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城郊服装加工厂聚集地,除了各大品牌自己的工厂或者大型代工厂,还有零星的一些小工厂存在。总有一些工作,或者需要熟练技术,或者只是偶尔有需要,但大工厂特意设置一个岗位不太划算,所以这些小工厂就有了生存的空间。
比如老哈利家的小工厂,不过十个工人,但他家的荧光色做得特别好,和设计图相比绝无任何色差,所以周边大厂若有用上荧光色的服装,常常会找他们代工。
前几年几个大牌追捧荧光色的时候,老哈利的工厂曾经春风得意过一段时间,还将规模扩大到了二十多人,这两年荧光色渐渐用得少了,老哈利的工厂逐渐裁员到十来人,如今更是经营不下去了。
叶深深和沈暨来到厂子里前,看见头发花白的老哈利强打精神,正在指挥工人们调制染料。
看见他们来了,老哈利上来打招呼说:“叶小姐,真是抱歉,我们这两天就会赶工把你们的东西弄出来,你和我们调试确认一下样品怎么样?”
“好的。”因为叶深深对颜色异常敏锐,所以巴斯蒂安工作室的色彩总监如今乐得偷懒,将大小事务都托付给了她,这边几乎所有的工厂都是叶深深在跑。出乎所有人意料,她操着一口中国腔的法语,倒是和巴黎郊区音的这些小老板相处得非常好。
叶深深回忆起来,似乎就是从老哈利请她吃自家烤的法棍,差点崩掉她的牙开始,她不甘示弱,给老哈利送了特辣的老干妈辣酱当回礼。结果一周后她再次过来,周边一圈人拿着老哈利分享的老干妈辣酱涂面包吃,这种吃法也迅速在这一带风靡开来。许多不认识她的工厂小老板小伙计,一听到“老干妈”的音调,也马上就能知道她就是给他们带来了神奇辣酱的中国人。
叶深深看着曾经围在一起分享老干妈辣酱的一群人,现在正神情沉重地进行着最后的收尾工作,等到一结束,便要失去这份工作,各奔东西。
而这一切,原本是可以避免的,又或者说,和她是有一定关系的。
看着神情伤感的叶深深,老哈利安慰她说:“我还算不错了,至少能帮你们做完最后的工作。那边有几家就更惨了,这一回的灾难中,好几家上游公司直接倒闭,像专做传统刺绣的贝尔家,他主要供应的那家老品牌就被集团无限期关闭了,他们也只能随之歇业。”
叶深深问:“那么,你们以后准备怎么办呢?”
“看情况吧,要不转个方向去干别的,要不等待时机——可是机器会生锈、厂房会到期,可能等不了多久,我们就不得不把设备转卖出去了,谁知道呢?”
叶深深看着小厂房中的那些大机器,叹了一口气,觉得心里又泛起一阵悲哀来。
等调整确认完Bastian这一季的荧光色图案之后,叶深深拿着样品,和沈暨踏上回去的路。
天色已晚,车前两道灯柱照亮了郊区的路,沈暨担心叶深深太累,换了他开车。
叶深深靠在车座上,一路上两人都在沉默。
许久,叶深深低低地说:“你说,他们是否知道,把他们害得倒闭的人就是我们。”
“不,不是我们,是幕后黑手。”沈暨宽慰她说,“是别人掀起的巨浪,波及了岸边可怜的小渔船。”
叶深深又喃喃地问:“那么……Element.c呢?”
沈暨迟疑了片刻,说:“我们只是在Element.c落水时,拿到了他们的救生船,然后……现在准备救他们。”
真是个好比喻——他们的救生船——可不是嘛,全都是从他们身上赚来的钱,回购了他们的股票,然后现在她拿着用他们的钱买来的股票,即将以救世主的姿态入主Element.c,得到他们的一切。
回到家中,屋内满是香气。
香菇排骨汤刚刚炖好,顾成殊正坐在桌前小口喝汤。
他抬头看向门口进来的叶深深和沈暨,说:“汤熬好了,味道不错,你们也来喝一点吧。”
叶深深默默点头,走到厨房盛了两碗汤,端出来。
味道确实不错,香菇的浓香和排骨的肉香完美结合在一起,只用了一点点的盐就勾出了无比的鲜味。
顾成殊喝了半碗,才把目光落在她拿回来的衣服上,问:“这么晚才回来?”
