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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寻夫(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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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的时候,王金娜在那个解放军战士的护送之下,终于赶到了赵集,这个村庄位于蒙城县境的东北部,倒是离着南坪集不远。

此时的赵集村,正是襄河纵队的指挥部所在地,襄河纵队的机关与直属部队就在这里,只是根据上头的指示,襄河纵队的第二旅与第三旅已经被调到了临涣镇以北的永城战场,那边正加紧时间对杜聿明集团做最后的围歼。

杜聿明集团已经在永城的陈官庄与萧县的青龙集地区被困了一个多月,从去年底的十二月被围,其间解放军为了配合与此同时、在北平与天津地区展开的平津战役,淮海总前委在完成对双堆集黄维兵团的歼灭之后,就地休整了二十多天,此时已经到了公元一九四九年的一月初,随着平津战场上国军几支主力部队被入关的东北野战军和华北野战军分割包围,那边的形势已然明朗了起来,所以永城与萧县之间的杜聿明集团的这已经不到三十万的人马,成了华东野战军与中原野战军必克的肉俎!杜聿明集团的覆灭,也是紧接着马上要发生的事!

王金娜来到赵集的时候,刘兴华正在为前线传来的捷报而兴奋不已,襄河纵队的第二旅与第三旅作为第二梯队的后备部队,并没有排上用场,华东野战军依靠着自己的力量正在一点点的蚕食着被围的杜聿明集团,而襄河纵队的两个旅的任务就是要在永城的外围,等着华东野战军发起总攻的时候,阻断那边国军南逃的路径,俘获那些从战场上跑出来的漏网之鱼,这其实就是一份美差!

总攻的日子已经定在了一月六日,还有三天的时间,所以刘兴华这几天一直难以入睡。

而与刘兴华一样难以安眠的还在刘兴华的政委熊卓然,熊政委却是因为另一件事而心神难定,此时,他没有一丝战斗胜利之后的喜悦。

中野一纵的王勇司令员向刘兴华与熊卓然通报了大王庄的战斗,他之所以要告诉刘兴华与熊卓然,是因为王司令员知道熊革命是熊卓然的儿子,关于熊革命的身世,在中野一纵里,也只有王勇与钱雄风等几个人知道,连二十旅的副旅长李清成与政委都不知晓,所以熊革命的受伤,很令王勇与钱雄风感到愧疚,在熊革命被救出来后,王勇便马上向熊卓然进行了联络。

双堆集的战斗还没有结束的时候,熊卓然虽然心里一直惦念着自己的儿子,但是作为一个指挥员,毕竟还有更为重要的事要去做,在紧张的作战过程中,他可以忘记掉自己的一切不幸,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去。可是当战斗胜利结束以后,熊卓然这才想起了自己的儿子。可是,当他赶到中野一纵的后方医院的时候,那里的人却告诉他,熊革命的伤太重,已经被送往了观音庵的野战军医院。听到这个消息之后,熊卓然犹如是被当头打了一棒,马上意识到了自己儿子的伤一定是非比寻常了。

从观音庵回来之后,熊卓然便一直不言不语,刘兴华问过了陪同着熊卓然去探望儿子的武小阳,武小阳也是一脸得沮丧,告诉他:“熊革命可能不行了,已经快二十多天了,一直昏迷不醒,医生也束手无策!”

“这是怎么回事?”刘兴华忙问道。

武小阳道:“那个医生说他的头部受到了重创,可能有淤血,但是没有人会做开颅手术!”

刘兴华马上明白了过来,开颅!这是外科手术里最复杂、最危险的手术,放眼当今的世界,也只有美国和英国等西方为数不多的医生有这个本事,而国内能够作这种手术的,屈指数来也不过两三人而已。

“医生说,再这样下去,熊革命只能是等死!”武小阳最后无可奈何的告诉刘兴华。

刘兴华默然了,这一时刻,他真得不知道应该如何去安慰自己的这个老搭挡,虽然他非常清楚这对父子之间曾经存在的恩义情仇,但是可以肯定的是,熊卓然绝对不是那种背信弃义的陈世美,而他对自己儿子的关爱也绝非是虚情假义。他是一个性格内向的人,但却曾在一次与刘兴华的交谈中,和盘托出了自己对儿子感情,在他看来,早年参加革命是他一生不悔的选择,但是唯一令他惭愧终身的是,他觉得对不起自己的父母,对不起自己的妻儿!每当他面对熊革命的时候,总是有一总深深的内疚之感;当熊革命最终选择离开襄河纵队,离开他的时候,他也知道熊革命对他的怨恨,但是还常常怀着一种希望熊革命能够原谅自己的幻想。如果熊革命的生命真得无法挽回,那么,这就是一道伤口,将永远痛在他的内心深处,无法平复,从有生带到坟墓!

