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冰望着张可可空空如也的工位出神。
四年前,她来应聘HR实习生,小心翼翼地自我介绍,眼神纯净,宛如刚吐蕊的鲜花,不沾尘泥。
自此以后,人力资源部就充满她叽叽喳喳的笑声和阳光明媚的笑容,她活泼莽撞,时不时闹个无伤大雅的笑话,引得大家捧腹欢噱,她热情友好,一有空就给哥哥姐姐们打下手……
而如今,她工位的姓名牌都被人摘掉了。
洛冰堵得慌,好像憋着一口恶气,吐不出来,她端着杯子,仰头猛灌水。
蓦然间,张晓晨打来电话,惶急地叫道:“姐,可可的爸爸出事了,我打不到车。”
“定位发我!”
洛冰一边下地库,一边焦急地问情况。
上午,张晓晨始终联系不上张可可,他又急又怕,便趁午饭时间去张家找她。
她父母压根不知道她被辞退的事,张晓晨急切地想从二老嘴里套话,结果被张母察觉了端倪,没奈何,只得承认她失了踪,并把职务侵占的事如实交代了。
张父为人淳朴厚道,他本来就患有严重哮喘病,气愤之下急性发作,直挺挺晕了过去。
急救室外阒然无声,张母瘦小的身子缩坐在长椅上,像一把风干的枯柴,也不知过了多久,沉闷的震动声打破了这片死寂,洛冰摸出手机,快步走去电梯间,“郁总。”
“来我办公室,有个梯队建设的方案需要你跟进。”
“不好意思,张可可失踪了,她家里出了点事,我下午得请假。”
“失踪了就报警,寻人不是你的义务,你可以请假,但别感情用事。”
对情绪感知异常迟钝的郁燃,这次敏锐地察觉到她情绪不对,并冷静地劝道,“还有,张可可执迷不悟,你不用替她惋惜。”
“郁总,她是迫于自保,无路可走!”
洛冰急切地解释道,“现在这个局面,她愿意背锅就只是丢工作,如果她敢把事情闹大,这几年的费用缺口有多大想都不敢想,哪怕她是被骗上贼船也得坐牢!”
“这只是你的猜测,事实上,没有人能一手遮天,律法不会饶恕罪魁祸首,也不会冤枉无辜的人。所有选择沉默的替罪羊,都是让这个世界变坏的帮凶。”
洛冰胸口一酸,难受得仿佛有粗粝的砂纸在打磨着心尖肉。
想想真可笑,居然渴望向郁燃寻求理解?她无力地敷衍道:“是是,你说得都对,上位者总是有更多话语权。算了,干嘛跟你这单细胞草履虫说这些?真是……疯了。”
郁燃一愣,“你说什么?”
“我说你自以为是,毫无同理心!你总是站在你的立场考虑问题,把自己的意志强加在其他人身上,稍微不如你意,你就大肆批判,张可可只是个小专员,她斗得过资本机器吗?你为什么不能换位思考,不能设身处地地去想想别人的处境……”
急促的忙音打断了她,郁燃挂了电话。洛冰握着手机,眼泪猝不及防地往外涌。
郁燃心里也窝着火,收线后,盯着电脑屏,破天荒地发现自己无法集中注意力,他忍无可忍,把鼠标丢开,靠着椅背放空发呆。
薛彦进来正好瞧见,玩笑道:“还揪着福利费的事啊?你要这么放不下,就好好干,尽快坐上董事长的位子,到时想怎么查就怎么查,想搞谁就搞谁。”
“跟这没关系。”
郁燃强行让自己冷静,胡搅蛮缠的人那么多,洛冰这才哪到哪儿?可不知为何,他就是无法释怀,这种纠结的感觉让他更加焦躁。
薛彦刚在门外不经意听了一耳朵,大致能猜到怎么回事儿。
他默了一默,忽而说道:“不是所有事都必须争出个结果,很多时候,共情比说服更有效。”
郁燃嗤的一声,不以为然,他坚信有理走遍天下,“预设对方能够理喻,是对对方的基本尊重。”
“人在无助的时候,会本能地寻求情感支持,也就说传说中的安慰……”
“安慰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是解决不了问题,但是很有用。”
薛彦手往桌上一撑,冲他眨眨眼,“如果你当时不跟她论理,而是说一句‘你别难过’,结果还会这样么?”