沈暨默默拿着勺子舀排骨,看着叶深深。
叶深深有点艰难地咽下口中的香菇,说:“和我们合作的一家厂子要倒闭了,所以我得赶过去尽快把样品弄出来。”
“哦。”顾成殊并不在意。
叶深深迟疑了一下,又低低地说:“是在这次股灾中被波及的……我认识的好几家工厂,都要倒闭了。”
顾成殊不动声色地瞥了她一眼,说:“世界在变,服装业也在变,每天都有无数的工厂在开业,也有无数的工厂在倒闭,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叶深深迟疑了片刻,说:“我想帮助他们,以我们现在的力量。”
沈暨愕然睁大眼睛,捧着碗抬头看她。
顾成殊淡淡地问:“你准备怎么救?”
叶深深沉吟着,许久,抬头望着顾成殊,说:“收购他们,并入Element.c,或者成为深叶的一部分,总有办法拯救他们的……”
“我不赞成。”顾成殊的语气毫无商量余地。
叶深深没料到他居然如此反对,声音也开始颤抖起来:“老哈利家的荧光色、贝尔家的传统刺绣,全都是非常出色的、不可取代的技术,若因为这样一场灾难而就此消失,岂不是太可惜了吗?”
“世界上每天消失的东西那么多,你可惜得过来吗?”顾成殊冷冷地问,“而你觉得,自己现在的处境又能帮别人什么?你在Element.c还有一场硬仗要打,你的深叶甚至还未起步。在你最需要轻装上阵的这个时候,你却突发奇想,准备先去帮助别人!”
“可是……可是成殊,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我们就能在这样冠冕堂皇的名义下,跟随恶势力,践踏摧毁别人多年的心血,将其据为己有吗?”叶深深紧紧捏着手中的勺子,抬头看着顾成殊,双唇微颤,声音却清晰明白,“我知道现在是我们最艰难的时刻,可是,如果错过了现在这个时机,可能以后我们只能悼念这些永远逝去的东西了……”
顾成殊睫毛都不动一下:“那么,科学家宣布全球每小时要灭绝三个物种,你是不是也要找到那些从未听过的苔藓、小虫或者微生物悼念一番?”
叶深深一时语塞,许久才嗫嚅着说:“可是……可是这些都是难以恢复的技艺,是艺术的一部分……”
“消亡的艺术这么多,谁能挽救?汉朝古墓中出土的纱衣可以塞入火柴盒,宋朝的牙雕可以做到十八层圆球透雕层层旋转,唐朝最有名的霓裳羽衣舞都失传了,荧光色和法国传统刺绣又有什么了不起的?”顾成殊平静地反驳她,“别傻了,深深,这世上没有什么能永垂不朽,恐龙都会灭绝,恒星都会熄灭,有些东西注定只能留在记忆里,你又何必强求呢?”
叶深深望着面前冷静的顾成殊,苍白的灯光照在他的面容上,冰雪一样的不动声色与凉薄。
她心里生出绝望的悲凉,轻轻地说:“成殊,我知道你一向是这么冷漠的人,我也一直知道你选择的都是最好的道路,可今天……我只能说你真是个没有心的人!”
她说着,猛然站起身,走到屋里,将门重重地关上了。
顾成殊望着房门,皱起眉头,却什么也没说。
沈暨尴尬又忐忑,只能站起身说:“那……我先回去了。”
顾成殊点了一下头,抬头看沈暨。
沈暨看见他脸上无奈的神情,一时有点诧异。
顾成殊苦笑着,低声说:“你看,这么固执,这么不计后果的模样,之前是谁叫她‘软绵绵’的?”
沈暨却笑不出来,只能说:“因为你和她的想法不一样吧。在你的世界里,那些可能只是微不足道的东西,可在深深的世界里,这些关于服装行业的一点一滴,却是组成她设计人生最重要的成分。你觉得无关紧要的,却是她眼睁睁看着自己最重视的东西覆没的切肤之痛。”
顾成殊坐在桌前,抿唇不语。
“那……我走了,再见。”沈暨说着,看着顾成殊迟疑了片刻,又说,“成殊,我有时其实也并不了解你的想法。三个人的团队,深深负责主创,我负责人脉、渠道,而你是我们的主心骨。有时候,我和深深或许会任性,会想挽留一段舍不得的风景……但我们始终还是会跟着你走下去的,只是,在不影响最终结果的前提下,让深深有机会就多看一看沿途的风景,走得开心点吧。”
说完,他见顾成殊依旧不为所动,睫毛都没动一下,只能低叹了一口气,离开了。
只剩下顾成殊一个人坐在室内,一动不动地坐着。
许久,他似乎累了,一直挺直的脊背靠在椅背上,显露出倦怠的姿态来。
“这么说,在你们的印象里,我是个只有前进的方向却没有心灵……不去看沿途任何风景的人吗?”他喃喃自语着,脸上露出晦暗不明的神情。
“深深,原来你一直是这么看待我的吗?”
