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回 急兄仇张飞遇害 雪弟恨先主兴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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翼德之不欲先伐魏,而请先伐吴者,非但知兄弟而知君臣之义也。观其古城之役,误疑关公之降操,而欲拒关公,岂非君臣之义重而兄弟之情轻乎?其伐吴之意,以为魏固汉贼,而吴之党魏亦为汉贼,从来除残去暴者,必先剪其党。如殷将伐桀而先伐韦、伐顾、伐昆吾,周将伐纣而先伐崇、伐密是也。盖不独为兄弟起见,而伐吴在所当先;即为君臣起见,而发吴亦在所当先耳。观于翼德之亡,而先主伐吴之计,愈不得不决矣。翼德之死,为关公而死也。为关公而死,则其与孙权杀之无异也。杀一弟之 仇不可忍,杀两弟之仇又何可忍乎?为一己之私恩而释曹操,人不以此病关公;则为三人之义而讨孙权,岂得以此訾先主!

有关兴而云长不死,有苞而翼德复生。君子观于此二人,而独为先主之堂构惜也。使刘禅而有兴、苞之风;则邓艾不能越阴平,钟会不能逾剑阁,而“此间乐,不思蜀”之言,不至为晋武所笑矣。呜呼!天不祚汉,其谓之何哉!

李意之见先主,与紫虚上人,公明管子正是一流人物。而紫虚则有数言,李意止写一字;公明惟凭卦象,李意自写画图:极相类,又极不相类,而皆为后文伏笔。令读者于数回之后,追验前文,方知其文之一线穿却也。

陈震之请李意,当是孔明教之。先主决意伐吴,孔明争之不得,故特欲借青城山老叟以相阻耳。然张良能以南山四皓止储君之废,而孔明不能以青城老叟阻伐吴之师,谋之成不成,盖有幸有不幸焉。

先主一生,见画图者三:初见孔明画图一幅,定三分之形;继见张松画图一幅,定入川之计;最后见李意画图一幅,为白帝托孤之兆。盖其一生,俱是画中人也。

当关公显圣之后,便当接先主杀刘封,而中间忽有曹操患病,华陀被杀,曹丕袭爵,曹植赋诗一段文字以间之。及刘封既斩之后,便当接翼德被刺、先主伐吴,而中间又有献帝禅位、曹丕篡汉、成都闻变、孔明劝进一段文字以间之。其过枝接叶处,全不见其断续之痕;而两边夹叙,一笔不漏。如此叙事,真可直追迁史。

却说先主欲起兵东征,赵云谏曰:“国贼乃曹操,非孙权也。今曹丕篡汉,神人共怒。陛下可早图关中,屯兵渭河上流,以讨凶逆,则关东义士必裹粮策马以迎王师;若舍魏以伐吴,兵势一交,岂能骤解?愿陛下察之。”先君臣之公义,而后兄弟之私 仇,子龙独见其大。先主曰:“孙权害了朕弟,又兼傅士仁、糜芳、潘璋、马忠皆有切齿之 仇:啖其肉而灭其族,方雪朕恨!卿何阻耶?”云曰:“汉贼之 仇,公也;兄弟之仇,私也。愿以天下为重。”子龙见识有大臣谏臣之风,不当以战将目之。先主答曰:“朕不为弟报 仇,虽有万里江山,何足为贵?”遂不听赵云之谏,下令起兵伐吴。且发使往五溪借番兵五万,共相策应。一面差使往阆中,迁张飞为车骑将军,领司隶校尉,封西乡侯兼阆中牧。使命赍诏而去。

却说张飞在阆中,闻知关公被东吴所害,旦夕号泣,血湿衣襟。是真兄弟,不是假兄弟。诸将以酒解劝,酒醉怒气愈加。帐上帐下,但有犯者,即鞭挞之,多有鞭死者。为后文鞭范疆、张达张本。每日望南切齿睁目怒恨,放声痛哭不已。其声其泪,俱从血性中流出。忽报使至,慌忙接入,开读诏旨。飞受爵,望北拜毕,设酒款待来使。飞曰:“吾兄被害, 仇深似海;庙堂之臣,何不早奏兴兵?”使者曰:“多有劝先灭魏而后伐吴者。”飞怒曰:“是何言也!昔我三人桃园结义,誓同生死;今不幸二兄半途而逝,吾安得独享富贵耶?独生且不愿,何况独受富贵。吾当面见天子,愿为前部先锋,挂孝伐吴,为后文制办白旗白甲伏笔。生擒逆贼,祭告二兄,以践前盟!”言讫,就同使命望成都而来。

