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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红飞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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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潜,只要我还活着,你就不许死。

  方潜大概一个小时后才回来,方柯正好洗完了澡,穿着睡衣在等他。

  “怎么去了这么久?再不回来我要下去找你了。”

  “就穿这样出去找我?你以为满大街开睡衣派对呢。”方潜指指方柯的衣服。

  “没什么事吧?”

  “嗯,劝了半天才肯进屋。”

  “你劝她干吗……我是问你没什么事吧?”

  “我?”方潜怔了一怔,忽而一笑,“我答应你了,我不会有事的。”

  “那就好。”方柯说,“那你快回房洗澡睡觉。”

  “小木……”方潜欲言又止。

  “什么?”

  “刚才送那个叫阿乔的小姑娘回去,她一路哭得特别可怜,我看她也瞒着父母跑出来的,不知道……”

  “哥。”方柯打断了方潜,正色道,“你是不是想说,你想起了秦仙儿的事?”

  没有想到方柯会主动提起这个名字,方潜沉默了。

  那是两年前——

  “方柯,明天要带上周发的那套复习资料来学校,你要记得啊。不然老师又要批评你了……”

  “方柯,你篮球打得那么好,能教我吗?”

  “方柯,你睡了吗?希望你好梦。”

  发出最后一个字,仿佛是发出一颗跳动着的温柔的心,秦仙儿安静地看着小小的手机屏幕上的光,一直到它静静地暗下去。

  她嘴角含着羞涩的微笑,眼里看到的,也许并不是冰冷的字句,而是那个少年的脸庞。

  方柯。

  这三个月来,每一个摁灭台灯钻进温暖被窝的夜晚,都是她最最期待的时刻。

  只有在这时,繁重的功课、父母的期望、丝毫不能出错的压力,才可以被扔在角落。而她,白天里完美得闪闪发光的女孩儿,变成了梦游仙境的叛逆爱丽丝,在她所幻想的世界里,赤脚飞奔。

  她的足底,是少女初次心动时宛若繁花盛开的夏季田野。

  她喜欢的那个少年,是和她完全不同的人,可是,她那么喜欢。

  她带着甜甜的微笑,把手机抱在怀里睡着了。

  她太累了,年级第一的功课排名,钢琴考级时间的逼近,周末的英语口语特训班,拉丁舞课也不能落下……

  幸好,她还拥有那个让她能够安然入睡的美梦,给她无限的勇气与力量。

  她睡得那么沉,连妈妈轻轻走进来帮她盖好被子,并拿走了她怀里的手机都丝毫未曾察觉。

  而那一刻,原本已经熄灭的手机,突然亮了起来。

  屏幕上现出两个字的短信:晚安。

  发件人的名字,她偷偷编辑过,叫“我心爱的少年”。

  这是三个月来,他第一次回复她的短信。

  如果她知道了,一定会在梦里都笑出来,那么惊喜,那么快乐。

  但是,看到这条短信的却是她的妈妈。

  在手机冷冷的蓝色光芒照耀下,妈妈的脸色,瞬间铁青起来。

  “要求校方开除方柯,还校园纯洁本色!”

  巨大的红色横幅,像可笑的被抽筋剥皮的红龙,在风里呼啦啦地颤动,带着上面的一行白色大字,也扭曲地晃动着,晃动着。

  秦仙儿的妈妈和爸爸,一人拉着横幅的一端,站在学校的大门口,不顾保安的劝阻,歇斯底里地喊着横幅上的口号。

  距发现女儿的短信已经一个月了,这一个月来,可能是秦家生下秦仙儿以后,最为压抑动荡的一个月。

  秦家是普通的打工家庭,父母文化程度都不高,但是不知道走了什么运,竟然生下了一个天才女儿秦仙儿。

  秦仙儿不仅长得美丽,成绩更是丝毫不需要父母操心,从小到大一路领先,而且只要是她碰过的才艺,无不是佼佼者。

  她是秦家闪闪发光的明珠,也是学校里闪闪发光的明珠,她的远大前程和无数涌来的鲜花赞誉,让平凡的秦家父母享受着此生未曾得到过的被认可被期待的快乐与随之而来的异常膨胀。

