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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暗约佳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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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红娘接了张生的书信,藏在衣袖里,辞别了张生,一路小心翼翼地回去。她走花街,绕回廊,尽量避开人多的地方,因为是私探,又加上带有重要信件,能不被别的丫环仆妇们看到最好,免掉麻烦。一路上,她想想也觉得好笑,自己究竟图个啥?张相公拿钱来侮辱我,虽说是无心的,也终究有点不愉快。小姐呢,想张生想得要命,还要假装正经,动不动拿出小姐架子来训我。而我自己又好像做了小偷一样,还要提心吊胆过日子,恐怕给老夫人知道了,吃不了兜着走。他们的好事成功了,也不会谢我红娘什么,我也不会要他们什么;不成功,也许会埋怨我红娘不尽心着力呢。要说我红娘不尽心着力,真是老天爷不长眼了。别将来弄一个顶了石臼演戏,吃力不讨好!真是何苦来呢,别管他们算了。后来一想,不行,还得管。老夫人恩将仇报,赖婚完全是仗势欺人,欺侮张生是个穷秀才,为了门第,连女儿幸福都不顾,太可恶了!那么好的一对,毫无道理去活活拆散,也是在造孽,我就要打抱不平。我红娘今天帮他们,是做好事,小姐说的叫做“君子成人之美”。做了好事,在下一世投生一个好人家,不再做丫环。边想边走,不觉到了妆楼。楼上却静悄悄的,没有风儿,帘幕空垂,兰麝的香气从纱窗里透出来,弥漫四周。她轻轻地推开朱漆房门,摇响了黄铜门环。房内高高的红烛台,荷花形的金承泪里积满了烛泪,银江里的蜡烛依旧燃着,看样子小姐还睡在那里。且慢把暖帐挂开,先揭起这梅红罗软帘,轻手轻脚地偷看一下小姐。呀,小姐长得真是美极了!只见她头上的双股钗掉在绣枕旁,碧玉钗也横斜着,发譬蓬松,鬓脚散乱,脸上红扑扑的,眉毛却紧蹙着,可见小姐在睡梦中还有烦心之事。红娘轻轻地叫了两声“小姐,小姐”,见小姐依旧双眸朦胧,没有醒来。红娘想,让她再睡一会吧,就放下罗帐,一边退出来,一边轻轻说道:“太阳已老高老高了,小姐还睡懒觉,这几个月来,小姐变懒了,画也不画,字也不写,诗也不吟,箫也不吹,琴也不弹,瑟也不弄,针也不拈,线也不拿,脂粉也不调,镜子也不照,真是懒,懒,懒。”现在手里这封书信可怎么办,叫醒了小姐,直接交到她手中,如果正在她情绪不好的时候,肯定要碰壁。即使在高兴的辰光,她又有假正经的毛病,万一她翻了脸,我就无法掩盖推卸了。还是把信放在小姐的枕边,让她醒来后发现了自己去看吧。这办法行是行,可是我就观察不到小姐的反应了。这样吧,把信放到妆盒里,小姐起床,一定要去梳妆,也一定要动用妆盒,看她见了此信有什么反应。于是轻轻打开妆盒的抽屉,把书信放到里面去,她又恐怕小姐碰巧不用这只抽屉,所以把书信微露出一只角,朱漆的妆盒,雪白的信封角,不怕小姐看不到。放好以后,她还不能走开,她要在外房选择一个最佳角度,能够看到小姐的表情。于是搬了一只踏脚小凳,坐在那里,以绣花作为掩护,静待小姐的反应。

再说小姐,她不但没有睡着,反而清醒得很,她躺在床上,思绪万千。

她有点后悔,不该让红娘去看望张生,更不该带了那八个字去,老娘已把婚约赖掉了,结合已经没有希望,去探望又有什么用呢,徒然增添张生的痛苦。即使张生是我莺莺的救命恩人,去探望一下理所当然,可是为什么要带那八个字去呢?“不负知音”,如何不负呢?嫁给他,不可能的了;终身不嫁,由不得我作主。私奔,一想到私奔,小姐脸上一红,堂堂官府门第,相国千金,实在做不出来。那么像老娘赖婚那样,把“不负知音”赖掉,娘老了,可以不要人格,我莺莺的人格还是要的,我不能说了不算。想到这里,似乎看到张生在床前对着她微笑,张生的俊俏人品,又使得小姐芳心荡漾。她已下定决心了,为了获得如意郎君,争得幸福,我一定“不负知音”,至于如何“不负”,以后任其自然吧。想到这里,懒洋洋地起床,昨天的晚妆已残,乌黑的头发也十分蓬乱,就移步到妆台,坐在红木凳子上,伸手揭去镜袱,只见铜镜下面的妆盒抽屉里露出一张纸角。咦,奇怪!我从未在妆盒里放过纸张,这是从哪儿来的?看看再说。小姐轻轻拉开抽屉,只见是一封书信,小姐顿时紧张起来,芳心一阵剧跳,口中轻轻地惊叫了一声“呀”!

