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和的情绪断电般黯淡下去, 一声不吭走着,郝质华猜他在思考弟弟的事, 问:“这事你打算怎么办?”
他摇摇头:“还不知道。”
情况比微积分复杂, 他一时解不开这道难题。
郝质华作为旁观者比较容易提建议:“大人的错误不该殃及孩子,我想捐点钱给他们, 你不会不乐意吧?”
贵和欣慕地看她一眼:“不会,我也很可怜那两个孩子,要是胜利知道他们跑大街上要钱, 心里肯定更不是滋味。”
他苦恼的模样很招人怜爱,她忍不住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招来惊奇的注视。
她暗骂自己多事,强辩道:“看什么,我只是安慰你一下, 没别的意思。”
他会心一笑:“知道, 你的安慰治愈力最强了, 现在我已经满血复活了,谢谢你!”
他的欢欣烤红了她的脸,月台入口就在前方, 她赶忙撤退。
“我回家了,再见。”
听她道别, 他笑而不语, 她像被钓钩钩住的鱼悬在半空,只好自己挣脱这难堪境地,转身走出几步听见他在身后呼唤。
“郝所。”
她匆促停步, 回头瞪他:“还有事吗?”
他依旧笑微微的,宛如峰回路转处的一盏灯,话音也似柔和的灯光:“明天见。”
她若无其事地离去,上车后又若有所失,有些不自禁地期待明天了。
这晚回到家,贵和将咖啡店外的见闻告知家人,众人听后尽都哑然,心里千头万绪却没精神发表见解,各自闷闷散去。灿灿人生经历尚短,不像成年人易生惆怅,只当成一桩奇事,很想立刻告知小舅。
第二天是周六,早上他见天气好,无心去上兴趣班,跳到千金枕头上央求她带自己去爬山。千金好动,在家困了数日也想出去透气,同意洗完澡后就出发。灿灿知道母亲洗澡最磨蹭,至少得在浴缸里泡一个小时,在家等太无聊,先出门玩会儿,逗逗小蚂蚁,嗅嗅蔷薇花,不久追着蝴蝶跑到多喜坟前。
慧欣家的院门敞开着,他晃眼瞧见正在里面扫地的胜利。
“小舅!”
小孩兴奋地跑上去抓住舅舅裤腿,胜利又囧又惊,捂住他欢笑的小嘴,着急求告:“小祖宗,别叫那么大声,家里人会听见的!”
灿灿点着下巴,待他松手后小声说:“小舅,您离家以后一直住在这里么?大人们都很担心您,我和小勇也很想您,您跟我回去好不好?”
胜利揉揉他的头毛:“灿灿乖,小舅现在还不能回去,你答应我,别告诉其他人我在这儿,不然我会呆不下去的,你就再也见不到小舅了。”
灿灿犹豫一阵,还是跟他勾了手指。
“我不跟他们说您在这儿,可是有件事想告诉您。”
“什么事?”
“昨晚三舅说,他看到您那两个东北来的小弟弟在街边乞讨。”
“什么!?”
胜利忙拉他进屋细细盘问,灿灿一字不差复述完贵和的原话,陪着他发了半天的呆。胜利的心情果真如贵和预测的那般错综复杂,恨再多怨再深,血总是热的,心总是软的,饺子黑子是他的亲弟弟,年纪又还那么小,跑大街上当叫花子,怎不令他怵惕恻隐。
灿灿见他时而皱眉时而咬牙,轻轻拉扯他的袖子:“小舅,您想去看他们吗?我可以带路。”
胜利惊醒,低头对上他亮闪闪的眼珠。
“你这小子也学会八卦了,那么想去瞧稀奇,姐夫知道肯定骂死你。”
灿灿贼笑:“我知道您不会向爸爸告状的,我老早就想认识那两个小朋友,今天正好有时间。我们一起去嘛,三舅没说具体地址,但我大概能推测出方位,我们现在乘地铁过去,二十多分钟就到了。”
没撺掇几下胜利便动摇了,吩咐他先回家跟千金打个招呼再动身。
灿灿回去时千金还泡在浴缸里,他隔着房门编好借口,从她的钱包内抽出一张信用卡,撒腿跑向地铁站与胜利会合。
“三叔是在一家咖啡店门口遇到他们的,他昨晚在芙蓉阁吃饭,从那个餐厅到地铁站的路上有好几家咖啡店,我想他们肯定在正数第二家。”
“你又没亲眼瞧见,凭什么肯定?”
“因为第二家店相对廉价,消费群体是中学生,现在都流行手机付账,只有中学生还常用现金,手边有可以施舍的钞票。而且成年人防备心重,不太相信乞丐的话,还是学生的同情心比较丰富,不然碰瓷党们也不会瞄准他们行骗。”
“……真不愧是大资本家的后代,这么精明。看来经济基础不止决定上层建筑,还能左右脑细胞,灿灿你照此发展,今后不仅是富二代的儿子,还能成为富四代的爸爸,富五代的爷爷,小舅以后跟你混得了。”
灿灿的推理很正确,饺子黑子今天也在他说的那家店门口要钱,他们不像他那么聪明,能通过分析寻找最佳地点,是经过数日摸索后才认准这块风水宝地,不幸的是刚过一天就给城管盯上了。
胜利到达时,两个孩子正被数名穿城管制服的男人团团包围,脚边堆着撕碎的求助信,装钱的盒子打翻了,硬币散落一地。饺子一只手紧紧拽住面额较大的钞票,另一只手搂住黑子,低着头咬着唇承受城管呵斥,脸上写满怨恨。
看情形城管并没太难为他们,只想当成小盲流骂跑了事,可是饺子性野,有那不耐烦的城管出手推他,他就张口咬住对方手指,疯狗般狠狠地啃,直咬得那人皮开肉绽,鲜血滴答。
“哪儿来的小混蛋,狂犬病犯啦!不挨打不老实!”
