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小姐, 这还有一个。”
我正要从座位起身,助理又递来一张应聘资料表:“这一个是迟到的, 后面来了一直等到现在,还要不要面试?”
“连面试都能迟到。”身旁的苏雯皱了皱眉。
助理看着我表情说:“那就跟他说面试已经结束了吧?”
我想了想, 还是笑笑:“叫她进来吧。”
低级错误谁都犯过,我也在第一次面试时迟到过。
那天我还记得很清楚。路上大塞车,迟了十几分钟,当时身为面试官的穆彦,刚巧走出来接电话,瞥到一眼坐在接待区等候的我……是什么原因让他心软,我不得而知, 只知最后他还是让我面试了。
如果没有他一念间难得的心软, 现在我不会坐在这里,为市场部面试新员工。
不守时是最让穆彦反感的行为之一,用他的话说,起码的负责任态度都没有, 还能做好什么。
这观念被他强硬地灌输给团队中每个人, 也影响我至今。从前偶尔还能偷个懒,现在是宁可提早一小时,也生怕迟到一分钟。
不是我愿意勤快,只是压力升级,逼走懒骨,睡醒一睁眼想到若干事情,想赖床也躺不住。
今天对新员工的第一轮面试, 营销总监周竞明并没有到场,授权我直接负责。
他是有意安排今天外出,让我自己主持招聘,这是新上司卖给我的第一个人情,也是一次考验——我招进来的人怎么样,好不好用,也会让他对我的管理能力有个谱。
周竞明是我如今的上司,他和新公司的执行总经理都在本地工作多年,由猎头推荐过来,经纪远尧反复挑选确定的。在是否由空降兵担大梁的问题上,纪远尧力排总部异议,不按以往惯例,坚持本地决策层要尽量适应当地环境和市场,如果决策层全是空降兵,抱着旧经验指导新市场,将是阻碍我们与本地市场融合的最大绊脚石。而中层职位却大都由空降兵担任,他认为扎根一个新地方之始,确保执行层面的高素质,是避免本地化过程中执行不到位、理念偏移的关键。
周竞国是他亲自招进来的营销总监。这个人同样年轻,三十刚过,外表随和,身量虽然瘦小,精力却很充沛,走路说话都快,有双灵敏的眼睛,开会时总在不停观察每个人的反应。
面对我这个下属,周竞国的态度十分微妙——全公司都清楚我是从纪远尧身边调过来的,可谓嫡系中的嫡系,恰如当初我眼中的程奕。现今我挂着市场部的副职,正职却空缺着,没有列入招聘计划,顶头上司直接是营销总监——假如做好了,留出的位置很快会是我的;假如做得不好,就会有别人空降过来,届时当头一压,我就狼狈了。
高层给的暗示摆在这里,周竞明心里很明白,对我这个下属也就保持了三分客气、三分审视、三分重视,外加一分距离。
这对于我实在是一半糖果一半□□,滋味自己明白。纪远尧将我放到这敏感处境上来,事先是提醒过的,得享任何好处背后,必然有相应的坏处。
下午连续两个会议,又见了三个媒体的客户代表,其间不断被电话打断,忙得头昏脑胀。
才坐到座位上,msn上就弹出了一个对话框,是方云晓。
她说:“康杰晒得好像煤炭一样了。”
“咦,他从西藏回来了?”
“刚回来两天吧。”
“还真不见外,回来也不告诉我这个做妹妹的,倒先跟你汇报。”
“跟我说就等于向你安大小姐汇报了。”
“两个重色轻友的家伙。”
我不理方方在msn上的嘀咕,拿起手机拨给康杰。
他可着实的潇洒,辞职后一个人跑到西藏去旅游,说是这几年为了工作从没好好休息过,现在终于能自由自在去圆满这个心愿了。
西藏也是方方想去的地方。康杰邀请她同行,被她给拒绝了。他追求她的意思已经很明显,方方明明也心动,却仍迟疑退缩。沈红伟给她的伤害,并非她表面坚强所伪装出的那么浅。我想她需要多一点时间来愈合,才能重新接受下一段感情。
电话响了半天,康杰才接,这个钟点还在睡意朦胧。
对他的归来表示欢迎之后,我直奔主题:“穆彦怎么回事?最近风传他一会儿要出山,一会儿又传要转行,也不知道到底在干什么,听说两三家公司都有好位置等着他,可他这么不声不响拖着是什么意思嘛。”
“你问我?怎么不直接问他?”
