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夜饭局收场,阿宝陪了李李,坐进一家茶馆,平静心情。阿宝说,苏安一出场,李李的心 情,就急转直下。李李说,怪吧,我是这种人吧,会喜欢徐总吧。阿宝不响。两个人吃茶,灯光 柔和。此刻,阿宝接到林太的电话,林太讲国语说,阿宝,明天我就走了。阿宝嗯一声。林太 说,真想碰个面,再讲一讲话。阿宝应付说,是呀是呀。此刻,阿宝像是看见,宾馆里的林太, 心神不宁,卸妆,梳头,看电视,靠到床 上,四面暗极,宾馆的内景,可以是新竹,东京,也如伊 宁,银川。床 垫软,夜气如浮云,电话的作用,是让两个不同状态的人开口,但双方往往只顾及 自身,看不见对方的表情,容易南辕北辙。林太一定是关了床 灯,眼睛闭紧,以为阿宝只身一 人,谈到了饭局,谈了突然出现的苏安。林太说,我想说,是拜汪小姐所赐,见到了老朋友。阿 宝应付说,是呀是呀。阿宝明白,如果讲起汪小姐,就是林太明日的谈资。但阿宝保持冷淡,话 筒传递了繁弦急管,茶馆的丝竹音乐,林太此刻,也许睁开了眼睛,小灯捻亮,决意收篷。阿宝 手捏电话,坐正身体说,这次见面,非常愉快,以后多多联系吧,多来上海。此刻,李李吃了一 口茶。阿宝说,请多保重。林太娇声讲了一句上海话,阿宝,我谢谢依。阿宝讲上海话说,一路 顺利。阿宝挂了电话,心里明白,男女之事,缘白天时地利,差一分一厘,就是空门。阿宝几乎 看到,宾馆里的林太,轻云淡月人憔悴,为乐未几,苦已百倍,慢慢由床 上起身,拉开了窗帘, 高楼之下的上海,沉到黑夜之中,轮廓线继续变短,变暗,不再发亮。今夜的林太,只能是就寝 人梦了。李李说,女朋友出国了。阿宝说,哪里,是刚刚饭局的林太。李李说,哦,台湾女人,我 不打交 道。阿宝说,与大陆 女人比,相当谨慎,上次参加招商,办事员见一个台湾女客,称赞一 句漂亮,对方就认定吃豆腐。李李说,这意思是,如果林太放荡,阿宝就可以勾搭。阿宝笑说, 来“至真园”吃饭,有两个台男,一见老板娘,就眉花眼笑,目酣神醉,李李为啥不考虑。李李咳 嗽一声说,人还未嫁,娘已经叫了好多年。阿宝不响。
李李说,单单劝我结婚,阿宝啥意思。阿宝说,有人盯李李,无人盯我呀。李李说,女人可 以盯男人吧。阿宝不响。茶馆里的中式音乐,细敲细打,一曲终了,又换一曲,茶已近尾声。李 李说,直到现在,我也想不出,还可以跟啥人结婚,我认真讲一句,我可以吧。阿宝说,可以。 李李说,刚刚听阿宝通电话,我已经吃醋了。阿宝说,人家是太太。李李说,装糊涂,太太是啥 意思,Et本片子看过吧,小男人一开口,就是太太,太太。太太更直接,更騷,懂了吧。阿宝笑 笑。李李说,夜深人静,林太电话一来,我就头昏,浑身发冷了。阿宝说,感冒了,要不要去看 夜门诊。
李李说,乱讲了,女人怕冷,男人一般是脱一件衣裳,轻轻披上来,笨蛋也想不到去看医 生。阿宝不响。李李说,煞风景,阿宝坏到底了,对我根本不好,我吃瘪。阿宝不响。李李伸手 说,过来一点。阿宝动了动。
李李轻声说,现在陪我回去,到我房问里去坐。阿宝看看表。李李说,看啥手表。阿宝不 响。李李说,男人到我房间,阿宝是第一个。于是,阿宝起身,埋单,跟李李出茶馆,叫了一部 车子,开到南昌路,走进沿街面一问老洋房底楼,独门进出,外带小天井。两个人推门进天井, 暗夜里,一只野猫穿过。
二
