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春雨连绵,路灯昏黄。莫干山路老弄堂,几乎与苏州河齐平,迷蒙一片。小毛吃了半瓶黄 酒,吃一点水笋,黄芽菜肉丝年糕,脚底发热,胃里仍旧不舒服。电视里播股市行情。二楼薛阿 姨到灶问烧水。小毛听到后门一动,有声音。看见薛阿姨开了门,两个男人走进灶间。一个熟 悉声音说,小毛,小毛。声音穿过底楼走廊,溜进朝南房间,传到小毛的酒瓶旁。小毛一转头, 眼光穿过了门外走廊,老楼梯扶手,墙上灰扑扑的小囡坐车,破躺椅,油腻节能灯管,水斗,看 见晃动的人像,伞。小毛说,牌搭子已经到了。薛阿姨说,小毛,有客人。小毛立起来,看见两 个男人,朝南面房间直接过来。小毛一呆。十多年之前,理发店两张年轻面孔,与现在黯淡环 境相符,但是眼睛,头发,神态已经走样,逐渐相并,等于两张底片,慢慢合拢,产生叠影,模 糊,再模糊,变为清晰,像有一记啪的声音,忽然合而为一,半秒钟里还原。前面是沪生,后面 是阿宝。
沪生说,小毛。阿宝说,小毛。筷子落地,小毛手一抖,叫了一声,啊呀,老兄弟。声音发 哑,喉咙里小舌头压紧,一股酒味,眼眶发热。小毛说,快进来坐。两个人进来。小毛说,薛阿 姨,咖啡有吧,咖啡。沪生说,不要忙了,刚刚吃过饭。阿宝摇摇手。小毛说,先吃酒。坐呀。薛 阿姨进来。小毛说,帮我买四瓶黄酒,弄一点熟小菜。沪生说,真的吃过了。
小毛说,要的,薛阿姨去买。阿宝说,已经吃过了,真的。小毛说,先坐,坐。两个人看看房 间。小毛开了日光灯。房间大亮。薛阿姨收作台面,倒两杯茶说,不打牌了。小毛说,我老兄弟 来了,跟楼上去讲。薛阿姨出去。沪生说,一直想来,这次下了决心,落雨天,外面吃了老酒, 吃到后来,就寻过来了。小毛说,我一直想到拉德公寓来。沪生黯然说,啥年代的事体了,早就 搬出来了。小毛说,记得有一年,“大都会”门口,我眼看阿宝经过。沪生说,“大都会”,拆光好多 年了。阿宝说,样样不能拖,一拖,拖到现在。小毛指一指墙上十字架说,我老婆临走还埋怨 我,为啥跟沪生阿宝不来往。大家不响。小毛落了一滴眼泪说,是我脾气不好。此刻,门外一阵 人声,楼梯响,楼上拖台子,脚步嘈杂,小毛说,邻居打小麻将。阿宝说,还好吧。小毛说,我工 龄买断,再做门卫,炒点小股票。沪生笑笑。小毛说,我可以问吧,我的地址,哪里来的。阿宝 说,沪生是律师,当然有办法。讲到此地,楼上轰隆一笑。三个人不响。情况往往如此,老友见 面,以为有讲不完的话题,其实难以通达,长期的间隔,性格习惯差异,因为蜂拥的回忆,夹头 夹脑,七荤八素,谈兴非但不高,时常百感交 集,思路阻塞。三个人开无轨电车,散漫讲了现 状,发了感慨,坐一个多钟头,准备告辞。沪生说,小毛要注意身体,以后再碰头。阿宝说,身 体最要紧,有病就去看。小毛说,我还好。
沪生说,老酒少吃。小毛说,嗯。阿宝走了两步说,对了,另外是。小毛说,我晓得,我当 时,确实是臭脾气。沪生说,走吧,以后再讲。阿宝说,我是想问,有个朋友叫汪小姐,小毛认 得吧。小毛一呆。沪生说,再讲吧。阿宝说,慢,是汪小姐老公的司机,介绍认得了小毛,对不 对。小毛说,还是坐下来讲,坐。三个人再落座。小毛说,事体简单的,当时我只晓得,汪小姐 是单身女人,是我隔壁邻居的侄囡,这个隔壁邻居,不是司机。沪生说,大概是书记,支部书 记,上海人讲是同音。