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所以没被掐死,是情急之间把那个盛猪油的大茶缸子扣到常玲玲脑袋上去了。常玲玲一下子成了不露五官的铁面人,一个劲儿地干呃个没完,她嘴里有一股罗宋汤和生洋葱的臭味谁都忽视了,因为不知为何,她把一串名贵的珍珠项链扯断了,纷纷散落的珍珠撒了一地。
薛施的父亲报了警,警察进来时,我正把手心中的几颗珍珠用手帕包着。再等来到有一股腥牡蛎味道的派出所,大开眼界地看到自己被关在铁笼房里,一个小铁凳子焊死在笼子正中,而警察们看到我时也嚷嚷大开眼界——终于看到一个洋娃娃是女魔王。
据说常玲玲被我扣上茶缸子后成了大头娃娃,被送到大北窑附近的北京机床厂,请了八级焊切工才把那个大茶缸给切割成两半,才让常玲玲那颗囫囵头重现天日。焊切工在切割的过程中发生了火苗拐弯,切割物不配合出尖怪声音等情况,焊切工压根儿不知道那个大茶缸是苏联货。是我十来个姑姑中其中一个姑夫在莫斯科读博士放假回国送给我姑姑的定情物,我姑姑对这个毫无诗意的大茶缸能否装下爱情相当怀疑,姑姑拿到我家来时说:看看能盛点什么就盛点什么吧。
大茶缸有红场的图案,有列宁的墓碑,有瓦西里升天大教堂。
穿着圆领花边白衬绸短袖上衣,红白方格宽背带短裙,粉红色塑料凉鞋和白色有红条纹的尼龙袜,头上梳着五股辫,扎着粉红洒着银粉的蝴蝶结的我利用铁凳子下软腰。腰越来越软,腰越软越要下,母亲告诉我要想长大后的腰和你现在的腰一样粗,狠狠下吧!我不但在铁凳子上练下软腰,还利用铁凳子后上翻,让脑后勺蹭蹭脚心和脚后跟,我忘记有没有用铁凳子练倒立,但我清楚地记得当我被长得像《小兵张嘎》中的胖翻译,我的大哥领回家时,我对一位个子矮小的警察说:这个铁凳子四个角可以同时要去四个人的命。我建议你们做一把橡皮凳子,或者找一个草蒲团取而代之。
任何人问我在看守所的情况,我都笑笑说好,好。马路说汽车好。苍蝇说苍蝇拍好。麻雀说弹弓好。犹太人说奥斯维辛好。坏人说警察好。
一个学龄前儿童就敢偷小孩,我被送到了北京的安定医院、广州的芳村医院和上海的龙华医院及上海精神病防治中心。我觉得这些医院与看守所相比,实在是小巫见大巫。以致文革期间,母亲被关押在狱,进驻医学院的军宣队把我押到市郊的门头沟看枪毙死刑犯时,我毫无表情地看着一颗、二颗、三颗人头变成血葫芦时竟然说:要是有个望远镜就好了。我说这话时刚刚11岁,但离开,永远离开我的三哥四哥已经三年了。
三年前放暑假,母亲决定带三个孩子去北大荒看望父亲,本来五个孩子都去,但大哥参加了市青年宫围棋集训班,二哥跟着一个卖爆米花的人跑了,母亲只好带我们三个孩子上路。
…………
窗南的杨树,早霜与晚露并没打过的叶子簌簌地响着,雨固执地下着,一直浸到带着褶裥的指头厚的树皮深处。临走前,四哥说明天还会有雨,地黏黏的怎么放风筝,怎么滚铁环。我说窝都能拧出水了。大哥说雨也有下尽的时候。三哥说废话,都住嘴吧。他说小丫回你屋躺着去,看看,才几点,启明星还没来呢。
我瞅着窗外黑色树枝的轮廓毛糙地映在深蓝色的墙上,盼望天空马上大亮,扑面而来耀眼的阳光。三哥不让我们说话,可他却说雨把土捂酥了,挖宝的时候,用鞋后跟就能磕出一坛子银元来。三哥以庞培城鬼侠自居,说刚才他来到一座空墓前,墓边有五根像金环蛇一样粗的人参,空墓里面热得像鸡房里的孵化室,棺椁板霉得像白胡椒粉,他进去后出了一身透汗。他想入非非说若能挖出一块颅骨,恰巧上面还粘着一顶金冠,退一万步说,哪怕挖出一颗古人的牙齿呢,他的自言自语像陷在烂泥里的车轮,转过来转过去,只有我知道他对去北大荒心怀恐惧。