这天夜里,李李开了房门,里面一片漆黑。李李靠贴门框,等阿宝走到背后,人就转过来, 一把拥紧,两唇相贴,发抖,舌头已经进来,相当自然,圆熟媚软。阿宝抱紧了李李,感觉李李 的腰身发热。房间漆黑无底,两人在门旁纠缠许久,好容易挪进几步,李李伸手关门。阿宝说, 开关呢,开灯。李李说,不要开,不要,跟我进来。两个人摸黑走了四五步,李李让阿宝坐。阿 宝脚一碰,地上一只席梦思。于是坐下来,解衬衫纽扣,感觉李李就在身前宽衣,眼前一个模 糊身体,散发能量,伸手一碰,是李李发烫的膝盖与小腿。黑暗中的李李,靠近阿宝,前胸紧压 过来,足可让阿宝窒息。两个人慢慢倒到床 垫上。房间四面完全黑暗,顶上同样深不见底,而 此刻,忽然春色 满园,顶棚出现一部春光 短片,暗地升发的明朗,涨绿深烟,绾尽垂杨。黑暗 里,一切是皮肤,触觉,想象,虽然晴空卷纱,青红斓然,阿宝还是想看,几次摸到床 头线形开 关,李李就抽走。等春光 电影 结束,一切平息,李李坐起来,走进卫生间说,可以开灯了。阿宝 摸到开关。小灯亮了,房间二十多平方,床 垫居中,左面一面墙,除卫生间玻璃门,一排金属挂 衣架,挂满衣裳,外面罩布。右面墙,房东遗留一对食品店旧柜台,带三层玻璃搁,摆满大小杂 物。阿宝起来开了壁灯,也就一吓。货柜与玻璃架子上,摆满陈旧残破的洋娃娃,上海人称洋 囡囡。阿宝走近一步,脑子也就混乱。架子上的玩具,材料,面目,形状,陈旧暗黄,男男女女, 大大小小,塑料,棉布洋囡囡,眼睛可以上下翻动,卷头发,光头,穿热裤,或者比基尼外国小 美女 ,芭比,赤膊妓女,傀儡,夜叉,人鱼,牛仔,天使,所谓圣婴,连体婴,小把戏,包皮裹陈旧发 黄的衣裳,裙衩,部分完全赤裸,断手断脚,独眼,头已经压扁,只余上身,种种残缺,恐怖歌 剧主角,人头兽身,怪胎,摆得密密层层。
李李穿了浴袍过来,举一瓶古龙水,朝两橱收藏深喷几记。阿宝说,收集这堆名堂,我真 想不通。李李拿出一只断手赤膊美女 ,拉开大腿,让阿宝看,下身有一簇同样的金毛,同样有 形状。李李说,这是澳门买到的旧货,一百年历史的手工美女 。阿宝说,衣裳总要穿一件。李李 说,原装衣裳,多数已经发脆,上面有蟑螂污迹,以前租的房子,有老鼠。当时这些宝宝,越集 越多,装进几只纸箱,结果小动物钻进来,小裙子小衣裳里做窝,洋娃娃衣裳咬破不少,等生 了小的,我刚刚发觉,因此部分宝宝,只能赤膊了,也算一种真相,比较单纯,各种年龄的洋娃 娃,要是认真分别,有清纯型,忧郁型,或者车祸型。阿宝不响。李李拿了一只赤膊娃娃说,惊 悚片脚色,诈尸型。阿宝说,太香了,真吃不消。李李说,只能经常喷一点,必须防蟑螂老鼠。 阿宝说,跟这批宝货过夜,噩梦一只连一只。李李说,我不怕。李李一指墙角,竟然有小佛龛, 供一尊观世音。李李走到小龛面前,双手合十,蒲团 上落了跪,浴袍滚圆,大腿雪白,脚趾细巧精致,认真上一炷香,房间里,古龙水与中国棒香气味混合,产生特别的味道。李李说,观世音 菩萨在此,我每夜太平。
阿宝沉默。房间里只有一把椅子,李李开一瓶红酒,两个人重新回到床 垫上。灯光捻暗, 枕头垫高。阿宝说,如果进来就开电灯,我怕的。
李李笑笑不响。阿宝说,收集这堆破旧宝货,啥意思。李李说,我欢喜,可以吧。阿宝说, 当心半夜里作怪,有部捷克电影 ,一房间洋囡囡,半夜三更造反。李李说,是吧。阿宝说,因此 请观世音镇妖。李李拍阿宝一记说,瞎讲八讲,看到这些囡囡,我一直做好梦,看到人,就难讲 了,往往噩梦一场。两个人吃了一杯红酒,有点倦,酒杯放开,李李关了灯,脱了浴袍,钻到阿宝身边不响。房间重回黑暗。李李说,阿宝咽了。阿宝说,还好。李李说,讲故事可以吧,如果 讲到我,阿宝会嫌避吧。阿宝说,哪里会。李李静了一静说,我的心情,一生一世不好,以前我 离开省模特训练班,也是心情不好,后来跟别人到深圳,广州,心情不好了,去龙岩寺,广州六 榕寺,拜佛菩萨。有次碰到一个算命瞎子,听见我就讲,小妹,不要为自家兄弟难过,人各有 命。我一吓。先生讲,算中了吧。