  他们的人生目标,从一片茫然,变成了要用生命去守卫秦仙儿的人生,一步也不能错。

  于是,当秦仙儿的妈妈偶然发现女儿手机里的异常情况后,她差点气晕了过去。

  尤其当一向乖巧的女儿倔强死地不认错并且强调“我没有做错什么”后,秦仙儿的爸爸第一次动手打了女儿一耳光。

  在他们的印象里,女儿班上那个叫方柯的男孩子,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富二代废材。

  成绩严重偏科,上课迟到早退,整个人看起来都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小小年纪就莫名其妙拽得上天,大概是因为他家里有钱有权吧,连老师似乎也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样的人,他们一向是唾弃的、不屑的。

  他们的女儿,一直是站在升旗台最前方领队的优秀孩子,是各种领奖名单上永远排在第一的孩子,她的未来如灿烂的花朵般明亮,和那种泥沼一样的少年,根本不可能是一个世界的人。

  她那么优秀,怎么会对这样的浑小子产生那样的情愫?!

  不可能,一定是哪里出错了!

  绝不可能是这样!

  如果,不是秦仙儿的错,那么,就一定是方柯的错。

  是的,那个纨绔子弟,那个浪荡小子,一定是他使出卑鄙手段勾引了天真的秦仙儿,是他,不怀好意地想要碾碎他们全家最美好的梦!

  于是,打骂女儿,质问方柯,求助老师,最后到威胁校方——秦家的父母,使出了他们所有能够想到的手段。

  唯一的目的,就是让这个方柯,永远地消失在女儿的视线范围内。

  他们坚信自己是弱势群体,学校迟迟不处理方柯的原因,一定是方家在背后使了力,他们必须要抗争,他们不会妥协,他们绝不放弃捍卫女儿人生的纯洁与光明!

  他们在校门口拉横幅找媒体控诉学校的不作为,是逼不得已。

  方柯终于有点愤怒了。

  这一个月来,秦家父母各种闹,他本来还当成笑话,但是,他可以不在乎,却眼见秦仙儿一天比一天惨白的脸色,被各种目光羞辱得神情恍惚判若两人,他还是有些不忍。

  他不知道秦仙儿是什么时候喜欢上自己的,她刚开始每晚发短信给自己时,他也曾经惊讶过。毕竟,秦仙儿是那么优秀的女孩儿,她永远穿着最干净整洁的衣服,严格执行着老师所有的要求,像一本美丽的教科书,是所有老师眼中的优秀模板和骄傲。

  她和他,是两个极端。

  所以,开始的时候,他根本没想过要回复她,只当是一个有些意外的插曲,过一阵子,也就淡了。

  但她一直坚持着,就像她的人生坚持的每件事一样。

  每晚的短信都按时发来,各种关心,各种倾诉,各种小俏皮,各种小试探。

  直到那天晚上,他终于回复了一句“晚安”。

  那是他回复她的第一句话,没想到,也是最后一句。

  谁也未曾想到,那句以后,秦仙儿的命运,被她的父母,推上了悬崖。

  方柯冷冷地停住脚步,看着眼前的一幕。他能清楚地感受到校门口那些越聚越多的各个年级的同学异样的目光,一半集中在那条可笑的横幅上,另一半集中在他身上。

  毕竟,他在这所学校,也是小有名气的,说大家认不出他,不知道他是这起荒唐事件的男主角,似乎也说不过去。

  窃窃私语到各种惊讶到恶意嘲笑,汇集着汇集着,渐渐变成一片洋流,上下起伏,把方柯的周围,变成一片小小孤岛。

  然而方柯仍然只是那样站着,他的嘴角,甚至浮上了一丝讥诮的冷笑。

  秦仙儿的爸爸首先发现了人群中小小的异样,因而也发现了方柯。

  他已经来学校找过方柯几次,自然认得出方柯。无论是威胁还是怒吼,这小子看他们的眼神,始终就像在看愚蠢的动物一样,每每让他情绪失控。

  这些无耻的有钱人!以为这个世界上有钱就能为所欲为吗?!

  “小×种!”咬牙切齿地骂道,秦仙儿的爸爸冲过去,指着方柯的鼻子,“你还有脸来看!”

