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阿婆篦头发。蓓蒂说,阿婆为啥哭。阿婆不响。蓓蒂说,我已经乖了。阿婆说,梦到我的外 婆,心里急,一口痰吐不出来了。蓓蒂说,阿婆的外婆,叫啥。阿婆说,我外婆的楠木棺材里, 摆了两幢元宝,昨天夜里,棺材钉子穷跳,一定有事体了,我看到我的外婆,孤苦伶仃,只剩四 块棺材板,一副老骨头,像一根鱼。蓓蒂说,一条鱼。阿婆说,我真想马上回绍兴,一定要扫墓 了。蓓蒂说,老太婆逃难的故事,讲讲看。阿婆说,讲过几遍了。蓓蒂说,长毛倒台了,大家穷 逃。阿婆说,我外婆,是南京天王府的宫女,当时每天,已经用老荷叶水揩面,揩得面孔蜡黄, 像死人,有一天,悄悄钻进一只脱底棺材,几个差人杠出去,半路上,棺材盖一开,门房朝里一 看讲,死挺了,棺材杠出南京城外,底板一抽,我外婆就跌出来,马上朝南面逃,逃啊逃,身上 带了不少元宝,外婆逃不快。
蓓蒂说,假的。阿婆说,一句不假。蓓蒂说,上一趟讲,是溜出皇宫,正巧碰到正宫娘娘, 出来吃馄饨,吓得不轻。阿婆一拉被头说,蓓蒂,还是起来吧,不要赖床 ,快去读书吧。蓓蒂跳 起来说,做啥,这是香港明信片呀,我要的呀。蓓蒂从阿婆手里抢过一张卡片,压到枕头下面。
当时,阿宝收到一叠香港风景明信片。哥哥信里讲,可以当圣诞卡寄朋友。阿宝让蓓蒂选 了几张,沪生要两张。蓓蒂最后选了一张,天星小轮,维多利亚港风景。阿宝仔细写,祝蓓蒂小 姐,圣诞快乐 !小姐两字,是蓓蒂的要求。蓓蒂高兴接过。沪生选的一张,寄茂名路邻居姝华 姐姐。另一张,飞机即将降落启德机场,逼近楼宇的明信片,沪生想了想,写了地址,上海大自 鸣钟西康路某弄5号三楼,旁边一栏里写,小毛,最近好吗,好久不联系了,我几次想来大自鸣 钟,也想去苏州河。新年快乐。蓓蒂说,写圣诞快乐。沪生说,我爸爸讲了,资本主义迷信,中 国人不承认。蓓蒂转身不响。阿宝写了一张送祖父,一张送亲婊婊宋老师,问候新年安好,放 进思南路前门信箱里,也为淑婉姐姐写一张,蓓蒂送过去,带回几张电影 说明书。当时每部电 影,印有说明书,观众进场可以领到。蓓蒂父母,收集了十多年电影 剪报,阿宝见过,满满几大 盒,数量相当可观。蓓蒂只收集电影 说明书。蓓蒂说,我爸爸妈妈,当时去“大光明”看电影 ,刚 巧两人并排座位,也就攀谈起来,结婚了。阿婆说,爸爸妈妈,是同班同学,读中学就谈了。蓓 蒂说,爸爸坐进“大光明”,看见妈妈手里有说明书,就借过来看,两个人就笑了。阿婆说,这两 个人,到底是看电影 ,还是拍电影 ,做戏,做眉眼。蓓蒂说,是真的呀。
阿婆说,瞎三话四。蓓蒂说,两个陌生人,说明书只剩一张了,有借有还。阿婆说,像煞有 介事。蓓蒂跳起来,去拉阿婆。阿宝说,蓓蒂。阿婆说,乖囡,不要吵呀。阿宝笑笑。