两人不认得,心思我晓得,坐下来,坐下来。我坐下来。先生讲,我准不准,我灵不灵。我 点头。先生讲,吃这碗饭,开口就是铁口,要有定身法。我讲,啥是定身法。先生讲,客人听了, 心里会一跳,自觉自愿,定下心来听我算,这是先生我的本事。如果我讲,这位老板,天庭饱 满,肯定大发财,太太,过来算啦,富贵人呀,这种低级先生,只能回去烧饭咽觉。现在的人, 警惕性高,一般的屁话,啥人会停下来听呢。阿宝说,结果呢。李李说,先生讲我父母双全,有 个兄弟,前几年过世,这其实自有道理,做姐姐的,真不必难过。阿宝说,准吧。李李静了静 说,我爸爸是高级工程师,笃信佛菩萨,房间里摆设,跟庙里也差不多少。阿宝不响。
李李说,信仰上,我是浅的,我弟弟,自小跟父母烧香磕头,到十七岁的一天,弟弟忽然 讲,已经考虑明白,打算出家做和尚。我爸爸大发雷霆,根本不同意,又骂又打。想不到第二 天,弟弟就自杀了。阿宝拉过李李抱紧。李李说,父母一面哭,一面烧香磕头,我心里恨,因此 跑到了广东。先生讲到我弟弟,是自有道理,我服帖,高兴了一点,两个人隔开一步距离,先生 是双眼瞎,居然还算得出我是排骨,认为做女人,身上要有点肉,圆润一点,命理丰润,一身排 骨,相就薄,讲我最近有大劫,凡事三思,尤其切记,跟身边最好的人,保持距离,不可以坐 船。我重谢了先生,后来嘛。阿宝说,后来呢。李李说,我咽了。李李头埋进阿宝胸口,抱紧。李 李说,阿宝会嫌避我吧。阿宝说,不会的。李李说,当时我经济不稳,所谓高级模特班,做高档 时装表演,有点收入,经常也做低级生活,到各大夜总会,包皮括香港,走小T台,走到吧台当中, 一小块地方,脚尖碰得到观众酒杯,吧台周围,全部是人,穿得太风凉,现在讲丁字裤,算啥, 前后一样细丁字,见过吧。每次我是不答应的。客人有多少下作,灯光雪亮,面孔贴近我大腿 了,有人还要用望远镜。领班天天骂人,讲某某某客人,刚才大笑,因为某某小姐,剃得不清 爽,因此个人卫生,要更认真细致。只有我不理睬,认为这是放屁,我经常不上班,再穷我也不 穿,团 里有个小姊妹叫咪咪,一直跟我好,自从算命先生讲后,我发觉咪咪走了坏道,前后一 样的细丁字,咪咪总想诱我上身,我警惕了。
新来一个小姐妹,心相跟我差不多,叫小芙蓉,平时少言少语,对我一点不热情,跟我一 样,讨厌领班,小芙蓉来的第二天,大家到一个高级场所表演,这次不是走小T台,走镜子地 板,两面两排观众椅子,当天衣裳,全部是蓬蓬裙,加秋冬大褛,我觉得可以,格调高档,没想 到,等大家到化妆间穿袜子阶段,领班进来讲,今朝全体脱光底裤。大家一呆。领班说,不要 吓,不要紧,因为外面是穿裙子,里面光,这是流行趋势,正常。