小毛说,是煤球店的退休职工,这天对我讲,汪小姐怀孕了,以后小囡申报户口,就有麻烦,小毛一直是单身,无子无女,两个人,可以谈谈吧。我一吓讲,要我跟孕妇 谈感情,谈结婚,少有少见,新婚之夜做啥,我做寿头。邻居对讲,谈一谈假结婚,懂了吧,两 个人开出红派司,还是各管各,等小囡落地,报了户口,就办离婚,红派司,再调绿派司,图章 一敲,结束了。小毛说,我吃饱了。邻居说,以前结婚,要开单位证明,现在方便,小毛谈一个 价钿,听听看。我不响。邻居讲,现在股市不错,弄个几万洋钿,天天涨一眼,天天涨一眼,有 啥不好,另外也是积德,女人肚皮一点一点大起来,又不是外国,可以脱光了拍照,一个上海 单身女人怀孕,总是难看,小囡事体不落实,穿马路再碰到土方车。我听了一吓说,越讲越吓 人了。邻居讲,帮个忙,急人所急,这种派司不办,也是浪费。这天,大致就谈这点。第二天再 谈,我就答应了,过一天,三个人到“绿缘”去吃茶,见了面。汪小姐衣裳宽松,样子还算贤惠, 问我讲,小毛原来的老婆,叫啥名字。我邻居讲,有必要吧。汪小姐讲,这倒也是,要是美国, 麻烦比较多,当局上门单独调查,老公用啥牙膏,老婆戴啥胸罩,夜里做几趟。邻居讲,办移民 呀,缠七缠八,小毛能够答应,不容易了。汪小姐讲,小毛,我有点担心,登记结婚阶段,两个 人起码要亲热一点,手拉手,开心笑一笑。我答应。到了登记的这天,汪小姐像真的一样,当了 别人面,叫我几次老公,靠紧我讲,老公,刚刚我肚皮一胀,是心里太紧张了。
我轻声讲,假老婆,我是假老公,假老婆要发嗲,对真老公去发。汪小姐笑一笑说,小毛是 至真的好男人,等我有空,就来拜访。阿宝不响。小毛说,事体,大致就是这样。
十天后黄昏,路灯亮了一点,正值退潮,莫干山路地势,已高出苏州河水位,空中是初春 的河风。沪生与阿宝到得稍早,经过路口,先踏上附近昌化路桥,到对岸“潭子湾”棚户走一圈。 少年时代,沪生跟随小毛,来过此地游玩,暮色苍茫,眼前是大名鼎鼎的两湾,潘家湾,潭子 湾,蛛网密集的狭弄,正准备拆迁,灯火迷离 ,人来人往,完全脱离少年时代记忆。两个人走了 一段,沪生看手表,阿宝买一张夜报,忽然想到上海历史里,反复来往于此的烈士顾正红,思 古幽情,随之而生。待等两人原路返回,眼前的河面,已黑得发亮,远见一艘苏北驳船,等于沪 西一条不烂之舌,伸出桥洞一截,椭圆船头翘于暮气中,上有小狗两只,像舌苔上两粒粽子 糖,互相滚动,一转眼,弹跳到岸上,隐进黑暗里。两人沿河浏览,登桥眺远,惠风和畅,船鸣 起伏,河床 在此宽阔,折向东南。正东的远方,是火车站如同瀑布的星海,流人墨玉的河中,与 逐渐交 会的两支夜航船队,化为一体。阿宝说,白萍有消息吧。沪生说,上个礼拜,收到澳大利 亚来信,称已经有了身份,跟一个菲律宾华裔男人生了小囡,如果我想去发展,可以代办 ,条 件是,到了澳洲,就办离婚,两人就此分手。阿宝说,还算有良心。沪生说,我根本不回信,让 我一个人到墨尔本,蹲到马路旁,天天看汽车,我发痴了。阿宝不响。两个人下桥朝南,避让上 桥卡车,进人莫干山路老弄堂。