却说先主每日自下教场操演军马,克日兴师,御驾亲征。于是公卿都至丞相府中见孔明,曰:“今天子初临大位,亲统军伍,非所以重社稷也。此不谏征吴,但谏亲征。丞相秉钧衡之职,何不规谏?”孔明曰:“吾苦谏数次,只是不听。孔明之谏,在孔明口中补出。今日公等随我入教场谏去。”当下孔明引百官来奏先主曰:“陛下初登宝位,若欲北讨汉贼以伸大义于天下,方可亲统六师;若只欲伐吴,命一上将统军伐之可也,何必亲劳圣驾?”言伐魏则当亲征,伐吴则不当亲征,主意又与众官不同。先主见孔明苦谏,心中稍回。忽报张飞到来,先主急召入。飞至演武厅,拜伏于地,抱先主足而哭。以手足论之,先主缺其一足矣,故抱足而哭。先主亦哭。飞曰:“陛下今日为君,早忘了桃园之誓!二兄之 仇如何不报?”先主曰:“多官谏阻,未敢轻举。”飞曰:“他人岂知昔日之盟?若陛下不去,臣舍此躯,与二兄报 仇。若不能报时,臣宁死不见陛下也!”只说自家去,便是要先主去。先主曰:“朕与卿同往。卿提本部兵自阆州而出,朕统精兵会于江州,共伐东吴,以雪此恨!”飞临行,先主嘱曰:“朕素知卿酒后暴怒,鞭挞健儿,而复令在左右:此取祸之道也。今后务宜宽容,不可如前。”先为下文伏笔。○史称关公善待卒伍,骄于士大夫,张飞爱君子而不恤军人,故先主以此嘱之。飞拜辞而去。次日,先主整兵要行。学士秦宓奏曰:“陛下舍万乘之躯而徇小义,古人所不取也。愿陛下思之。”先主曰:“云长与朕犹一体也。大义尚在,岂可忘耶?”宓伏地不起曰:“陛下不从臣言,诚恐有失。”预为后文伏笔。先主大怒曰:“朕欲兴兵,尔何出此不利之言!”叱武士推出斩之。非此一怒,则众官之谏不息。宓面不改色,回顾先主而笑曰:“臣死无恨,但可惜新创之业,又将颠覆耳!”众官皆为秦宓告免。先主曰:“暂且囚下,待朕报 仇回时发落。”孔明闻知,即上表救秦宓。其略曰:臣亮等窃以吴贼逞奸诡之计,致荆州有覆亡之祸;陨将星于斗牛,折天柱于楚地:此情哀痛,诚不可忘。但念迁汉鼎者,罪由曹操;移刘祚者,过非孙权。窃谓魏贼若除,则吴自宾服。愿陛下纳秦宓金石之言,以养士卒之力,别作良图,则社稷幸甚!天下幸甚!

先主看毕,掷表于地曰:“朕意已决,毋得再谏!”先主以孔明为水,今伐吴之心其急如火,水亦不能制火矣。遂命丞相诸葛亮保太子守两川;时法正既死,孔明又不同往,则后来之败,势所必然。骠骑将军马超并弟马岱,助镇北将军魏延守汉中,以当魏兵;虎威将军赵云为后应,兼督粮草;因赵云曾谏,故不用为先锋。黄权、程畿为参谋;马良、陈震掌理文书;黄忠为前部先锋;冯习、张南为副将;傅彤、张翼为中军护尉;赵融、廖淳为合后。川将数百员并五溪番将等,共兵七十五万,择定章武元年七月丙寅日出师。

却说张飞回到阆中,下令军中限三日内制办白旗白甲,三军挂孝伐吴。关公之死,为江上有白衣;翼德之死,为军中需白衣。次日,帐下两员末将范疆、张达,入帐告曰:“白旗白甲,一时无措,须宽限方可。”飞大怒曰:“吾急欲报仇,恨不明日便到逆贼之境,义气凛凛,是真兄弟,不是假兄弟。汝安敢违我将令!”叱武士缚于树上,各鞭背五十。前之鞭督邮是怒,继之鞭曹豹是醉,今之鞭范、张是痛。因痛而鞭,鞭必倍痛矣。鞭毕,以手指之曰:“来日俱要完备!若违了限,即杀汝二人示众!”打得二人满口出血。回到营中商议,范疆曰:“今日受了刑责,着我等如何办得?其人性暴如火,倘来日不完,你我皆被杀矣!”张达曰:“比如他杀我,不如我杀他。”与糜芳、傅士仁一般商议,前后相对。疆曰:“怎奈不得近前。”达曰:“我两个若不当死,则他醉于床上;若是当死,则他不醉。”吕布以戒酒而为部将所害,张飞以饮酒而为部将所害,前后相反而相对。二人商议停当。

