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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6章 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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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佳音赶到医院时赵敏正被警方押解出急诊大楼, 双方迎头相遇,看到赵敏衣服上的血迹, 她止不住战栗, 急问:“他怎么样了?”

  “还在抢救。”

  赵敏双眼红肿,心还留在急救中心, 剩下的空壳被警察们带走了。

  佳音赶到手术室外,赛亮贵和夫妇都在,一起上前迎接她。

  她询问情况, 贵和面色沉重地说明:“不太好,医生说失血过多,送到医院时心脏脉搏都停止了,好不容易才救回来,现在还在抢救。”

  几分钟后, 一名医生出来通报:“伤者心脏主动脉受损严重, 目前正用人造血管修复, 情况危急,请家属签署病危通知书。”

  众人大惊,贵和不顾男女有别, 抓住那女医生的双手求告:“大夫,你们一定要救救我大哥啊!”

  医生稳重道:“我们会尽力, 但伤者的伤实在太重了, 你们必须有心理准备。谁来签字?”

  家人们不约而同看向佳音,引导医生向她发问:“您是伤者的太太?”

  佳音木讷点头,对方立刻递上纸笔。

  “请您签字吧。”

  她被迫拿起那支千斤重的笔, 潦草地写下签名,感觉像在生死文书上画押,霎时被寒气俘虏了身体。

  不久景怡千金赶到,千金加速奔跑上前抓住贵和,问他大哥的情况。

  贵和脸色比刚才更阴沉:“还在手术室,医生让我们有做好心理准备,结果可能不好。”

  “怎么会这样!?”

  景怡搂住急哭的妻子咒骂:“这个老赛,我让他别去他偏不听……”,察觉失控立即改口:“现在说这些都没用了,先祈祷他平安吧。”

  美帆没见着孩子们,问千金:“不是让你去接珍珠小勇吗?怎么没见着他们?”

  景怡说:“胜利明天高考,我怕影响他发挥,要是当着他的面把珍珠小勇带走,他会起疑的,明天去学校接他们吧。”

  赛亮赞成他的想法,说:“明天我让胜利去我家住,就说离考场近,方便他休息。”

  美帆提醒他们:“大哥现在这么危险,要是孩子们今晚不来,说不定……”

  马上被丈夫轻声训斥:“别说不吉利的话,大哥会没事的。”

  数小时后手术完成,秀明被送入加护病房,朱百乐惦记佳音,硬挤出一点时间前来探望,陪失神的女人说了一会儿话。

  “他怎么样了?”

  “手术做完了,还没脱离危险期。”

  佳音如在梦游,质疑眼前场景的真实性,挣扎中被百种情绪缠缚,神经高度紧张,表情看来却很涣散。

  朱百乐拍拍她的肩膀安慰:“放心,会没事的。”

  她的身体明显僵硬了,过了一会儿犹豫着问:“他在来医院的路上还有意识吗?”

  “有。”

  “说过什么吗?”

  “他让你看好孩子们,说他这辈子最大的福气就是娶了你,要是下辈子还有福气,还想跟你做夫妻。”

  她的胸口似乎被捅了个对穿,剧痛中渗出怨恨。

  “他为什么要去找那个女人?”

  “赵敏说是她恳求赛先生去的,想在逃亡前再见他一面。我觉得这事不能怪赛先生,换了我大概也会去。”

  “为了救赵敏,他连命都不要了。”

  “那是出于本能吧,说真的我挺佩服他的,要是他当时丢下赵敏逃走,反而不像个男人了,多亏他我们才保住重要的人证,上级指示医院全力救治,医药费都由政府承担,不管花多大代价也要让他活下来,相信凭他的意志力能挺过这一关吧。”

  朱百乐走后佳音开始无所顾忌地哭泣,哭声在夜幕中张开,像一朵朵愁云,一片片惨雾,她说不清那个正在死亡线上挣扎的男人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只感到惶恐与心痛,不敢预测未来,好比怕鬼的人不敢去想像天黑以后的情形。

  第二天早上孩子们来了,珍珠眼泪纷纷地抓住她:“妈妈,爸爸怎么样了?”