蓓蒂喜欢电影 。思南路堂兄,堂姐姐喜欢看电影 。淑婉姐姐,也是电影 迷。附近不少“社会 青年”,男的模仿劳伦斯?奥立佛,钱拉?菲立浦,也就是芳芳,包皮括葛里高利?派克,比较难,顶 多穿一件灯笼袖白衬衫。女的烫赫本头,修赫本一样眉毛,浅色七分裤,九分裤,船鞋,比较容 易。男男女女到淑婉家跳舞,听唱片,到国泰看《王子复仇记》,《百万英镑》,《罗马假日》。夜场 十字路口,就是舞台,即便南面的复兴中路儿童图书馆一带,也看得见国泰门口雪亮的灯光。 男女结伴等退票,等于摆一种身段,不疾不徐,黄牛看见这批人,只能避开,三分是等人,也像约会,轻轻靠近,问一句,票子有吧。对方一看,斯文,白衬衫,西装裤两条笔挺烫缝,连身裙, 清爽洁白,裁剪窈窕,相当时髦,上海人讲,坐有坐相,立有立相,有面子,有档子,醒目。拿出 余票,对方轻轻一声,谢谢。收票动作比黄牛慢。这类青年,常常连买几场,连看几场。淑婉姐 姐说,我可以钻进电影 里,也就好了,死到电影 院里也好。阿宝说,为啥。淑婉说,我情愿,一 脚跨进电影 里去死,去醉,电影 有这种效果,这种魔法。阿宝说,反复看电影 是因为,淑婉爸爸 有钞票。淑婉笑笑。
有一个阶段,市面上放出《红菱艳》,《白痴》,《白夜》,《偷自行车的人》。买《红与黑》,连夜 排队,每人要编号,不承认菜场摆篮头,摆砖头办法。阿宝与蓓蒂爸爸也排过队,每人限买两 张。队伍顺锦江 饭店沿街走廊,朝北一路排开。阿宝看到一批熟人,堂哥堂姐来得稍晚,淑婉 与几个时髦朋友也来了,三五成群,马路聚会。堂哥手托一个微型日本半导体收音机,身体动 来动去,跟同伴讲不停。半导体收音机,细小文雅,极其少见,直到七十年代初,逐渐开始流行 国产货,包皮括后期的“ 三洋”两喇叭,四喇叭,总是粗野。淑婉讲过,与外面世界比较,上海完全 落伍了,一塌糊涂,赤脚也跟不上了,时代所谓时髦,这群人的表现,等于再前的几年,西方人 看球赛,仍旧保守,正装出席,是文雅时代的尾声。队伍一动不动,蓓蒂爸爸不响,阿宝比较无 聊,无意之间,提到苏联新电影 《第四十一》。蓓蒂爸爸不响。阿宝说,女红军看守白军俘虏,孤 岛,孤男孤女。蓓蒂爸爸说,开始是敌对,后来调情,结果变成好情人 ,最后,海里出现白军兵 船,俘虏喊救命,让女红军一槍结果性命。
阿宝不响,想起电影 结尾,女红军抱紧死人,背景是女声合唱,蓝眼睛,蓝眼睛,我的蓝眼 睛。队伍一动不动,阿宝讪讪说,我比较感动。蓓蒂爸爸不响。阿宝有点窘。蓓蒂爸爸拉了阿 宝,走到墙角,轻声说,一个女人,为了阶级感情,槍杀好情人 ,这是一本宣传暴力的共产电 影。阿宝说,暴力。蓓蒂爸爸说,这是老名词,法国宣传暴力革命,英国是“光荣革命”,共产是。 蓓蒂爸爸讲到此地,一个女警察路过。两个人不响。之后,蓓蒂爸爸说,这种电影 ,只有女权分 子喜欢。阿宝说,啥。蓓蒂爸爸说,老名词,女权主义传进中国,四十年了。阿宝不响。蓓蒂爸 爸压低声音,一字一句说,苏联人里,肖洛霍夫最血腥,为了主义,可以父子相杀,相残,写了 多少害人故事。阿宝不响。蓓蒂爸爸说,阿宝为啥感动呢,讲讲看。阿宝说,嗯,我么。蓓蒂爸 爸说,这是动了坏心机的片子。阿宝不响。队伍动了一动。蓓蒂爸爸说,茅盾《三人行》,写女人 心理变态 ,朱光潜《变态 心理学》,写弗洛伊德,算啥呢,根本不算啥,《第四十一》,真正的变 态,阿宝将来会懂的。