却说张飞在帐中神思昏乱,动止恍惚。与关公梦猪咬足,前后相对。一则以梦为醒时之兆,一则以醒为梦时之兆。乃问部将曰:“吾今心惊肉颠,坐卧不安,此何意也?”部将答曰:“此是君侯思念关公,以致如此。”飞令人将酒来,与部将同饮。本是以酒节哀,谁知以酒致死。不觉大醉,卧于帐中。凡人饭酒易醉,闷饮更是易醉。范、张二贼探知消息,初更时分,各藏短刀,密入帐中,诈言欲禀机密重事,直至床前。原来张飞每睡不合眼。当夜寝于帐中,二贼见他须竖目张,本不敢动手。写得张飞声势。曹操见关公于匣中,虽死不死。范、张见翼德于帐中,虽睡不睡。因闻鼻息如雷,方敢近前,以短刀刺入飞腹。飞大叫一声而亡。读书至此,亦为之拍案大叫。时年五十五岁。后人有诗叹曰:

安喜曾闻鞭督邮,黄巾扫尽佐炎刘。
虎牢关上声先震,长阪桥边水逆流。
义释严颜安蜀境,智欺张合定中州。
伐吴未克身先死,秋草长遗阆地愁。

却说二贼当夜割了张飞首级,便数十人,连夜投东吴去了。次日,军中闻知,起兵追之不及。时有张飞部将吴班,向自荆州来见先主,先主用为牙门将,使佐张飞守阆中。吴班事补前文所未及。○胡班古本作吴班,今从之。当下吴班先发表章奏知天子;然后令长子张苞,具棺椁盛贮,令弟张绍守阆中,苞自来报先主。时先主已择期出师。大小官僚皆随孔明送十里方回。孔明回至成都,怏怏不乐,顾谓众官曰:“法孝直若在,必能制主上东行也。”孔明劝取西川,昭烈不听,法正劝之而即听。然则法正必有所以制之之法也。却说先主是夜心惊肉颤,寝卧不安。出帐仰观天文,见西北一星,其大如斗,忽然坠地。关公之死,先主感梦;翼德之死,先主见星,前后相对。先主大疑,连夜令人求问孔明。孔明回奏曰:“合损一上将。三日之内,必有惊报。”先主因此按兵不动。忽侍臣奏曰:“阆中张车骑部将吴班,差人赍表至。”先主顿足曰:“噫!三弟休矣!”结义之始,先遇翼德,次遇关公;临终之时,先丧关公,次丧翼德。参差不同。及至览表,果报张飞凶信。先主放声大哭,昏绝于地。众官救醒。次日,人报一队军马骤风而至,先主出营观之。良久,见一员小将,白袍银铠,滚鞍下马,伏地而哭,乃张苞也。张飞挂孝是一重孝,张苞挂孝是两重孝。苞曰:“范疆、张达杀了臣父,将首级投吴去了!”先主哀痛至甚,饮食不进。群臣苦谏曰:“陛下方欲为二弟报 仇,何可先自摧残龙体?”先主方纔进膳,遂谓张苞曰:“卿与吴班,敢引本部军作先锋,为卿父报 仇否?”苞曰:“为国为父,万死不辞!”不但为父,又为伯父。先主正欲遣苞起兵,又报一彪军风拥而至。先主令侍臣探之。须臾,侍臣引一小将军,白袍银铠,入营伏地而哭。先主视之,乃关兴也。此是制中期服,与张苞亦是两重孝。先主见了关兴,想起关公,又放声大哭。众官苦劝。先主曰:“朕想布衣时与关、张结义,誓同生死;今朕为天子,正欲与两弟同享富贵,不幸俱死于非命!见此二侄,能不断肠?”张飞曾见先主为天子,关公尚不曾见先主为天子。一则户见而死,一则未见而死,俱为可痛。言讫又哭。众官曰:“二小将军且退。容圣上将息龙体。”侍臣奏曰:“陛下年过六旬,不宜过于哀痛。”先主曰:“二弟俱亡,朕安忍独生!”言讫,以头顿地而哭。先主从来善哭,何况此时;哭上加哭,宜其哭个不住。多官商议曰:“今天子如此烦恼,将何解劝?”马良曰:“主上亲统大兵伐吴,终日号泣,于军不利。”陈震曰:“吾闻成都青城山之西,有一隐者,姓李,名意。世人传说此老已三百余岁,能知人之生死吉凶,乃当世之神仙也。百忙中忽叙出一个仙人,与魏之左慈,吴之于吉,遥相映像。何不奏知天子,召此老来,问他吉凶,胜如吾等之言。”遂入奏先主。先主从之,即遣陈震赍诏,往青城山宣召。震星夜到了青城,令乡人引入山谷深处,遥望仙庄清云隐隐,瑞气非凡。