  佳音哭累了,恢复母亲的坚强,搂住她和弟弟。

  “还在危险期。”

  “他伤哪儿了?伤得多重啊?”

  “胸主动脉多处穿透伤,大出血,引起急性心脏压塞……大夫说会尽力的,你们先别担心。”

  仿佛是对她这句“别担心”的嘲弄,病房里骤然响起仪器报警声,护士惊叫:“病人心脏又停跳了!汪大夫您快过来!”

  恪守岗位主治医生火速赶到,秀明胸外伤严重,不能使用心脏按压和电除颤抢救,医护人员在他的头部敷上冰袋降温,避免大脑缺血水肿,引发脑神经受损,并且进行皮下强心针注射,监控器上的心电图仍是直线。

  佳音知道人体心脏停跳五分钟就会出现不可逆转的脑死亡,看看手机,已经过去了一分半钟。只听大夫和护士在焦急对话。

  “心跳还没恢复吗?”

  “还没有。”

  “再进行一次心内注射,剂量加到1毫克。”

  佳音眼看三分钟已过去,定力在儿女的嚎哭中崩溃,冲进病房来到病床边对着尸体般的丈夫嘶声狂吼:“赛秀明!你给我醒醒!你死了珍珠小勇怎么办,扔下这么多烂摊子就不管了吗?给我活过来!别让我恨你一辈子,快给我活过来!”

  一面喊一面用力抽打他的脸,几乎打掉呼吸机,受到医生护士们拖拽,仍抬腿狠命踢打床沿,人们都以为她精神失常,惊忙阻止,杂乱呼喊,场景犹如暴动。

  那条僵死已近四分钟的绿色直线也似乎受到惊吓,突突地跳起一个个尖角,护士欢叫:“有了有了!心跳回来了!”

  佳音打了镇静剂似的陡然安静,望着那条越来越活跃的绿线,周身汗如潮涌,腮边的发丝湿线般粘在脸上,格勒出恍惚。

  护士让珍珠来将她扶走,佳音被痛哭的儿女夹坐倚靠,宛如狂风巨浪里的瘦小礁石系着两叶轻舟,头上悬着灭顶之灾。

  中午家人们来了,郝质华领珍珠英勇去吃饭,千金美帆陪着佳音,主治大夫来找她谈话,说:“您丈夫的伤情很严重,经过我们全院会诊,一致认为使用ECMO是患者唯一的希望。”

  “什么是ECMO?”

  “ECMO全名叫做体外膜肺氧合技术,是将静脉血从体内引流到体外,再经氧合器氧合后,由驱动泵将血液泵入体内的中短期心肺支持技术,能使心脏和肺脏得到一定程度的休息,同时避免因心肺衰竭引发其他脏器的衰竭,从而为心肺功能的恢复争取时间。”

  美帆略知一二:“是人工心肺吗?我在新闻上看到过。”

  “对,就是人工心肺。”

  千金期盼道:“装上那个我大哥就有救了是吗?”

  大夫的回答很谨慎:“目前还不好说,这只是我们能想到的最佳救治方案。最后的结果到底如何,还得看运气。”

  有碰运气的机会也是好的,佳音签了字,开始另一场赌博。

  美帆劝她去休息,养好精神才能应付之后的事,她接受劝说,起身时腹部忽然一阵绞痛,脱力地坐了下去,肚子里的胎儿像在抗议了。

  人们赶紧将她送去妇产科,经检查发现她已出现规律宫缩,宫颈管缩短,是先兆早产的迹象。

  听说佳音要早产,美帆惊疑:“这孩子才七个多月啊。”

  医生说七个多月早产的情况很常见,孕妇近期可能受了严重的精神刺激,加上过度疲劳引发了早产,需要立刻住院。

  接到消息,所有人都赶来了,下午佳音阵痛渐渐密集,胎儿拳打脚踢发泄着对母亲的不满,她忍痛问守在床边的女儿:“你爸爸怎么样了?”