每次经过国泰电影 院,阿宝就想到这段对话。茂名路,以后花园饭店到地铁口的绿叶围 墙,其时只是一长排展览橱窗,曾经拍进《今天我休息》结尾。男主角解开水果篮,苹果骨碌碌 从远处滚向镜头,紧接夜景,茂名路一排展览橱窗,长排夜灯。男主角背朝镜头,骑脚踏车,朝 淮海路远去,音乐起来,字幕出现“完”,影院大亮,四周噼里啪啦翻座垫,一切模糊,成为背 景。蓓蒂爸爸也模糊起来,成了背影。年龄,是难以逾越的障碍,一道墙壁,无法通融,产生强 烈吸引。此刻,楼下请来校音师,传出高音区几个重复音。阿宝娘稳坐长沙发,结绒线,身边是 翻开的《青春之歌》。楼下琴声不断。阿宝坐到沙发上,拖过书来。麻雀细声呜叫。弄堂里,嘶哑 喉咙喊了一句,修洋伞。阿宝翻书,身边是结绒线的声音。阿宝娘凑过来看书,带了雪花膏香 气,读了一句说,爱情的苦闷,啥意思。阿宝不响。阿宝娘说,啥叫苦闷。阿宝动一动身体。安静之中,棒针互相的摩擦声。楼下又是钢琴高音区响声。修洋伞,洋伞修吧。阿宝翻几页,内心 气恼,放了书就走了。阿宝娘读出的句子,大概是另一页,阿宝看不见,但读出声音来,尤其以 上海话读,阿宝感觉到讨厌,像是看清阿宝的变化。收音机有一句沪剧台词,刘小姐,我爱侬。
上海人提到爱,比较拗口。一般用“欢喜”代替,读英文A可以,口头讲,就是欢喜,喜欢。 《第四十一》有一句台词,中尉对女红军玛柳特卡说,我不是生来当俘虏的,我家墙上四面都是 书,我是从书里看到的。
爱情的苦闷,同样是书里看到的,是书里印的字。阿宝觉得烦恼,下楼走到皋兰路口,想 不到,迎面碰见了小阿姨。阿宝招呼了一声。小阿姨神色凄苦,手拎一只蒲包皮,讪讪说,小阿姨 带来一条鳜鱼。阿宝不响。
小阿姨是阿宝娘的妹妹,苦命女人,多年前,与一个落难公子离婚,与虹口户籍警察结 婚,生了两个小囡。结果户籍警,就是小姨夫,借工作之便与一个女居民轧姘头,当时叫“搞腐 化”,丈夫是海军,女居民突然有孕,“破坏军婚”,小姨夫判三年劳教。小阿姨全家,立刻就迁回 浙江 老家小镇落户,这是上海市对待无业妇女,罪犯配偶的常规办法。小阿姨讨厌乡镇生活, 习惯上海,有多少次,哭哭啼啼寻到皋兰路来,有时拖了两个小囡同来,住个几天,父母劝慰 几天,仍旧哭吵不止。有天夜里,一部救命车拼命摇铃,冲到阿宝家门口,两个医工七手八脚, 装了小阿姨的担架,呼啸而去。这天是小阿姨想不开,吞了五包皮白磷洋火头子,决定自杀。
贰
邮递员送来明信片,理发店李师傅看了看,照片朝外,插到镜台前面,自称与香港有来 往。当时上海首开了本商品展览会,照片里的香港,让上海人心思更为复杂,男女客人看得发 呆。三天后,明信片回到小毛手里。李师傅说,图章是本市,照片是香港,我真看不懂,我看糊 涂了。小毛不响,走进隔壁长寿路邮政局,买了一张两分明信片,按照沪生留的拉德公寓地 址,旁边写一句,沪生,我是小毛,谢谢沪生写信来,有空来看我。祝快乐。这是小毛一生中唯 一的一封信。这天小毛回到楼上,小毛娘立于三层阁楼的门外,烧了小菜,封煤炉。小菜简单, 芹菜炒豆腐干,红烧萝卜两样。通常是夜里,小毛到大自鸣钟菜场,摆一块砖头,第二天一早, 小毛娘,或者小毛,寻到砖头,排队买芹菜,萝卜,豆制品记卡供应。