这天夜里,是小毛摆酒请客。小毛电话里解释,是替春香还愿。沪生当时说,这也太客气 了。小毛说,如果沪生有小妹妹,老相好,尽量带过来,一道谈谈聚聚。沪生笑笑。小毛说,真 也不是对路,沪生朋友圈子,基本是女律师,女干部,女秘书,知识女人,不方便对吧。沪生笑 笑说,有我就可以了。小毛说,弄堂小百姓,台面寒酸,不好意思带来,我理解,这就我来安 排,吃酒要热闹。此刻,沪生与阿宝走进小毛房间,先是一吓。房间里已有五六个女人,圆台面 摆好,二楼薛阿姨端上电暖锅,生熟小菜。小毛是突发胃病,胸口包皮一块毯子,居中坐定。来宾 除了建国,招娣,菊芬,小毛指三个年轻女子说,我三个小姊妹,大自鸣钟拆迁之前,理发师退休,店堂做过几年发廊,这三位妹妹,社会上叫发廊妹,相当无情,我取名中妹,发妹,白妹, 啥意思,麻将打得好。中妹说,多少难听。白妹说,我欢喜,我觉得好,我皮肤白。小毛说,三姊 妹重情义,平时有啥事体,样样来帮衬,自家人,就特地请过来,陪我的老兄弟,酒要女人陪。 小毛裹紧毯子,吃牛奶,吃一片白面包皮。三姊妹连忙请沪生阿宝人座,形成三夹两。建国笑笑 说,赞的,一人身边,两个妹妹,像模像样,吃酒有心得。三姊妹斟酒搛菜,殷勤体贴。建国不 动筷子,自称土方小老板,两瓶白酒的量。小毛介绍另两位女士说,这位,是招娣,我老房子二 楼邻居。沪生说,二楼,应该是银凤呀。阿宝说,这不提了。
招娣说,男人为啥,个个记得银凤。小毛打断说,招娣的前夫,是警察,离婚独身之后,男 朋友不断,年纪个个比招娣小,唉,我想到上海纺织厂,压锭一千万呀,完全敲光拆光了,当年 招娣,是年度生产标兵,一双巧手,结果是帮人看服装店,做营养品,是作孽。招娣一笑,端详 说,两位阿哥的气色,真是不大好,工作太辛苦了,就需要补营养。小毛说,招娣,等一等再传 销,我先介绍,我同事菊芬,车问跳舞皇后,脚法赞,腰身软,男步女步全懂,钟表厂关了门, 承包皮街道小舞厅,也办过婚介,结过两趟婚,现在的老公,是三婚头了,结过三次婚,对菊芬, 百依百顺,最近,特地开一间棋牌室,让菊芬解恹气,我也就放心了。菊芬一笑,文绉绉端了 杯,做样子说,全靠我阿哥大媒人,耶稣保佑我阿哥健康,保佑春香阿嫂,天国里开心。小毛 说,做女人,先就要对自家老公好,就算外面有户头,有了外插花,对老公还是体贴,就是好女 人,正常女人,聪明女人。菊芬不耐烦说,可以了,我已经晓得了。小毛说,千好万好,老公最 好,调胃口,可以的,不可以影响到老公。菊芬面孔一红说,阿哥,身体不适意,少讲一点可以 吧。二楼薛阿姨此刻也坐进来,一台子人,吃吃讲讲。建国说,一直听小毛讲两位老兄弟,总算 又见面了。阿宝说,是呀,当年为了蓓蒂的钢琴,大家开到杨树浦高郎桥,去寻马头,建国兄, 真是帮了忙。建国眼圈一红说,不谈了。沪生说,现在还打拳吧。建国说,废了多年了,来,上 海人不欢喜敬酒,我自弄三杯。沪生端杯,建国已经吃了两盅。小毛说,三个嗲妹妹,代我敬客 人呀,不要做木头人,拨一拨动一动。中妹说,我先吃一点菜。小毛说,法兰盘已经吃得铺开 了,肚皮有救生圈了,寻男人是难了。中妹说,下作。小毛说,发妹先吃一杯。发妹说,阿哥讲 啥,我做啥。发妹仰面吃了一盅。沪生也吃了一盅。白妹说,二姐姐做啥,我做啥。白妹也一口 吃了。阿宝一吓说,慢一点。小毛说,不要紧,三姊妹有酒量,阿宝,咪一咪就可以。中妹说,不 可以,我要跟阿宝吃满杯。招娣说,上来就疯。菊芬说,中妹乖,阿姐已经头昏了,不要弄得棋 牌室一样,乌烟瘴气,乖一点。建国说,上次的女人,为啥不来了。招娣说,啥。小毛说,就是我 的假老婆。菊芬说,对了,小毛的假户头,为啥不来。招娣说,这个女人不错,买过我产品。小 毛说,传销基本功,要记牢名字,汪小姐已经来了几趟,产品买了不少,还是记不住。