  珍珠这半天眼泪没干过,睁着红彤彤的金鱼眼说:“医生给装了人工心肺,还在观察。”

  胎儿突然蹬了蹬腿,佳音像被踹中心窝,眼前发黑。母子连心,她认为孩子在找爸爸,又悲又急吩咐珍珠:“去跟你爸爸说,他要是死了,你这个弟弟或者妹妹就要当孤儿了,他不想造孽就必须努力活下来。你要守着他不停说,一定要让他听见。”

  珍珠好似同时遭遇天崩和地裂,回到父亲病床前哀哀哭诉:“爸爸,妈妈快生了,我马上就要多一个弟弟或者妹妹了,您一定要活下来,那样我们一家五口才能团圆,要不然我们三姐弟就都成孤儿了。爸爸,您还没看我当上越剧演员呢,我也还没来得及孝敬您,您千万别丢下我们……”

  晚9点,佳音被推进产房,分娩过程中她突然呼吸困难,像被掐住了脖子,全身皮肤发红,疑似过敏症状,接生的大夫经验丰富,看到这一现象,镇静被踢个七零八落,急忙采用面罩给氧,让护士去通知儿科和麻醉科医生,迅速施行抢救……

  10点,等在产房外的家属受到严重惊吓,一名医生拿着手术协议和被他们背得滚瓜烂熟的病危通知走来说:“产妇出现羊水栓塞,我们正做全力抢救,现在需要进行紧急的剖腹产,请家属先签字。”

  贵和傻眼:“什么是羊水栓塞啊?会有生命危险吗?”

  赛亮果断签了字,恳求:“大夫,拜托你们一定要救救我大嫂,我大哥也在你们医院胸外科,现在还没脱离危险,我大嫂不能再有事啊!”

  医生刚走,美帆景怡从胸外科过来,问他们孩子生了没。

  贵和煞白着脸说:“大夫说大嫂羊水栓塞,刚刚让签了病危通知书。”

  美帆脚下一软,靠在赛亮身上:“天、天哪,怎么会这样!”

  贵和向景怡求解,景怡也直冒冷汗:“就是子宫里的羊水进入了母体血液循环引起的急性肺栓塞,过敏性休克,严重的会引发血管内凝血功能丧失,肾衰竭和猝死,死亡率超过80%。”

  “什么?我、这是怎么了?怎么坏事突然全冒出来了!”

  郝质华按住跳脚的丈夫:“你别急,大嫂会没事的。”

  过了一会儿,产房里响起微弱的啼哭,人们精神振奋,争相涌到门口,等护士抱着襁褓现身,立刻围上去。

  “是个女儿,重4斤半。”

  美帆激动地接过抱住,欢笑中泪水夺眶:“哎呀我的小宝贝你终于出来了!”

  景怡说孩子长得像秀明,其他人都附议,随后急着问产妇的安危。

  护士说:“大出血,还在抢救。孩子有点虚弱,得进保温箱,先交给我吧。”

  美帆依依不舍地交还婴儿,含泪不住叮咛:“宝贝儿你要保佑你的爸爸妈妈,让他们都平安无事啊。”

  家人们分成两拨轮班值守,终日为秀明佳音的生死牵肠挂肚。胜利考试完毕,得知消息后也焦急赶来,全天候待在医院站岗陪床。

  佳音经医生全力抢救,输血3000多毫升,终于脱离危险。一天后秀明也在医护人员昼夜不休地严防死守下,各项生命指标逆转上行,受伤的心脏重新恢复了活力,两天后人工心肺安全移除。

  秀明恢复意识已是6月17号中午,经过一段半梦半醒的挣扎,下午才真正苏醒,问爬在床边的女儿:“我这是在哪儿啊?”

  珍珠泪珠吧嗒直落:“爸爸,您在医院,您已经昏迷十天了。”

  他依稀想起前情,忙问:“你妈呢?我好像听到过她在叫我。”

  “妈妈早产了,剖腹生了个妹妹。”

  他眼睛又亮了几分:“她这会儿人呢?”