小孩转眼倒地,受伤的男人抢先揪住他的后脑勺,更有人扬言打掉他的牙。胜利不出手不行了,冲上去护住饺子高喊住手。
城管问他干什么的,他抱起饺子,拉住黑子,嘴巴几开几合,到底横下一条心说:“我是他们的哥哥。”
饺子猛地抬头,胜利感觉他的小手在掌心里挣扎,急忙用力捏紧。
他和弟弟们成长的地区、环境迥然不同,凭外表即可区分,城管毕竟是执法者,得提防潜在的犯罪分子,出于怀疑,要求他说出两个幼童的姓名。
胜利看看饺子说:“他叫徐旺财,今年十岁。”又瞅瞅黑子:“他叫徐有根,今年七岁,是从辽宁铁岭来的。”
一名城管拼起碎纸看了看:“没错,这两个小子都姓徐,大的这个叫旺财,我靠,他爹妈怎么想的,给儿子起这名,能不乱咬人吗?”
领头的城管疑虑未消,索要胜利的身份证,检查后问饺子黑子:“这人真是你们的哥哥?知道他叫什么吗?”
黑子胆小,拼命朝胜利身后躲,城管连问两遍,饺子总算吱声了。
“他姓赛,叫赛胜利。”
名字和身份证上的一致,但一个是说海派普通话的申州少年,一个是操本山口音的东北男孩,说成兄弟关系仍然奇怪。
城管队长又问胜利:“你和你弟弟不是一块儿长大的吧?”
他同事接嘴:“估计是离异家庭出生的,我看他们三个长得挺像,应该是亲兄弟。喂,这位小兄弟,你弟弟咬伤人,得赔医药费,你是他哥就该替他负责。”
胜利慌忙掏钱包,里面只有三十几块,压根不够。城管们又逼他联系家长,一手赔钱一手放人。
灿灿听胜利的话,一直安静旁观,这时认为该轮到他上场了,大大方方靠近,仰头对城管队长说:“叔叔,我是他们的亲戚,你们需要多少赔偿金,我来出。”
城管们一齐低头打量,瞧他的衣着神气就知道是有钱人家的孩子,这下更纳闷了。
城管队长弯腰问他:“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灿灿出示学生证:“我叫金灿灿,今年八岁,在松江小学读二年级,户籍申州清安区,目前的居住地在长乐镇。这位赛胜利是我妈妈的弟弟,我叫他小舅。叔叔,我们都是听话的好学生,认真接受学校教育,知道城管叔叔们为维护市容市貌付出了很多辛劳。你们用忙碌的身影描绘城市美丽的背景,用汗水浇出片片绿意。清除一切陋习,净化人类心灵,因为你们的无私奉献,申州的天更蓝,水更清,花更红,草更绿,你们既是忠诚的卫士又是可爱的园丁,请让我代表2400万申州市民向你们献上最真诚的感激。”
老练的口气,麻利的谈吐令人称奇,城管们纷纷说:“这一定是个小少爷,寻常老百姓的孩子哪有这么伶俐。”
城管队长好笑:“小少爷居然和小叫花子是亲戚,真是奇了怪了。小朋友,你们家挺有钱的吧,亲戚有难,干嘛不资助他们,害人家跑到大街上来丢丑现眼。”
灿灿稳重应答:“对不起叔叔,这是我们家的私事,不方便对外透露。您快说赔偿金是多少,早点解决问题,大家也好散场,不然老堵在这儿影响市容市貌。”
周围已聚集不少看客,见城管们与一个小男孩办交涉,都觉有趣。城管队长让同事阻止路人拍照,半真半假问灿灿:“你口袋里有多少钱?我同事伤得挺重,我怕你那点零花钱不够赔,还是叫你家大人来处理吧。”
灿灿走到伤者跟前,伸长脖子瞧他的伤口,而后说:“这位叔叔没伤筋动骨,去三甲医院消毒上药,再打打预防针,治疗费不会超过200块,再算上化验费、换药费、误工费,几项汇总500块顶天了,就是请警察来仲裁,也会这样判决。”
众人听得直瞪眼,对这小鬼头的来历万般好奇,灿灿打开钱袋,数出五张毛爷爷递给城管队长,附赠天使般的笑容:“这是500块,叔叔拿好。按正规程序,您得提供各项发、票,我想那样太麻烦,还是算了吧,大家各让一步,和气生财嘛。”
城管队长懵住了:“小朋友,你真的只有八岁?”
灿灿保持微笑:“生理年龄只有这么多,叔叔,我们可以走了吗?”
他的言行举动精奇古怪,有人看着新奇,有人觉得邪乎,都不愿再与之纠缠,城管队长收了钱,对徐氏兄弟进行一通公式化的教育后率队撤离,胜利也领着侄子外甥挤出围观人群,一口气跑出几条街,直到腿软腰疼,呼哧喘气方停步歇息。
他回望一阵,捶着胸膛放心道:“好了,这下没人认得我们了,不用再跑啦。”
说完点点灿灿汗津津的脑门:“你小子真能耐,反应比我还快,我真怀疑你不是姐姐的孩子。”
灿灿笑嘿嘿道:“您以为儿子的智商都随妈妈?这理论其实站不住脚,我前些天才看过更权威的科学研究,上面说人类智力发育50%靠遗传,50%靠成长环境的刺激和教育,家庭的教育方式和经济状况对孩子的智力发育影响非常大。不过我刚才和城管说的那些话全是从电视剧里学来的,没什么了不起。”
他掏出手帕擦汗,姿态酷似景怡,不知是遗传还是模仿。
胜利正要说话,腹内忽然发出空荡的呐喊,尾音犹存,饺子黑子的肚子便咕咕响应,快到中午,他们都饿了。
胜利握着骨干的钱包犯愁,他很想请弟弟们吃顿丰盛大餐,可三十块只够给每人买一块烧饼,多半吃不饱……
要不去肯德基买两个汉堡,饺子黑子一人一个。
他如此考虑,将灿灿拉到一旁小声嘀咕:“灿灿,你饿不饿?”