红娘在门口坐着假装绣花,小姐起床,走到梳妆台前,坐下开镜袱等动作,她都看得清清楚楚。又听到一声“呀”,知道小姐已经看到那封书信了,但不知看了没有,看了以后的反应如何,必须要观察清楚,连忙抬头往里偷偷张望。小姐是背着红娘的,可是脸部却全映照在铜镜中。红娘自然是一览无遗。

小姐拿出了信封,先对着信封呆呆地注视着,信封表面未写一字,是谁写来的信,不必去猜,肯定是张生的。是谁这么大胆放到妆盒里去的呢,除了红娘之外还能有谁?红娘啊,你太可恨了,我命你去探望张生,带了八个字去,张生一定会有回音的,既然张生来信,为什么上了楼不立即交给我呢?为什么一定要放到妆盒里,还要故意露出一只角,是算定我要梳妆吗?真可恶,往后又要挖苦我,说我逃不出她的算计,今天我偏不看信。伸手想把信放回原处,可是张生的信,诱惑性太大了,里面不知写些什么,能够送到我手中也不容易,不要辜负了他,他终究是我的恩人,是我心爱的人,来了信岂能不看!一定要看,管它今后红娘如何嘲笑挖苦,我也不在乎。她鼓足勇气,拿起信封,心还是突突地跳个不停。她翻过信封,见背面一头写个鸳,一头写个鸯,这是什么意思?鸳鸯二字两边分,意味着我们一对鸳鸯被拆散,小姐轻轻叹了一口气,心想,张郎,你真聪明,我理解你的心意。她拿过一支玉簪,准备挑开封口,可是两只手却抖得厉害,挑了好久才把封口打开,抽出信笺。见是叠同心方胜,心里不由得想到,张郎真细心,懂得女孩儿家的心理。同心方胜,表示两人同心。打开方胜,一笔秀丽工整的小楷,令人越看越爱,古人说字如其人,看了这一笔好字,就可以想象得到信文一定错不了,赶快看吧。第一句“珙百拜奉书芳卿可人妆次”,怎么没有写我的名字呢?噢!懂了,他怕万一落在别人手里,可以保全我的名节,张郎真是可人!小姐继续看下去:“自别颜范,鸿稀鳞绝,悲怆不胜”。是啊,从赖婚筵上见过一面以后,再也没有见到过,书信往来更不可能,你非常悲伤,我也一样痛苦。“孰料尊堂以恩成怨,变易前姻,岂得不为失信乎?”我母亲的赖婚,我也没有料到。我母亲以恩成怨,失信于你,但是我莺莺对你感恩戴德,绝不失信。“使小生目视东墙,恨不得腋生双翅飞于妆台左右”。你恨不得长了翅膀飞到我这儿来,我也何尝不想到你书房去。“患成思渴,垂命有日”。张郎啊,你应该保重身体,你思念成病,我也和你一样,同病相怜。再往下看到“万一有见怜之意,书以掷下。”我怎么不爱你呢,我会写回信给你的。信后附录一首五律,小姐也是个吟诗能手,自然对诗章格外喜欢,读得比看信还仔细,口中还曼声低吟:“相思恨转添,谩把瑶琴弄”。无穷的相思,思极而转化为恨,此恨是从我娘那里来的,满怀的怨恨无处发泄,就寄托在瑶琴之中。而前晚弄琴,相思与怨恨并存。“乐事又逢春,芳心尔亦动”。现在你我的好事已经有希望了,你的心里也一定会感觉到。“此情不可违,虚誉何须奉”。这种爱情的发展是不能违背的,那种虚假的声誉何必要去遵守!“莫负月华明,且怜花影重”。啊!张郎要我晚上到他那里去,去干什么呢?“且怜花影重”,“且怜花影重”,她反复吟咏这末一句,忽有所悟,“花影重”是花影浓密,“花影”意味着情爱。“重”就是说跟他重叠在一起,再想到信封背面一颠一倒鸳鸯两字,啊,原来他要我前去颠倒鸳鸯,成其好事!小姐越想越难为情,脸红到了颈脖子,轻声说了一声“啊啐!”心口怦怦乱跳。她反反复复、不厌其烦地看了好几遍,心里有许多说不出的滋味。

红娘在镜子里,一眼不眨地看着小姐的变化,只见她一忽儿高兴,一忽儿沉思,一忽儿痛苦,一忽儿忧郁,最后脸蛋忽然红了起来,而且一直红到颈脖子。奇怪,这封信的内容我已经听过了,有什么可害臊的。这也莫怪红娘原是个文盲,浅一点的书信之类还能听懂,对于讲究“意在言外”的诗篇,当然弄不懂了,在红娘纳闷的时候,忽听得小姐在叫“红娘”,这一声“红娘”,和往日大不相同,声音里充满了严厉、冷酷和怒气。红娘吓了一跳,心里在喊道:“糟糕,坏事了!”一分神,绣花针不觉狠狠扎在手上,痛得她一声“啊唷”。红娘从小凳上起身,心想,现在小姐正火冒三分,不能立刻就去,稍停片刻,让我也好想一个对付之策。

小姐又喊道:“红娘,你在哪里?”

红娘不能不答应了,回答道:“小姐,红娘在这儿呐。”真糟,时间太紧了,来不及去想对付的办法,管它呢,船到桥头自然直,没有过不了的火焰山。

小姐见红娘只有应声,却不进来,发怒道:“小贱人,为什么不来?”