  千金见侄女呜呜咽咽的,替她答话:“大嫂分娩时得了羊水栓塞,大出血,差点没命了,输了3200毫升血,把全身血都换了一遍,总算捡回一条命。”

  秀明遑急欲起,被景怡按住:“老赛你别慌,大嫂已经脱离危险了。”

  他急得脑门出汗:“她在这家医院吗?我想去看看她。”

  珍珠连忙给他擦汗,安慰道:“您现在不能动,妈妈没事了,您别担心。”

  他眼睛已经红了:“我怎么能不担心呢,她为我受了多少罪啊,我还没好好补偿她呢。”

  为稳定他的情绪,过了一会儿美帆用轮椅推着佳音来到,夫妻俩险些人鬼殊途,又差点共赴黄泉,再在阳间相见,都恍如隔世。

  众人们悄悄退出去,佳音望着瘦成皮包骨头的男人轻声感叹:“你终于醒了。”

  秀明不知道他垂危时家人们经受的忧怖,但能从妻子憔悴的形容上感知她遭遇的苦痛,握住她的手哽咽:“你受苦了。”

  佳音没甩开他,平静道:“是个女孩儿。”

  他喜悦颤抖,拼命点头说:“我听说了,真好,你做什么都如我的意。”

  “可惜早产,还在保温箱里,我看了跟小猴子似的,以后估计会很丑。”

  “不会的,谁敢说我女儿丑我就揍他。”

  “……赵敏在看守所,朱百乐说派了专人保护她,不会有危险。”

  她估计他很想知道这件事,让其他人说也行,可到底自行透露,借此代替责备。

  他一下子畏缩了,愧疚问:“你怨我吗?”

  她用冷淡的愤怒刺他:“怨。你明知自己有家庭,身上还担负那么重的责任,却不顾性命地保护她,有没有考虑过家里人?”

  他焦急辩解:“我当时没想那么多,就觉得她太可怜了,想让她有机会改过自新。后来我被那伙人捅了,以为自己死定了,那会儿满脑子想的全是你和孩子,我还托朱百乐给你带话,他带了吗?”

  “带了。”

  “我那都是真心话。”

  她相信他没撒谎,面对他热切地眼神,淡淡回应:“我知道。”

  秀明又在医院住了二十多天,佳音出月子后也常来照顾他,秀明不断卖力但笨拙地讨好,奈何她的态度一直不冷不热。这日她让他换衣服,他穿上她递来的干净衣服,斗胆打破僵局,从身后抱住她。

  “珍珠妈,你还不理我啊?我俩都算再世为人了,你能不能当成刚认识,和我重新开始?”

  佳音默默推开他,尴尬的气氛还来不及蔓延,珍珠抱着妹妹,领着弟弟来了。

  佳音责备:“你怎么又抱着妹妹到处跑,她身子弱,病了怎么办?”

  “爸爸说想她了嘛。”

  秀明早笑呵呵迎上去:“快快,拿过来让我抱抱。”

  他接过襁褓,瞧着粉团般的小女儿很想用力亲她,之前被妻子警告过,说大人的呼吸多细菌,婴儿免疫力低容易感染,因此小心在意,只敢抱住摇晃拍哄,越看越爱,脸像刚出山的太阳红光满面。

  珍珠瞅着妹妹说:“爸爸,妹妹长得很快,今早秤了一下,都九斤多了,见过的都说一点不像早产儿。”

  秀明傻笑:“随我,底子壮,养一养就复原了。”

  “我小时候也像这样?”

  “对,跟你小时候一模一样,以后肯定也是个美人儿。”

  珍珠借机奉承:“爸爸的基因真好。”

  秀明如数转给妻子:“全靠你妈妈会生。”

  父女俩默契地打配合,英勇也来支援,拿了一个桃子递给母亲,让她帮忙削皮。佳音坐下,听他们爷仨说说笑笑,不能否认这感觉十分温馨。

  珍珠忽然对秀明说:“爸爸,您后天就出院了,妹妹也满月了,该给她起名字了吧?”

  秀明胸有成竹:“名字我早想好了。”

  “什么?”