灿灿摸摸肚皮:“有一点。”
胜利更抱歉:“对不起灿灿,小舅没带够钱,只能买两个汉堡包。我想让给饺子黑子吃,他们从小受穷,没吃过好东西,不像我们想吃什么随时都吃得到。你就当帮小舅一个忙,先忍一会儿好吗?”
灿灿眼睛眨巴两下:“小舅,我觉得您迷糊的程度跟妈妈有一比啊。你没钱不表示我也没钱,我出门时特地拿了家里的信用卡,就为请您和两个小朋友吃饭,您问问他们想吃什么,只要申州有的卖的,除了珍稀野生动物和猫肉狗肉,其余的都没问题。”
胜利惊得脸僵:“我看我以后真得跟你混了,你年纪小小做事就这么有条理,长大以后绝对是栋梁之才。”
灿灿按住他竖起的大拇指,小嘴瘪了瘪:“可能因为我是处女座吧,细致周到,计划性强,不过有的星座书上把这种特质说成龟毛。我们班的女同学也很讨厌处女男,有个女生明明很喜欢我,知道我是处女座后就把写给我的情书收回去了,还嚷嚷什么‘处女男滚出地球’,小舅,处女男真这么不受欢迎吗?大人们也这么认为?还是小女生不懂事瞎胡说呀?”
现在的成年人总担心孩子早熟,胜利小时候也常听家长们唠叨,殊不知江山代有才人出,一代更比一代雷,人类照此速度进化,也许过不了几年,相亲类节目就会去幼儿园请嘉宾了。
他们商量一阵,选在附近的东北菜馆解决午餐。
灿灿点了小鸡炖蘑菇、锅包肉、猪肉炖粉条、熘腰花、酱牛肉、地三鲜、软炸里脊、葱烧木耳、得莫利炖鱼,还不忘添上一盘酸菜馅儿的饺子,又说徐家哥俩食量小,做成小份可以多尝几道菜,向餐厅要求每道菜只做正常份量的三分之一,照原价买单。
他性格里既有景怡的体贴又有千金的豪爽,天生擅长跟人打交道,一向自来熟,饺子这样重的戒心也架不住他三磨两泡套近乎,再辅以美食攻势,渐渐地敌意消减,但仍不肯和胜利说话,还把他夹给自己的菜挑出来放一边。
胜利知道小孩子记仇,不同他一般见识,等灿灿陪黑子去厕所时,挪座到他身旁。
饺子警惕地瞟一眼,身子偏向远处,胜利尽力示好,问他:“你们在街上晃荡了几天呀?有一个礼拜么?”
饺子嘴闭得死死的,双手紧揪裤腿,胜利又问是谁指使他们出来要钱的,见他仍不理睬,便自问自答:“是不是你妈教你们这么做的?”
饺子扬眉怒叱:“你管不着!”
瞧着又要“凶神”上身。
胜利忙申辩:“你别激动,我不想吵架也没说你爸妈坏话,只是关心你们……”
“俺们用不着你关心!”
更凌厉的叫嚣伴随几点唾沫星溅到胜利脸上,他忍耐着寻求沟通:“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凶?我又没把你怎么样。反倒是你,上次用笔捅我屁股,害我疼了好多天,那是犯法知道不?幸亏我是你哥,换个外人试试,看谁饶得了你。”
饺子立眉竖眼,像个愤怒的葫芦娃,含恨否认:“你不是俺哥。”
“怎么不是?我和你是一个爸妈生的,就是你亲哥。”
“那你刚才还说你爸妈?你不认他们,也休想让俺认你!”
弄清他的怨念,胜利首尾狼狈,试图教育弟弟:“你还小,不懂大人的事。”
饺子白眼:“你才比俺大几岁,摆个屁的臭架子!”
“嘿,我好声好气跟你说话,你还骂人。实话告诉你吧,我之所以不认他们是因为他俩坑蒙拐骗,尽干缺德事,不仅害了我还害了我们全家,前几天我差点连命都没了,坐这儿陪你吃饭都算再世为人,这期间受了多少苦你根本想不到!”
“俺又不是你,你受什么苦统统跟俺不相干!骂俺爸妈,你们全家都是大坏蛋!吃饭噎死,走路摔死,坐车撞死!”
“你这小子!”
胜利脸红筋涨伸手抓他,饺子先下手为强,举筷直戳,还好他人小力怯,姿势别扭使不上劲,筷子头贴着胜利脸颊滑开,力道再大些,角度再偏点,极有可能把他戳成独眼龙。
饺子筷子脱手,立刻跳离座位,见灿灿黑子正往这边来,飞奔上前拉起弟弟躲空难似的逃走了。
灿灿看到沾在胜利脸上的汤汁,哀叹:“小舅,您跟饺子吵架了?真是的,您比他大那么多,多让着他点儿不行么?我还答应带黑子去游乐场玩呢,搞得不欢而散,我多没面子啊。”
胜利擦着脸气哼哼说:“这不能赖我,是那小子脾气太暴躁,又骂人又行凶,尼玛,上次险些爆我的菊,这次又差点灭我的灯,不用说,以后绝对是青海西宁监狱的生力军。”
灿灿不招惹他,递上几张纸巾,静坐待他头脑降温。过了一会儿,酸菜饺子上桌了,他望而兴叹:“我看他小名叫饺子,猜他一定喜欢吃饺子,这盘饺子就是专门为他点的,这下他吃不上了,怎么办呢?”
他抱臂想了想,眉毛一挑:“小舅,您知道他们住哪儿吧,我们打包给他们送过去好不好。”
胜利不假思索拒绝,不肯拿好心去喂白眼狼。
灿灿耸耸肩,自言自语:“这份饺子买68块钱,黑子说他们乞讨五天只挣到两百三十七块八毛钱,也就是说在街上守一天连一盘饺子都吃不上,多可怜呀。我记得电视和新闻上都说职业讨饭挺来钱,运气好一个月比高级白领还挣得多,他们的业绩怎么就这么差呢?是技术不到位,还是经验不足?回头帮他们研究研究。”
常人不理解天才看世界的眼光,胜利听了很郁闷:“我刚刚才夸你聪明,结果转眼打脸,还研究呢,要钱是光荣的事吗?让你上街要钱,你干不干?”