叶深深一进门就趴在床上,将脸埋在被子中,呆滞地趴了许久。
她引以为生命的、刻骨铭心的东西,在顾成殊眼中,是如此微不足道。
她再怎么悲伤难过、再怎么痛惜感伤,在顾成殊的眼中,只是无可奈何。
是啊,就像夏虫难以语冰,蜉蝣不辨朝夕,她的世界是服装设计,而他的世界是商业金融,他们原本就是毫无交集、无法理解彼此世界的两个人。
就像她不理解他为什么操控几个数字就能替她谋夺得一线大型服装公司一样,他当然也不明白她倾尽全力夜里梦里都是线条、颜色与构图的世界吧。
顾先生,可能我们就算很想很想靠拢,可身在两个世界,终究无法彻底接近吧……
毕竟奔波一天了,想着想着,伤心与悲哀渐渐地淡去,叶深深蜷缩在被子上,沉沉睡去。
窗外的阳光照在叶深深的脸上,让她猛然惊醒。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发现自己和衣趴在被子上,呆滞了片刻,昨晚的一切才涌上心头。
叶深深慢慢坐起来,抱着膝盖坐在床上发呆。
昨晚,和顾成殊吵架了。
还当着沈暨的面。
叶深深心里生出不知道是懊恼还是难过的复杂情绪,让她尚且混沌的大脑更加茫然。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打开房门,探头看向外面。
空无一人,无声无息。
叶深深心里闪过一阵慌乱,赶紧一把拉开房门,跨出去左右察看。
阳台上的花在开,窗帘依然在微风中缓缓起伏,阳光依然流淌在室内……
可是,顾成殊不见了。
叶深深呆站在客厅之中,茫然四顾。
好奇怪,明明在几个月前,自己一直都是一个人生活的;明明家里一切都还在,只是少了那一个人而已——可为什么,这个家就顿时显得空荡起来——不,甚至,这已经不是她感觉中的家了,这只是一个暂时居住的地方而已。
这次,顾成殊是真的生气了,他走了。
叶深深心里这样想着,木然坐在沙发上,不知自己该做什么。
不知坐了多久,太阳轻轻悄悄转移到中天时,门把手忽然转动,有人开门进来了。
叶深深猛然抬头,犹如受惊地看向门口。
开门进来的人,正是顾成殊。
他看着叶深深,微有诧异地问:“怎么了,表情这么奇怪?”
叶深深有点手足无措,憋了许久,只能挤出不成句的几个字:“我……我还以为你……你一大早去哪儿了……”
“现在可不是一大早了,都中午了。”顾成殊说着,又打量了一下她的模样,心情愉快地笑了出来,“你以为我生气了,离家出走了?”
叶深深看见他若无其事的笑容,仿佛她刚刚那些紧张无措都成了笑话,心里顿时一阵郁闷,偏过头去不理他。
顾成殊笑了笑,走到她身边拿出几份文件递到她的面前,说:“我可以解释。”
叶深深生气地再转了个角度,不想理会他。
“不看吗?”顾成殊也不勉强,把文件收回来,只叹了口气,说,“看来,老哈利和贝尔要失望了。”
叶深深本来不想理他的,可一听到这两个名字,还是下意识地心口一跳,问:“你……说什么?”
“我说的是……”他将文件卷起来,像逗小猫一样在她面前晃了晃,“两份小小的收购合约。”
叶深深顿时跳起来,一把抓住他手中的文件,急不可耐地打开来看。
两份同意Element.c收购的意向书,并且保证保留原班人马在厂中,维持质量。
老哈利和贝尔的亲笔签名赫然就在合同上。
叶深深激动不已,将合同贴在自己胸前,仰望着顾成殊。
顾成殊抬起手,轻轻覆在她的头发上,停了片刻,才说:“我知道你有设计才华,却不懂经济,从不知道商业上的事情。”
叶深深默然握着合约,点了点头。
“最开始察觉到这一点,是你被路微赶出青鸟,失业之后。”顾成殊随口说起往事,“据我所知,路微给了你一笔号称是奖金的钱,买断了你那几份作品,同时也是封口费的意思。你一拿到手,立即去还了房贷,和妈妈庆幸以后可以每月少交那么几百块利息。”
叶深深点了点头,有点茫然地看着他:“这样不好吗?”