  “叫赛天骄,天之骄子,你说好不好?”

  “太招摇了吧,不过我喜欢。”

  秀明又问儿子,英勇自然也喜欢,他顺势问妻子:“孩子她妈,你觉得呢?”

  佳音笑了笑:“还行吧。”

  她估计小女儿她也带不走了,焦虑像水蜜桃的绒毛附着在心口。

  又听秀明吩咐珍珠:“快拿手机给我们全家拍张合影。”

  “现在?”

  “对,就现在,爸爸觉得现在比任何时候都幸福,一定要拍照留念。”

  佳音将桃子递给儿子:“你们拍吧,我先回去了。”

  秀明连忙下床扯住她:“不行,少了你幸福就不完整了!”

  珍珠也抢走她的提包:“对,妈妈,我们家的幸福怎么离得开您呢?快坐好,我去找张护士借自拍杆。”

  她借来自拍杆,快门一闪,记录下一家五口簇拥的景象,秀明和孩子们都笑容灿烂,只有佳音僵着一张脸,别扭得似来凑数的。

  三天后秀明出院了,佳音不肯住在赛家,要带着天骄回公寓,秀明不肯放人,珍珠英勇也撒娇撒痴挽留,她无奈在多喜房里歇了一宿。夜里天骄哭个不停,秀明起来抱着哄,让她安心休息。她一觉醒来刚过5点,见丈夫带着天骄睡得正熟,先不打扰,悄悄用电饭锅煮了粥,出门去买早点,在巷口与慧欣相遇

  “佳音,这么早就起来啦?”

  “阿姨,您也起得很早啊。”

  “我一向都起这么早,老年人,睡眠少,我们去河边走走吧,那儿空气好。”

  盛夏的清晨玲珑剔透,带露的呼吸使人身心轻盈,佳音原想永远离开这伤心地,此刻发现她依然喜欢这个宁静舒适的小镇。

  慧欣本来跟她聊着漫无边际的家常,忽然踩中一串掉落的紫藤花,话锋随之一转:“佳音啊,你还不打算原谅秀明吗?”

  佳音愣了愣,沉吟:“我不知道。”

  “你还恨他?”

  她缓缓摇头:“……我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和他一起生活。”

  经过这么多摩擦纠纷,她没法再做回以前那个处处隐忍的闻佳音,要怎样再在那个家找准定位?

  慧欣早就猜到她的心思,委婉批评:“秀明以前太不了解你了,让你受了很多委屈。可你有没有想过,他对你的不了解,有很大一部分是你自己造成的。”

  佳音急忙转头,却无法反驳。

  老太太洞若观火道:“你太聪明要强了,不愿让人看到自己的短处,父母亲戚对你不好,早年生活不幸,还有你的自卑、担忧和苦楚,你全都瞒得死死的,连你公公都没看出来。明明很能干,却非要装得不能干,让秀明把你当成平庸的家庭妇女,这不就是你的目的吗?”

  “我……我知道他有大男子主义,怕他知道我的本性后不喜欢我。”

  “人都喜欢伪装自己讨好对方,可那样对方就看不到真实的你,必然产生隔阂、误解。秀明活到四十岁还没离开过他爸,多喜这人既会教育子女又不懂得教育子女,总像母鸡护小鸡似的护着孩子们,反而妨碍了他们的成长,这点秀明受害最深。那么大的人了,头脑却比小孩儿还单纯,分析判断力差,更缺少处理矛盾的能力,在外面有防备心还会吃亏上当,更别说在家里了。他对你绝对的信任,以为看到的就是你本来的样子,才会想当然对你表现出轻视,也不能理解你的弱点和对家庭的重视程度,在面对诱惑时没有充分的理由说服自己去抵御。如果你能早点告诉他你婚前生活很不幸,和娘家关系很糟糕,让他明白家对你来说有多重要,我想凭他的性格是不会辜负你的。”

  都是大实话,佳音承认过去生活中自己不够坦诚,自卑限制了她的行动,换种活法结果也许会不同,可是时过境迁,假设都是惘然。

  “现在说这些都晚了。”