灿灿看他的眼神也像看傻子:“小舅,我家又不缺钱,干嘛还问别人要啊?”
今天以来,他说过的话里就属这句尚显孩子气,而天真往往最能披露现实,比如《皇帝新装》里那名诚实的儿童率直揭穿浮夸谎言,令皇帝丑态毕现,令世人尴尬不已。
“人人平等”、“工农无产阶级万万岁”不过口号,和其他国家一样,等待无产者的无非是颠沛流离,穷困潦倒。社会资源掌控在少部分人手中,这些人操刀切割国民经济蛋糕,大块的留给自己,小块的分给附庸,零星的赏给平民,最底层人士甚至分不到几粒渣。
物质财富的巨大差异,造成地位、处境、思想、观念种种悬殊,就像灿灿和饺子,做为同龄人,一个锦衣玉食,小小年纪坐享荣华,一个温饱堪忧,流落街头卑微行乞。如无意外,随着年龄增长,他们的差距会越拉越大,灿灿能借助雄厚的资本爬向金字塔最顶端,成为所谓的“社会指导层”,饺子则必须在赤贫线上摸爬滚打,除非贵人提携,否则出人头地的机会微乎其微,搞不好一辈子都得同贫困作战。
这就是赤、裸裸的命运,残酷、直白、不公,唯一平等的只有死亡,可是谁又甘愿把死当做生活目标,浑噩地虚度光阴?因而常常由不甘产生希望,希望变成失望,失望引发愤世嫉俗,制造出无数扭曲的心灵。
胜利被刺中哑穴,凝神许久,丧气地问外甥:“灿灿,你和饺子黑子年岁相当,你生来就是小少爷,他们却要做小叫花子,对比一下各自的人生,你觉得公平吗?”
灿灿也不大开心,低头加摇头:“是不公平,可这种现象太多了,我看书看电视,从古至今全世界都这样。”
“那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人类世界会有贫富贵贱之分?”
“……释迦牟尼也曾思考过这个问题,我要是知道答案,我也成佛了。”
胜利笑着按住他的小脑袋:“我是凡夫俗子,不配思考这么高深的理论,你也许行哦。你看你智商高福气大,心肠又这么好,说不定是哪位菩萨转世,前来普度众生的,将来做个慈善家,专门救助穷苦孤残。”
灿灿也笑:“我目前还没那么大志向,也不是对谁都热情大方。”
“哦?我看你刚跟饺子黑子认识就对他们挺好的呀。”
“那是有原因的,一是他们很可怜,二是感动。”
“感动?”
“是呀,为救爸爸去乞讨,他们肯定很爱自己的爸爸,我也爱我的爸爸,所以很感动。小舅,您和外公感情那么好,看看他们,对照自己,感受应该和我相同吧?”
胜利手顿在他头顶,想起他心目中的慈父——多喜。
家里三个哥哥对父亲各有怨言,赛亮不必说,秀明贵和也心怀不满,唯独他把多喜当成完美无缺的好爸爸。
彼之砒、霜,我之蜜糖,反之亦然。徐德润在他眼里是渣男,不妨碍他和另外两个儿子的骨肉情,他在他们面前极有可能也是位温柔慈祥的好父亲,否则饺子不会为捍卫他的名誉出手伤人,上街行乞。
将心比心想一想,那小子恨我也不是完全没道理,谁让我当着他的面骂徐德润人渣来着,维护父亲的名誉是儿子的本能,假如有人当着我的面骂爸爸,我兴许比他还激动。唉,我要是早点想到这一层,当初也不会那么莽撞,闹个人仰马翻,到头来谁都没落着好,太傻气了。
他内心阴雨绵绵,脸上愁云密布,灿灿担心,伸手戳他膝盖:“小舅,黑子说他爸爸不动手术就会死,您说我们要不要帮他?”
见他无奈地望过来,接着说:“其实那笔医药费数额不大,我回去求求爸爸准没问题,就怕帮了他们您会生气。”
胜利嘴角勉强一弯:“我为什么会生气?”
“妈妈说黑子的爸爸其实是您的亲爸爸……”灿灿说完半句哑了,到底年幼,理不清过于复杂的感情恩怨,使劲挠一挠头,最终放弃思考。
“我也不太明白您为什么会生气,只是有那种感觉,我想这种感觉大概不对,小舅很善良,不会见死不救的。”
胜利莫名心酸,再次摸着他的脑袋问:“灿灿,假如姑父得了重病,没钱治疗,你愿不愿意为他去当乞丐?”
灿灿又笑了:“人不能连续犯相同的错误哦,我都说我家不缺钱啦。”
胜利噙泪微笑:“对啊,小舅笨死了,往后可怎么办呢?”
灿灿双手拉住他的手腕,嬉笑摇晃:“不怕,您不是要跟我混吗?我有出息就够啦。”
下午胜利返回长乐寺,慧欣正在院子里收衣服,看见他也不问这半天去了哪里,只说:“城里很热吧,厨房里有绿豆沙,渴了就去盛一碗,消暑解腻。”
隔了片刻,见他没反应,又叫他别在日头下立着,到阴凉的地方歇息去。
胜利上前接过她怀里的衣物,再取下剩余的,抱回客厅叠放。慧欣随后端来一碗绿豆沙搁在茶几上,转身去给佛龛上的长明灯添香油。
“阿姨。”
他憋不住出声,“您怎么不问我刚才干什么去了?”
慧欣笑道:“你不想说,问你也多余,真想说,哪儿用得着人问。”
他齿尖压住下唇,按出一个白印,恳请老太太坐下谈话。
“阿姨,您给我讲讲我出生时的情形吧,以前没听家里人提过,我自己也没想着问,如今想了解情况,也只敢请教您了。”
慧欣乐于相告,问他打算先听什么。
他没底气地问:“我出生时,爸爸真的很高兴?”