招娣说, 当我两个新阿哥面前,讲我做传销,应该吧。建国说,记得上一趟,汪小姐就想醉一醉。小毛 说,有了喜的女人,可以醉吧,是散心,这次听说,我要请沪生阿宝,汪小姐电话里一吓讲,啊 呀,我动胎气了,我过不来了。我讲,汪小姐,客气啥呢,大家老朋友了,过来坐。汪小姐讲,假 老公,我肚皮不适意了。我听了笑笑。汪小姐讲,求求小毛,阿宝沪生面前,不要提我汪小姐三 个字,社会太复杂了,答应我。我讲,老弟兄见见面,有啥呢。汪小姐说,一定不要提到我呀, 拜托了。
二楼薛阿姨摆上一盆蛋饺。小毛说,我对女人,一般是闷声不响,不问任何原因,女人的 心思太细密,我问了,等于白问,当年理发店关门,招娣,跟了二楼爷叔合办发廊,我一句不响。中妹说,阿哥越是不响,我越想对阿哥讲心事。菊芬说,嗲煞人了。小毛说,这辈子,我最 买账两位闷声不响男人,一就是领袖,一是耶稣,单是我老娘,我老婆春香,一天要跟这两个 男人,讲多少事体,费多少口舌,全世界百姓,多少心思,装进两个人肚皮,嗳,就是一声不 响,无论底下百姓,横讲竖讲,哭哭笑笑,吵吵闹闹,一点不倦,一声不响,面无表情。大家笑 笑。沪生说,想不到,老房子还做过发廊,这个二楼爷叔,我记不得了。阿宝不响。小毛说,爷 叔是老好人,隔壁房间的招娣,人也好,但是警察老公,是铁板面孔,像一直有情报,一直怀疑 招娣,外面有了野男人,每趟要穷吵,二楼爷叔听见,总是好言相劝。阿宝不响。招娣说,陈年 旧账,一场噩梦,不许再讲了。小毛说,后来就离婚。招娣讲,做警察的,确实精明。小毛说,平 时房间里来人,招娣讲了啥,做了啥,样样会晓得,只能大吵一场,离,我劝招娣,既然离了, 不要多想了。招娣说,是呀,但小毛对我,有交 情吧,根本不关心我,不来看我,等我离了婚, 单身了,总可以到我房里坐吧,还是不来,弄堂也不进来。阿宝不响。沪生笑说,夜里可以坐一 坐理发店,样样就可以谈了。小毛说,我样样不响,招娣跟爷叔合作,三个妹妹前后来上班,为 客人捏脚敲背,之后弄堂拆迁,大家滚蛋,我一律不管。招娣,三个妹妹,包皮括我娘,样样会来 讲,我根本不想管老房子任何事体。发妹说,是呀,因此我喜欢来此地,就像是办事处,我乡下 来了亲眷,也过来借宿,讲讲谈谈。菊芬说,三个阿妹,样样式式,到此地做市面,此地等于公 共浴室,公共厨房问,到此地烧小菜,剪螺蛳,腌咸肉,做鳗鲞,汰衣裳,汰浴,揩身,夜里搦了 粉,点了胭脂,到火车站去兜生意。发妹冷笑说,只会讲别人,姐姐自家呢。建国说,我理解, 生活实在是难,多少不容易。菊芬说,我有趟进来,看见汪小姐,横到床 上看报纸,我一吓。有 次看见房间里,叠了几十箱过期产品,另一次,一房间坐满男男女女,准备开传销会议。小毛 笑笑。招娣说,吃啥醋呢,汪小姐来,是临时保胎,正常休息,不稀奇,讲到我的产品,我组织 开会,正常的,人总有不顺利阶段,产品积压了,暂时搬到此地放几个月,是小毛答应的。小毛 说,不要吵了,菊芬也一样,大家是兄弟姐妹。