此刻小毛娘说,为啥又赖 学,吃中饭就逃回来,老师会咬人吧。小毛不响。小毛娘说,我马上跟毛主席讲。小毛说,我肚 皮痛。小毛娘说,放屁,男小人,肚皮痛啥呢,哥哥姐姐成绩好,小毛呢,我白白里养了。小毛 说,肚皮又痛了。小毛趴到眠床 上。小毛娘说,姆妈做死做活,做夜班,只买一分面条子,加一 分葱油,一分酱油,就算食堂里开荤了,比赛结纱头,做到骨头痛,做不过一只江 北小娘皮。小 毛不响。小毛娘说,读书好,将来就做技术员,做厂长,玻璃写字间里吃茶。
小毛说,又讲了。小毛娘盖了镬子说,去吃杯热开水。小毛说,嗯。此刻,老虎窗外,日光 铺满黑瓦,附近一带,烟囱冒烟,厂家密布,棉纺厂,香烟厂,药水厂,制刷厂,手帕几厂,第几 毛纺厂,绢纺厂,机器厂钢铁厂,日夜开工。西面牙膏厂,如果西风,“ 留兰香”味道,西北风,三 官堂桥造纸厂烂稻草气味刮来,腐臭里带了碱气,辣喉咙的酸气,家家关窗。
小毛与同学建国,是从叶家宅回来,两人拜了拳头师父,已经学了半年“形意”。拳头师父 的房间,北临苏州河,缺少竖桩地方,水泥地画了白粉笔小圆圈,用来立“浑圆桩”,养气。这天 拳头师父穿一件元青密纽打衣,对两个徒弟说,整劲,要到桩头里去寻,体会到,感觉到了力 道,就有进步。建国闷声不响,因为偷同学三本连环画事发,惊惶失措。
拳头师父笑说,猪头三,这也会吓,同学真要打,建国要记得,不可以打面孔,鼻青眼肿, 老师会发觉。建国不响。小毛说,如果是三个同学,冲上来一道打,我要挡吧。师父说,要看情 况,眼睛要睁圆,看来看去,容易眼花,拳头敲过来,再痛也不许闭,不许抱头,不可以吓。小 毛说,四个人扑过来呢。师父说,记得,盯牢一个人用力,懂了吧,人多,不管的,拳无正行,得 空便揎,盯牢一个人揎,一直揎到对方吓为止,即使头破血流,也要揎,要搬,拳头出去,冰清 水冷,掇到北斗归南。小毛不响。师父说,宁敲金钟一记,不打破鼓千声。小毛想到班级的场 面,血涌上来。
师父说,不要吓,月缺不改光,箭折不折钢,腰板要硬扎,懂了吧,现在先耐心练,五行拳 单练。小毛说,听到了。师父说,之后再练劈拳,自家去寻力道,如果寻到了,再练别的。小毛 与建国点头,各人拿出两包皮劳动牌香烟。师父讲,小赤佬,香烟我至少吃马头。小毛说,我以后 会买“红牡丹”,“蓝牡丹”让师父吃的。建国说,有了零用钞票,我先把师父用。师父说,记得就 可以,我看表现,如果拳头练不好,我要掴的。小毛点头。师父说,打人功夫,师父将来教,现 在先用力道想,气力集中到脚底板,小臂膊上面:记牢。小毛说,记牢了。建国说,师父,一刀草 纸摆到骨牌凳上,我打了几天,草纸打出一个洞,结果吃了爸爸一顿生活,我不后悔。师父不 响。
武宁路桥堍,是小毛爸爸的上钢八厂,电铃一响,开出装满热烘烘钢条的加长卡车。铁丝 网围墙里面,每夜是红蛇一样的钢条直窜。小毛端起饭碗说,老师要我写作文,写父母工厂情 况。爸爸放了绿豆烧瓶子说,工厂跟工人,最好写了,以前车间里,播一首歌,只有一句,一千 零七十万吨钢,呀呼嘿,一千零七十万吨钢,呀呼嘿。厉害厉害,当时中国,要超英国,马上就 超英国了,要一千零七十万吨钢,就一千零七十万吨钢了,要啥是啥。