她失笑:“那还用说,他高兴得像一夜回到解放前。”
“哈?”
“解放前他们家是大地主,要是不垮台他就是吃穿不尽的小少爷,风光得很。”
少年被老太太的幽默逗笑,情绪舒展不少。
“那我妈出走以后呢?他是不是很生气?”
“恩,简直气坏了,天天发火骂人,普天下的脏话基本上教他骂遍了,他也知道这样造口孽不好,后来一冒火就跑到我这儿发泄。”
“为什么?在您这儿骂人就不算造口孽?”
“我这儿供了菩萨,骂人总会招人怨,到菩萨跟前骂就不会,菩萨大度,不管众生如何犯错都能包容。”
“哦,爸爸是怎么骂的呢?”
慧欣细致复原历史,将场景推回十七年前的冬天,当时离元旦节仅剩三天,秀明刚讨老婆,连上胜利,赛家算新添了两口人,正是祥云笼罩,双喜临门,谁想宋引弟竟在节前出走,偷去家里全部现金,丢下嗷嗷待哺的奶娃,直将多喜从福地打入冻窟。
他和宋引弟做了八个多月夫妻,虽无几多感情,却有确凿名分,想那前三位媳妇都是秉节持重的好女人,因此他习惯性以为这第四房太太也是同一类型,尽管她平时脾气暴躁,好吃懒做,但有怀孕做掩护,一切还说得过去,反正再给他几个心眼也料不到她会如此缺德。
旧式中国男人吃苦耐劳,受得了压迫,经得住挫折,扛得下苦难,守得住贫寒,唯有两件事绝难容忍:一、祖坟被盗;二、老婆偷人。宋引弟非但偷人,还跟人私奔,不止私奔,还给他挖了个大坑,工程款丢失,他拿什么买材料,雇工人?不能按时开工,工期延误还得被客户索赔,不是存心逼他破产么?
这事若是前三位妻子所犯,他不会愤怒,因为他亏欠她们太多,可以接受报复。可宋引弟不同呀,他救过她帮过她,结婚以来处处关心呵护,没干过半点对不起她的事,实在想不通她为何如此绝情。
“那娘们就是个骗子!”
得出结论后,他不胜其怒,每天天一亮就跑慧欣家长篇累牍发牢骚,胜利娇气,需要人时刻抱着摇哄,而佳音那时对育儿还不大上手,照料贵和千金已够呛,多喜不想给大儿媳妇添麻烦,总是抱着老幺出门,一边拍哄他一边向慧欣倾诉怨愤。
“我这辈子还没吃过这种亏,那婆娘太可恶了,休想我放过她。等胜利再大点,会吃饭了,我就上东北逮人去,不把他们家闹个天翻地覆,我咽不下这口气!”
人在气头上,劝说不顶用,慧欣便沏好茶,备好点心,由得他骂,等他骂累回家,第二天照旧。
几个月过去,胜利能吃粥了,多喜仍三不五时抱他过来,口风已有所改变,不准备上门滋事,打算改走法律途径。
“大人的恩怨不该连累小孩子,胜利已经有个不要脸的妈了,我不能让他再有个不要脸的爹。等他大一点,会走路了,我就上法院告宋引弟骗婚,让法官判她个三五年,到监狱里吃牢饭去。”
一年以后胜利不仅能够跌跌撞撞走路,还开始咿呀学语,多喜牵着他来到慧欣家,把他放在蒲团上,教他给菩萨磕头。
慧欣递给他一块奶糕,看他乖乖地坐在父亲膝盖上磨牙,问多喜:“你准备什么时候去法院起诉呀?”
多喜正替胜利擦口水,略微抬头,嘴唇紧抿,而后吐出一串深长的叹息。
“我不准备打官司了,就这么了结吧,全当没有这回事。”
被问及原因,他弯下脖子凝视怀里棉花团般的小儿子,手掌爱怜轻抚他又软又细的头发。
“我这都是为了胜利,你想想,我要是跟宋引弟打官司,万一她真被送去蹲大牢,胜利不就成了劳改犯的儿子?长大了听别人议论起来该多丢人?这孩子乖得很,最听我的话,我能不好好待他?能让他将来抬不起头吗?看在他的份上,我认栽了。今后不提这事,也不会在他跟前说他妈妈坏话,他能快快乐乐长大,我就心满意足了。”
慧欣转述完多喜这番话,胜利早滚落几串泪珠子,拉起袖口抹了抹,哽咽追问后事。
她说:“从那以后你爸真没再提这件事,自己不说,也求别人不要说,怕传到你耳朵里,害你难过。当然,人的嘴巴有松有紧,不可能滴水不漏,你还是听到过一些风声对吧?为这个你爸很烦恼,没法堵住外人的嘴,只好加倍疼你。你记得的不用我说了,只说你不记得的,你四五岁以前只要自己不想走路,家里人都会背着抱着,起初是你爸,从早到晚抱上抱下,上工地也舍不得撒手。后来他岁数到了,腰腿不好,换你大嫂接班。佳音日常用一根绳子把你系在背上,整日背着你买菜做饭洗衣扫除,倒把珍珠撂在一边。你大哥没少抱怨,但也经常抱一个背一个,领你们去城里逛,每次都买一堆好吃好玩的。有一次遇上下大雨,他用雨衣裹着你们跑回来,自己淋成落汤鸡,得了好大一场风寒,就这样还被你爸使藤条狂抽了一顿……”
胜利没听完便呜呜大哭,擦着脸说:“我知道家里人都对我好,不光爸爸和大哥大嫂,三哥也是,我记得他上大学时领我去游乐场,我想坐过山车,当天人很多很挤,他排队都排吐了,可还是买了两张票坚持陪我玩。还有姐姐,每年生日她都给我订做蛋糕,把我当年的照片拿给糕点师傅,让他按那个样子做成小人摆在蛋糕上,有几年她人在国外,也没忘记给我送礼物……”
他又想起初中时被社会青年勒索,秀明得知情况后第一时间教训了那伙人,每天提着棍子接送他上下学。
想起中考那阵子,佳音怕他营养跟不上,天天熬好鸡汤赶在晚自习前天送去学校。
想起前年车祸伤了腿,秀明在外地施工回不来,贵和主动请假接送他看医换药,用自己的背代替轮椅拐杖。
想起父亲葬礼那天晚上,他和千金抱头痛哭,她不停拍着他肩膀说:‘放心,爸爸不在了,还有姐姐,姐姐疼你’……
尚有许多相同的感动未及出口,他已泣不可仰,他是在爱中蓬勃成长的孩子,这点毋庸置疑,家是他的百花园、艳阳天、安乐窝,供应亲情的蜜糖、充沛的阳光、安稳休憩的枕头。每一位亲人都是他的守护神,理解、思念、奉献、呵护,疼爱、眷顾、支持、包容,点滴爱心洒满十七个春夏秋冬,无限恩惠照耀他生命里的每一天。他感恩于自身的幸运,但又深深遗憾,血缘是连接家庭最紧密的纽带,他的这一根已经断裂了。
“阿姨,那年我和爸爸去美国旅游,他带我做了亲子鉴定,这件事您知道吗?”
