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一二年~二〇一五年 · 3

赵南柱Ctrl+D 收藏本站

金智英一气之下,说自己并没有打算比别人晚到公司,一定会和大家一样,一分钟都不差地准时上班。为了避开人满为患的地铁,每天早上她都要提前一个小时出门,而内心又悔不当初,气自己何必意气用事。她也想过,会不会因为自己这样坚持,导致公司其他女性后辈的权利被剥夺。但要是享受公司给予的权利与特殊待遇,就会被视为赚到便宜的人;要是不想变成同事眼中赚到便宜的人,就得咬牙苦撑、认真工作,然后害得其他同样怀孕的女同事也一起遭殃。

不论是出公差还是请半天假去妇产科产检,搭乘地铁时经常会有人让座给金智英,唯有上下班时间例外。金智英用手扶着感觉快要断掉的腰,安慰着自己,绝对不是大家冷漠,而是他们也已经很累了,根本无暇顾及他人;但是每当遇见光是自己站在对方面前就面露不耐与不悦的那种人时,坦白说心里还是会很受伤。

某天,金智英下班比较晚,地铁车厢里已经没有空座位,把手也全部被人占用,她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车门附近刚好没人扶的栏杆,挪到那里,结果坐在她面前的一位看上去五十多岁的太太瞧了瞧她的肚子,开口问:“几个月啦?”她不太喜欢被人注意,于是尴尬地回以微笑。太太再度询问:“刚下班吗?”她只是简单地点头示意,并刻意将视线转移到别的方向。

“应该开始腰痛了吧?膝盖和脚踝也是,其实我上礼拜登山时刚好扭到了脚,现在这样坐着也会酸,不然就把座位让给你了。唉,要是谁能让个座给你就好了,一定很累吧?”

太太摆明了就是说给其他人听的,她说完还环顾四周,使得坐在附近的乘客都很不自在。金智英更是难为情,只好不断地摆着手,说:“没关系,我可以站。”婉拒了几次,还是敌不过太太的热情,最后只好决定移动到别的地方去站。这时,原本坐在太太旁边、身穿印有大学校徽外套的年轻女子,一脸不耐烦地愤而起身,还撞了一下金智英的肩膀,故意说了句让她难堪的话。

“肚子都大成这样了,竟然还坐地铁出来赚钱,真不知道在想什么。”

金智英瞬间眼泪溃堤。原来我是这种人,尽管肚子大成这样,还只想着赚钱、坐地铁的人。她无处可躲,也没有东西可以遮挡止不住的泪水,情急之下,只好先下车。车站离家还有一段距离,她从没来过这个地方。举目四顾,都是陌生的街道,但她还是选择先走出车站。出租车沿着车站外的道路排成一排,司机在等待乘客上门,金智英上了第一辆出租车。其实地铁车厢内都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继续留在车厢里哭也没什么大不了;虽然情急之下走出了车厢,也还是可以留在原地,搭下一班地铁回家。但她最后选择坐出租车,没有任何理由,那天她就是想坐出租车回家。

肚子比金智英的还要大的妇产科女医生,亲切地笑着,叫金智英可以开始准备粉红色的小衣服了。金智英和郑代贤对宝宝的性别并没有特别的偏好,但她心知肚明,长辈一定都很希望是个男宝宝,也有预感一旦告诉他们是女宝宝,就要承受各式各样的压力,所以心情难免有些沉重。金智英的母亲得知是女宝宝之后,说了一句:“下一胎再生个男孩就好。”郑代贤的母亲则表示:“没有关系。”然而,那些话听在金智英耳朵里很有关系。

这不是在老一辈中才有的事情。和金智英年纪相仿的女性友人,也经常分享自己第一胎是女儿,所以即将得知第二胎性别时特别紧张;因为第一胎就怀了儿子,在公婆面前可以抬头挺胸走路;得知怀的是男孩之后,可以尽情地买一些昂贵食品来吃等,大家都以稀松平常的口吻述说着。虽然金智英一直很想大声说,她也可以抬头挺胸走路,吃自己想吃的东西,这些都跟孩子的性别无关,但是感觉说了以后好像会显得自己更难堪,只好打消这个念头。

随着预产期临近,金智英的烦恼也越来越多。她烦恼着到底该不该只请产假,还是要请育婴假,或者干脆申请离职。当然,对金智英来说,先向公司请育婴假,然后再想别的办法以及决定去留,是最好的,但对公司以及她的同事来说,并不乐见于此。

金智英与郑代贤讨论了很多种可能性,他们将生完小孩马上回去上班、请一年的育婴假然后再去上班、永远不回去上班这三种可能写在纸上,并整理出每一种情况诸如谁会是孩子的主要照顾者、需要投入多少费用、分别有哪些优缺点等。要是夫妻都坚持继续工作,那么孩子就只能拜托在釜山的公婆帮忙照顾,或者请一名保姆来家里全天帮忙。

然而,拜托公婆照顾孙子还是有难度,虽然他们都表示愿意帮忙,但毕竟两位老人年事已高,婆婆甚至还动过腰椎手术;而夫妻俩对于请保姆一事又不是很放心,因为保姆不仅要照顾小孩,还要打理金智英一家三口的生活大小事,等于是所有生活、家务、时间都要和保姆共享,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光是要找一个会照顾孩子的人就已经够困难了,要找一个可以和平共处的陌生人更是难上加难。就算幸运地找到一名非常棒的保姆,费用也一定贵得吓人。而且,要请到什么时候?请到孩子能自行上学、去补习班、吃晚餐?那又是几岁呢?在那之前又要忍受多少焦虑不安与自责愧疚呢?最终,他们得出结论,夫妻之中一定要有一人放弃工作专职带小孩,而那个人只能是金智英,因为郑代贤的工作相对稳定,收入也较高,最重要的是,当时的社会风气普遍也都是男主外、女主内。

明明这些事情都早在自己的预料之中,金智英依然难掩失落。郑代贤拍着她垂落无力的肩膀,说道:“等孩子大一点,我们再偶尔请保姆帮忙照顾一下,或者送去幼儿园,然后你就可以读你想读的书,或者找其他工作,趁这个机会或许还能转行做点别的事,我会帮你的,放心。”

郑代贤发自真心地说出这番话,金智英也明白他的意思,但心中还是不免冒出一把无名火。

“能不能不要再说‘帮’我了?帮我做家务,帮我带小孩,帮我找工作,这难道不是你的家、你的事、你的孩子吗?再说,要是我去工作,赚来的钱难道都只花在我身上吗?干吗说得好像是发善心帮别人做事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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