招娣笑说,菊芬也有事体呀,我想听。菊芬说,我清清白白做人,我有啥。小毛说,菊芬舞 步灵,但是面皮薄。菊芬放了筷子,朝小毛手背上敲一记说,我有啥见不得人的。白妹说,阿哥 已经生病了,为啥动手要敲。建国说,这是女人发嗲,敲一记,拍一记,钟表厂一枝花,当年如 果这样敲一记男人,这个男人,就想心思,通宵吃茶摇扇子。菊芬说,我是正大光明,这天是小 毛发胃病,我买了牛奶,切片白面包皮,带一个朋友,正正经经去看小毛,想不到,小毛坐了五分 钟,就走了,好像,我是来借房间一样,我跟朋友,只能坐等小毛回来,也是无聊,后来就跳跳 舞,正规的国标,研究脚法,跳来跳去,跳得头有点晕,小毛回来了。建国说,小毛开门一看, 菊芬浑身发软,昏过去一样,男人抱紧细腰,对准菊芬的耳朵眼里,灌迷魂 汤,赞,小毛吓了, 只能退出去。菊芬说,切,瞎三话四。招娣冷笑说,是吧是吧,看来瘾头不小,人家让出了房 间,已经避出去两个多钟头了,还是抱不够,做不够,不知足。小毛笑说,不许乱讲,菊芬是文 雅人。发妹说,是的,女人越文雅,这方面越厉害。白妹说,表面不响,心里要得更多,这就叫 文雅。菊芬笑说,小娘皮,嘴巴像毒蛇。
小毛说,好了好了,三姊妹,陪过我兄弟了吧,动起来呀。中妹笑笑,十指粉红,端了酒盅 说,今朝,我阿哥身体不适意,特地派妹妹来服侍宝大哥,有啥要求,宝大哥尽管提。阿宝端起 了酒盅,旁边白妹伸手一盖说,宝大哥,还是派我出山,我来代替,拼个几盅。阿宝笑。白妹端 起阿宝的酒盅,发妹端了沪生的酒盅。中妹说,做啥,两个男人一动不动,三姊妹自相残杀。小毛说,中妹最哕嗦,吃了再讲嘛。三个年轻女子笑笑,一仰头,乌发翻动。建国说,吃一杯,就 算动过了。中妹说,还要动啥,要我坐到男人大腿上动。建国说,啥。白妹立起来,走到建国面 前,一屁股坐到建国身上说,这样子动,对吧,我来动,适意吧,招娣姐姐,菊芬姐姐,心里穷 想,根本是不敢的,我敢,要我叫老公吧。建国大笑。小毛笑说,又瞎搞了,快坐好。建国笑说, 喔哟哟哟,我吃不消了,我做活神仙了。招娣说,假正经。菊芬吃吃吃笑。小毛说,既然坐了, 建国就抱一抱。大家笑。白妹摸一摸建国的面孔,回来落座。中妹说,自动送上门了,一屁股坐 到身上了,建国大哥就不敢动了,嘴硬骨头酥。
阿宝看看小毛,想起多年前理发店的夜景。月光,灯光,映到老式瓷砖地上,一层纱。阿宝 说,真想不到,理发店做了发廊。小毛说,世界变化快,领袖讲,弹指一挥,挥就是灰,一年就 是一粒灰尘,理发店,大自鸣钟,所有人,全部是灰尘,有啥呢。发妹说,发廊里最卫生,哪里 来的灰,我头天上班,二楼爷叔就讲,要争当卫生标兵,天天要揩灰,要扫,做得到吧。我讲, 做得到。爷叔讲,来上海,准备长做,还是短做。我讲,不长不短,我一直做。爷叔讲,做发廊, 最容易学到啥。我讲,广东人讲是“坐灯”,粉红电灯一开,人坐店里,让外面男人看,勾搭男 人,生客变熟客。二楼爷叔讲,错,最容易学上海方言,学会了,样样好办。白妹笑说,爷叔讲 出口的,基本是上海下作方言。招娣说,爷叔当时,实在太困难,棉花胎商店,做不动生意,关 了门,店面出租,做了发廊,爷叔是看样学样,发现楼下理发店,准备要打烊,就跟我商量,最 后盘下来,一问一间做了隔断,心思用尽。白妹说,我刚来的头一天,发廊里一小间一小问,见 不到一个生意,想不到爷叔,就想弄我了。我讲,喂,老爷叔,我不是随便女人,我只敲小背, 不做大背。爷叔不响。我讲,既然当老板,就不可以乱来,做生意要一致对外,如果自家人也乱 七八糟,偷偷摸摸穷搞,不吉利的。爷叔不响。还好,招娣姐姐回来了。中妹说,是呀,人人讲, 做小姐下作,其实最下作的,是客人,是二楼爷叔。发妹说,老酒吃多了,少讲讲。白妹说,重 要的事体,我讲吧,根本不讲。建国说,讲故事,就要抓重点。白妹吃一口酒,不响。招娣说,牵 丝扳藤,吊我胃口嘛。白妹说,多年秘密了,招娣姐姐也不晓得。