他尽情呜咽半晌,淌着泪如是问。
慧欣点头:“知道,你们回国的当天晚上你爸就来找我,把整件事前前后后说了一遍。”
胜利怯懦地咬住下唇,几乎破皮时才鼓足勇气追问。
“他是不是气坏了?”
慧欣笑道:“你当时已经不小了,他有没有生气你应该很清楚呀,你爸那人性子直来直去,心里从来藏不住事,一有情绪旁人总能感觉到。”
胜利仔细回想,那段时间家里波澜不兴,以至于记忆模模糊糊。
“当时爸爸表现很正常,没发现他有什么不高兴的地方……”
慧欣再点头:“是呀,你爸拿到鉴定报告后心情很平静,他说以前经你姑妈提醒,也曾有过怀疑,但仅仅是一时的纠结,转身看到你乖巧可爱的模样就什么都不在意了。还说他年轻时不懂事,缺乏为人父的觉悟,在秀明他们出生时没尽到父亲的义务,为此一直后悔,多亏你的降生替他弥补了这个缺憾。五个子女里你是唯一一个由他亲手抚养的孩子,他通过照顾你真正体会到了做爸爸的责任和乐趣,加上你听话孝顺,比你三个哥哥更亲近他,他怎么能不把你当成心头肉疼爱呢?虽然得出这样的结果他心里很不好受,对你却没有一丁点嫌弃怪罪,根本没想过改变对你的态度。哦,对了,他还打了个比方。说感情像钞票,不是银行的存款利息,开了户头把钱存进去就会自动生成。感情得靠日积月累慢慢积攒,你们父子八、九年,建立的感情价值已超过一座金库,他舍不得放手也不能放啊。”
胜利洒完第二轮泪雨,醒把鼻涕说:“爸爸对我太好了,可是心太软,以前我纳闷他为什么让我原谅宋引弟,现在更加想不通。那女人其貌不扬,人品差劲,跟他相处时间又短,按理说爸爸对她的感情应该没多深才对。”
慧欣说:“他跟你妈妈感情是不深,教你原谅她都是为你着想。”
胜利迷惘地看着他,老人无意用说教的方式开导,转而开启另一个话题,问他:“你刚才是不是去医院看你父母了?你生父病况凶险,据说再拖延治疗就挨不到下半年,你心里不会没有想法吧?打算怎么做,说出来听听。”
她深知本性善良的少年内心是一方净土,即使被怒火熏红双眼,被荆棘般的仇恨壅塞了肺腑,一场春雨一把快铲仍能灭火除稗,唤得绿意盎然,由此悄然将甘露洒向他的心间。
胜利尚未发觉,垂头丧气,手指在地上画出烦恼的图案。
“我没去医院,早上灿灿来了,说我那两个东北弟弟在大街上乞讨,为徐德润凑医药费,我心里很不舒服,跑过去瞧了瞧,当时他们正被城管欺负,我那大弟脾气躁,一言不和张口乱咬,幸亏我在场,不然俩小子一准被人家抓去收容所。”
他自来话唠,叙述经过不厌其烦,场景、人物表情、动作、对话,一一细致描摹。慧欣耐心好,静静地听他讲到唇舌发干额头冒汗,递上绿豆沙,一面替他打扇子一面说:“听口气你还是很同情那两个孩子嘛,看他们遭罪心里估计不好受。”
胜利含着绿豆沙摇头:“那又怎么样?人家根本不领情,照旧又毒又狠地骂我,还诅咒我全家死绝。我就知道宋引弟和徐德润两个坏蛋孵不出好鸟,饺子没教养他们得负全责!”
慧欣说:“子不教父子过,这点没错,可是我觉得他有一句话说得很对。”
“哪句?”
“他说他又不是你,不管你受多大苦统统跟他不相干。你想想,刀子割在别人身上你会感觉到疼么?他正因为不能体会你的痛苦才无所顾忌地伤害你,而你又是否体量过他和他父母的痛苦呢?”
胜利说:“他的苦处我多少知道些,那么小的孩子被父母拖累得流离失所当街要饭,是怪可怜。我同情他,但不同情他爸妈,那对狗男女造孽不浅,落到如今的田步叫恶有恶报!”
慧欣随着他的唾弃声轻轻摇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同理,可恨之人也必有可怜之处。除非是天生的魔鬼,一般人干坏事时没有不心虚害怕的,你父母当年确实做错了,可是不代表他们心里没有悔恨内疚。”
“哼,真内疚就不会回来坑蒙拐骗了,阿姨,您别信宋引弟忏悔,她撒谎成性,就算换上满口金牙,也说不出半句真话。我都能想象她是怎么骗您的,肯定跟当年骗爸爸时一样,利用别人的善良装腔做戏。”
老人不反驳:“你说的也有道理,撒谎是一种顽疾,很难根治,我不能确定她没有骗我,可是我知道她犯错的原因,仍然像你大弟说的那样,她心里只装着自己,没为他人设想,不知道她的所作所为会给他人造成多大伤害。从前的读书人都学《论语》,书里有个叫子贡的学生问孔子:‘一生中若奉行一个法,该是什么?’,孔子便传授一个‘恕’字,告诉他,‘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不久前才教过你换位思考,你现在不妨以你父母和弟弟们的身份设想一下他们目前的处境和感受,假如你是宋引弟,丈夫身患重病无钱就医,你会不会铤而走险撒谎行骗?假如你是徐德润,为延续生命,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会不会纵容妻子的犯罪举动?假如你是你大弟,亲爱的父母受人辱骂,会不会愤怒,会不会反击?”