  慧欣停步,握住她的手,似要注入自信。

  “不晚,你们都还健健康康活着,怎么能说晚呢?我给你们提个建议吧,你信我就去试试,回到你们刚认识的时候,用真实的自己去相互沟通。”

  周末,秀明听从老太太、安排,穿上从旧货市场淘来的老式牛仔裤T恤衫来到长风公园,十九年前他和妻子第一次见面就在这里,他已记不清那天的着装,照过去的风格穿戴,去赴穿越时光的约会。

  见到穿绿色连衣裙,梳着两条长辫子的佳音,他的记忆复苏了,那天的对白也大致浮现出来。二人各自扮演着年轻时的自己,照搬当日的行动轨迹,见面不久登上游湖的小舟。

  早已是熟得不能再熟的夫妻,这时却都怀着陌生人相处的窘迫,秀明不用演也能自然流露当年的憨傻紧张,荡着双桨自介:“我、我今年二十二了,你呢?”

  佳音也很囧,忍住局促应答:“我也是二十二,听说比你大半岁。”

  “半岁不算啥,我住长乐镇,是淑贞阿姨的邻居。”

  “她都跟我说了。”

  “你别笑话我,我文化程度只到高中,小时候读书不行,考不上大学,毕业后跟我爸跑工地,现在每个月能赚三四千,养家绝对没问题。我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我下面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二弟在读大学,三弟和妹妹是双胞胎,还在念小学。你呢,你有兄弟姐妹吗?”

  “我有三个哥哥,我是家里的老小……”

  佳音的台词背不下去了,按照慧欣指示,接下来她不能使用原先那套遮遮掩掩的说辞,登时出现胶滞。

  秀明停下船桨耐心等待,明亮的水面倒映着前尘往事,微风牵绪,对面的女人终于鼓起勇气道白:“我父母……我父母重男轻女,不想要我,我三岁时就被送到了外公家。”

  如同吐出一块巨石,她的呼吸顺畅不少。

  他忙问:“他们对你好吗?”

  “……不好。”

  “他们是怎么对你的?”

  “我爸妈从没给过抚养费,我外公外婆拿我当丫鬟养,我三岁就开始干家务,什么活儿都干,不仅要伺候两位老人,还要伺候我的表哥们。”

  他的声气先于她哽噎了,深深疼惜道:“你一定受了很多委屈。”

  她的嗓子也抖瑟了,眼角迅速酸涩:“是,我从小就过得很辛苦,心里一直很孤单难过,觉得自己处处低人一等,特别羡慕那些家庭幸福的人。”

  他递上纸巾,洞洞属属问:“你、你对婚姻有什么要求吗?”

  这个问题解除了她心上的枷锁,压抑已久的委屈破牢而出。

  “我希望能拥有幸福健全的家庭,让自己的孩子健康快乐地成长。希望丈夫能勤劳顾家,还希望他能关心体贴我,永远不要背叛我……”

  悲伤倾盆直下,眼泪比暴雨来得还快,她捂住嘴弯腰哭倒,紧跟着被他拉入怀中,小船微微摇晃,他的心跳得很快,好似担负起无与伦比的重责,使出所有力气许诺。

  “这些我都能做到,我会让你幸福的。”

  几天后,佳音约朱百乐见面,朱百乐忙着办案,已二十多天没见她,歉意道:“对不起,最近工作很忙,没时间去看你,身体恢复得怎么样?”

  她含蓄道谢:“谢谢,都好了。”

  之后难堪得久久开不了口。

  朱百乐主动问:“你来找我,是说分手的事吗?”

  他能这么敏锐,让她松了口气,内疚地低下头。

  “……你都知道了?”