招娣说,有啥秘密。白妹说, 店堂里,做了一间一间隔断,最后一问,爷叔叫人做一只大橱,门开到背面,锁好。招娣说,这 只橱,是爷叔专门摆棉花胎的呀。白妹说,平时,爷叔端一杯茶,客人走了,接过妹妹钞票,一 声不响。有一次,店里新来两个东北妹妹,前凸后翘,客人忙煞,只要客人进来,二楼爷叔就领 了妹妹,客人,到最后一问去,随后放了茶杯,走进后面楼梯间。每次新来妹妹,有了客人,就 领到最后一间,爷叔也就去后面。一次我到灶间去冲热水,发现楼梯间的大橱门,掀开了一条 缝,我亲眼所见,橱里蹲了一个人,就是爷叔。招娣说,啊。白妹说,等到客人离开,爷叔走到 前面,吃茶看报纸。我钻小间里看一看,简单一只按摩榻,旁边是板壁,贴一排美女 画报,几个 美女 头碰头,我仔细再看,美女 六只眼睛,每只眼黑里,是一只小洞。我当场就气了,我走出来 对爷叔讲,为啥偷偷摸摸,钻到橱里偷看。爷叔笑笑,一声不响。我讲,等于广东人讲的“睇 嚼”,“ 陰功”嘛,偷看女人,广东叫“勾脂粉”,为啥要做这种龌龊事体。爷叔不响。我讲,店里这 两个新妹妹,最大方,爷叔想看,当面就可以脱光嘛。爷叔不响。我讲,太没腔调了。爷叔不 响,后来笑了笑讲,好了好了,我开一句广东腔,唔噘了,对不起了,好了吧。我不响。爷叔说, 做女人,哪里会懂男人,我就算下作男人,龌龊男人,总可以了吧。阿宝不响。
中妹讲到此地,听见居委会摇铃,大家门窗关好,注意安全。小毛的面孔,忽然低下去,低 下去。发妹说,阿哥做啥,阿哥。小毛不响。二楼薛阿姨说,发胃痛了。小毛闷了一阵说,是老毛病发作了。薛阿姨拿过药瓶。白妹说,阿哥像磕头虫一样,我晓得苦了。小毛说,刚刚胃里一 抽,我真还不晓得,二楼爷叔有这一套。阿宝不响。沪生说,“两万户”的厕所间,洞眼也挖得密 密麻麻。阿宝不响。薛阿姨倒了温 开水,让小毛吃药。薛阿姨说,我早就不开心了,几个人讲来 讲去,就是讲二楼爷叔,多讲有啥意思呢,别人还以为,二楼爷叔,是我男人,我同样住二层 楼,此地哪里有这种下作坯的爷叔。建国说,薛阿姨,以后要火烛小心了,夜里汰脚,换衣裳, 先检查墙壁,天花板。薛阿姨说,乱话三千。
菊芬说,我最怕有人偷看,寒毛也竖起来了。阿宝不响。白妹拿来热水袋,塞到毯子里。小 毛叹息说,过去的事体,只能一声不响了,响有啥用,总算老房子敲光了,过去,已经是灰了。 大家不响。小毛说,春香临走,念过一段耶稣经,大概就是,生有时,死有时。拆有时,造有时。 斗有时,好有时。抱有时,不抱有时。静有时,烦有时。讲有时,闷有时。
菊芬说,啥意思呢,我根本听不懂。小毛不响。菊芬说,小毛太闷了,这最伤身体,当初厂 里不少同事,兄妹下乡生了重病,就可以退回上海,小毛一声不响,帮同事家属,拍了不少x光 贝餐,直到最后一趟,放射科女医生电灯一开就讲,喂,小师傅小师傅,我认出来了,这个月, 小师傅闷声不响,拍了七八次对吧,等于身体吃了七八次射线,这条小命,还要吧。小毛不响。 招娣说,小毛做过这种笨事体,讨厌了,就算再吃我的产品,也等于零了。小毛说,我现在想到 一个女人,也是一声不响,真是好女人,对了,我不便讲,薛阿姨肯定不开心。薛阿姨说,只要 不再谈二楼爷叔,样样允许讲。小毛说,听了肯定会光火。薛阿姨说,我一直笑眯眯,可以讲。 建国说,讲讲看。小毛说,有天到老北站打麻将,半夜一点钟散场,静等通宵电车,我看见一个 女人,四十多岁,顺了路灯过来,一看就是良家女人,样子清爽,手拎两只马甲袋,过来等车, 两个人一声不响,等了一刻钟,我比较无聊,就搭讪讲,阿妹下中班了。女人不响。