小毛说,为啥不超美国。 小毛爸爸说,美国赤佬,少爷兵,只会吃罐头午餐肉,超了有啥意思呢,上海懂吧,一向是英国 人做市面。小毛说,法国呢。小毛爸爸说,等毛主席开口呀,领袖响一句,啥人是对手呢,中 国,马上是世界第一名,花楼第一名了。小毛娘讲,不要讲了,吃饭。小毛爸爸放下酒杯说,金 口不可以随便开,金口一开,事体好办。小毛娘说,几时几日,老酒可以戒。小毛爸爸不响。小 毛娘说,世界上面,男人只晓得加班,开会,吃老酒,只有领袖懂我心思,晓得我工作好。小毛 说,嗯。小毛娘说,姆妈一直是有错的,有责任,想到了领袖,心里就平了,原谅车间里几只騷 货,我舌尖头想讲啥,领袖早已经明白。小毛不响。小毛娘说,小毛,就写一写姆妈,可以吧。 小毛点头。
小毛娘说,几年里轮不到劳动模范,眼看别人得奖状,搬到棉纺新村,住新工房,姆妈为 啥不气,不吵。小毛爸爸说,老皇历,不要翻了。小毛娘说,要是别人,吵到地上打滚,出娘倒 皮,骂山门,哭天哭地,姆妈为啥做不出来。小毛说,为啥。小毛娘说,荣耀不归我,归领袖,想 到此地,我有啥委屈。小毛说,为啥女工经常吵。小毛爸爸说,女工只计较小问题,男工陰私, 表面大方,最有野心。小毛说,为啥机修工,全部是男人呢。小毛娘说,机器里爬上爬下,过去讲是不体面,难看的,不方便。小毛不响。小毛娘揩眼睛说,我当然也委屈,只是姆妈,这辈子 要理解人,一生一世,要帮人。小毛说,我记下来了。小毛看一眼领袖像,想起前天,银凤忽然 走上楼来,看看五斗橱上这张像,银凤一笑说,比居委会还大呀。小毛说,姐姐,有啥事体。银 凤说,姆妈呢。银凤的碎花薄棉袄,胸口臃肿,纽扣松开,露出里面垫的厚毛巾,小毛一看,银 凤面孔一红,掩紧说,我走了。小毛不响。银凤就下去了。这天夜里,父母做夜班,西康路24路 电车,当当当,开了过去,听见二楼爷叔一声咳嗽,银凤上下楼梯,接水,然后变静。老虎窗外 面,北风寒冷,听见西康桥方向,夜航船马达声,船笛声,苏州河叶家宅一带,河对面一长排粪 码头,岸边的空舱粪驳子,吃水浅,甲板摇摇晃晃,高过防汛墙。小毛眼睛有点酸,弄堂隔壁西 康路小菜场,即便闲难时期,过几个钟头,郊区送菜的黄鱼车,带鱼车,就要集中到达,一直吵 到天亮,长寿路两边,东北西北,无数工厂中班夜班交 接。大自鸣钟居民十五支光电灯,一盏 盏变暗,夜深了,棉被开始发热。
叁
礼拜天下午,沪生走进大自鸣钟弄堂,理发店大门口,有两个小姑娘跳橡皮筋,一个是大 妹妹,另一个是隔壁弄堂兰兰。沪生看看门牌说,我寻三层楼小毛。兰兰说,我来带路,小毛功 课做不好,罚写字了。
两个小姑娘,领沪生进了店堂。收音机播放本滩,丁是娥《燕燕做媒》,悠扬至极。沪生走 过一排理发椅子,到二楼,一扇房门敞开,银凤抱了囡囡吃奶,上三楼。小毛听到响声,挡到门 口,警惕说,做啥,快下去。
大妹妹说,人客来了呀。此刻,小毛看到了兰兰背后的沪生,相当高兴。
两人到方台子前面,刚讲了几句,小毛一回头,大妹妹与兰兰手脚更快,拉开碗橱,每人 捞了一只红烧百叶结,一块糖醋小排。小毛气极说,快点滚,滚下去。两个小姑娘一串银铃,飞 快跑过沪生身边,乒乒乓乓逃下楼去。沪生笑笑,看老虎窗外,满眼是弄堂屋顶,两人讲了几 句,也就下楼。二楼银凤拉开囡囡,胸口一掩说,出去呀。小毛说,这是我朋友。