金冠能换《水浒》小人书吗?四哥地趴在床上,胳膊肘撑着身子,问道。小意思,至少可以换一车皮的墨斗鱼。三哥喜欢吃墨斗鱼,他愿意有墨斗鱼吃的心情可以理解,我不能理解的倒是三哥本来要和小姨说好了暑假期间到北大图书馆忏悔他们如何如何地才疏学浅,跟着开馆闭馆时间表做弥撒的,怎么突然把书包及课本都烧了。
我清楚地记得,前来送行的人把一小篓海棠放在了列车的窗口。铁轨上依稀落了些白色有灰斑点的叶子。我和四哥互相对觑一眼,目光赶紧落在海棠上,掩饰地吞咽口水,机械地和站在月台上的一副又一副面孔告别时,不时警惕地盯着对方,互相抑制,互相保卫着海棠。
火车上,母亲告诉我,到北大荒后,见了他要叫爸爸。噢,我目不转眼地盯着海棠,我还有爸爸?我没有爸爸不成吗?我一副苦思冥想的样子,没爸能有你?三哥说道。他头上有三个旋,他正在欣赏一闪而过的窗外一片片抹了少许晚霞似的铅色残云和苍凉无路的天空。他对海棠麻木不仁的态度可谓事出有因:他的牙齿犬牙交错一般,还有好几颗龋齿,郭妈耽心他日后娶不着老婆,他说他找相书看过,天生就一副野心家的牙齿,前途远大,仕途辉煌。当然,这话是在他考军校落榜之后。此刻,他占据临窗的位置,面对着窗外黑夜正越过一道看不见的界线,逼退黄昏,背对着我说:小心他再用枕头闷死你。对,爸爸可不是好惹的,只会帮腔的四哥又一次帮腔。
等我醒来时,天已渐亮。路基下一丛丛、一簇簇草茎裹着晨霜,像一道道银色的流火在闪烁。三哥那双早被窗外风景喂饱的眼睛这会儿弯成弓,射向了我:小丫,见了喊爸,懂不?不许再叫叔叔了,他警告我,做出双手掐我脖子的动作。
我没理他,觉得坐火车的滋味寡寡淡淡。回过头,看了一眼母亲与海棠。海棠只剩下篓底几粒不好的了,而母亲睡得很熟,手臂软软地搭在腰际,腿蜷着,头侧着,在我的印象中,母亲精力充沛到不用睡觉,只要打个盹就又风风火火的了,我纳闷她为什么睡到这会儿还不醒,静得像一件伴随我们上路的行李。
爸爸来接站的情景在我的记忆中空空如也,倒是另外一个一手抱着线装书,一手拎着机关枪的爸爸总在梦醒时分出现。三哥给了我好几拳,我用牙咬着下嘴唇,干瞪眼地看着一个高大且仪表堂堂的男人将两串新摘的蘑菇挂在母亲胸前。我的呢?我问他。他让我叫爸爸,他从身后变出来草编的长颈鹿,我踮着脚朝他要,他给我时还胡噜胡噜我的脑袋说:抱错了,抱错了,我们的女儿太丑了。
我的脑袋像一盘浸湿的紫菜,不比三哥四哥麦芒色的头发,他们争着向父亲报告学习成绩,声音从嘴里流出来的同时还流出来了他们所在学校的多幅彩色图片,一张张老师肖像,同学张三李四王二麻子活报剧情,并附带状告郭妈如何重女轻男,我在冬天拥有五条棉裤以上,而他们每人只有一条棉裤而且薄之又薄。
父亲把我们带到一排几近废圮的土房,指着靠西的一间说到家了。父亲的“家”门口种着十余株向日葵,没有脑袋的向日葵都腰齐,拐棍般的葵花秆子大有不再阿谀太阳的潇洒。我们今天晚上要住在这里吗?我问母亲。母亲急切地冲进房间,她环视着一炕一缸一凳一箱别无其它的陈设的“家”,把我和两个哥哥的脑袋一起揽到怀中,她哭的时候有泪无声,而我哭得有声无泪。一只獾,它在门外偷看!它滴溜溜的圆眼睛一只斜乜,一只朝前,它步态犹疑,耳朵敏锐,它往茂草跋扈的甸子深处走时,后腿刨起泥草朝后甩。
母亲哭到一定程度,抬头看着肋状梁木及巩固彼此而向下延伸的圆柱木问父亲:是不是白桦,父亲点头,用一顶帽子兜着满满一帽壳的松子让我们吃,我和哥哥们抢松子时,双亲退开了,一步一步的,母亲甚至比父亲更熟悉这儿的路径,她把门前几株开着鹅黄色花的地姜视做回廊,巴掌大的地姜叶子也被她当做绿帘推开,她纵身扑进甸子深处时,父亲成了多余的伴侣,他们的喘息声刺得我耳膜生疼。