康杰一句话呛得我哑然。
年会那天主动给穆彦打过电话之后,他再未与我联系,消失得干净彻底。我即使只是关心一个老朋友的处境,只想知道他好不好,却也厚不起脸皮一再打扰。他不想再联系我,不想彼此再有关联,我还去问什么呢。问你好吗,问在哪里,问最近都在做些什么,问打算哪里高就?怎么问怎么尴尬,不如装聋作哑。
康杰却在电话里嘿嘿笑:“放心吧,老大做事有分寸,不管混哪儿,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兴许山不转水转,哪天又转了回来,你说是吧?”
我叹口气。
心里的声音默默对那个无法传达的人说——你要好一点,越来越好,比从前好。
快下班的时候我和苏雯去见徐总,向她汇报了今天面试的情况和结果。
如今的老大——我们的执行总经理徐总是位46岁的女性,容貌不算美丽,很少化妆,剪一头利落短发,自有明朗自信的风采。
我们讨论完将要离开时,徐总忽然想起来对我说:“安澜,明天那个酒会,你和周总去就好了,我不爱跟媒体打交道,一晚上还要端着,太累了。”
我和苏雯都笑起来。
徐总是做技术出身的,快言快语,脾气直率,这么多年职场生涯过来还是保留着明快直接的工作作风,与很多女性高层的风格截然不同,但发起火来也是不逊于男人的火爆。
我钦佩纪远尧选择她来领导新团队的眼光。
上周纪远尧过来开会,会议上徐总直接尖锐地否定了他对本地市场规划的一个想法,并提出更具建设性的意见。能当面这样驳斥纪远尧的人,徐总是我所见的第一个。
当时忍不住向她投去膜拜的目光,强忍笑意,却还是被纪远尧瞥见。
他面无表情,一掠而过的郁闷眼神,让我忍了半天的笑还是跃上嘴角。
今年上半年,还能有不少机会看到他,新公司刚刚起步,他时不时亲自过来看看。
一晃,我都过来两个月了。
说起来并不算长,整天忙忙碌碌,事情一多起来就好像已经过了很久,记性也变差了,差点忘了今天程奕来这里出差,约了我吃饭。
到了约好的餐厅,程奕在门口接了我,上到电梯才笑着抛来一句,“还有个朋友在,你也认识的。”
看他这样的笑容,我一愣,心里浮出孟绮的名字。
服务生引我们到角落座位,一个娇小身影背向而坐,听见动静转身站起,朝我羞涩地笑。
是傅小然。
真是想破天也想不到,程奕和傅小然,这两个人居然早已不声不响开始地下恋情,瞒过了所有人耳目,甚至瞒过了对程奕一直留心的孟绮。
他俩请我吃饭,是为了谢媒。
那次度假,正是我临时起意,为了回避与孟绮同住的尴尬才把傅小然叫上,才让程奕注意到了眼皮底下还有这么一个恬静温柔的女孩。
所有人都以为孟绮和程奕走那么近,多半有一腿,却没想到孟绮是活脱脱做了幌子。程奕有这份城府毫不意外,我震惊的是傅小然竟也能不声不响,瞒得我们密不透风。
如今他们辛苦维持的地下情也算修成正果,程奕不需要再那么谨小慎微,大大方方承认傅小然是他的女朋友。而在前一天,傅小然刚刚辞去工作,离开公司。
如果她不辞职,应该很快就能晋升主管了。
但她辞得并无遗憾,往后虽然要从头开始,也显得充满信心。
看得出来程奕也很珍视她。
席间程奕走开接电话时,小然望着我,问:“安安,你会不会觉得我是故意搭上他,想钓金龟婿的那种人?”