“这就是你的观念,为了每个月少付几百块利息,宁可导致自己陷入了失业后房产便要被银行没收的困境——哦,那是你们的唯一住房,可能不会被没收,但你没有想过以后个人信用会受到致命打击,甚至因此而一失业就陷入寸步难行的局面。所以如果能预见的话,你会不会重新安排那笔钱?”
叶深深若有所思地点头,带着心虚:“所以……成殊你的意思是,我这回自顾不暇,却还要牵绊着别的小工厂的行为……”
“对,遭遇了破产危机的那些小工厂,必然都是有缺陷所以才会面临被淘汰的局面,在现在这个风暴尚未止息的时刻,无论谁接手,都会成为负累。”
叶深深脸上露出些许的羞愧,但又倔强地咬着下唇,握紧了手中的合同不肯放手。
她这又心虚又固执的模样,让顾成殊反而笑了出来,抬手轻拍她的手臂,低声说:“不过,我昨晚想了想,可能这也不是坏事。你既然重视,那现在就出手也好,毕竟你说得对,如果我们现在不施以援手,这种工艺可能会就此消失了。而拥有独家工艺,对于我们来说,肯定是好事而不是坏事。”
叶深深顿时兴奋起来,眼睛闪闪发亮地望着他:“真的吗?”
“真的。你的想法是对的。”顾成殊凝视着她异常明亮的眼睛,在心里想,管他呢,不管它们会不会变成不良资产,只要深深想要,就先帮她弄到手好了,其他的以后再说,顶多费点精力。
他只说:“我昨晚反对,只是担心你并不知道自己即将面对的是什么。你有了自己的品牌,正式开始经营拼搏之后,将会遭遇无数的事情,那些会让你觉得以前和现在的日子简直是温情脉脉,比象牙塔还要安稳。所以我希望你从今天开始,不要再心慈手软,也不要再有任何退缩。”
叶深深认真地说:“我知道。”
“以前,可能你只需要照顾好你自己就行,但现在,你面对的是一个拥有数百人的公司,还有好几家依赖着你生存的小工厂。如果你不尽快成长起来,那么我们的深叶品牌将连面世的机会都没有,你即将接手的Element.c也会完蛋,产业链下的诸多人面临失业破产。你要懂得,有时候心软不是善良,恰恰是最大的残忍,是亲者痛仇者快,是对自己朋友和亲人的残忍。”
叶深深望着顾成殊凝重的神情,慎重地点点头。
“知道了就好。”顾成殊说着,望着叶深深坚定而澄澈的目光,心里不由得涌起淡淡的感伤来。
这个个性软弱、自卑、内向的女生,她在摆地摊的时候可能永远想不到,自己会有这么一天,走得这么远,站得这么高,需要担负起这么重的责任吧。
因为心里这难以言喻的情绪,顾成殊难以控制自己,将叶深深紧紧抱在了怀中。
他们是一对奇怪的情侣,他们有一致的目标和一致奋斗的心,他们在携手前进的道路上,精神上靠得如此之近,可在日常生活中,却几乎只有牵手逛街的勇气。
如果说是叶深深一个人也就算了,可为什么自己也这样呢……顾成殊几乎绝望地这样想。
就像报复一样,他把叶深深的面容埋在自己胸前,几乎无法控制地加大了自己双臂的力量。
叶深深觉得自己有点喘不过气,艰难地抬头看顾成殊:“那个,成殊……”
“其实,昨晚我有点生气。”顾成殊轻声说。
叶深深惊讶地睁大眼睛仰望着他。
“因为,我本来以为,Element.c那边尘埃落定了,我们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所以我醒来的时候,能和你聊聊无关紧要的小事,或者一起靠在沙发上看看没意义的电视,甚至一起去散散步,路过那些平常的风景也好……”
谁知道,他一觉醒来后,屋内空无一人。他炖好了排骨汤等待深深,过了许久,她才和沈暨一起回来,和他谈的第一件事就是关于要收购两家毫无前途濒临倒闭的小工厂的破事,让他简直是郁闷得在心里暗吼,我会答应你才怪!
