长得的确很像他的父亲。”

唐忠信听他肯定,神色一冷:“不出三年,君和与大胥必有一战,大师既然猜出了他的身份,为何还要出手相助?常言道虎父无犬子,大师却将连荼儿都不传的神功,传给他二人。这岂不是帮着敌国外人?”

苦无长叹一声道:“何谓外人?何谓自己人?忠信,天下大同,大胥子民与君和子民,又有何区别?

阿弥陀佛,那人曾与老衲有过一面之缘。当日他……抱着重病缠身的妻子,千里迢迢到了南天檀寺,只为求老衲以佛家纯阳内力相救。老衲当时正是怀着与你同样的执念,不肯出手相救,结果……终致那□离子散、嗜杀成性,天下生灵涂炭。

老衲清楚记得,当时那襁褓中的婴儿生得极为清秀,脖子上挂着一枚玉佩,便刻着‘千洐’二字。我佛慈悲,如今老衲倾尽所有教授千洐,只不过偿还数年前的这条命债罢了。”

唐忠信听得诧异,沉思片刻,却道:“可大师如今教出一名绝世高手,他若是跟那人一样擅长兵法,岂不是又为天下招来兵祸?”

苦无沉默片刻,声音平静如水:“你我皆知,大战将至,乱世方始。他或许为祸天下;又或许,只有他,能平定这乱世。你又岂知我今日种下的,是福缘,还是祸根?阿弥陀佛,上天既然将他送到老衲面前,老衲不过顺应天意,赌一赌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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