红娘连忙说道:“来了,来了。”边说边进房去。“小姐,有什么事吗?”小姐见红娘已到,怒气冲冲地说道:“小贱人,这东西是哪里弄来的?”红娘装作不知道,说道:“小姐,是什么东西呀!”

小姐见红娘装痴卖傻,心里又气又好笑,今天小姐生气,一半是装出来的,她不是气红娘不应该带张生的书信来,气的是你不把书信直接交给我,害得我不能当下看到张郎的信,我要惩罚你一下子,免得下回更加肆无忌惮。其实小姐是错怪了红娘,你小姐自己并未把对张生的情爱全部吐露给红娘,一直若即若离,很不明朗,即使表示了“天长地久,不负知音”,红娘也并未摸透你的真心。况且你小姐的情绪,一直不稳定,患得患失,怕狼怕虎,顾虑重重。终究红娘是下人,不能和你平起平坐。你小姐错了,可以不自责而骂红娘,红娘只有委屈忍受的份儿。再说这封书信,红娘又不知道你小姐喜欢还是不喜欢,所以不直接给你,就是怕你要维护相国千金的尊严而翻脸!放在妆盒里让你自己发现,是很妙的一着棋,万一你小姐真的翻了脸,红娘还有一个退身的馀地。小姐不设身处地地去替红娘想想,就生红娘的气,很不应该。小姐也不想想,你和张生的事,是你们两人的幸福,跟红娘有什么相干,红娘如此奔波,还不是为了你小姐,你应该感激才是。此次小姐是火出无名,在红娘则是多管闲事的苦果,真是热心肠招来是非多。

小姐还是板起了脸,手指着扔在妆台上的书信说道:“小贱人,我问你,这是什么东西?从哪里拿来的?想我是堂堂相国的小姐,是哪个胆大包天,敢把这简帖拿来戏弄我?我什么时候看到过这种东西?我要去禀告母亲,打下你小贱人的下半截来!”

红娘一听,什么,去禀告老夫人,我是不怕的,信里写些什么,我早知道一个大概了,到了老夫人那里,我红娘固然要担个私传书信的罪名,你小姐也不见得没事,我要想个法子说得小姐不敢去禀告。遂道:“小姐,你问的就是这个简帖啊!”

小姐道:“是的。”

红娘道:“小姐,你拆开来看过吗?”

小姐答道:“看过了。”书信的封口明明打开了,能说没有看过吗?

红娘道:“小姐既然看过,怎么还来问我红娘呢?小姐你是识字的,红娘是不识字的,倒是识字的问起不识字的来了。小姐,里面究竟写了些什么?”

小姐听了,心想这丫头果然厉害,居然反问起我来了,我能告诉你信上写些什么吗?说道:“我是问你从哪里拿来的?”

红娘道:“小姐,你不是已经看过了吗,怎么还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是他让我把这个拿来的。”

小姐故意装作不知道,问道:“他是哪个?”

红娘答道:“他呀,就是小姐派我送八个字给他的那个人。”

小姐知道是张生,可红娘却说是我派她去送八个字的那个人,好哇,这不就是说这简帖是我去招引来的。这丫头真鬼,把责任全推干净了。我还是装作没有听懂,看她如何。说道:“那个人是谁呀?”

红娘想,小姐啊小姐,你也太会做作了,非要我明讲不可,说道:“小姐,那个人就是被赖了婚的张生。”说罢,偷偷看了一下小姐的脸,看看她有什么反应。只见小姐原来板着的脸放松了下来。

小姐问道:“张生怎么样了?”

红娘道:“小姐,你不用问他了。他害得我红娘挨骂。小姐,你把简帖给我,不用你去禀告老夫人,让我拿了这简帖到老夫人那里去出首。”说着,装作要往妆台上去拿书信。

小姐连忙把简帖按住,说道:“红娘,我看在你的面子上,就饶过他一次。如果把这书信去给老夫人看,看他有什么面目去见老夫人。”

红娘见小姐软了下来,又卖个面子给她,心想,分明你自己要放过他,却推在我红娘头上,我才不领你这份情哩。说道:“小姐,你别哄我,你不给我书信也可以,我反正要到老夫人那里去出首的,看打下谁的下半截来!”说罢,装腔作势地转身要走。

小姐可急了,连忙一把拉住红娘,说道:“红娘,我跟你开玩笑的。”

红娘道:“我的好小姐,你这种玩笑红娘开不起啊!”

小姐道:“红娘,想那张生,虽然我家亏了他,只是已有兄妹的名分,怎么还能有其他的事。幸亏你口紧,若是让别人知道了,还不知怎么样哩!”红娘道:“小姐,你哄谁呢,你把这个饿鬼弄得七死八活,你还要怎么样?”

小姐问道:“张生他怎么样了!”

红娘道:“小姐,你不用问了,你怕人家讥讽你,说什么恐怕老夫人知道了,你我都不得太平。其实是你小姐怂恿他上了竿,你就撤了梯子在旁边看,用不着问他怎么样了!”

小姐道:“好红娘,你就讲给我听吧!求求你好么!”

红娘道:“小姐,看在他的面子上,就讲给你听吧。我去看张相公时,真吓了我一大跳。几天不见,就变成那副样子了。”

小姐听了,非常着急,说道:“他,他变得怎样了?”

红娘道:“我看他病骨支离,神思倦怠,形容憔悴,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实在难看。”

小姐忙问道:“他是怎么得病的?”