郁燃狐疑地抬起眼皮看向他,这一刻,薛彦确定在那一贯自信得近乎强硬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松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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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父病情稳定了,张可可却还是失联状态,洛冰发了条微信,把张父的情况详细告知,最后说:“可可,我知道你能看到,也知道你需要清净。你可以不回我,但不要让你父母担心。”
当天深夜,张可可回了微信,“好的,谢谢。”
洛冰第二天再回信息时,发现自己已被拉黑,也对,如果她是张可可,今后估计也不想再联系乾元任何人。
办公室里,张晓晨萎靡不振,莫说玩笑,话都不肯多说两句,其他人也一个赛一个的静默,往日其乐融融的人力资源部,沉如一潭死水。
格珲把行政专员郑雨微调来接替张可可,郑雨微看着交接文件包,问题接踵而至。
格珲说过让她请教洛冰,但她不敢,谁都知道张可可跟洛冰最亲近,若在这关口去讨教,难免触人霉头。
她闭紧嘴巴,苦苦捱着,小心翼翼坐了半天,又无比委屈,她对来龙去脉一无所知,原本好好当着行政专员,突然被领导调来接替张可可,自己还吃惊呢,只希望大家以后不要排挤她。
洛冰压根没留意到她的窘迫,迅速做完郁燃要的方案拿去汇报。
昨天她理智归来就开始后悔,郁燃的话是扎心,可他只是在陈述观点,并没有揭她伤疤的意思,他一直都是这种作风啊,又不是专门针对她。
她自知理亏,脸上讪讪的,一进去就飞速鞠了个躬,“老板,这次是我不对,我太激动了,口不择言,对不起。”
说罢,抬起头小心翼翼地看他脸色。
郁燃:“……”
其实昨天他并不怎么信服薛彦那番话,但今天他不得不承认,打感情牌是有用处的,至少,看到洛冰这副又怂又可怜的小模样,他就不忍心秋后算账了。
他抬眼看洛冰,脸色不太对,眼圈也隐隐发青,不禁皱眉道:“你不舒服?”
“没事,就是这几天没睡好。”
洛冰顿了顿,又忐忑地问,“老板,我可不可以休个年假?就是想……整理整理状态。我会把手头工作安排好,假期24小时开机,有紧急事务随时处理。”
这是后遗症吗?郁燃望着她,两人默默对视半晌,他终究忍了没问,只是点点头,“去吧。”
所谓休假,其实也就是在家里沙发上挺尸,吃着高热量的垃圾食品,喝着毫无营养的碳酸饮料,追肥皂剧,刷无脑综艺。
孟诗琪晚上回家,奇道:“你休假不出去玩吗?”
“不去,思考人生。”
好高端,听不懂,孟诗琪只能关心自己懂的,“最近活动特别多,我加班回来就赶不及做晚饭了,你怎么解决呀?”
“外卖、楼下、啃老,放心吧,都是办法。”
洛冰实打实堕落了一把,她没毕业就开始全职上班,最初几年连年假都没怎么休过,松懈下来才发现原来不干活这么爽,同事们也很给面子,没有任何人骚扰她,整天不用说一个字,自在得仿佛活在另一个时空。
附近的网红火锅店搞饥饿营销,每天限量供应,客人直排到马路对面,以前望而生畏,现在可以去体验了,赶在社畜们下班之前到店,占个上上座轻轻松松,遗憾的是沒尝出多少滋味,心情不美,感觉被忽悠了。
去隔壁便利店买了根棒棒糖安慰自己,晃晃悠悠地往回走,在楼道遇到正扔垃圾的向晚晴,垂着脑袋满脸晦气,她耷拉着眼皮问:“你好像很不爽?”
“跟薛彦冷战。”向晚晴也耷拉着眼皮,像个幽灵似的飘回家。
啧,洛冰三观不正地想,看大家各有各的不顺心,她似乎开心了一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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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手机来电时,洛冰翻个白眼,以前最有眼色的韩叙这回最没眼色,声音倒是一如既往的好听,“请你吃宵夜吧?”