“对不起……”叶深深嗫嚅着,心虚地说。
顾成殊将脸埋在她的发间,任由那些纤细的发丝拂过自己的脸颊,带来痒痒的触感:“没什么……即使我们重视的东西、考虑问题的角度不一样,即使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可我想,或许我们努力一下,都愿意向着对方的方向一步步走近的话,总有一天,我们一定能走到彼此的世界,消弭掉两个世界的界限,把我们的生命连接在一起。”
“嗯……”叶深深将脸贴在顾成殊胸口,那温热的体温让她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也掩盖住了眼中涌上来的眼泪。
因为,这是她第一次知道,原来顾成殊的心里,也期望着与自己在一起;原来他也和自己一样,喜欢在醒来后第一眼看见对方的模样;原来他也会为了无关紧要的事情,在心里暗自郁闷生气,又难以言说。
原来顾先生和她,本来就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叶深深第一次来到Element.c,是个无比晴朗的秋日早晨。
Element.c总部位于巴黎玛莱区,在灰蓝的天空下,黛蓝色的屋顶和红白色的花砖无一不彰显着古旧优雅的气息,顶楼更有线条优美的老虎窗。
叶深深下车仰望这排小楼,一时有点不太相信,自己居然要进入这里,成为新的主人。
陪她过来的沈暨,走到她的身后望着顶楼的窗户,说:“看到最顶上那个房间了吗?有两扇老虎窗的那个。我之前和这边联系过了,那个房间已经被清理出来,作为你的办公室。”
“深叶如今总共掌控了Element.c42%的股份,已经远超HDI和安诺特,成为最大股东。除非他们联手,才有可能超越我们,至于其他的股份,全都零零散散,不太可能联合起来。”
叶深深点点头,对于这边的情况,顾成殊早已和她详细谈过,她要作为深叶派出的负责人,空降Element.c管理层。
“不要以为这是什么好差事,对你来说,或许这是世间最艰难的挑战。”顾成殊当时跟她分析着情况,脸上不无忧虑。
叶深深自然知道这一点。一个年轻的、毫无管理经验的设计师,甚至还是来自中国的一个女孩子,被顾成殊拔苗助长地以不太正当的手段——金钱和阴谋——保送入了这么一家历史比她的年纪还大的一线品牌中,而且还不是担任设计师或者总监之类的职位,而是最高管理者之一,这对于她来说,简直就是不可能的挑战。
但是叶深深,你迄今为止,已经遇到了多少几乎不可能的挑战呢?还不是一路就这么过关斩将,奋力拼搏,走到了现在吗?
所以叶深深仰望着这座大楼,深吸一口气,对着沈暨微微一笑,说:“来,迈出我们的第一步吧!”
虽然不认识叶深深,但所有人都认识沈暨。看着被沈暨护送过来的这个女孩子,所有人都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这就是他们新上任的副总了。
从一楼大厅前台开始,沈暨带着叶深深在各个部门转了一圈,有人紧张,有人赔笑,有人疑惑,有人不敢置信,但所有人都只能承认摆在面前的这个事实,那就是——他们的新领导,将是一个年纪轻轻的中国女孩。
目前在总部常驻的人员共有四十余人,沈暨带着叶深深一一转完各个科室,就过去了一两个小时。
两人来到楼梯拐角处,发现是茶水室。沈暨便朝着叶深深微微一笑,问:“试试看Element.c的咖啡?”