胜利疑虑连绵地打量他:“阿姨,您说了半天是想让我原谅他们?”
慧欣感觉到他的抗拒,巧妙周旋:“我不是你,不能准确感知你所受的伤害,所以无权要求你原谅。但是我知道你目前正在痛苦中挣扎,想帮助你两个小弟弟,又无法消除对你父母的仇恨。”
胜利不住嗯声:“您真了解我,我现在矛盾极了,您快教教我,怎么做才是正确的选择?”
慧欣微笑不答,撑住膝盖慢慢起身,胜利急忙跟随,却被她按住肩膀。佛门中人似乎习惯弄玄机,不肯给予明确指示,他缠着央求,反而得到一个使人费解的回答,老太太说:“该怎么做你其实已经有数,只不过没下决心实施,好好审视自我,多去那边跟你爸爸说说话,用不了几天就会明白。”
胜利不会玩文字游戏,为参悟慧欣的“谜语”,睡梦里也急得眉毛胡子一把抓。
这也难怪,面对自我本生是项极艰巨的行动,医学院的新生在解剖尸体时都会心惊胆战不忍直视,何况解剖对象是本人?那需要极大的勇气,极深的定力,将五脏六腑掏出来理一遍,接受并承认隐藏在其中的肮脏污秽的体、液、粪便也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真正的勇士不止要直面惨淡的人生,更要直面内心的丑陋,他还没这种境界,扔下手术刀,将脏器脏物一股脑塞回腹腔,仓皇退遁。
一日光阴如此蹉跎而过,第三天傍晚他坐在多喜坟前沉思,灿灿偷偷跑来,这小鬼是来替景怡办交涉的,首先向他道歉:“对不起啊小舅,我把您住在这里的事告诉爸爸了,不是有意出卖你哦,昨晚我求爸爸帮饺子黑子的爸爸治病,爸爸看出我隐瞒了一些事,说求人帮忙必须诚实,要我老老实实交代情况,我逼不得已只好把您供出来了。不过我都是咬着爸爸的耳朵悄悄说的,爸爸也答应保密,您通情达理,不会生我的气对不对?”
胜利顾不得责怪他先斩后奏,拉住问:“你求姐夫帮忙姐夫就答应啦?他怎么说来着?”
灿灿自豪:“我早说爸爸乐于助人,这种事没有不支持的,但是妈妈和其他人实在太讨厌饺子一家,救人也得背着他们。”
“这个自然,被姐姐知道姐夫还有好日子过么?不能让好人既流血又流泪呀。”
“不光是妈妈,爸爸还让我先征求您的意见,说您点了头他才能放心救人,否则就是惹是生非。”
“为什么要我点头?”
“因为您是饺子黑子的亲哥哥,他们的爸爸是您的亲爸爸呀。”
胜利被堵了嘴,他相信景怡在为他着想,体恤他的感受,怕他生气恼怒,可是这又像在提醒他,那个躺在医院里的男人才是他的血亲,同意景怡救人,等于认可这种关系。他立刻犹豫了,也因为这一时的犹豫,发现前一刻自己竟欢喜无比,不止为两个弟弟高兴,而是为了他们全家。
他不希望徐德润死,不希望宋引弟变成寡妇,不希望目睹他们家庭破碎
这年头头顶圣母光环十分丢人,又傻又贱还坑全家,他接受无能,要求时间考虑,叫灿灿明天再来。而所谓的考虑实质就是纠结,仿佛蚕吐出一寸寸细丝,紧紧束缚自己,等待着被扔进沸腾的开水。
不知愣了多久,客厅的电话铃声揪住他的注意力,慧欣在电话里求助,她在五荷路地铁站附近的超市遇到点麻烦,急等他前去解围。
胜利赶到,得知老太太与超市售货员起了纷争,起因竟是使用假、币。
“我真不知道那张50元是伪、钞,人老眼花,不戴眼镜看不仔细,这钱也是别人兑给我的,伪造得这么逼真,你不说我还发现不了。”
售货员可不相信这是误会,她声称近期连续收到过好几张类似的假、币,害她赔了不少冤枉钱,那些用□□的人都是团伙作案,其中老年人居多,因此认定慧欣是同党。
“别倚老卖老了,看你年纪一大把还出来行骗,想钱想疯啦!”