我讲,麻将散场了。女人不响。我讲,输赢还好吧。女人不响。我讲,现在几点钟。女人不 响。我讲,社会乱,坏人多,跑出来生闷气,对身体不利。女人一声不响。我讲,跟老公不开心, 是正常的,想开一点算了。
女人不响。我讲,走几圈,消了气,就原谅老公,总归是小囡的爸爸。建国说,这种搭讪功 夫,贴心的,正正派派。小毛说,女人一声不响。我讲,半夜三更出来,小囡醒了,要吓的。女人 不响。我也不响。后来,女人讲了三个字,像蚊子叫。我讲,阿妹讲啥。女人讲,汰衣裳。我讲, 啥。女人不响。车子一直不来,出租车一律绿灯,我同这个女人,是坐通宵电车的档次,因此眼 睛看出去,马路漆黑一片,看不到一部车子。
我对女人讲,汰衣裳,可以到我房间去汰,我一个人,有汰衣机,水斗,非常便当。二楼薛 阿姨咳嗽一声,不响。小毛说,这个女人不响,我讲,马甲袋,地上先放一放,休息休息。女人 不动,拎了不放。我碰到这种女人,还可以开口吧,我只能一声不响。两个人等了十多分钟,通 宵电车来了,我上前门,女人上后门,车里只有三四个人。到江 宁路,我下车,回头一看后门, 女人拎两只马甲袋,也下车了。我朝北走一段,回头看,女人一路跟,隔七八步距离。再走一 段,我停下来讲,阿妹,我来拎。女人低头不响,马甲袋朝后一让。我也就不管了,走到澳门 路,再走昌化路,回头看,女人隔七八步距离,一路跟。我走到莫干山路,女人相隔七八步距 离,等我走到弄堂口,回头看看,隔四五步的距离,女人跟我转弯,进弄堂,已经半夜两点钟,弄堂剩一盏路灯。我开了后门,进去开灯,经过楼梯口,开房门,开灯,回头看,女人跟进来, 马甲袋摆到灶间水斗里,走进我房间,奇怪的是,一进了房间,女人就活络了。房间里闷热,我 开了窗,开电风扇。女人脱了衬衫,裙子,脱剩了短裤胸罩,赤了脚,自家老婆一样,走来走 去,寻到了脚盆,面盆,毛巾,一声不响,去烧水,准备漶浴。我不响,看女人忙来忙去,到灶间 放水,点煤气烧水。我开了冰箱,倒一杯可乐。女人端了半盆水进来。我讲,先吃一杯,天真 热。女人一声不响吃了,就到我后间里,用力揩篾席,揩枕头席,熟门熟路。再后来,大脚盆拖 到房间当中,冷水热水拎进来,倒进盆里,拖鞋放好,毛巾搭好,关了电灯讲,先漶浴。声音像 蚊子叫一样。我有点呆,窗对面有房子,漶浴我要关电灯,女人完全明白,我就漶浴,听到灶间 里,女人翻马甲袋的声音,等我结束,女人进来,相帮我浑身揩。我讲,阿妹,我自家来,让我 自家揩。女人不响。我走到后间,身体到席子上摆平,听外面,女人走来走去,倒水,拎水,然 后,脱了短裤胸罩,漶浴,再是揩,绞毛巾,倒水,拖鞋声音,然后,轻关了房门,像我平时一 样,小电风扇拿进小问,对准大床 边,开关一开,风凉。身体就坐到床 上来,后来,两个人熟门 熟路,黑贴墨揭,就做了生活,一点也不陌生,我也就咽了。
等我醒过来,天已经发亮,三点多钟了,听到灶间里有人汰衣裳,自来水声音不断。我又 眯了一觉,再看表,五点钟不到,外面是马甲袋声音,大概是叠齐了湿衣裳,装进马甲袋的声 音,之后,女人回进房间来。我当时不响。女人进来了,靠到床 沿上。我讲,衣裳叠好了。女人 不响,之后讲了一句,我走了。声音像蚊子叫。我讲,嗯。女人就走出去,后门轻轻一响,整幢 房子静下来了,我看手表,五点零两分。小毛讲到此地,一声不响。大家也不响。二楼薛阿姨面 孔涨红说,这是哪一年的事体。
