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回 身居事外款款论题 情切局中皇皇待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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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夫人带了众人来到园里,淡如还一路叫道:“何必问舜华,我知道的。”见没人答他的话,也就住了口。那舜华闻说考的回来了,正要进上房来,忽然一群子拥将出来,便道:“恭喜,恭喜!回来了么?题目怎样?”优昙就把题目单送上,舜华接来一看,笑道:“拟的倒拟着了,我说必有几个想不到的冷题呢。”王夫人说:“你都知道么?”舜华点点头。王夫人道:“你且先把这些题目出处逐一讲解明白,瞧他们错不错?”

舜华应声“是”,便道:“第一个拟张华《女史箴》,是拟着的。”李纨道:“莫管拟着拟不着,只讲个明白就是。”舜华说;“毛苌诗传云:古者后夫人必有女史彤管之法,若女史不记其过,其罪辟。又曹嘉之曰:张茂先惧后族之盛,作《女史箴》,这是各人都不会错的。第二是娵訾颂,按前汉古今人物表:娵訾,帝喾妃,生帝挚。优、曼二姑娘想是记得的。”

优昙说:“你开的单上有的,因此记得。”淡如和瑞香都说道:“明明是星名,怎说是挚母?”文鸳道:“我错了,做了星次名。”舜华道:“星次也不错,本于《韵会》,又《尔雅释天》云:娵訾之口,营室东壁也。注云:自尾十六度至奎四度为娵訾,卫之分野,属并州。但星次何必颂,恐怕还是帝妃为是。”第三题是九嫔考,舜华说:“这个题若《礼记·昏义》及《周礼·天官》,谁人不知?但要考,必得考那《字汇》之讹。按《正字通》云:《礼记》九嫔并无昭容等名色,自《字汇》误于九嫔下连以昭容、昭仪、昭媛、修容、修仪、修媛、克容、克仪、克媛等号,转似周时已有此称。”妙香说:“我却照了《字汇》说的,怎么好?”舜华说:“该分出汉时才有此称,便不错了。”优、曼都说:“我们照着《正字通》做的,幸而不错。”众人说:“我们记不清这些名色,因此倒不说了。”

第四题是七始乐府一阕。舜华笑道:“何如?我单上开的那些《房中歌》,要留记记忆。”优昙说:“记得的,汉《安世房中歌》云:七始华始肃侣和声。孟康曰:七始,天地人四时之始。”淑贞便皱着眉道:“我在场中只记了天地四时,算来止是六始。错了,错了。”众人道:“我们不知道,只是含含糊糊做了一首乐府。”淡如道:“我却不这样做,专就二风二雅三颂,分出七始,也不算错。”优昙说:“那里有二风?”淡如道:“我把国风王风分做二始。”曼殊笑道:“真是巧思独出!”第五题是四梵天记。舜华道:“这是出在《云芨七签》上,再想不到出这题的。”淡如说:“我却记得是离恨天、兜率天、沧浪天、阊阖天。”优昙笑道:“倒也亏你东扯西拉的,并将拢来。只是兜率宫就在离恨天上,如何又分出一个天来?”

舜华道:“且由他,你们诸位可记得么?”优昙道:“若是《云芨七签》却不错了。元始曰常融天、玉降天、梵度天、贾奕天。”曼殊道:“我把贾奕误了覆奕。”舜华道:“这本之《酉阳杂俎》,‘贾覆’二字形相像,传写之讹,还不算错。”