  “在医院看到你们一家相处的情形,我就预感你会跟你丈夫复合。十几年的感情不是那么容易结束的,何况你丈夫并非无情无义的人,对你有很深的感情,再加上孩子们,你会回头我完全能理解。”

  除了“对不起”,她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男人大度一笑:“不用说对不起,我们本来就没正式谈恋爱,当初说好了先做朋友,你随时有权终止交往。只是我很失望也很遗憾,可能要过一两年才能恢复心情,如果这期间你和你丈夫又出现裂痕,请一定来找我。”

  能和前妻和平分手的人必然不缺理性,理性的爱是克制冷静的,总会做出对彼此都有利的选择。

  8月初,包岷曦付清了美术馆的工程尾款,诚邀秀明去大酒楼吃饭。秀明很敬佩这位德高望重的老艺术家,见面便羞愧赔礼:“包大师,上次的事给您添了那么多麻烦,您还请我吃饭,这怎么好意思呢。”

  包岷曦和颜悦色道:“我是专程来向你道歉的,上次责任并不在你,是我太性急随便迁怒无辜,事后想想很惭愧啊。早就想来找你,听说你前阵子住院了,现在康复了吗?”

  “好了好了,都好了。”

  宾主客客气气边吃边聊,气氛和谐融洽,酒过三巡,包岷曦夸赞:“美术馆盖得很好,不光是我那些朋友们赞不绝口,业内的专家也给予了很高的评价,说成中式园林建筑中的杰作也不为过啊。”

  秀明憨笑谦虚,不知真正的赞美还在后头。

  “最让我佩服的还不是工程质量,而是你的态度。我的太太财会出身,对待经济问题很仔细,她帮我前前后后调查核对了工程的材料和人工费支出,结果发现,没有一笔款项的价格是不合理的,有的还远远低于市场价,替我节省了很大一笔钱。我把这事说给搞建筑的朋友们听,他们都说闻所未闻,还说做工程没有不捞油水的,像你这样的承建方简直称得上活雷锋。”

  “言重了言重了,做买卖讲求诚信,不该赚的钱绝不能贪。”

  “这话说得太好了,现在很多人就缺乏诚信,当大多数人都见利忘义,那些坚持道德的人就显得更可贵了。对这部分人,一定要给予支持和鼓励。”

  他原以为大师只是在说漂亮话,冷不防迎来大惊喜。

  包岷曦递出一张名片介绍:“我这个朋友是慈善家,他的基金会计划每年在国内老少边穷地区建一座学校、一座医院、一座图书馆。这些公益工程都是用善款修建的,绝不能让民众的善心被腐败分子染指,所以听了你的事迹,他准备和你合作,由你当他的专用承建方,你愿意接受吗?”

  一年一个这种规格的配套工程足以养活一家中型建筑公司,秀明几乎坐不稳当,吭吭哧哧道:“愿、愿意,我、我当然愿意……”

  狂喜似风暴来袭,所有情绪都卷上了天,包括苦尽甘来的酸楚。

  “包大师,您不知道,我以前做工程经常被坑,人家都说我太老实,不是做生意的料。我爸叫我别灰心,说世上好人占多数,正直的人迟早会被同样正直的人欣赏,走正道或许会很辛苦,也会比别人多绕弯路,但最后总能踏踏实实成功。我还以为这话只是安慰人的,没想到真的实现了……”

  看他如同中大奖的贫民喜极而泣,包岷曦点头赞许:“令尊是位很有智慧的老人,你遵循他的教导也是一种很高的智慧,希望你能始终坚守下去。”

  轰动全国“金氏集团”犯罪案即将在9月举行庭审,这宗连环大案不仅牵涉地产界多家大型企业,还令全国各省市数十名重要官员被免职查办,涉案人数多达数百人,是改革开放以来罕见的特大犯罪案。

  开庭前佳音收到看守所传来的消息——赵敏恳求与她面谈。

  赵敏被捕后有检举揭发等立功表现,但存在严重犯罪行为,必将受到法律严惩,等待她的将是漫长的刑期。大概想在入狱前了却一些心事才单单对佳音发出邀请。

  佳音已不想再怨恨身陷囹圄的人,她和秀明虽然和好,却没能完全去除心里那层阴影,老疑心他在外遇的问题上有所隐瞒,为消除这种疑惑,几番纠结后接受了赵敏的请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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