叶深深点点头,取过纸杯和他一起靠在墙上喝了半杯,打量着周围的陈设。头顶的楼梯发出轻响,有人正走到他们的顶上,压低了声音谈论着。
“我的天哪……除了那个实习的路易莎,你以前见过时尚圈的中国人吗?”一个男人的声音。
另一个比较老成的声音说:“这个叫叶的中国人,是Bastian品牌如今的主力设计师,新近风头特别足的新设计师。”
那男人倒吸一口冷气:“原来她就是巴斯蒂安先生的那个关门弟子?我说怎么会派遣一个这么年轻的中国人来当我们的副总裁。”
沈暨无声地朝着叶深深一笑,眨眨眼睛。
叶深深仿佛没看见,只靠在窗边,微微皱眉,听着上面的对话。
“是啊,咱们品牌年纪比那个叶还要大呢,结果这场风波中被趁火打劫吞并了无数股份,其他股东都恼火透了。而对方那个顾先生过来谈判时也是真强势,所以我们不得不同意了他们派遣代表叶担任董事和副总裁的提议。”
“这么说,咱们Element.c的势力,挺复杂啊……”
“可不是嘛,HDI派驻的布尔勒瓦董事长兼总裁,主管行政人事;安诺特派驻的韦弗威董事以及若干财务人员;外加Senye派驻的新董事暂任副总裁,听说预计分管生产、运营与市场。”
对方嗤笑一声:“Seyen的人想什么呢?主管生产运营又有什么好处呢?一份最吃力最辛苦却也最不讨好最没有收益的工作。”
“那不然呢?虽然是最大股东,可毕竟太年轻又是新来的,难道就想一手遮天彻底接管Element.c?”比较老成的男人不屑地说,“你就等着看那个叶的下场吧,骄傲的Element.c怎么能沦为一家崭新的皮包公司的腹中之物?这个从天而降的新boss,很快就要尝到苦果了。”
那两人匆匆走下楼梯,沈暨还想探头看一看是谁,叶深深却啜了一口咖啡,缓缓说:“不用管他们是谁了,我想这应该是Element.c所有人的看法。”
沈暨回头看着她,却发现她的神情比语调还要平静。
叶深深拂拂头发,放下了手中的杯子,微微一笑:“走吧,去看看我的办公室。”
办公室虽然不大,但打理得十分整洁。站在窗前可以俯瞰下面好几个街区,视野相当不错。
一个三十来岁的女子在办公室内等着她,棕色的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穿着保守的白色衬衫与黑色过膝裙,连脚上的中跟鞋都中规中矩毫无亮点,完全不像是时尚行业的人。
她看见叶深深进来,便向她说道:“叶小姐您好,我是公司委派给您的秘书切莉亚,欢迎您来到Element.c。”
她的语气和表情,都像是对着空气自言自语一般。
叶深深也没说什么,只抬手接过她手中那一大沓文件,看着她说:“谢谢。”
切莉亚点了一下头,依然一板一眼地说:“那么,如果还有其他事情,可以召唤我,我的办公室就在您隔壁。”
说完,她转过身就出门去了。
沈暨有点同情地摊开手:“空降的副总,祝你好运。”
叶深深知道他马上要赶回安诺特去,能在艾戈的压榨下抽出这么点时间来陪自己熟悉环境已经是拼了,所以只微笑着挥挥手,说:“放心吧,我没问题。”
事实上,叶深深当然知道自己的问题大得很。
不过叶深深是个中国人。
只要是中国人,都知道“新官上任三把火”这句俗语。
叶深深给自己在Element.c的第一天安排了三件事。
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开会。
叶深深让切莉亚通知下去后,在上午十点半准时到达会议室。
她在主位坐下,抬头慢悠悠地数了一下。总部四十三个人,已经到了三十八个,情况不错,而且还有一个女子正从外面匆匆忙忙进来。
那女子一进来,头都没抬,先用不太娴熟的法语道歉:“对不起,我刚从工厂过来,不知道要开会……”
叶深深看着她,心里涌起轻微的波澜——
路微。
就在去年夏天,她和母亲被路微开除出青鸟,即使她顶着满脸青肿守在路微家门口苦苦哀求,也没有获得她的怜悯。
而现在,她入主Element.c担任副总裁,而路微却是这里的实习生,两个人的处境已经完全天翻地覆。
叶深深心里百感交集,一时也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局面。
路微道完歉,一抬头看见坐在上首的叶深深,顿时愣住了。
叶深深看着路微,没说什么,只是点了一下头示意她坐下。
还不明白状况的路微,茫然惶恐地坐下,低着头转转眼睛,然后赶紧在纸上写了一行字,递到旁边人的面前。
坐在她旁边的大叔见写的是“她是谁”,便撇撇嘴,在后面写下了“新副总”。
路微大惊失色,瞪大眼睛看向叶深深。
叶深深端坐在窗前,阳光正从她背后逆照过来,加深了她的轮廓,让她的一双眼睛显得深邃而意味悠长,在路微看来异常陌生,完全不是记忆中那个畏畏缩缩地过来一次又一次哀求自己的叶深深了。
路微的心里涌起巨大的恐慌,不自觉紧张地动着喉头,感觉口干舌燥,很是紧张。
她忽然想起自己当初设计陷害叶深深,毁掉了她的样衣,夺取了方圣杰工作室的参赛资格时,叶深深曾经追到机场,对她喊出的那些话。
她说:“总有一天,我会让你明白,不管你是什么身份,不管你多有钱,不管你现在去北京还是巴黎,最终,我会彻底超越你,我会比你更成功!”