沪生朝银凤点点头。
两人到底层,出了后门弄堂,顺西康路,一直朝北走。沪生讲到了大妹妹与兰兰。小毛说, 一对馋胚。沪生说,我认得一个小姑娘,年龄比兰兰小,弹琴三心两意,喜欢看男女约会,荡马 路。小毛说,这比兰兰懂事多了。沪生说,讲到脾气文静,我原来邻居姝华姐姐,不声不响,只 欢喜写字,抄了几本簿子。小毛说,我喜欢抄武打套路,古代名句。沪生说,姝华姐姐抄诗,一 行一行的小字。小毛说,我同学建国,专抄语文书里的诗,比如,天上没有玉皇/地上没有龙 王/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龙王这种,沪生说,这种革命诗抄,我爸爸晓得,一定会表扬。
小毛说,干部家庭的人,讲起来差不多,我同学建国的爸爸,是郊县干部,发现农村方面 句子,要让建国抄十遍,像比如,树老根多/人老话多/莫嫌我老汉说话哆嗦。沪生说,这篇 诗,我只记得一句,三根筋挑着一个头。小毛一笑。沪生说,我爸爸讲了,这是新派正气诗。小 毛说,讲正气,就是宋朝了。沪生笑笑不响。两个人走到西康路底,前面就是苏州河,首次逼近,沪生比较振奋,西晒陽光铺到河面上,正逢退潮,水上漂浮稻草,烂蒲包皮,菜皮,点染碎 金,静静朝东面流。两岸停了不少船家,河中船来船往,拥挤中,一长列驳船,缓缓移过水面, 沪生想到了四句,背了出来, 梦中的美景如昙花一现,
随之于流水倏忽的消失。
萎残的花瓣散落着余馨,
与腐土发出郁热的气息。
小毛说,外国人写的。沪生说,姝华抄的。小毛不响。沪生说,是姝华一个表哥写的。小毛 说,我听不大懂。沪生不响。小毛说,此地东面,是洋钿厂,洋钿厂桥,再过去,潭子湾,工人阶 级发源地。沪生说,我晓得,这叫江 宁桥,前面沪杭线,铁路与苏州河贴近,洋钿厂,就是造币 厂,苏州河到此弯向南面,铁路一直朝东,当中是洋钿厂,一幢西洋大房子,像柏林国会大厦。 小毛说,大妹妹的娘,以前每H坐定这问房子里,做铅角子,壹分,贰分,伍分,哐瞠,哐瞠,机 器一响,角子堆成山,后来生病,不做了。沪生说,难以想象。小毛说,角子,等于一堆一堆白 石子,厂里一分不值,等于一堆螺蛳壳,我对大妹妹讲,如果让我抓一把,就好了。大妹妹笑 笑,一面一个酒窝。沪生说,兰兰笑起来,也好看。小毛说,假使是夏天,现在就去爬洋钿桥, 跳桥头。沪生说,我不敢。小毛说,“插蜡烛”,可以吧,两脚朝下,双手抱紧,眼一闭朝下跳。沪 生说,等于跳伞,我父母是空军,这要训练。小毛说,讲到军队,现在比不过宋朝。沪生说,宋 朝,有轮船飞机吧,可以马上解放台湾吧。小毛说,可以呀,章回小说可以写呀,台湾城,高收 吊桥,一声炮响,一队人马杀来,旗上一个“沪”字,鼓声再响,沪生爸爸拍马赶到,高喊一声, 蒋家老贼,快快开门受死,免得本官动手,生灵涂炭。沪生笑笑。小毛说,我认得一个老头子, 住“上只角”,淮海路的钱家弄,手里有几百本旧社会连环画,借看,一本三分,有兴趣吧。小毛 摸出一本《平冤耙》,开头印 “朝中措”词牌,繁体字,幽姿不入少年埸,无语只凄凉,一个飘零 身世,十分冷淡心肠。江 头月底,新诗旧恨,孤梦清香。沪生摇摇头,不感兴趣。