洛冰瘫在沙发上,“不好意思啊韩总,我在外地休假呢。”
“我在你楼下,你家灯亮着。”
“我妹妹在家。”
“我刚从世纪名城售楼部回来,她还在加班。”
洛冰哈哈大笑,毫无谎言被拆穿的廉耻心,“韩总,你这样会没朋友的我跟你说。”
她化了个淡妆,换衣服出门,两人没走远,就在附近的咖啡吧闲聊。
韩叙开门见山,“我朋友公司招聘助理,张可可愿意的话可以去试试。”
洛冰叹道:“可惜,我联系不上她,她大概也不想再跟乾元的人扯上关系。倒是另外一件事让我觉得很奇怪。”
韩叙用平静的注视示意她继续,洛冰也就没客气,“职务侵占案,二部率先自查,发现了四万八千块的缺口,其他三个事业部加起来却只查出九千块,总金额恰好控制在量刑标准以下,难不成张可可偏心眼,就只逮着二部薅羊毛?”
韩叙也很敞亮,“你怀疑我跟他们抱团干涉调查结果?”
“主观上我不信,但理智上推测,好像真是这样的。”
“财务部把资料送来后,我看都没看,就原封不动地送了回去。”
难得再见这么锋利的洛冰,韩叙不禁莞尔,“这件事从一开始就能看见结局,既然小姑娘背定了锅,就少给她身上压两根稻草吧。”
嗯,既然无力改变结局,那就尽量减少损害,这是大部人的思维方式,也算一种善意,洛冰抱歉地笑笑,默默低头喝果汁。
韩叙随着她的动作垂下目光,“你当年为什么没辞职,没和张可可一样把整个乾元拉黑?”
洛冰一怔,这是两年来他们第一次正面谈及这桩旧事,“为什么要辞职?天下乌鸦一般黑,再纯良的资本家那都是剥削阶级,换环境不如给自己换个芯。”
“那看来这次也是单纯休假了,休完继续回去发光发热?”
“对啊,家里又没矿。”
“也好,勤劳奋进是中华民族传统美德。”
韩叙不再多说。他一向与时舒卷,随遇而安,对工作生活都没什么执念,可他知道洛冰与他不同,她有追求有抱负,那双漂亮的卧蚕眼曾闪着浇不熄的火焰,所以他拿不准为什么她明明在乾元做得并不开心,还坚持不肯挪窝,就这么日复一日地消耗宝贵的青春。
然而,他没有立场干涉对方的选择,只能点到为止。
道了别,洛冰想起加班的孟诗琪,心血来潮去世纪名城接她。
到达时已近晚上十点,外面幽森一片,售楼部也只留了最靠正门的两盏灯。
她晃着钥匙走进去,孟诗琪缩在沙发角落,说话嗓音发颤,“杨总,您不能这样,这是以权谋私!”
杨光笑眯眯抓着她的手,在那光滑的手背轻轻摩挲,“我不以公谋私,你怎么有机会攀龙附凤?傻孩子,长这么漂亮,要好好利用……”
洛冰眼前一黑,气血翻滚,大踏步走近,鞋跟在地板上叩出短促又猛烈的敲击声。
杨光迅速放手,抬头一看瞬间惊住,又紧急调出若无其事的表情,“阿洛,来接妹妹……”
一杯热茶迎面泼来,茶渣沾了满脸,洛冰端起旁边的绿植就往他头上砸,“傻逼,贱不死你!”
孟诗琪吓得魂飞魄散,扑过来紧紧抱住她,洛冰气急败坏,破口大骂,“王八蛋,给老娘等着,我让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姐,姐,你冷静,我没事啊!”
孟诗琪唯恐杨光不甘受辱,暴起伤人,拼尽全力把洛冰拖出售楼部,“我真的没事,你听我说。”
洛冰胸膛剧烈起伏,看不见那猥琐男了才稍微冷静,孟诗琪相对而言镇定得多,她晃晃手机,低声说:“我刚才故意的,已经录了音。”
她调来没几天就被杨光盯上了,最初只是说些露骨的恶心话,这几天变本加厉,但凡没旁人就动手动脚,她苦不堪言,只能上论坛向网友求助,有人便给她出了这个主意。
她挽着洛冰的手臂往车上走,含笑道:“明天我就威胁他,再敢犯贱,我就把录音发给他老婆,还不行的话,我就申请调去其他项目。放心吧,姐姐,我可以保护好自己的……”
她拼了命地安慰洛冰,洛冰却听得两眼发热。
杨光最后那句话像一根尖锐的钉子,把她一颗心扎得鲜血横流,他明知道琪琪是她妹妹,依旧肆无忌惮地欺负她,而她的妹妹被人欺负了之后,宁愿去找非亲非故的网友求助,也不敢告诉她。
洛冰,你这个废物,loser!你怎么混成了这副鬼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