时间一点点过去,三哥边嗑松子边看一本发黄的厚书,我质问他凭什么他的松子比我多好多,他不耐烦地把书放在头顶上,叹口气说:看来我们不得不面对为什么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虾米只配吃泥这一问题。他在说上述这些话时,眼睛注视着被夕阳染成金色的甸子,他问四哥你说这甸子有没有家姑娘〖ZW(〗一种野果。〖ZW)〗,有没有金色的橡皮泥,有没有星期五!四哥站在门槛上,身子前一下后一下地摇晃,说实践出真知,走,我们看看去。
三哥四哥的身影紧紧着朝甸子走去,哎——我站在门口,招手想把他们两人叫回来,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帝国主义夹着尾巴逃跑了,有本事你俩甭回来!
放心,神会暗算你的!三哥转脖说这话时,还朝我做了个鬼脸,他把自己捏成个小猪,我上前追了几步,突然看到一团黑影笼罩着三哥四哥的头和双肩。那团黑影最初是天竺葵叶子的形状,刚看上去是漫不经心的,但越看越觉得它胸有成竹,如果那团黑影就是在北京时,大哥与三哥一直争吵不休的围绕人体是否存在的“光晕”,那么,我清晰地看到光晕的晕辉并不均匀,有的地方比玻璃薄,有的地方比冰层厚,光晕不是像云一样移动,它就像蜗牛的壳一样与人生长在一起,甚至就是从我的哥哥们的身上发出来的,三哥的光晕黑中夹着柠檬黄,四哥的光晕黑中夹着苋菜绿。光晕中还有不规则的亮点,宛如修道院小室的灯盏。
过了很久,双亲从甸子回来了,母亲的丝袜子上尽是草屑泥粒,父亲的头发上也尽是草屑泥粒,母亲的双颊胭脂红,父亲被汗水洗过的面庞格外精神,他俩见我拎着一个高粱烧的酒瓶子在门口扭秧歌,连连说坏了,坏了,这丫头又闹妖蛾子了。再等父亲双手按住我的胳膊,夺走酒瓶时,我吐了父亲一身,母亲事后说我踢父亲踹父亲情绪暴躁,我记得我做高步状,周围一片嘈杂声,哥哥们的声音忽近忽远,好像有人在与他们抢麦克风似的。父亲把我抱到床上问我哥哥们哪去了?我指指天,指指地,嘴里咕哝不清地说:幸福时刻来到了。
双亲发疯般奔向甸子。
我头一次喝酒,就把两个哥哥喝进了天国,害得双亲一遍遍问我:你早不喝酒晚不喝酒,为什么当你三哥四哥进甸子时你喝得酩酊大醉?他俩早不进甸子晚不进甸子,为什么偏偏选我喝酒时进甸子?我的振振有词让父亲抡圆了胳膊给了我一巴掌,我像陀螺转了五圈之后,站在了与父亲丈外远的地方:我看到了甸子上空满是纵横穿插的曳光弹,桶粗的探照灯成千上万,一如银河来到人间,银河押着我的目光深入到一片开败了绿紫色小花的甸子腹地,形如桑椹的黑紫色浆果一粒粒迸然裂开,浆汁猩红……
再醒来时,我的身边摆放着两口棺材,新伐的白桦棺板散发着特殊的萎靡香味,双亲一人守着一口棺材垂泪,另外有两位叔叔在棺木上进行木刻。赶来吊唁的人都说那木刻创意新颖,画面感人,我踉踉跄跄地起身,三哥、四哥的笑脸缓缓地自空无一物中浮现,又顺从地返回空茫,我记住了笑脸,却没记住木刻的图案,以至多少年来我一次次挖空心思去想那图案,却不敢问双亲。
回到北京,整个中国强的男女老少都知道了我家的不幸,知道了误把马桑果当桑椹,中毒而亡的三哥、四哥。大哥说:马桑的别名叫千年红,字号:上天梯,并劝母亲节哀顺变。二哥选了寒冬腊月一个雪后黄昏回到家中,他带了一麻袋放足糖精的爆花米回来,进门就让我和大哥各拿各的洗脸盆来盛,再等他知道了他两个弟弟的死亡真相后,哀伤地说:猴子捞月亮的游戏再也不能玩了!