小毛扫兴。两个人话题散漫,走到船民小码头,沪生买了油墩子,两人慢慢吃。河上传来 拖驳的汽笛,两长一短。对面中粮仓库,寂静无声,时间飞快,陽光褪下来,苏州河变浓,变 暗。沪生说,有空来拉德公寓。
小毛答应。两人离开河岸,逛到24路终点站,小毛目送沪生上了电车。
这天小毛娘早班回来,理发店王师傅讲苏北话说,家来啦。小毛娘讲苏北话说,嗯哪。王 师傅说,小毛才刚出去。小毛娘说,到啦块去了。
王师傅说,跟一个同学,一块出的门。小毛娘说,啦个同学呢。王师傅说,戴眼镜的小子。 小毛娘气极说,小赤佬,讲定不出门,脚头子又痒了,橄榄屁股坐不稳。小毛娘咚咚咚上楼。二 楼爷叔房门关紧。银凤开门说,阿姨,进来呀。小毛娘说,啥事体。银凤说,进来讲。小毛娘进 去,银凤关房门。摇篮里,囡囡刚醒,眼睛东看西看。小毛娘引弄囡囡。
银凤轻声说,想问阿姨一桩事体,难为情开口。小毛娘说,跟阿姨讲。
银凤低鬟不响,之后,胸部慢慢一抬说,我实在太胀了。小毛娘看了看说,啊呀呀,日长夜 大,越来越大了。银凤轻声说,邻居隔壁看见,实在是难看,重也是真重。小毛娘说,囡囡享 福。银凤说,太多了,囡囡吃不光,衣裳一直湿,囡囡一哭,就漏,垫毛巾来不及。银凤解开纽 扣,白皑皑如堆玉雪,等于滑出两团 热气,滚满房间。小毛娘摊起袖子,凑近一搭说,要命了, 厂里一百来人的汰浴间,也少有少见,太扎足了。银凤说,是呀。小毛娘说,不要紧,按照老 法,敷一点芒硝,会适意的,会退。
银凤掩了衣襟。小毛娘说,海德要是回到身边,倒可以相帮吃一点。银凤面孔涨红说,我 姆妈讲了,假使邻居小囡肯吃,也可以的。小毛娘说,做女人真难呀,奶水少,急煞,奶水多, 苦煞。银凤沉吟说,阿姨,要么我让小毛来吃,我情愿的。小毛娘不响。银凤说,每天两趟,早 上夜里。
小毛娘发呆说,小毛一直是瘦,吃下去,是补的,只是,小毛已经大了,不像腔。银凤说, 我想过了,我是肯的,不关的,就怕小毛难为情。小毛娘苦笑说,让我想一想,不要急。银凤 说,实在胀得没办法。小毛娘慢慢回到楼上。到了黄昏,小毛从西康路慢慢回弄堂,兰兰见了 就说,快回去呀,上面喊了十七八趟小毛了,野到啥地方去了。小毛说,急啥。兰说,抽屉里, 一定少了粮票钞票,是小毛拿的,肯定要吃生活了。小毛说,我姆妈从来不打人的。小毛上楼, 刚踏进房间,小毛娘一把拖过来,头上一记麻栗子。小毛娘说,小侬个赤佬,死哪里去了。小毛 捂头说,为啥打人呀。小毛娘说,为啥不写字。小毛说,来了一个同学。小毛娘说,白脚花狸 猫,养不家了,姆妈下班走进房间,只见一只空台子。小毛说,好好讲嘛。小毛娘说,我总以 为,小毛还小,还是一个可以吃奶的小囡,姆妈不舍得打,现在看来,脚骨硬了是吧,到处去 野。小毛说,打人是不对的。小毛娘说,太气人了。小毛说,再有道理,可以开口讲嘛,动手做 啥呢,领袖从来不打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