虽然很想去安慰一下自己的政委,但是刘兴华手头上的工作却如何也做不完,一直到掌灯的时候,武小阳给他端来了晚饭,他才从沉浸于的工作里缓过神来。

这顿晚饭,也不过是一碗红薯粥,一份咸菜而已。

“老熊吃了吗?”刘兴华一边喝着粥,一边问着武小阳。

武小阳摇了摇头,告诉他:“都一天了,他什么也不吃,刚才我还看到他在村头的沟边上坐着发呆,脸上淌着泪呢!”

“哦?”刘兴华愣了一下,放下了碗筷,站起身来,对着他道:“他在哪个村头,你带我去看看!”

武小阳怔了一下,看他如此果决的样子,只好点了点头。

当武小阳在前,刘兴华在后,来到村口的时候,却并没有看到熊卓然的影子,而是看到了王金娜在一个解放军战士的带领之下,走进了村来。

※※※

那个二十旅的战士走了,王金娜从自己的身上摸出一块大洋来要送他,算是这一路上送她过来的报酬,但是这个小战士说什么也不收,转身跑开了。

“真没有想到,你会来!”刘兴华连忙接过了王金娜手中的包裹,却是一脸得尴尬。

武小阳这一回长了眼睛,又从刘兴华的手里把那个包裹拿过去,却是上下不停地打量着包在围巾里的这个妇女。

王金娜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不知道这个时候应该跟这位解放军的高级指挥官来说些什么。

“司令员,这是你老婆吧?”武小阳大胆地猜测着,他看到平日里威风凛凛的司令员,在这个妇女的面前却是如此得乖巧,经不住问出了口来。

王金娜倒没有什么,刘兴华却不由得脸红了起来,一阵恼怒,骂着他:“小武,你这个糊猜乱想的毛病什么时候给我改过来,再这么瞎说,当心我打你的嘴巴!”

看到司令员又变得如此严肃起来,武小阳知道自己猜错了,连忙不好意思地赔着礼:“对不起啊,我以为是呢!”说着,也觉得不好再问下去,迈开步子连忙走到了前面。

王金娜看到了刘兴华,便觉得自己一颗忐忑不安的心,总算是有了一些平静,但是看到刘兴华后,她又想起了张贤来,于是毫不掩示地道:“我是来找我丈夫遗骨的!”

这一句话,立即让刘兴华陷入了沉默之中。

一路上,再也没有其他的话可说,便这么气氛难堪地走到了刘兴华的住处,然后刘兴华命令武小阳去为王金娜准备些吃的,还专门掏钱向老乡去买了两个鸡蛋来作菜,同时又为她安排住所,忙前忙后,可是却一直不敢看王金娜的眼睛。

王金娜并不客气,这一路上显然也累了很久,饿了很久,端起碗来狼吞虎咽了吃了起来。武小阳看着那盘炒得喷香的鸡蛋,一直在咽着口水,直希望这个女的食量不大,能够给他留下一点来,可是看着她的吃相,他知道自己只有洗碗的命了。

看着王金娜的确是饿坏了,肯定这一路上没少走路,刘兴华有些过意不去,却又无法安慰,便默默地退出了屋去。

武小阳跟在了他的后面,对这个烫着卷发的妇女很是好奇,不由得问道:“她到底是谁呀?”

“不该你问的,就不要瞎问!”刘兴华没有好气地告诉他。

见到刘兴华这个样子,武小阳知道司令员是不愿意告诉自己了,想一想,其实在襄河纵队里,大家都知道他是一个漏嘴巴,虽然他问的事多了,但是刘兴华不跟他说的事也多了。

“对了!”刘兴华又想起了什么来,马上命令着:“小武,你现在就去把张义给我找过来!”