红娘道:“我问他,他说道自从婚约被赖掉以后,终日不思茶饭,懒得动弹,从黄昏直到天亮,眼睁睁望着东墙,悲切切难忘掉心中悲怨。”

小姐道:“为什么不禀告老夫人,去请个好大夫看看病?”

红娘道:“我也问了,他说他这种病,请医吃药是没有用的。”

小姐问道:“那他要什么样的药才能治好呢?”

红娘道:“张相公说,他这个病,要想治好,除非是出几身风流汗!”

小姐听了,脸上一红,说道:“啐!红娘,你把那文房四宝拿过来,我要写封回信给他,叫他下次不可以这样。”

红娘想,小姐终于要写回信了。不过看她的态度,听她的口气,究竟是真是假,实在吃不准。说她喜欢张相公吧,为什么带了信来要大发脾气,难道发脾气是假的?说她不喜欢张相公吧,可对张相公又待别关心,一听到张相公病得厉害,就急得不得了。小姐的这种忽真忽假,叫我红娘从中帮忙也不好帮,真是做人难,难做人啊!且看小姐怎么写吧。红娘一边想,一边把文房四宝拿了过来,在砚台里注了清水,静静地磨墨。

小姐拿起一支碧玉管长锋羊毫小楷,执在手中,思索起来,这封信该如何写呢?张郎之约,我是不能不赴的,一想到赴约去西厢,和张郎“花影重”,颠倒鸳鸯,这滋味一定美得很,芳心里甜滋滋的,可是这种事羞人答答的,怎么好意思去呢?又一想,我和张郎本来是夫妻,夫妻总是要有那么一回事的,迟早如此,有什么可羞的呢?不过我是堂堂相国千金,自己送上门去,岂不丢了崔家的脸!不过,母亲赖婚,已经丢了崔家的脸了,相国千金,只是空好看的名誉罢了,张郎的诗中写着“虚誉何须奉”,我还要这虚誉干什么呢?但是赴约之事一定要秘密进行,瞒老夫人容易,瞒红娘就困难了。她尽管是我的心腹之人,我和张郎之间的情感,她也了解,而且还鼎力相助,可是这种事还是不能让她知道,否则我这个主子岂不要威信扫地。一定要瞒住她,这小鬼丫头绝顶聪明,苍蝇飞过都能分辨出雌雄,瞒她不大容易。不过她也有个致命弱点,就是样样都认得,只是一个字也不认得,我只要把信写得深奥一些,就可以瞒过去了。其实小姐也是自作聪明,既然红娘不识字,书信写得深写得浅都是一样的,反正是不懂。再说你一本正经瞒她,却有人全部抖出来哩!像张生这封信,红娘就比小姐先知道内容,可小姐还以为红娘不知道,小姐也是个聪明的笨人。

红娘已经把墨磨浓了,可是小姐拿了笔,对着桌上铺的那张梅花笺发楞。按理说,小姐是个才女,下笔千言,倚马可待。今朝可给难住了,别说是内容如何,就这开场白第一句的称呼就难办。称夫君,夫子,外子,他们还没有拜堂成亲,这种称呼是“非法”的。称“相公”,太生分了,不亲热。称先生,更见外了。写秀才,解元,殿试,都不妥当,就是这称呼,竟难煞了才女。没有称呼,纵然有千言万语,也无从写起。她对着张生写来的书信看看,见他的抬头并没有写名字,她想,我也可以不写,可是名字可以不写,称呼还是要的,心中想着,目光落到了书信后面的诗句上,她想,我何妨也写首诗去,既不用称呼,也不需要具名,这是最妙不过的了。就这么办。小姐决定以后,略一思考,蘸饱了笔,一挥而就。写毕掷笔,也叠了一个同心方胜,一切就绪,把脸一沉,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疾言厉色地说道:“红娘,命你到西厢去对张生说。”

红娘问道:“怎样说?”

小姐道:“你跟他说,小姐派红娘来看望先生,是出于兄妹之礼才如此,并没有其他的意思。你为何要写淫词艳语?”

红娘一听,觉得不对,张生的书信,她听过一遍,并没有什么淫同艳语啊,是不是张相公写的是一套,念给我听的又是一套?算算张相公是个老实人,也用不着耍手段瞒我,问题是否出在那八句诗上,也不会,我听听觉得很悦耳,也没有听出“淫”的味道。那末是小姐在说假话了。小姐总是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真弄不懂。看她的脸色也不大好,不必和她罗嗦,且听她还有些什么话。

小姐接着说道:“本来是要去向母亲禀告的,一来看在先生以前的救命之恩份上,二来姑念你是初犯,给先生留个颜面。如果再犯,一定要去禀告老夫人知道,连你这个小贱人也有好处哩!”