小毛说,做啥。二楼薛阿姨说,这不是搞腐化,是啥呢,腐化堕落。发妹说,难听吧。薛阿 姨说,哼,怪不得,这幢房子的自来水表,每个月要多出几个字来,我一直以为,是水表不对 了,零件磨损了,原来,是有野女人进来偷我自来水,我想想,真是肉痛呀,做出这种下作事 体,还讲得出口,腻心。小毛说,看到吧,讲定不生气的,现在生气了。二楼薛阿姨说,这不叫 生气,叫胸闷。招娣说,这女人去了啥地方,住啥地方,为啥半夜三更要汰衣裳。菊芬说,离婚 女人嘛,神经病。白妹说,半夜爬到一个陌生男人身上,一声不响就做,功夫好的。小毛说,大 家问我,我统统不响,一声不响。建国说,我只问一句,大清老早,到啥地方去晾衣裳。沪生 说,一举一动,相当熟悉老房子房型,是住惯老式石库门的女人。阿宝说,大概是一个魂灵,半 夜里,飘到马路上来。菊芬说,我吓了呀,不要讲了。阿宝说,飘啊飘,手拎两只马甲袋,仔细 一看,脚底浮起来,根本不落地,跟了小毛,飘过去,飘进房问。发妹说,吓人呀。建国说,难道 是爬出苏州河的落水鬼。招娣说,这一套,我太懂了,我朋友半夜坐出租车,上车一看,是女司 机,我朋友讲,阿妹,随便开,开到哪里是哪里。女司机讲,先生,到底去哪里。朋友讲,不晓 得。女司机面孑L一板,手刹一拉讲,喂,老酒吃多了,下去好吧。我朋友讲,阿妹,做夜班不容 易,半夜三更,无头苍蝇,穷兜百兜,能做几差呢。女司机不响。我朋友讲,阿妹。女司机笑笑 讲,做啥,真肉麻,肉麻里丝丝。我朋友讲,对阿哥好一点,懂吧,一百块拿去。女司机笑笑讲, 十三。朋友讲,有啥十三的。女司机笑笑。我朋友伸手过去,女司机啪的一记,笑笑讲,做啥, 死开死开。这天后来,车子码表还算可以,只开了廿公里,停到一条绿化带靠边,熄火。后面就 不讲了。建国说,这是啥意思。招娣说,小毛这一夜 ,是七搭八搭,搭到了一只便宜货,为了汰 衣裳,省一点水电费,就跟进房间里。小毛说,好了好了,大家讲啥,我不管,我只是伤心。白妹说,为啥呢。小毛说,看见女人倒汰浴水,摆拖鞋,帮我揩身,我心里落了眼泪,我讲不下去 了。白妹说,阿哥,想开点。小毛说,想到我女人了。招娣说,一定想到银凤了。小毛说,想到我 老婆春香。大家不响。
小毛说,女人钻到我身边,贴到我身边,当时我就讲,春香。女人毫无反应,这不是春香, 我开了小灯一看,春香胸口,有一粒痣,这个女人胸口,精光滴滑,不是春香。菊芬说,耶稣保 佑。招娣说,好了好了,这种老菜皮,火车站最多了。建国说,这样讲就不上路了,这个女人是 良家女子,分文不收。薛阿姨说,不收,自来水是钞票吧。建国说,自来水值几钿。
薛阿姨说,自来水费,四户人家要平摊,这样大大方方随便用,我实在想不落,实在太气 人了。小毛说,看到吧,当时我问来问去,讲来讲去,对方一声不响,现在呢,我也只能不响 了。白妹说,我来算,自来水费到底多少,我来贴。薛阿姨哼了一声。小毛说,刚刚大家问我, 为啥不响,为啥不问,我不会问,不会开口的,我一声不响,心里就明白,这个女人,就是好女 人,现在社会,做女人最难,不容易的,走进我房间,自家人一样,不舍得开汰衣裳机,我表面 不响,心里难过,对这种好女人,大家有一点同情心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