与卧龙冈仿佛相似。忽见一小童来迎曰:“来者莫非陈孝起乎?”与水镜童子仿佛相似。震大惊曰:“仙童如何知我姓字?”童子曰:“吾师昨者有言:今日必有皇帝诏命至;使者必是陈孝起。”震曰:“真神仙也!人言信不诬矣。”遂与小童同入仙庄,拜见李意,宣天子诏命。李意推老不行。震曰:“天子急欲见仙翁一面,幸勿吝鹤驾。”再三敦请,李意方行。与隆中三请仿佛相似。即至御营,入见先主。先主见李意鹤发童颜,碧眼方瞳,灼灼有光,身如古柏之状,李意行状在先主眼中写出。○写李意三百岁人,另是一样光景。知是异人,优礼相待。李意曰:“老夫乃荒山村叟,无学无识。辱陛下宣召,不知有何见谕?”先主曰:“朕与关、张二弟生死之交,三十余年矣。今二弟被害,亲统大军报 仇,未知休咎如何。久闻仙翁通晓玄机,望乞赐教。”何不于关公未死之前问之?李意曰:“此乃天数,非老夫所知也。”先主再三求问,意乃索纸笔,画兵马器械四十余张。画毕,便一一扯碎。此应后文连营四十皆被烧毁。又画一大人仰卧于地上,傍边一人掘土埋之,上写一大白字。此应后文白帝托孤之兆。遂稽首而去。先主不悦,谓群臣曰:“此狂叟也!不足为信。”即以火焚之,为后文火焚之兆。便催军前进。张苞入奏曰:“吴班军马已至。小臣乞为先锋。”先主壮其志,即取先锋印赐张苞。苞方欲挂印,又一少年将奋然出曰:“留下印与我!”视之,乃关兴也。二人争印,与许褚、徐晃争袍,遥相映像。苞曰:“我已奉诏矣。”兴曰:“汝有何能,敢当此任?”苞曰:“我自幼习学武艺,箭无虚发。”先主曰:“朕正要观贤侄武艺,以定优劣。”苞令军士于百步之外,立一面旗,旗上画一红心。旗上画红心,是权时从吉。苞拈弓取箭,连射三箭,皆中红心。写张苞。众皆称善。关兴挽弓在手曰:“射中红心,何足为奇?”正言间,忽值头上一行雁过。兴指曰:“吾射这飞雁第三只。”一箭射去,那只雁应弦而落。写关兴。○雁行可比兄弟,不独失却第三,先失却第二矣。文武官僚齐声喝采。又写众人。苞大怒,飞身上马,手挺父所使丈八点钢矛,大叫曰:“你敢与我比试武艺否?”兴亦上马,绰家传大砍刀纵马而出曰:“偏你能使矛!吾岂不能使刀!”曹操铜雀台前,是一红一绿相争,此处却是两白相争,又自不同。二将方欲交锋,先主喝曰:“二子休得无礼!”兴、苞二人慌忙下马,各弃兵器,拜伏请罪。作者欲写二小将英雄,故借争印稍加点染,今既显过本事,便当如此收科。先主曰:“朕自涿郡与卿等之父结异姓之交,亲如骨肉;今汝二人亦是昆仲之分,正当同心协力,共报父 仇;奈何自相争竞,失其大义!父丧未远而犹如此,况日后乎?”近日之丧中计利,兄弟相争者,当愧死矣。二人再拜伏罪。先主问曰:“卿二人谁年长?”苞曰:“臣长关兴一岁。”先主即命兴拜苞为兄。二人就帐前折箭为誓,永相救护。桃园之后,又是一番小结义。先主下诏,使吴班为先锋,令张苞、关兴护驾。水陆并进,船骑双行,浩浩荡荡,杀奔吴国来。以上按下先主,以下再叙东吴。却说范疆、张达将张飞首级,投献吴侯,细告前事。孙权听罢,收了二人。乃谓百官曰:“今刘玄德即了帝位,统精兵七十余万,御驾亲征,其势甚大,如之奈何?”百官尽皆失色,面面相觑。南人无用,为之一笑。诸葛瑾出曰:“某食君侯禄久矣,无可报效,愿舍残生,去见蜀主,以利害说之,使两国相和,共讨曹丕之罪。”诸葛瑾所见,到底与鲁肃相似。权大喜,即遣诸葛瑾为使,来说先主罢兵。正是:

两国相争通使命,一言解难赖行人。

未知诸葛瑾此去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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