红娘听了,气得鼻子都歪了,心想:我一直以为老夫人赖婚,你小姐还是多情的,就在前天晚上听琴的时候,还是一往情深,今天还让我带了八个字去,说什么“天长地久,不负知音”。不到半天,你就变卦了,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张相公对你一片痴情,现在还在书房里等你的佳音,你就让我拿这样的回信去对张相公讲。这不是要我代表你们崔家去逼死张相公吗?你们母女俩狠得下这个心,我红娘可做不到。但是主命难违,西厢是要去的。在去之前,我也要指桑骂槐地说几句出出气。于是说道:“小姐,你别生气,像张生这种穷酸,年纪活了二十多岁,倒像小孩子那样,说话没有分寸,写些淫词秽语来。我家小姐是相府千金,大家风范,怎能受他的侮辱?小姐你也不要使性子、发脾气,别再去思念这个穷秀才了。”

小姐心想,红娘,你误会我了,不过,你越误会越好,越容易瞒过你,让你唠叨好了。说道:“红娘,把这个简帖交给张生。”

红娘一看,是个同心方胜,和张生的书信差不多,就认为是退给张生的原信。说道:“小姐,这简贴儿还有一个信封呢,要退还给人家就连信封儿也一起退还。”

小姐道:“傻丫头,这不是我刚才写的回信吗?”

红娘道:“那你的信写了些什么?”

小姐道:“信上写的和我口中说的一样。”

红娘道:“恐怕不一样吧!”

小姐道:“确实一模一样。不信你来看。”说着,装模作样地要打开那同心方胜。

红娘道:“小姐,别打开了,你知道我不认得字,看也无用。小姐,既然写的和说的一模一样,书信我就不带了吧,免得多个口舌。”

小姐想,怎么好不带呢,岂不误了大事。说道:“傻丫头,你去传言,那张生可能不相信,认为不是我的意思,是你在从中捣鬼,这信可以替你作证明。快快拿了去。”

红娘听小姐一说,心想,好吧,拿去就拿去。一边到妆台上拿信,一边说道:“唉!他为了你梦里成双,醒来以后仍然是孤孤单单,睡不着觉,吃不下饭,罗衣经受不住五更寒。满腔的愁恨,悲伤得时时落泪。像这样的折磨人家,让人家空盼佳期,算什么呢!唉!小姐,我去了。”说罢,慢吞吞地往外走去。

小姐看了很高兴,这丫头也有上当的时候。正在高兴的时候,却见红娘又回来了。

红娘慢吞吞地回来,把那个方胜依旧往妆台上一放,说道:“小姐,书信我不带去了。”

小姐心里一急,忙问道:“为什么不带?”

红娘道:“小姐,小婢想,当初兵围普救寺的时候,幸亏张相公挺身而出,救了大家,也救了红娘,今天小姐要我带了书信去骂他,是为了不让张相公恨我。我想,张相公恨我,是不会恨死他的,如果拿出小姐的书信来,非得把他活活气死不可。所以红娘宁可被他痛恨,也不忍心把他气死。这封书信是不能带的。”

小姐心中暗暗叫苦,小红娘啊,你真善良,我能有你这样的丫环,也是前世修来的,可是你哪里知道我的苦衷呢?我能对你说这是一封约定幽会的信吗?明说不行,信却一定要送,说道:“不必多言,快快送去!”

红娘也豁出去了,说道:“不送,就是不送!”

小姐急了,就拿出主子的威势来说道:“大胆的奴才,竟敢违抗主命吗?拿去!”顺手一带,把书信扔在地上,心想,今天对红娘如此,也是迫不得已啊!接着自言自语道:“好冷,加件衣服去。”说罢,匆匆走进内房,躲在绣幕后面,谛听中房的动静。

红娘被气得发昏章第十一,心想十儿年来,我们亲如姊妹,今天竟然骂我奴才。我是奴才,你今天才知道!你把信扔到地上,逼我送去,还一转身走开,说什么“好冷,加衣服去”。笑话!现在刚刚交秋,我热得还想脱衣服哩。你这么压我,我也得还你几句。就对着内房说道:“小姐!保重,现在好像是冷,身体冷可以加衣服,摸摸看,是不是心也冷了!唉!今天在帘幕重重的妆楼上,还说衣服单薄,那晚在清露明月下听琴就不怕冷,又险些被先生当了美味佳肴,那其间怎么不怕羞?为了一个疯疯颠颠的穷酸,隔墙儿差一些做了望夫山。”

小姐在内房听得清清楚楚,心想:幸亏我逃得快,躲进了内房,否则,真少一个地洞钻呢!不知她牢骚发完了没有?只要能把信带去,就受她几句吧。

红娘的气还真旺,还在说:“要不是你有了撩云拨雨的心思,我哪会好心好意去传书。你在听琴的时候,不是说过吗?‘假若有一个人来替我们通通信息,就是巫山十二峰我也敢上,你也可以来共赋高唐,神女会襄王’。你有了这个心,我才敢传书信,我是一番好意,你却尽找我的岔子,我只好受艾绒灸,暂忍一时吧!小姐啊,你也真可以,什么‘与张生是兄妹之礼,焉敢如此’!在人面前,说得倒比唱的还好听。在背地里愁眉苦脸,哭哭啼啼。在没有人的地方就叫着张郎张郎!唉!我如果不去,违抗主命的罪名受不了,那个穷酸还在等我的回音哩!”说罢,从地下拾起书信,下楼往西厢而去。

小姐听得中房已没有声息,撩开绣幕一看,中房的红娘不见了,地下的书信也没有了,知道红娘已去“完成使命”,暗暗地说道:“红娘姐姐,对不起,委屈你了!”