  方柯若无其事地朝着秦父的手指叹了口气。

  “我来看戏。”他说。声音不大,但清清楚楚,一字一字,足以让秦父听到并把他全身点燃。

  “爸!妈!”就在他即将扑上去的同时,秦仙儿纤细的身影冲出了人群,她像一枚细细的炮弹,射向了一触即发的事件中心。

  老师赶来了,校领导赶来了,电视台赶来了,围观群众更加沸腾了。

  果然,是一出好戏。

  今天去上课,大概又一整天不会清净了。

  方柯转过身,旁若无人地朝学校相反的方向走去。

  转身的一刹那,秦仙儿似乎努力朝他转过来的脸,却清楚地扑入了他的眼里。

  她的脸小小的,雪白如纸,湿润的泪如同春雨布满脸庞,原本黑亮含笑的眼瞳里,盛满的,是凄苦和绝望。

  “对不起……”她的口型似乎在说。

  但是,那也许是他的幻觉。

  因为她转眼就被她的妈妈抱住,卷入了那一堆混乱的疯狂的人群里。

  方柯定了定神,继续朝前走去。

  两个小时后,他在网吧里,接到了方宝剑打来的暴跳如雷的电话。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离开学校后,秦仙儿失魂落魄,在父母和校方激烈沟通时,她偷偷挣脱了束缚去追他。

  大概是身后妈妈追赶的呼喊太急,她慌不择路,冲上了马路,一头撞上了一辆行驶中的大客车。

  秦仙儿死了。

  而方柯永远也不可能知道,她当时执意追来,是不是想再和他说一声对不起。

  方潜看着方柯提到往事时沉默下来的脸色,内心有些后悔自己谈了这个话题。

  他知道,秦仙儿的事对方柯的伤害是深远的,虽然客观地说,方柯从头到尾都只是被迫卷入了别人的人生,但最终一条鲜活的人命逝去,却成为他生命里被刻上的永远不会消失的一道伤疤。

  而且,他被送到夏栖,也和这件事有着直接关系。

  那件事发生时,正是他们的父亲方宝剑事业当红,并以优秀民营企业家的身份入选了当年的省人大代表的关键时刻。好事的记者们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话题,一时间,“人大代表纵子欺凌同班优秀少女间接导致其死亡”的博眼球报道在媒体上迅速发酵,搞得方宝剑焦头烂额苦不堪言,差点影响了他最珍视的事业江山。

  至于方柯到底有没有和秦仙儿谈恋爱,方柯和秦仙儿的死有没有关系,这些都不是方宝剑需要考虑的事情。

  他只知道,这个不成器的小儿子,又给他惹事了。

  而且是大事。

  方潜接到妈妈尖叫哭号的电话冲回家时,已经来不及了。

  熟悉的客厅里,像一头待屠宰的畜生一样被粗麻绳紧紧捆绑起来的方柯,浑身是血地躺在家里的地板上,似乎已经没有了声息。

  他裸露出来的后背,是一道一道深可见骨皮开肉绽的伤口,每一道,都像是怪兽的血口,狰狞地大张着。

  而在方柯的身边不远处,他们的爸爸气喘如牛双目赤红地瘫坐在地上,身边扔着一根带血的拇指粗细的钢鞭。

  空气里,飘浮着的,是这个家似乎永远也不会再消失的浓浓的血腥味。

  那是与他的血管里流着的一样的血啊,同根同源,却有着不同的命运。

  那次的伤,很久很久才痊愈,遭遇感染的伤口,几乎要了方柯的命。而伤好以后,方柯就被送到了夏栖镇。

  “小木……”方潜伸出手去,轻轻握住方柯的肩,像小时候那样,声音里带着担心。

  方柯抬起头,若无其事地微微一笑:“不用担心,方潜,没有人能够打倒我。”

  他随手拨弄着书桌上那架红色的铁皮飞机,轻轻转动前端的螺旋桨,它依然灵活如初。

  他顿了一下,继续道:“没有人能够威胁我。方宝剑不能,顾念乔不能,秦仙儿的父母也不能……我是为自己活着的,方潜,在这一点上,我和你,和秦仙儿都是完全不同的。”

  他看向方潜的目光清澈而深远,完全不像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倒像是经历了无数风霜后获得了智慧启迪的老人。

  “是吗?”方潜笑道,故作轻松,“那魏南玄呢?”

  “魏南玄?”方柯微微一怔,“怎么会提到她?”

  他摇了一下头,直视方潜。

  “我现在最担心的,是你。哥,你听着,我不管你的病活得有多么艰难,我也体会不到你的痛苦,但是,只要我还活着,你就不许死。一定要记住这一点,如果你出了什么事,我绝不会原谅你。”

  他把那架红色飞机单手举起,做了一个在空中滑翔的动作,然后让它稳稳地停在了方潜的掌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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