“啊?”武小阳经不住叫了起来:“张义他们在土楼村那边呢,离着这里还有二十里地,这么晚上,我怎么过去?”

“你骑马去!快去快回!”刘兴华并不为他的叫苦所动。

看看司令员是铁定了主意,武小阳只好无奈的答应了,转身离去。

再回到屋里的时候,王金娜已经吃完了饭,正等着他过来。

刘兴华一声不吭,忙着收拾着碗筷。

“还是我自己来吧!”王金娜不愠不火地说着,已然夺下了他手中的筷子,同时道:“让你这么大的一个司令给我收拾,我担待不起!”

刘兴华的脸不由得一红,连忙道:“弟妹说得哪里话,当初我在武汉治病的时候,不都是你帮我收拾的吗?”

王金娜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悠悠地道:“此一时,彼一时,这世界原本就是没有定数的,谁也说不好今天怎么样,明天又会怎么样?说真得,我非常后悔!”

“你后悔什么?”刘兴华不由得问道。

“我后悔当初为什么会听从阿贤的话,救了你!”王金娜一脸得悔恨,这的确是她的真心之言。

一时之间,刘兴华只觉得自己好象是做了亏心事的一样,恨不能有一个地缝钻进去。王金娜的言外之意,已然无需说明了,那意思仿佛是在说,是她救下了刘兴华,却害了张贤!

“我真不知道阿贤前世都欠了你什么?你明明是他的敌人,他却还把你当成朋友!”王金娜还在自言自语着,说着说着,泪水已经在眼眶中打起了转来。

好不容易,刘兴华才将自己的心态调整过来,这才敢于面对王金娜逼视的眼睛,他强装着笑了一下,这才对她道:“我要怎么说呢?呵呵,我想,如果没有这场内战,我会跟阿贤成为非常要好的朋友。原来我也跟你们说过,我这个人就是一条道跑到黑的人,我信奉的是共产主义,其实阿贤所信奉的三民主义,跟我们有很多的共通之处,当年孙总理不出提出过联俄、联共、扶助工农的新三民主义吗?是蒋介石背叛了革命……”

“行了,不要跟我说这些!我只想当一个普通老百姓,不要什么主义不主义的!”王金娜打断了他的话。

刘兴华愣了愣,闭上嘴巴。

王金娜依然逼视着刘兴华,直看得他手足无措起来。

“告诉你,你是怎么把阿贤打死的?”王金娜冷静下来,平静地问道。

刘兴华浑身一震,抬起头面对王金娜不信任的目光,坚决地摇了摇头:“不,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要打死阿贤,你这是听谁说的?”

王金娜却露出了一个惨笑,盯视他良久,刘兴华反面坦然了起来。

“我在来的路上,听那个送我过来的兵告诉我,十一师最后的残部,都向你投诚了,这是真的吗?”王金娜一本正经地问道。

“是真的!”刘兴华点了点头。

“那么,带着十一师残部,向你投诚的人是不是阿贤?”王金娜又问道。

“是!”刘兴华又点着头。

“既然是这样,为什么他还会死在战场之上?”王金娜的声音忽然就厉喝了起来。

此时,刘兴华只觉得头都大了起来,难怪王金娜会对自己如此得深恶痛觉,原来她是钻到了牛角尖里。当下,自己再如何解释只怕她也不会相信,仔细想了想,蓦然从贴身的大衣内兜里掏出了一个小笔记本,打开来,里面夹着一纸折起的纸,他把这张纸递了过去。

王金娜接过这张皱巴巴的纸,小心地打开来,里面现出了她所熟悉的钢笔字迹来,正是张贤的笔迹,写的是一首小诗:“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同物既无虑,化去不复悔;徒设在昔心,良辰讵可待!”

“我没有想到,他的意志也是这样得坚决!”刘兴华不无挽惜地道:“第二天我满怀喜悦地去见他,以为以后我们两个终于可以走到一起了,却没有想到,他在当天晚上便带着陈大兴和熊三娃悄悄地离开了……”

泪水,如同泉水一样,已然汩汩地流出了王金娜的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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