小芙蓉讲,这肯定学日本了,日本法律规定,禁止当面暴露下身,镜子反照出来,不算当 面,钻法律空当。我不响,我不脱。小芙蓉也不脱。领班讲,好,结束以后,再跟李李算账。小芙 蓉,到底穿还是不穿,钞票要吧。后来小芙蓉吓了,跟大家一道,光了屁股,穿裙子出去。我贴 近后台看。照规矩,小芙蓉跟小姐妹慢慢走过镜板,立定,转身。我一看,这批人还要半蹲,做 马步,这是人做的生活吧。讲起来穿裙子,穿大褛出去,冠冕堂皇。这天的客人,一半还穿礼服,表面斯文,看不见一只望远镜,但每只眼睛,全部看地板,就是看镜子,我想不通了,男人 的脑子,为啥騷到这种程度。阿宝不响。李李说,等表演结束,小芙蓉一个人缩到角落里不响。 咪咪讲,摆啥膘劲呢,让男人看到屁股,又有啥呢。小芙蓉不响。领班看看我,表面骂小芙蓉 讲,走了几趟,小芙蓉缺几块肉吧,不要学有种人,铜钿不赚,拉别人垫背,做瘟生,我现在讲 清爽,任何人,不要以为自家是金逼,银逼,没有这种事体的,大家全部是普通逼,有啥稀奇, 有啥了不起的。
阿宝说,领班太刁了。李李说,领班讲了,北方人一直讲装逼,现在各行各业,样样是装 的,讲到底,有意思吧,装得花头经十足,真的一样,其实是空的,假的,一点意思,内容看不 见。阿宝说,有点意思。李李说,当时我不响,也不装,我简单,心里不愿意,感觉不好,就拒 绝,结果事体来了,当夜我跟小芙蓉,还有其他两姐妹,到房间里抽香烟。我讲,心里有点烦, 准备请假散心。两个小姐妹就想跟我出去,小芙蓉也去。
一个去海南,一个要去香港。小芙蓉抽了两根香烟,不响。大家让小芙蓉讲。小芙蓉说,大 家定了地方,我就出发,我是不管地方的。大家一定要小芙蓉仔细讲。小芙蓉讲,香港好,海南 便宜,澳门我有熟人。一听澳门,大家是刚刚想到,也就开心起哄。领班进来问,吵啥呢,是啥 人怀孕了,早点讲出来比较好。大家不响。这天夜里,到澳门去的事体,也就定下来。小芙蓉托 熟人,办了手续,大家跟领班讲,是去“世界之窗”,请了一天假。隔天礼拜六,夜里有表演,可 以逛两个白天,第二天,四个人就上船,开到海上,我忽然想,啊呀,算命先生讲过,不可以坐 船。小芙蓉问,李李忘记啥了。我不响。想到先生讲过,跟自己最好的人,保持距离,小芙蓉是 我好朋友吧,不是。我心定。四个人到了澳门,蛮开心,小芙蓉熟门熟路,领大家走进酒店一间 房间,侍应生推来一车子小菜点心,大家惊讶至极,小芙蓉让大家先吃,出去联系车子。大家 吃了点心,小芙蓉再也看不到了。三个人等了一个钟头,进来两个老妈子,非常客气,请大家 先到楼下客厅里坐。大家才晓得,这是一家带夜总会的酒店。我当时闷了,三个人去跟一个主 管见面。主管说,三位已经签了字,自愿来本会坐台,现在讲一点本会规矩。小姊妹就闹起来。
主管说,此地收益,比大陆 好得多,坐台,打炮,小费二八分账,公司拿二成,各位身材一 流,比较专业,因此另加节目,就是每夜加跳两场钢管舞,大家应该懂,学起来快,要求最后脱 衣舞风格,露三点,也应该懂的。
按照澳洲雪梨红灯区规矩,客人只看,不会动手,此地客人多,收益高,各位应该满意,丑 话在先,实习 半年之后,可以人袋。主管没讲完,两个小姊妹大吵大哭起来。我冷静讲,这是一 场误会。主管讲,废话少讲,烦到火滚,此地见多了,先跟老妈子去休息。三个人还要理论,老 妈子过来,一个一个拖到隔壁房间里,地板上立两根钢管,有电视,几只床 垫,水斗,马桶,淋 浴龙头,肥皂,毛巾,纸巾,一切齐备,电视里一天二十小时播放历年脱衣 舞,钢管舞录像,墙 壁门窗隔音。三个人大叫大闹一番,外面无反应,到用餐时间,三客饭从门下推进来,每客不 同样,味道好。三个人过了四天,两个姊妹,开初哭天哭地,第三天起来,揩了眼泪,练钢管 舞,学电视里反复拗造型,反反复复,全世界同样的一首,《苹果花白?樱桃粉红》。主管讲得不 错,有基本功,学起来容易。