众人说:“我们不知道,只说个东西南北天就是了。”第六题是雷出豫入归妹。淑贞道:“这个题难为舜姑娘拟的,我们刚好碰着。”舜华道:“我因为时当八月,正是雷入地的时候,才拟到的。”瑞香说:“我记《礼记》二月,雷乃发声,是大壮。八月雷始收声,是观卦。如何扯到‘豫归妹’去,所以只依《礼记》做的。”舜华道:“错了,《月令》只记雷之收发时候,并不讲到卦名上。刘向《五行志》:‘雷以二月出,其卦曰豫。言万物随雷出地,皆逸豫也。以八月入,其卦曰归妹,言雷复归入地,则孕毓根荄,保藏蛰虫,避盛阴之害也。’”文鸳说:“我只依题混说了一篇。”淡如道:“这题原只要浑浑说就是,何必顶真呢。”第七题是平东铙歌鼓吹曲九章。众人说:“我们都照拟的誊上,很不费力。”淡如、文鸳、瑞香说:“我们却不曾拟,临期做的。”第八题是雨师妾辨。舜华道:“我所以叫你们翻翻《山海经》上外国的国名要紧。”优昙、曼殊齐说:“记得的。那杨慎说,如姮娥、织女之类是错的。”舜华说:“是了,经上明明说雨师妾在其北,下文又说长股国在雨师妾北,其为国名无疑了。”众人说:“我们都认是雨师的小老婆。”王夫人笑道:“现考的是正妃,怎么讲到小老婆身上自然错了。将来取中了,还怕要吃醋呢!”大家一齐笑了一回。淡如说:“我倒记得真,雨师妾本名江婓,出在《蜀都赋》内,那里是什么国名?”优昙道:“左思《蜀都赋》娉江婓与神游。注云:江婓,神女。游于江滨,郑交甫遇而挑之,婓解佩以赠。这与雨师妾什么相干?大错了!”舜华笑笑不作声。第九题是偃伯灵台赋,以三能色齐六幽允洽为韵。舜华道:“这是必有的,只是拟的韵不对。”彤霞说:“可惜妹妹拟了,我不曾做得。”妙香说:“我虽做了,却不曾送舜姐姐改过。如今想伯怎样偃得来的?”舜华道:“《诗经》:‘既伯既祷’,注:伯,马祖也。大凡有军事则绘之于旗。既蒇事,则偃之灵台,示弗复用也。”淡如说:“这个谁不知道?”舜华道:“这‘能’字,诸位押的那一韵?”瑞香说:“‘能’字在十蒸,自然押十蒸韵了。”淡如道:“何消说得!”文鸳说:“我也用蒸韵的。”优、曼又同说:“幸亏姑娘出过三能色齐的诗题,我们才知道用十灰的。”彤霞和妙淑俱说:“我们也用十灰韵。只不知八个字出在那里的?”舜华道:“《史记·天官书》:魁下六星,两两相比,名曰三能。注作三台。《汉书》:三能色齐君臣和。苏林曰:能音台。任彦升:《萧公行状》云:上穆三能,下敷五典。那六幽允洽出在沈休文《安陆王碑》。

是两处拉拢来的。”第十题赋得英声沦鹤民得谟字五言十二韵,彤、妙、淑、优、曼五人齐道:“我们都遵你的教,说天子圣谦必定归美元帅。所以只在首尾点明上禀庙谟的话,余皆赞美元戎,但不知错不错?”舜华说:“不错,这是徐方的淮南大捷诗,元戎智且勇,英声沦鹤民。”优昙说道:“我的诗是:哲后知人任,英声畅八隅。雷霆彰燮伐,风雨效前驱”舜华说:“一起就好极,不用念了。”曼殊抢着说:“我也遵姑娘的命,用‘风雨’二字起句:英主扩皇图,元戎禀庙谟。河山三箭定,风雨百灵趋。兵气销环寓,威棱畅海隅。鹤民怀震慑,鱼是毳咏来苏”舜华说:“好极,也不必念了。只是你姐姐第二句便点清英声远沦,全题已醒。你到五六才点,未免逊一筹了。”淑贞说:“我也用‘风雨’,是:雨师申七伐,风伯效三驱”舜华道:“也了,但二字分点,微嫌合掌。”文鸳说:“我想不到赞美元帅,只归功圣上。又不知鹤民是什么人,只好囫囵说了。”淡如和瑞香同说道:“归美天子难道倒错了?鹤民不过是瑶民、僮民之类,何必细考。”舜华道:“瑶、僮、仲、仡都在中国。这是海外的国名。出在《穷神秘苑》上的,余书未载。”优昙说:“我只记得鹤民国人长三寸,日行千里,在极远海滨。”舜华点点头道:“不错。”李纨和婉淑听了十分欢喜,道:“你们都留下稿儿,待舜姑娘慢慢瞧了再评论罢。”淡如向着瑞香丢个眼色,说:“我们都不带稿儿出来的。”立起身就走出外去了。香菱忙忙赶来问:“那个的最好?”舜华说:“八位的都好,个个要高取的。”李纨就有绮楼重梦·心支开众人,悄问舜华道:“你瞧那个有些望头?”舜华道:“两位令孙女十拿九稳,余只碰命罢了。”坐了一会,也就回房。

且说这阖府的人谁不皇皇亟亟专望喜信?第一辛苦的是贾兰,每日宫门前少也要走这么十七八回,无奈杳无信息。焦躁得众人各各心上像有十八个吊桶在那里打水,七上八落,坐立不安。王夫人忽然想起小钰出兵的时候,有个老婆子会掣《千家诗》签,刚刚掣的是大将南征一首,果然全应了。即刻差周瑞骑了马,装了车子接他到荣禧堂上。供了香烛,人人都磕过了头。叙齿先是彤霞掣起,抽了一枝签是:“草木知春不久归,百般红紫斗芳菲。杨花榆荚无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飞。”老婆子道:“姑娘若是姓杨姓俞,便不中用;或是名上有个‘红’字‘紫’字,便有想头。”岫烟喜欢道:“‘彤’字就是红色了。”