却说红娘眼泪汪汪,一肚子的冤屈,想不到一向温柔多情的小姐也会如此绝情!现在叫我怎么办呢?张生所以留下,全是我红娘的主意,两头用手段,张生只知道是小姐要他留下的。现在小姐已经变心了,原来不赖婚的有三分之二,现在赖婚的占了三分之二,事情绝对成不了了,这个痈疽迟早要开刀的,早比迟要好,免得张相公在这里浪费了青春,耽误了前程。我红娘是艾绒针灸,忍痛一时,张相公也应该是针灸艾绒,一时忍痛。不过,实在是没这张脸去见张先生。唉!丑媳妇难免见公婆,躲也躲不过得出人命,把他气死了。

张生此时正在西厢书房内洋洋得意,满以为这封书信送去,一定成功。

老夫人啊,你要赖婚,你女儿不肯赖,你是枉费心机一场空,落得个空做闲冤家!咦!红娘姐姐去了那么久,还不见回话,敢情马上就要到了。张生正在心焦的时候,红娘到了。

红娘到得书房门口,伸手敲门,叫道:“相公!开门!”

张生听得外面红娘的叫声,喜出望外,忙说道:“红娘姐姐到了,好事儿成了!”连忙把门打开,一见红娘,说道:“红娘姐姐,我的擎天白玉柱,好事怎么样了?”

红娘道:“不济事了,相公,别再傻了!”

张生道:“怎么会不济事了呢?”

红娘道:“一言难尽,屋里去说。”

张生让红娘进了屋,说道:“姐姐请坐。哪有不济事的道理?”

红娘道:“不济事就是不济事。”

张生道:“不会,绝对不会!小生的书信是一道会亲的符咒,那一定是姐姐不肯为小生用心,所以如此!”

红娘听了,气得几乎吐血。我红娘图个什么,替你们干着急,瞎操心,现在落到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的地步,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说道:“我还不用心!你抬头看看上边是什么?”

张生给她哭蒙了,又不知犯了什么错误,抬头往上一看,说道:“上面是天花板啊!”

红娘道:“天花板上边呢?”

张生答道:“那是屋顶啊!”

红娘火冒三丈,说道:“屋顶上边呢?”

张生说道:“屋顶上是瓦啊。”

红娘想:你这个书呆子,看你还能说出什么来,说道:“那么瓦的上边呢?”

张生道:“瓦的上边可能有白云。”

红娘气极了,说道:“那白云上边呢?”

张生道:“白云上边或许是天吧?”

红娘想,你总算说到天了,可是还不敢肯定,真是又气又好笑,说道:“亏你说得出‘或许是天’,难道是地吗?”张生连忙说道:“姐姐说是天,那是错不了的。”

红娘抹眼泪说道:“相公,你还说我不肯用心,真是上有天,下有地,中间有良心!你那封书信写得好听!舞文弄墨,倒做了你的招供状,她出了拘捕令,我摊上了冤枉官司。若不是看在救命恩人的份上,照顾你的面皮,是饶不了你的。”

张生一听,急得脑子嗡嗡直响,忙问道:“红娘姐姐,究竟出了什么事了?”

红娘说道:“相公,你不必问了,这是你相公的命不好,可不是我红娘不用心。你先生受埋怨、担罪名是理所当然,我红娘有什么罪错,差一点把我拖累进去!快与我整理好行李,立即远走高飞吧。”

张生想,看来此信已落到老夫人手上,所以下逐客令了。说道:“姐姐,你怎么不小心,把书信落到了老夫人手里,才弄得不可收拾。”

红娘道:“呸!此书信何曾落到老夫人手里,老夫人根本不知道。如若知道了,那还了得!”

张生问道:“也没有落到别的人手里?”

红娘道:“没有。”

张生问道:“那么你已送上妆楼,交给小姐了。”

红娘道:“当然交了。”

张生问道:“小姐看了小生的书信么?”

红娘道:“看了。”

张生道:“这就好了。不知小姐看过以后如何了呢?”

红娘道:“你还问!小姐看了以后,大发雷霆,命我前来着你立即动身!”张生道:“小姐爱我,不会这般狠心的。”

红娘道:“还说不会,告诉你吧,小姐说道,她派红娘来看望你,是出于兄妹之礼,并无其他的意思,你为何要写淫词艳语?本来要去禀告老夫人,一来看在救命之恩的份上,二来念你初犯,给你留点颜面,叫你立刻搬走。”张生道:“小姐真的是这般说的吗?”

红娘道:“我什么时候骗过你。相公,从今以后相会少,见面难了。唉!西厢的月光暗淡了,秦楼的彩凤飞走了,巫山的云雨收敛了,你也去,我也走,早早的灯残人散,请相公不要再厚着脸皮耽下去了!”

张生央求道:“红娘姐姐,请你看在小生可怜的份上,向小姐美言美言,解释解释吧。”

红娘道:“相公,事已如此,你的肺腑之言不必申诉了,申诉也无用。

怕老夫人寻我,我要回去了。”

张生道:“红娘姐姐,你这么一走,还有谁来替小生分忧呢?请姐姐一定要想个办法出来,才能救得小生一命。”

红娘道:“红娘无能为力。”

张生道:“务必救救小生。”

红娘道:“我也没有办法啊!”