到第五天,两个女人已经会脱会扭了,爬上管子,也嗯嗯嗯懂得嗲 了。我一声不响,正常吃饭梳头,坐到垫子上,听的就是《苹果花白?樱桃粉红》。角落里有一只 大纸箱,里面有各种各样,大大小小洋囡囡,应该是以前姊妹遗弃的宝贝,原本带到身边,枕边,宝宝肉肉,放进行李,带进此地,也许是哭哭啼啼拿出来,天天看,天天摸,天天掐,弄得 破破烂烂。我一只一只看,看到断手断脚,上面的眼泪,牙印,血迹,五天后,两姊妹就去上 班,抱我哭了一场。我一滴眼泪也不落,音乐继续放,《苹果花白?樱桃粉红》。我讲,我要让小 芙蓉五马分尸。主管不响,我讲,本人是硬骨头,不可能接客,只觉得主管可怜。主管讲,我不 冒犯观世音,这是我嚷工作需要,我前世作孽,下世报应,对不住,规矩如此,再都唔做烂好人 咧,噘通通唔好扭我。两个老妈子捉紧我,打了一针。等我醒过来,发觉身体横到纸板箱边,小 腹刺痛,再一看,眼泪落下来。李李讲到此地,浑身发抖,无声痛哭。
房间里漆黑一片,眼前过了一部电影 ,窗外梧桐静止。阿宝说,不讲了,已经过去了。李李 说,夜里醒来,我经常觉得,我还是一个人,一丝不挂,四脚朝天,瘫到垫子上,旁边洋囡囡的 纸板箱子,跟现在的房间一样,我已经习惯,从此我跟席梦思,洋囡囡不会分开。阿宝说,小肚 皮刺痛,是有了蝎子,蜈蚣。李李笑说,我就想死过去,昏过去。阿宝说,为啥。李李说,脐下三 寸,一行刺青英文,“ FUCK ME”。翻译过来,我不讲了,另外一枝血血红的玫瑰花,两片刺青 叶子,一只蝴蝶。阿宝松开李李,朝李李腰下滑,李李一把拉开,笑说,不许动。阿宝不动。李 李说,我穿了衣裳,心里只有恨,接下来两天,主管让两个小姊妹做说客。
三个人见了面,无啥好讲。我笑笑不响,不许这两只女人哭。第四天,领班叫我出来,说真 正大佬来了,要看我。我走进房间,看到一个白面书生,相貌英俊的混血男人,自称周先生,斯 文礼貌,让底下人离场,然后向我道歉,自称晓得这桩事体,已经迟了一步,手下鲁莽,多有得 罪,从现在开始,不会再有任何不愉快发生,希望原谅。听周先生一讲,我人就软下来,几乎昏 倒,我想不到有这种发展,一声不响。周先生讲,得知李小姐情况,尤其看到本人,相见恨晚, 现在先这样,叫保养部两个小妹负责,好好服侍,先做全套南洋SPA,进一点洋参鸡汤,放松 休息,里外衣裳等等,有人预备,夜里八点半,我开车来接,一道吃葡萄牙菜,顺便看看夜景, 算正式接风。我一声不响。周先生讲,李小姐买我的面子,玉体恢复后,请到总部写字间上班, 所有服装,皮鞋,化妆品,公文包皮,手袋,宿舍钥匙齐备,工资由财务主管交代,李小姐,可以 了吧,请答应。我当时忍不住,落了两滴眼泪。我晓得,这是佛菩萨照应,算命先生帮忙,让我 万难中,有了转机。我答应下来。离开一刻,我提出纸箱里的洋囡囡,每一只要带走。周先生一 口答应。接下来所有内容,甚至超出想象,我忽然变了一个女人,虽然穿过好衣裳,用过好牌 子化妆品,拎过顶级手袋,但全部是道具,是昙花一现,现在,是真实。这天半夜,我走进作为 宿舍的酒店公寓,一小间,外面是海,里面有床 ,一箱跟我受苦的洋囡囡,我表面上不响,心里 激动。我觉得,澳门是我祸福之地。
我跟大堂打一只电话,工人马上就来,拆了床 架子,拖出去,床 垫摆到地板上,我拿起台 子上一瓶血血红的玫瑰,交 到工人手里讲,不许再让我看到玫瑰花,不管啥人,不许送玫瑰花 进这个房间。