婆子说:“恭喜,恭喜。会取上的。”次是淡如抽了“云淡风轻”一首,婆子说:“大喜,大喜。包管是第一名;若取了第二,把我门前的招牌打碎了,还要磕头陪不是呢。大凡问功名考试,最难得的第一签。今年夏间,有位张相公,问学院岁考,得了这签,果然是第一名,补了廪,谢了我十两银子。将来姑娘中了,定要重重赏赐我的。”淡如听了,笑得口也合不拢来。

香菱忙说:“有有,自然要重谢你的。”李纨、婉淑呆一呆,不作声。次是妙香,抽得了“酴醿香梦怯春寒”一首,李纹道:“‘翠掩重门燕子闲’,谅是不中用的了。”婆子说:“幸而第四句有‘到常山’三字,或者捱得到也不可知,只是拿不稳些。”

次是瑞香,抽了“爆竹声中一岁除。”婆子道:“恭喜。‘春风送暖’便是好话,又说‘新桃换旧符’明明是除了旧的,换出个新样来,必取无疑。”李绮点了点头。次是淑贞,抽得了“清明时节雨纷纷”,婆子说:“‘欲断魂’三字,虽不很好,但指了杏花村,自然可以走得到的,只是那‘遥’字是远的,解说恐怕名次低些。”王夫人道:“能得取中,便低些也罢了。”

再是优昙抽了一签,是“两个黄鹂鸣翠柳”一首,老婆子摇摇头,说:“姑娘莫怪,我是要说老实话的,这签诗没有望头,那黄鹂白白叫了一会了,有什么好处?白鹭飞上了天就没影儿了,况且千秋的雪断没有的,万里的船远得很哩。谅来是要有屈的了。”王夫人、李纨、婉淑听了,很不输服。舜华冷笑了一声,不开口。再是曼殊,抽了个“淡月疏星绕建章”,婆子说:“这签诗不用我说,太太、姑娘们都是通达文理的,进了宫殿闻着御香,还要去捧玉皇,自然是陪那皇子、皇孙了。恭喜,大喜!将来也要讨赏的。”临了是文鸳掣签,起是“春城无处不飞花”,婆子道:“恭喜,又是要进宫的了。御柳是皇上家的柳,明年就有得瞧了。”王夫人笑道:“好是好,只是‘散入五侯家’,恐防分给藩王子弟也未可知。”老婆子说:“这也就好了,做王妃也不算委曲呢。”各人都抽过了,就谢了婆子五两银子。王夫人说:“先作劳金,待应了再重重谢罢。”

婆子欢天喜地的去了。舜华笑道:“一派胡说,理他做什么?”

王夫人说:“你不信,竟有些准的呢。”从此求签问卦,无日不闹。

到了十三那日,贾兰进来说:“这小钰竟有些发起疯来了。

亏了我闻得两个使臣从倭国回京,不曾面圣,住在公馆。我就去看望他们,他二人告我道:‘大元帅有奏折二封,交我们转奏。一是讲倭国王畏罪,情愿率同妻子来朝,就请问班师的日期。没甚要紧的。这一折是与万岁爷争婚的话,有些关碍。晚辈正在为难,请大王爷瞧瞧,定个主意。’我拆开瞧时,竟说自幼与林姑娘联姻,如今闻已考选入宫,册为皇子正妃。臣空与国家出力一番,得了王爵,失了原配。誓将披剃入山,所有一切恩命,无福消受,概行交还,等语,十分忿忿不平。我惊了一身冷汗,连忙求着使臣不用呈奏。一面写了一封信,说明舜妹妹不去与考,折子已经留下,往后切莫冒失惹祸。就央兵部差了二员差官,连日连夜八百里赶往军营投递。又怕随后又有续奏,遍托宫门上接折太监,凡有平海王奏折,先送我府里瞧过才递。已经各各应允,可以放心了。”宝钗道:“这乱子却不小,幸喜家运还好,没闹出来,造化,造化。”王夫人道:“这全亏了舜丫头,若是考取了,真有些难开交哩。”宝钗道:“我也十分感激他。”李纨说:“这话且丢开,究竟几时发榜?”兰哥道:“我跟了使臣到宫门上递折,恰好次皇子出来传旨,说使臣俟考毕召见,折候批发。我乘便问了一声,二皇子道:‘第一第二已取定了,只三名尚嫌箴做得不恳切,第五名颂做错了,还要斟酌改换。今晚四更或明儿个十四日的黎明,一定要发草榜的。’”话未说完,只见焙茗忙忙赶来,说:“大爷快去打听,闻得榜已发了。只不见报来,难道通没分吗?”

贾兰口也不开,三脚两步赶了出去。不知究竟如何,再看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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