胜利看对方挑眉细眼像刻薄之人,不愿争执,劝慧欣走人。慧欣委屈摊手,说她的钱包被店方扣下了。
原来售货员之前指认老人是骗子,怀疑她身上还携有假、币,叫来同事强行搜身。慧欣主动交出钱包供其检查,售货员见里面有几张百元大钞票,竟不由分说全部拿走,还咬定这些钱都是假的,要替银行没收。慧欣戒嗔戒躁,与之好言辩解,却如何说得通?反招来阵阵谩骂,真是岂有此理。
胜利猜到售货员的小心思,八成是为前几次赔款心疼,见慧欣年老可欺,正好拿她垫背。
路见不平通常看看就走,亲人受辱还须挺身做主,他为人和气,但也不是软壳鸡蛋,常年聊八卦练得一副好口才,理论、吵架都不输人,不消两三句就与那蛮横的女售货员杠上,对方骂他是骗子,协助老人用伪、钞,他便骂这里是黑店,明火执仗抢人钱;对方要打人,他指着脑袋往上凑;对方扬言要报警,他抢先拨打110。一阵申州话一阵普通话,间或夹杂几句英日文,越吵越大声,越接越顺口,倒像两个相声演员,引来不少观众。
他心里一直堵得慌,遇上这发泄的缺口再不管颜面声誉,迎着唾沫涨红脸,尽性地与泼妇窃啮斗暴。
慧欣几番劝阻无效,直到警察前来调解才将两方拉开。这起纠纷性质简单,民警大致询问后要求超市方调取监控视频,证实售货员在没有凭证的情况下抢夺私人财物,理应及时归还并道歉。
干戈作罢,胜利与慧欣离开超市,走出不远,慧欣忽然说:“胜利,我想知道刚才那位姑娘的名姓,你帮我回去瞧瞧。”
她一提醒,胜利也想向超市管理方投诉那名售货员,立刻调头跑回去。女售货员仍在与同事叽咕咒骂,见他去而复返,警惕地问他要干嘛。
胜利指指她胸前的工作牌:“把你的姓名工号交出来,我要投诉你。”
这一来免不了多出几句口角,女售货员抵赖不过,赌气甩出工作牌。
“随你怎么投诉,老娘大不了辞职不干!那老婊、子被狗日了,生出你这不要脸的小杂种!”
胜利若不念着慧欣的叮嘱,准得再打一场口水仗,这时已决意终生抵制这家超市,并号召身边人一道黑他一万年。
回到家,慧欣去荷花饭店叫了几道好菜犒劳他,胜利没胃口,胡乱吃了一碗饭,继续卧倒生闷气。夜已深,窗外草虫低鸣树摇沙沙,弯月斜挂云端,头顶偶尔掠过一阵咝咝声,是正在起飞和降落的红眼航班。
他坐起身,窗玻璃上浮着一团水样的橙黄晕光,隔会儿,老太太岣嵝的身影像黑色小船在光波间缓缓划过,手捧一个木盒子,上面摆着几碟瓜果点心,她今天守八关斋戒,午后便禁食,那些想必是敬佛用的供品。
他跳下床来到佛堂,她已在供奉长生禄位的佛龛前设好供品香烛,龛上贴满黄表纸,上面书写亲朋好友的名字,以求福寿。
老人焚香礼拜,端端正正贴上一张新纸,胜利探头张望,吃惊:“阿姨,您怎么把超市泼妇的名字贴上去啦!”
他到这会儿还记恨那女售货员,认为这符纸只该贴在坟地或整蛊小人身上,替她立长生禄位不是有病吗?
慧欣仔细抹平符纸,确保贴得牢靠整齐,说:“你忘记因果报应啦,前世结的冤家,后世必会来讨债,这姑娘刁难我们是因为和我们没善缘,我给她写个长生禄位,往后诵经放生回向功德给她,希望能与她解除冤结,重修善缘,今后再相遇就不会发生争斗了。”
一股气流顿时堵在胜利胸口,心脏像被夹子夹住,扑扑挣扎,赶到老人身边诘问:“她那样侮辱谩骂您,连我都恶心坏了,想跳起来狠狠扇她几十个大嘴巴,世人都反感这种没教养没德行的人吧,您难道一点不生气不恨她?”
慧欣转过身,一脸静态的慈祥。
“她是很过分,嗔恨那么深,戾气那么重,造下恶业,伤害他人的心灵,也损害自己的身心,更糟糕的是造下恶业种下恶因,最后受苦的仍是自己。我一想到她这么可怜,不忍心再记恨,也犯不着学她怒气伤身呀。”
“……您为她立牌位她也不知道,下次见面照样恨您骂您。”
“我为她化怨祈福,等到恶缘消除,我们再不是冤家,这样彼此都会受益,她知不知道又有什么关系呢?佛教只讲报恩,不讲报怨,得放手时须放手,得饶人处且饶人。”
胜利双眼怔怔地积满泪水,顾不上眨一眨,当他低下头,喉咙便释放出痛快的哭泣,哭声中有感动也有感悟,有无地自容的惭愧也有如释重负的轻松。
“阿姨,我终于想通了。”他拉住老太太的衣袖,因心灵解脱深表激动,“我恨宋引弟和徐德润,不全因为他们骗婚骗钱,主要原因是他们伤害了我。我咽不下这口气,想报复他们,我满脑子只装着自己的感受,一味仇恨,自己痛苦,也让周围人跟着痛苦,这样拖下去根本不能解决问题,还会使事情变得越来越糟糕。现在我决定停止怨恨,采取一些有益的行动,尽可能将这件事的危害降到最小。”
仇恨是自我惩罚,一个念念不忘仇恨的人,本来可以痊愈的伤口将永远难以愈合。仇恨也是腐蚀精神的毒剂,使人们远离快乐。相反一个人放弃复仇的念头,敢于宽恕伤害,宽容仇人,其灵魂就会显得无比坚强。而宽容就像天上的细雨滋润大地,赐福于所有人。
慧欣含笑轻拍他的手背:“我早说你是个有慧根的孩子,只有真正聪明勇敢的人才懂得宽恕,谁能放下仇恨,谁就能拯救他人。先说说你打算怎么救你生父吧,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
胜利推辞,接着说:“今天灿灿说姐夫已经同意资助医药费,但我不想再麻烦他,以前我太懦弱,老是依赖家人保护,遇事缺少担当,不像男子汉。这件事我是主要当事人,做出决定就得担责,徐德润是我的亲生父亲,墙那边是我真正的家,我两边都得顾,既不能见死不救,也不能连累家人,明天一早先回家,可是阿姨,我接下来的做法可能会让大嫂他们很难过,爸爸知道了会埋怨我吗?”
慧欣反问:“往后你还愿意做你爸的儿子吗?”
“当然!我才不管血缘不血缘,在我心目中只有赛多喜一个父亲!”
“那就行了,你爸把子女看得比性命还重要,无论你做什么他都会理解。”
慧欣握住胜利的手,如同托起一朵圣洁的莲花,慈悲之光点亮了这少年的智慧,也会继续普照他今后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