我哑然失笑:“你?不觉得你有这觉悟。”
小然却没笑,幽幽说:“他们说恭喜我的时候,那眼光……你知道的。”
“人之常情,随他们爱怎么说吧。”我想着开个玩笑安慰她,“别人嫉妒也应该啊,闪闪一只金龟,就这么不声不响被你捉回去了。”
“唉,你也这么说!”小然苦笑,“他哪是什么金龟……以前他家里生意做得是不错,他也一直在国外优哉游哉读书,毕业回来刚一接手,没想到他父亲就投资失败,还欠下债务。要不是这个样子,他也不会来这公司做事。邱先生是看在他父亲面上,给了个机会。”
我听得醍醐灌顶,两件想不明白的事终于豁然明朗。
程奕那矛盾奇特的做派,像富家子不知咸淡,却又低调用心,原来是这么来的。
没有这番底细,至今还理解不了程奕对邱景国的前后转变。
刚来时程奕一定对邱景国给予他的机会满怀感激,后面才发觉,邱根本不看好他,所谓机会只是把他当个绣花枕头,安插在纪远尧身边碍事添乱的。
“他也很不容易。”小然似乎真把我当做可以信赖的朋友。
我是她的朋友吗?
抛开工作伙伴这层利害关系,为什么不能是朋友呢?
程奕接完电话回来了,温和自若,并不知道我们刚刚谈话的内容。
我也对他笑笑,将他的阳光笑容看在眼里。
第二天的酒会是为一个新媒体成立而举行的,声势浩大地邀集业界人士出席。我们新来乍到,人场都是相互捧出来的,人脉要搭,江湖要混,务必既当花瓶又当长矛去应阵。
出发前我将挽起的头发放下来,换了一条亮色斑斓的丝巾,一副海蓝宝石圆扣耳环,周竞明有分寸地称赞我,我微笑,端正坐进车里,正色与他谈起工作。
不在男上司面前过于表露女性特质是我时时提醒自己的新准则。以往倚小卖小,拥有“小女孩”护身符的时代已经一去不返。
到达位于酒店顶层天台的酒会,迎面灯影流光溢彩。
我与周竞明达到门口,早有媒体的客户代表热情迎了上来,引着我们步入场中,与新交旧识一一招呼寒暄。这家新媒体来势强劲,网罗了不少资深传媒人,多有脸熟的,个个论资历职位都是江湖前辈。但今晚受邀而来的我们,却是座上宾,是未来的广告大客户。媒体耳目很灵敏,对我的空降背景一清二楚,总能准确迅速把握到应该把握的人,对我没有丝毫慢待。到场不到半小时,一杯接一杯的酒,已让我脸颊有些发热。
这样的夜晚,让人很难不虚荣、不飘然。
媒体的包围刚刚散去,周竞明又介绍我与他相熟的业界同僚认识,将我称为他的搭档。我识趣地接受这抬举,记得待在他一肩之后的位置,不抢在他之前开口说话。
看着他们称兄道弟,觥筹交错,我保持着脸上微笑,心思已不知不觉飘忽。
似曾相识的场景氛围,也曾发生在不同的人之间。
与纪远尧,我是如影随形的存在,是一幅安静的背景。
而穆彦……
记忆里总有一个小小角落,藏起不喜欢看到的往事,那些丢脸的、出糗的、一想起来就脸红耳烫的,比如第一次和穆彦出席酒会,我什么应酬话都不会说,从头到尾张口不超过四次,一次还语无伦次说错,简直像块木头。那时我紧张懊恼地要死,以为事后会被他不耐烦地训斥。但穆彦只淡淡说了一句以后多看多学,然后问我晚上有没有吃好,再找个地方去吃东西吧。
回忆起这一幕,历历在目,心情却已两样。
脸颊发热,没喝多少酒,热意却蔓延到耳后,让人不自在。
这奇怪的感觉忽如其来,让我怔了怔,摇摇头也挥之不去,仿佛不是来自自己,而是人丛之中,远远的隐隐的,似有一道目光缠绕上来。
我回过头,隔了好些人,看不清那入口处正走进来的是谁。
我眯起眼睛,越过面前的人,看见那身影站定。
周遭灯光骤然都虚化了,一切好似幻觉——在毫无可能的时间地点见到毫无可能出现的人。
恰恰不早一秒不晚一秒,正在心里刚刚想念时。
他就这么走了进来。