三哥、四哥死后,我在家中的地位跌到了谷底,这倒不是因为与父亲从北大荒回来有关,而是郭妈突然去世了,她死前的头一天晚上还给我做了虾仁、冬菇、冬笋肉皮冻,讲了鲁班相亲、文君夜奔的故事,第二天早上她整个人都凉了,凉成了肉皮冻。
……
插队前的日子倒也不是不堪回首,我的顽劣奸馋在性质上都没有超过七岁时偷小孩那档事,譬如到太平间偷尸布,到实验室把带病菌的小白鼠、黑猩猩放生,跑到呼家楼某毛巾厂偷女工的红皮鞋都已小小不言。见开着的窗就想跃入,见没锁的东西就想顺手抄走,见生奇的景致就想前往是判断一个孩子是痴是慧的试金石,我一直觉得再没有比好孩子更可怕的可怕了。
当当当,有人敲门,我拎了一瓶威士忌,满嘴酒气开门,把来的客人尹小虎吓了一跳。尹小虎的左眼睛在我插队前二十天瞎了,是我用弹弓打瞎的。我把家中的双开门雕花核桃木衣柜和两把清代波罗哥南宫帽椅算做赔偿,她不干,又要走了我家一架德国什么什么牌子的照相机。楼廊的灯暗红,照得尹小虎装上去的那只狗眼犬色盎然。噌噌噌冒瓷光。我说嘿,你好,她也说:嘿,你好。我把她让进来。关门,揽着她的脖子,边往客厅里走,边说:都说只有狗眼会顾盼流离,你的狗眼怎么看上去像死羊眼。尹小虎说我看见你家灯亮了,疑惑又是幻觉。我说真遗憾,都说有一箭双雕,一石击二鸟,怎么我的技法这么差劲儿。尹小虎说她能一拳打瞎我的两只眼睛,她说这话时,又寻摸我家那点家什。我就说哎,你的那点小市民味道可以休矣了。她问什么是可以休矣,我说我在喜城上高中了,可以休矣,就是可以在椅子上休息了,请坐,请坐。
我给她斟酒,双手递上。
尹小虎坐下对我说你们家哪儿来这么多高级货,这高脚杯上还有KOSTABODA呢,我说:狗屁瑞典不算高级。尹小虎说她上班了,在北京机床厂刀具车间当铣工。独眼儿也能当工人?尹小虎说她父亲托人办的。尹小虎的父亲尹小楼是京城最有名的眼科专家,恰恰回天乏术,治不了我把他女儿眼珠子打落一颗的问题,只能对我母亲的问题揪住不放,眼药没少上。当我母亲被抓走后,他又跑到专案组推翻供词,质问专案组:我的一派胡言你们也信?或当圣徒或当奸人有的时候过于偶然。我母亲临行前告诫我:我进去一定会出来,尹小虎的眼珠子出来了就再也进不去了,永生的疼还在。我倒觉得大人都过于期望世界末日的来临,插队以后经常给尹小虎写信,连我们村哪天下了雨,哪天下了雪,哪天我和福儿奶奶吵架都告诉尹小虎,尹小虎在信中告诉我她大哥尹大虎去了黑龙江农垦建设兵团,二哥尹伯虎去了云南插队,三哥尹季虎去了内蒙古农垦建设兵团,四哥尹殿虎去了海南岛农垦建设兵团,并一再批评我用压有暗花的木纹纸写信太奢,还纳闷我家哪来那么精美的淡蓝色信纸。此刻我干脆把酒瓶子递给她,她推开酒瓶子说:你怎么变得脆弱了,是不是谈恋爱了?