张生道:”红娘姐姐,你不能见死不救啊!小生这里给你跪下了。”说罢,双膝一屈,跪在红娘跟前,说道:“红娘姐姐,当初老夫人赖婚以后,我是要走的,是你再三把我留了下来。既然今日赶我,何苦前日留我?”红娘听了,眼泪直流,叹了一口气说道:“相公,你是读书之人,难道还不明白其中的意思吗?小姐不变心,我还有办法。现在小姐的心也变了,你还想恩情美满,这岂不是要我去受皮肉之苦吗?老夫人已经手拿着家法板在摩弄着呢,这好比粗麻绳强穿细针孔,能过得了这一关吗?难道要等到我被打断了腿,拄着拐棍来帮你忙,被缝合了嘴唇皮来替你传递消息?”

张生拉住了红娘不放,哭着说道:“小生的性命,只有你红娘姐姐可以相救。姐姐,发发慈悲吧!”

红娘道:“相公,不是我不肯帮忙,你知道,小姐的脾气好像撒盐入火,要我代你去申诉,肯定会中她的机关的。”

张生哭着说道:“小生这条性命,都在姐姐身上了!”

红娘道:“相公,我也不忍心看你落到这种地步,不是我不肯帮忙,事情实在无法挽回。真叫我两边都难做人。我也没法说清楚了,这里有小姐的一封回信,你自己去看吧!”说罢,就从袖子里拿出那个同心方胜,递给张生。

张生连忙接过,匆匆打开一看,直乐得手舞足蹈,这份高兴劲就甭提了,大笑道:“哈哈,哈哈,妙啊!”

红娘一看,吓了一跳,张生给气疯了,连忙安慰道:“啊!相公,不要伤心,身体要紧!”张生对红娘的安慰,一点也没听到,一个劲在书房里打转,口中还念念有词。

红娘此时,心里悲痛万分,那么好的一个书生,活生生被气疯了,都是我不好,不该把书信拿出来给他。现在可怎么办呢?眼泪不住地住下流,她感到万分内疚,对不起救命恩人张相公。张生乐得疯狂了一会,也有点累了,倒在床沿上喘气。红娘一边流着泪,一边上前说道:“张相公,安静些,看开些,不要伤心了!”

张生看到红娘哭哭啼啼,觉得奇怪,说道:“红娘姐姐,为何啼哭,有什么伤心事啊?”

红娘想,亏你问得出,我是为你而啼哭的,看来相公真的疯了。说道:“相公,你醒醒!”

张生道:“红娘姐姐,小生没有糊涂啊!小生遇到了天大的喜事,应该撮土焚香,三跪九叩。且慢,让我先向小姐请罪。”红娘听了,着实糊涂起来,明明是天大的伤心事,怎么变成天大的喜事,还要向小姐请罪,七颠八倒,相公不疯也是神经错乱。且看他如何行动。

张生把小姐的那封信,在桌子上恭恭敬敬地放好,一抖衣袖,对着书信一揖到地,说道:“早知小姐书简驾到,理当远迎,接待不及,请小姐恕罪!”说罢,又是一揖到地。转过身来对红娘说道:“红娘姐姐,你也来分享一份欢喜。”

红娘被弄得莫名其妙,问道:“什么欢喜?”

张生道:“小姐骂我的话全都是假的,信中的话才是真的。”

红娘道:“胡说!小姐在我面前骂得你好苦,究竟小姐的信上怎么说的?”张生道:“我跟你说,小姐是爱我的,绝对不会骂我,更不可能赶我走。”红娘道:“难道信上不是骂你的?”

张生道:“那是一首诗啊!她约小生和她‘哩也波哩也罗’哩。”

红娘道:“真有这事,我不信,你念给我听。”

张生道:“红娘姐姐,你想听小姐的诗,要恭敬,坐得端正些。”红娘为了证实小姐的书信不是骂张生的,只好听他指挥,略微把身子坐得端正了些。

张生遂摇头晃脑地吟道: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

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

红娘道:“相公,慢一点,你念得这么快,我听也听不懂,何以见得小姐要来?你一字一句解释给我听!”

张生道:“好的,好的。这第一句‘待月西厢下’,就是小姐将在月上西厢,夜深人静时等着小生。”

红娘听了,很是生气,心想:好啊小姐,你叫我来骂张生,赶张生,还说信上写的和口中说的是一模一样,难道这就是一模一样吗?是否张相公也像你小姐那样信上一套,嘴上一套地解释?不会,这一句我还是听得懂的,“待”就是等待,“待月”不就是等待月亮出来吗?“西厢”两字连解释都不用,这儿就是西厢。小姐,你真行。说道:“相公,这句的意思,红娘明白了,就是告诉你一个时间,一个地点,是也不是?”

张生道:“真是如此,红娘姐姐真聪明!”

红娘想,我还聪明,我这回被小姐当猴儿耍了。说道:“那第二句呢?”张生道:“‘迎风户半开’,就是说把门户打开。”

红娘道:“把门户打开,开哪儿的门?”

张生想,刚才说了你聪明,现在又变笨了,说道:“当然是便门了。”

红娘问道:“开门干什么?”

张生道:“你家小姐偷偷地开了便门等待小生。”

红娘问道:“那第三句呢?”

张生道:“第三句是‘隔墙花影动’,就是命小生见到花影摇动,便要跳过墙来。”

红娘问道:“那第四句呢?”