那时,她俯视着狼狈不堪的叶深深,对她所说的一切嗤之以鼻。
可是没想到,她发的誓居然会这么快就成真。
凭什么呢?究竟是凭什么,这个被她踩到泥潭里的懦弱内向小可怜,真的爬了起来,追到了方圣杰工作室,搭上了巴斯蒂安先生,如今又空降到这个自己好不容易才进入的一线品牌中,来找自己耀武扬威?
是男人——对,她不就是靠男人吗?靠着从自己手中抢走的顾成殊,靠着在时尚界人脉很广的沈暨,甚至还靠上了年纪足以当她爸爸的巴斯蒂安先生……
如果没有叶深深的话,这一切,原本都应该是属于她路微的!
如果不是叶深深在她和顾成殊结婚当日,忽然跳出来横插一脚的话!
心里的恐惧与愤恨糅合在一起,形成类似于心虚悲愤的空落,让路微咬牙一动不动地坐在会议室中,额头青筋微跳,背后的冷汗微微地渗出来。
这么说,今天这个会议,就是针对她而设的吧,接下来……这个叶深深,就会以胜利者的姿态,尽情地奚落她,嘲讽她,践踏她,直到让她无地自容,将她赶出Element.c!
路微咬紧了牙关,等待着叶深深的发难。
纵然她如今虎落平阳,可骨子里自小养成的骄傲,也不允许任何人看低自己。
然而事实令她失望了。
叶深深只是盯着会议室的时钟,等到过了会议开始时间五分钟,她对总裁布尔勒瓦笑道:“还有四个人没有到。”
布尔勒瓦当然明白她的意思,阴沉着脸说:“人事部记下名单,按照公司制度处理。”
叶深深也不理会会议室内轻微的骚动,翻开自己面前的本子,在心里先将要说的事情理了一遍。
其实也不是不紧张的,心口一阵阵的发慌悸动一直在蔓延。但她长长地深吸一口气,对自己说:“深深你没问题的,早上你出门的时候,拒绝了顾成殊的陪伴时,不是告诉过他吗,我可以的!”
她捏了捏自己的左拳,用右手拿起笔,在列举的第一项事务上点了点,开口说话。
“我是叶深深,受到深叶委派而进驻Element.c,以后会与大家共事。如大家所知,目前深叶是个新生的公司,所以Element.c的起落关系着深叶的生死存亡,我们是真正同进退共命运的总公司与控股公司,我的未来也与大家紧密联系在一起。因此,虽然大家如今还不熟悉我,但很快就可以看到,我将竭尽全力投入Element.c的发展之中,为自己也为大家谋求最大的利益,因为从今日开始,Element.c就是我的人生。”
第一段顺利地讲完之后,看到会议室中大家略微松弛的模样,叶深深也逐渐放松下来,不再那么紧绷,脸上露出笑容:“首先我来介绍一下自己吧,叶深深,大家可以叫我叶,听起来就像是胜利的欢呼,对吗?”
即使是气氛略显压抑的会议室,也零散地传来了一两声笑声。看起来不错,还有人捧场。
“我来自中国,一个最近在欧洲频频有大动作的国家,看足球的人都知道,中国的苏宁最近收购了国际米兰,关注财经的人也知道,中国的海尔最近收购了通用电器家电公司,就像我如今坐在这里一样。一开始总会受到质疑——你们这些该死的钱,强迫我们向你们低头!”叶深深说着,听着会议室内大家努力压低的笑声,自己也笑了起来,“是的,说实话,我们确实是为了钱而来,如果不是为了利益,谁会千里迢迢横跨欧亚大陆,孤注一掷不顾身家性命地拼命托升Element.c的股票?谁会把自己唯一拥有的东西给折腾光?”
会议室内的气氛渐渐轻松起来,有人开始轻微地咳嗽,也有人开始伸长双腿。
唯有路微一眼都不看叶深深,只低头死死盯着手中的本子。
她手中的笔不受控制,在本子上潦草地用中文写着——
当然是为了报复,你是知道我在这里,所以才故意收购Element.c来报复我!