谈恋爱?这词真新鲜,我指着自己的鼻尖问她:我?尹小虎说我脸红了,我说是酒闹的,我注意到尹小虎装上的那颗狗眼还真在顾盼流离,就问她是不是惹火烧身了。我巴不得烧焦呢!尹小虎接话急切,挺胸直脖昂头,模样怎么看都不像向往男人,而是悲戚。
尹小虎胸前的两座小岛飞扬跋扈,确有令人炫目的光彩,她说她爱上了一位在技术科搞绘图的大学生。那个小伙子会吹口哨会打桥牌,用29点就可以做成大满贯。他愿意和你好么?我截断她的话问。尹小虎摇摇头,双手软软地垂放在膝盖上。她的手比柳叶还软,摸上去却比炉盖还烫:他连看都不想看我,给我图纸的时候,脑袋别过去……我能帮你吗?我见不得她泪水噙满眼眶,我有意做出不经意的样子坐在了她好眼睛的一侧:连你都不肯坐在这面,尹小虎说道,更何况他呢。我很蹩脚地问我能不能找他谈谈?告诉他是你把我眼睛打瞎的?尹小虎反诘的声音十分轻柔。我说维纳斯还缺条胳膊呢,你可以教导他。算了,甭出馊主意了,你是帮不了我的!我斩钉截铁地说我能帮,肯定能帮。尹小虎充满期待地问:怎么帮?我说总结经验重蹈覆辙,把他的眼睛也打瞎一只不就齐活了吗?敢!你敢动他一根毫毛我杀了你。尹小虎一下子凶成了母老虎。
尹小虎把威士忌喝完时,把空酒瓶按在腰际说:我的腰比这酒瓶还窄还细,可我的爱情就像这空酒瓶一样了。
……尹小虎走时天都快亮了,我忙问她要不要我从村里辛辛苦苦拿回来的秕子装个枕头,她泪眼婆娑地摇头。我问她要不要枚镶嵌着夏威夷绿宝石十八颗的小鹿胸针和铺满彩珠花朵的钱包。拿来!她的手像铁铲一样铲到我的面颊前,差一点铲走我的眼睛。
本来,尹小虎要安的是一只专程从西藏托运来的名贵的麦子色西施狗的眼睛,无奈尹伯母临时改了主意,说在人无法名贵的时代,让狗名贵吧。不日,尹伯母托人从门头沟找来一只土狗,成交价五元。尹小虎是孝女,安上五元的狗眼睛之后,每次给我回信的落款都是尹五元。
城市无疑是个离开它之后想念,见到它之后厌烦的家伙。把尹小虎送走之后,我打开了父亲从彼得堡带回来的收音机。我是从来不听中波的,倒不是中波的节目内容不合我意,而是任何一个中波频道的播音员都中气十足,气势汹汹。相对而言,短波频道的播音员声音内敛,甜美亲切,鉴于这是一个国际性的问题,短波的播音员用什么语言,讲什么问题都已无足轻重,我要听的是声音本身。收音机好久不用,潮湿严重,刚一打开,全是长短无序的拉拉杂音,我跑到双亲的卧房乱搜一气,从父亲的烟斗匣子中找到了尚未开启的一盒SPRINGWA TER雪茄。印象中的德国雪茄味道多是强硬的,没想到SPRINGWATER烟丝中奶油香草味道走深腻入浅柔,迎春水送秋云的芬芳扑鼻而来,悄然逝去的只有芬芳,看着放在双亲卧室床头柜上用来点烟斗的那枝香烟袅袅的香锭,金质的圣像,刺绣首饰盒,我一支接一支,几乎不再用柏木皮点燃,一直抽到精光,抽到恶心、乏力,流泪乃至昏昏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