张生得意地说道:“这末一句嘛,‘疑是玉人来’,哈哈,哈哈,就是小姐穿花拂柳来找小生也!”

红娘问道:“这是真的吗?”

张生道:“千真万确,哪个来哄你?”

红娘道:“是这么解释的吗?你不要猜错了啊!”

张生笑着说道:“红娘姐姐,你也太低看小生了,不是小生夸口,我是个猜诗谜的老行家,风流随何,浪子陆贾,哪里会有猜错的道理。”

红娘此时才确实知道被小姐给耍了。说道:“相公,你看我家小姐,在我这里还要使这种诡计,小姐啊小姐,你捉弄得红娘太苦了!”你的小心肠里变化多端,嘴上说的义正词严,写的却是西厢待月,等到夜深更阑,着相公跳过东墙,做那“女”字旁边加个“干”字。原来你的诗句儿里包笼着“三粳枣”,要张生像五祖传授六祖衣钵那样“三更早来”,简帖儿里埋伏着“九里山”,你可以和张生像韩信那样“一仗成功”。我红娘忙里偷闲,东奔西走替你们传书寄信,你们闹中取静去云雨幽会。小姐啊,你在这紧要处却把红娘隐瞒欺骗!

红娘越想越气。哼!薛涛笺纸光洁得像玉板,簪花小楷散发出兰麝幽香,一字字一行行浸透了情爱的春汗,这一封书信情泪仍然是湿的,那一封简帖,满纸的春愁,墨迹还没有干,放心吧我的玉堂学士张秀才,从今以后你不必猜疑犯难,可以稳稳地获得金雀鸦鬓的相国千金!红娘越想越委屈,发狠道:“哼!小姐你太不该,对别人格外的亲近,对我红娘则特别的生分,在别人那里,你甜言美语三冬暖,在我跟前则是恶语伤人六月寒!常言道‘梁鸿接了孟光案’,今日里小姐你颠倒了过来,简直是孟光倒接了梁鸿案,暗地里答应了张相公的约会。老夫人的赖婚我知道,我在出力帮你们的忙,你们难道看不见?今日你们偷偷地做亲,却把我隐瞒。好吧,你有能耐,我就等着瞧,你这个离魂的倩女,用什么办法来打发那个掷果的潘安!我要冷眼旁观,看你今晚怎么出得来!”

张生正陶醉在即将和小姐会见的喜悦之中,听着红娘哭着发牢骚,心想,小姐确是把她气苦了,让她说几句消消气,所以并未接口,现在听她说要冷眼旁观,看小姐今晚怎么出来。红娘是小姐的贴身丫环,几乎是形影不离,如果红娘真的要冷眼旁观,小姐可是寸步难行,岂非要妨碍了今夜的佳期!这怎么成呢,还是我来赔个罪吧。遂道:“红娘姐姐,千不是,万不是,都是小姐的不是,请姐姐看在小生份上,原谅了她吧,小生在这里代小姐赔罪了。冷眼旁观嘛,是使不得的。”

红娘道:“相公,这不关你的事,你别管。我要到楼上去问问小姐,为什么要骗我瞒我?”

张生着急道:“红娘姐姐,使不得,你去问小姐,小姐必定害羞,不肯来的,岂不害苦小生了么?万望姐姐成全了小生吧!”

红娘一想,这倒也是,小姐的脾气她是知道的,当面说穿了,一定不会下楼,说不定还要恼羞成怒,埋怨张相公,岂不又害苦了他。说道:“不去和她当面说明,那么怎样才好呢?”

张生道:“你到了堂楼,见了小姐,只装做不知道有此事,这就成全小生了。”

红娘想,看在张生的份上,把这口怨气吞下了吧。说道:“看在你相公的份上,我照办就是。”

张生道:“多谢姐姐成全。”

红娘道:“相公,小姐瞒我,你为什么不瞒我?”

张生说道:“啊哟!红娘姐姐,你是小生平生的第一位巾帼知己,对待知己,要推心置腹,岂有隐瞒之理!”

红娘听了,心里一阵安慰。说道:“相公你难道不怕我去向老夫人禀告吗?”

张生道:“姐姐品格高尚,决不会做不义之事,我何惧之有!”

红娘大为感动,说道:“唉!我家小姐像你相公这般待人就好了!”

张生道:“小姐也有小姐的难处啊。”

红娘道:“既然如此,就依照相公的嘱咐。”

张生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红娘姐姐,小生乃读书之人,怎么能跳得过那粉墙啊!”

红娘笑道:“这粉墙又不怎么高,连我红娘也能跳过,别忘了那边还有迎风户半开哩!怕墙高怎么能把龙门跳,嫌花密便难攀折得仙桂到,你的窃玉偷香手段用处就在今宵。别害怕,放心大胆地去好了,你若是不去,又要望穿她盈盈秋水,蹙损她淡淡春山。”

张生道:“多谢姐姐鼓励。小生也曾去过两次花园,没得到什么好处,这一番不知有没有收获?”

红娘道:“相公,你虽然去过两次,我敢说都不如这一次,你那种隔墙酬和,月下操琴,全都是胡胡调,儿戏一桩,成就好事就在今晚。”

张生道:“如此就拜托姐姐暗中相助。”

红娘道:“相公放心,红娘告辞了。”

张生道:“红娘姐姐走好,恕不远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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