房间沉于黑暗。李李讲到此刻,四面像有微光。阿宝说,这种澳门奇迹,难以想象。李李 说,接下来,一切全部变了,后来,我就跟了周先生,也只有面对先生,我可以开灯,暴露我的 花,人做的恶,常常伤及自身,先生根本不敢看这朵花,一次先生讲,《圣经》里的上帝,是一朵 玫瑰,我是绿叶。我难免笑笑,但每次先生联系香港激光祛纹医生,我就拒绝。一年多后,我去 看望两个小姊妹,其中一个,还是想回去,另一个,已经习惯。依照个人愿望,我送其中的妹妹回大陆 ,告别阶段,妹妹问我,假如碰到小芙蓉,如何回答。我讲,不可能碰到了。妹妹讲,如 果见到了,我上去辣辣两记耳光。我讲,妹妹是打,还是骂,我不管,如果问起我,妹妹就讲, 李姐姐已经失踪了,或者发神经病了,就这样讲。妹妹讲,这是为啥,姐姐现在多好呢,小芙蓉 晓得,一夜 睁眼到天亮,气煞。
我讲,碰到任何人,不要再提姐姐,一定要这样,做人要宽容,不要记仇。
妹妹答应。这天我目送妹妹离开,心里晓得,妹妹再也不会碰到小芙蓉了,前十天的清 早,我已经得知,小芙蓉彻底消失了,应该是现浇混凝土,小芙蓉已经浇到地底深处,不会再 笑,再抽香烟,再说谎了。当然,这是我一生中最大罪孽,但问心无愧,我必须让小芙蓉彻底消 失。我做这桩事体,先生并不知情,三年后,先生全家决定迁加拿大,有一天跟我交代后事,希 望我回大陆 ,好好发展,帮我开了银行户头,求我不管到任何地方,细心寻一个好男人结婚, 另外,先生希望我明白,小芙蓉的事体,完全天衣无缝,不用再担心了,可以永远宽心,安心, 还有就是,整容医院联系方式,包皮括全套去大陆 的证件 ,我一到香港,有人负责办理,然后回 到大陆 ,一切从头再来。先生讲,只有玫瑰消失,可以消减我的苦痛。听先生这样讲,我心里佩 服,样样事体,完全在先生控制之内。我同意这些要求,即使一百廿个要求,我也同意。两个人 告别,我就到了香港,住两个礼拜,这朵玫瑰,最后确实消失了,半个月,血痂褪清,口服维生 素c,减轻色素回流,一切已经恢复原来。阿宝摸索,李李挡开说,我带了洋囡囡,请了一尊开 光佛菩萨,回到了大陆 ,来到上海。李李讲到此刻,房间逐渐亮了起来,梧桐与老房子之间,有 了拂晓微光。阿宝说,菩萨保佑。李李说,保佑阿宝,保佑我。阿宝说,可以开灯了。李李说,不 要开,阿宝不可以看。阿宝说,故事结束了,已经太平了。李李说,我晓得,但是菩萨,还看得 见玫瑰,这朵玫瑰,一辈子跟定我了。阿宝说,佛菩萨根本是不管的,据说每天,只是看看天堂 花园的荷花。李李不响。阿宝说,天堂的水面上,陽光明媚,水深万丈,深到地狱里,冷到极 点,暗到极点,一根一根荷花根须,一直伸下去,伸到地狱,根须上,全部吊满了人,拼命往上 爬,人人想上来,爬到天堂来看荷花,争先恐后,吵吵闹闹,好不容易爬了一点,看到上面一点 微光,因为人多,毫不相让,分量越来越重,荷花根就断了,大家重新跌到黑暗泥泞里,鬼哭狼 嚎,地狱一直就是这种情况,天堂花园里的菩萨,根本是看不见的,只是笑眯眯,发觉天堂空 气好,蜜蜂飞,蜻蜓飞,一朵荷花要开了,红花莲子,白花藕。李李说,太残酷了,难道我抱的 不是阿宝,是荷花根,阿宝太坏了。阿宝抱了李李,觉得李李的身体,完全软下来。天色变亮, 房间里有了轮廓。李李说,我怕结婚,大概是心里有玫瑰,阿宝为啥不考虑,不结婚呢,据说是 为了一个小小姑娘。阿宝不响。李李说,我跟阿宝,就算一夜 夫妻,也满足了。阿宝抱了李李, 闭紧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