叶深深并没有看她,只和其他两位董事交换了笑容,又继续说:“相信之前大家也看到了,深叶倾尽全力,为Element.c托市,在最关键的时刻使得Element.c的股票中止了一泄如注的局势,避免了退市或者所有股东血本无归、公司面临解散的危险。而我们也在此承诺,深叶绝对会力撑Element.c到底。我可以代表深叶保证,Element.c绝不会受到此次股市动荡的影响,并且在今年之内,我们所有员工薪酬升迁预期都将不受影响。我们希望,经过深叶与HDI和安诺特的精诚合作,明年Element.c的营业额能提高20%-50%,相信所有人也都能看到自己调薪份额上的提高!”
一说到切身利益的事情,顿时大家都来了精神,不但大部分人脸上都露出了笑容,会议室中甚至还响起了零散的掌声。
叶深深看了看本子上记录的要点,嗯,昨晚顾成殊的叮嘱,主要就是这几点。先是定下基调,说明自己和Element.c共同进退的决心;其次是表明立场,证明是自己挽救了Element.c;再次是树立信心,在不要动任何人蛋糕的前提下,再承诺多加厚厚一层奶油。
“好的,这就是我来到这里的目的,开始工作后我将时刻以深叶的承诺为奋斗目标,请大家拭目以待,并时刻监督我。”话不多说,点到为止,叶深深合上本子,笑着对旁边的两位董事点点头,说,“初来乍到,尚不了解公司情况,就不多说什么了,请两位董事为我引见一下公司的所有员工。”
安诺特派驻的董事韦弗威是个胖胖的大叔,一张圆脸上时刻挂着笑意,说:“好啊好啊,希望叶小姐能带领我们走入一个新的发展阶段。”
HDI派驻的董事布尔勒瓦兼任公司总经理,他带着日耳曼人的血统,高而笔直的鹰钩鼻配上狭长深邃的眼睛,即使脸上带着礼貌性的笑容,那眼神似乎也是傲慢的。他对着叶深深点点头,声调平淡地说:“如今服饰行业竞争激烈,多年来我们拼下来的市场没有萎缩已经是万幸,叶小姐一来就许下营业额提升至少20%的巨大承诺,我们都拭目以待。”
“这个请布尔勒瓦先生放心,我代表深叶而来,这个份额自然是深叶有把握才会这样说的。”叶深深对他微微一笑,胸有成竹的模样。
布尔勒瓦也不置可否,和韦弗威一起将与会的人员都介绍了一遍,包括姓名和在公司入职年份、任职情况等。
叶深深对每个人注目微笑,努力记下每个人的模样,不过记不住也不要紧,反正沈暨早已交给她所有员工的档案,到时候她对照着多看几遍,肯定就能记得了。
最后介绍到路微的时候,不明底细的韦弗威带着笑意:“这位是刚刚来到公司实习的路易莎,她也来自中国,是Element.c的亚洲负责人介绍到这边的。她也是设计师,又同样来自中国,想必和叶小姐会聊得来。”
叶深深对路微笑了笑,说:“是的,我们在国内就相熟,之前一起在中国一个工作室实习过。”
当然了,更早之前她还曾经在路微的手下当设计师,并且为路微赢得了一个国际上的小奖项,只是大约没有人知道。
“是吗?”韦弗威露出惊喜的模样。
路微勉强地抬头看了叶深深一眼,悻悻地将自己的脸转向一边,等待着她奚落自己的话语。
是啊,如今两个人的处境完全反转,正是她对自己落井下石冷嘲热讽的时刻了。
路微暗暗咬牙,握紧双拳,等待着叶深深发难时,自己暴起反击,将她抢走自己未婚夫的事迹在这里当众宣扬一遍。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既然叶深深故意过来打压她,那么她就给她泼一身脏水,看她还怎么在这里待下去!
然而就在路微做好一切准备要鱼死网破之时,叶深深却一言不发,只笑着对她点了点头,然后又若无其事地将目光滑到了下一个员工身上。
路微倒一时愣住了,她呆呆地看着叶深深,却只看到她眼中漫不经心的笑容。
路微的心里,这才升腾起一种似乎恍然大悟的失落与羞愤——
叶深深已经不在乎她了。
这种不在乎,比当众打她一巴掌还要让她羞恼,还要气恨。
因为这似乎预示着,那日在机场,叶深深对着她怒吼的话已经成真。
叶深深已经把她踩在了脚下,甚至不会再看一眼。
路微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愤恨席卷了她的全身。
等所有员工介绍完毕,叶深深向众人表示感谢:“那么,今日的会议就到此为止。今天下午我会与公司中层以上领导前往我们的合作工厂,熟悉并察看一下情况,请大家做好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